生命通道                   第三章(2)





  日本人的秋季清鄉歷時半個月,然後又龜縮到各自的據點中,他們大吹大擂取得「輝煌戰果」,事實上只是按計劃走了一個過場。抗日隊伍採取十分靈活的戰術,如同澤山之戰,先利用地形優勢殲滅敵人的有生兵員,然後相機撤退。在開闊的半島腹地與敵人周旋,走走打打,打打走走,牽著敵人的鼻子。這樣打下來,儘管從表面上看日本人氣勢洶洶,佔領了許多地方,但在軍事上並無多少意義。相反他們兵員損失嚴重,北野的部隊在半月之內幾乎死傷過半,僅由此看,取得「輝煌戰果」的不過是日本人在吹牛皮罷了。
  回到城裡,蘇原發現妻子牟青整個像變了一個人,臉色憔悴,眼圈發黑,頭髮蓬亂沒有一絲光澤。她不理蘇原,只是哭,什麼都不說。蘇原知道妻子急於脫離敵營心靈上倍受熬煎。他還沒來得及對妻子進行撫慰,高田軍醫差一名衛生兵將他叫去。高田神色緊張,告訴蘇原日本人很快便要處決老馬,大約就在這一兩天,因此必須立即制定對老馬的搶救計劃。蘇原聽了這消息並不感到吃驚,可他的心一陣陣絞痛。他崇敬老馬,他們雖只見過一次,可他心目中的老馬猶如兄長猶如上級猶如英雄。他願意傾盡全力保護他的生命。但他擔心計劃不能成功。他由老馬想到在澤山腳下被日本人活活解剖的那個不幸的年輕人,他一直沒有醒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的心臟也隕落了,停止了跳動。他和高田一致歸咎於麻醉太深的緣故。那夥殺人軍醫只圖早早把人麻醉倒,無限制地加大藥劑量、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虛弱不堪的年輕人最終無力從麻醉中掙脫出自己的生命……總之,他們沒能將他救活,他們能做的僅是將他安葬入土,他再也不能去自家田裡掰回苞米穗子啦……經歷了這一切,蘇原感覺到自己一下子變得蒼老。即使自己現在死去,那也算過足一輩子啦。
  無論對於敵工老馬還是軍醫蘇原、高四,一九四四年古曆九月二十三日都是一個難忘的日子。這是一個生與死搏戰的涅槃日。
  早晨,老馬被一列行刑的日本兵帶到城外的一座小丘下。古曆九月底已是深秋。秋是一年中最為晴朗的季節。蔚藍天幕的潔淨背景將一片雲絲一隻飛鳥都映襯得清晰明麗。如果沒有戰爭,秋還是最為寧靜的。太陽出山後你會聽見草葉上的露珠被蒸發時的噝噝聲;你會聽見小魚在淺淺河水中相互追逐的撲楞聲;你會聽到從茂密的莊稼地裡冒出男人粗獷的歌調和女人幽幽的笑聲。然而往日的寧靜已不再有,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人們聽到的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淹沒一切的槍炮聲。
  老馬被縛在丘前的一棵樹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說起來,這些殺人者的思維和行為俱怪異透頂,他們可以隨時隨地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甚至以殺人取樂,不受任何制約;而有時候卻做出一副「公事公辦」依法行事的模樣,有板有眼兒地將人綁赴刑場處決。喜怒無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蘇原比行刑隊伍稍遲些來到現場。
  在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請求,希望能將活著的敵工交給他們軍醫大隊做活人解剖教學,如同山本的軍醫們所做的那樣。可北野不知出於哪種考慮沒有應允,只讓他像以往那樣對行刑後的屍體進行解剖。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夠應允的話,那麼他和蘇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證老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們能得到一具被擊斃的日本兵屍體,他們就可以用來「移花接木」,讓老馬太太平平不傷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難成。他們唯有按預定方案對老馬實施搶救。
  他們有信心。為此已做了詳盡周密的研究和準備。他們都是優秀的外科大夫,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從理論上他們認定「生命通道」計劃是站得住腳的。這無疑義。在人的胸腔,儘管器官密佈血管交錯,但確實存在著一個可供彈丸穿越的安全區域。這個安全區的直徑大約為三釐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軀長短而異),而彈丸穿體而過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樣也因武器的口徑與人射的距離而異)。當然,如果從實踐的角度來看,「安全區」的概念只能是相對的。由於諸種因素的存在,「安全區」實際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確的射擊也會發生些微偏差,使彈丸穿越的途徑不能與那條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後果是破壞胸膛內的某一與通道毗鄰的器官,如肺、胃、腸等。為克服這種實踐上難以避免的偏異,唯有採用一種舍車保帥的方法,使傷害的是某一「頑健」的傷後不會立刻致人於死的器官,那就是肺。於是便得到了一條經過校正的安全通道。這種彈丸的飛行路線便可以確定下來:從後背射入穿過肺的邊側緊貼心包外緣穿越胸壁出體。由於沒有大動靜脈被切斷,不會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實上的情況與設想的情況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後的搶救不出現意外事端,那麼搶救計劃便成功在望了。經他們將整個實施過程加以條理,幾個關鍵的步驟便呈於眼前了,這就是精確地標繪出入射點;選擇槍法高超的殺手;安全而隱蔽的救治場所……另外,蘇原還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受刑人於受刑那一瞬間的呼吸應控制在吸氣狀態,吸氣時心臟的位置會隨之向上提升,這便為彈丸躲過心臟增加了難得的一餘地」。高田對蘇原的見解是欣喜若狂的,決定採納。然而這卻帶來另一個難點:怎樣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馬,由於嚴密的看守使他們無法接近。看來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為他標繪彈著點的時機,然而那又是怎樣地倉促啊!
  北野沒有到現場,負責指揮的是一個叫內海實的圓臉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幾名兵士組成的行刑隊已佈置停當。擔當今日槍手的日本兵持槍站在老馬身後七、八步遠處。他面目呆板,沒有一絲表情,陽光在他的貼面頰很近的刺刀尖上閃亮。他的身材之短與老馬身材之長恰成對照,給人一種他無力將這位抗日英雄殺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氣氛是那麼恐怖、壓抑,高田和蘇原心裡都十分緊張難耐。他們對視一眼又一齊轉頭向前望去。
  長滿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墳墓。
  被綁在樹上的老馬一動不動,像睡著了。
  奇怪,這一刻,這絕不該分神的一刻,蘇原卻憶起曾做過的一個夢,一個真真實實地夢。那是在「清鄉」的過程中,那晚他與高田徹夜討論他們的搶救計劃,天快亮時才迷糊過去,他做了夢。奇怪的是在一開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夢境,他進入一個巨大怪異的空間,這是一個沒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間,光線昏暗,什麼也無法辨別後來他聽見一水聲,好象下雨了。之後又出現了閃電和雷聲。憑藉一次次閃電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寬闊無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崗的心、胃、肺等臟器依照相互方位關係矗立,那麼壯觀,那麼逼真。他突然一陣狂喜,心想,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機會啊,我可以仔仔細細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測人員勘查地形那樣,將那條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後來閃電便不再出現,眼前又變成昏黑一團,他這時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點燈啊……這時他睜開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燈,是日光向屋裡的照射,高田正古裡古怪地朝他笑著。這個夢他沒有向高田說也沒有和妻子牟青說。真的不可思議,在這樣的時刻竟能想到自己做過的一個夢,蘇原覺得自己的精神已幾近破裂的邊緣……
  儘管內海實少尉擔任現場指揮,但鑒於現場中數高田軍醫的軍銜最高,少尉不敢忽視。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禮報告,問是否可以進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對他交待了有關事項,為保險起見,他又趁機向少尉做了關照:為確保刑後的「解剖」必須給蘇原軍醫足夠的時間在人犯身上標出彈著點,另外還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現絲毫偏差……內海實連連點頭「哈依」,高田說完途看了蘇原一眼。
  蘇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蹣跚,像突然間變成一位年邁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異常。在這之前,高田對他千叮萬囑,要他切記鎮靜。不能於緊要關頭出現差錯。如果不是為了便於與老馬的溝通,謀得他的配合。高田就會自己去做這件事情。但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蘇原莫屬。只是高田和蘇原都不曾想到(或許沒顧得去想),蘇原在刑場上的出現將給他帶來洗刷不清的罪責……
  蘇原踉踉蹌蹌從日本槍手身邊繞過,在老馬身後站住。他想喚一聲老馬,但沒有。按「計劃」這是不允許的。他不能分心。他須集中精力做好兩件事情:在老馬身上精確地標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將一切簡潔地告訴老馬,讓他在那個關鍵時刻進行配合。
  這是一個奇異的時刻,已經發生的與即將發生的都像神話一般。生命的破壞與修復如此驚心動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難以置信。整個現場啞然無聲,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小丘前面的兩個人:醫生蘇原與抗日敵工老馬。那情景不啻是牧師在為一個臨刑人做祈禱。
  蘇原將一隻手輕輕放在老馬背上,這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是顫慄,不是跳動。同時兩眼變得模糊。他想哭,想抱著老馬的身體大哭出聲。但他控制住自己,嚴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鎮定。他咬緊牙關,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兩件事情必須同時來做,儘管會互相干擾,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這裡磨蹭,那會引起他們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馬左側後背處摸摸按按,他在尋找老馬的心音。心臟如同測繪中的基準,找到基準才能進行以後的測定。啊,他找到了,心臟,老馬的心臟,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頓時感到手指已變成一座橋樑將自己與老馬的心身接通。又一陣激動向他襲來,他輕輕喚了一聲:「老馬。」他沒聽見應聲,但老馬身體的驟然一顫卻通向他的手指傳遞過來。這就像接到老馬回應的信號,令他激動不已。他開始對老馬說話:「老馬,我是蘇原醫生……」老馬仍未應。蘇原便不再說話,將手指由那個跳動的「基準」向下側方移動,他在尋找那個生死攸關的「通道」入口。這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位置,雖有定規,又因人而異。找到它既需要經驗,又要仰仗直覺。他的手指一路下來,越過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後停在一個位置。他按住不動,然後,開始用目光宏觀地注視著老馬整個寬闊的後背,如同注視著一張完整的胸透X光圖片。他看著,看著,之後驟然將眼光收縮,收縮成一束徑如杏核的光圈,這光圈投在老馬的後背某處,某位置恰與他手指按著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處。他輕籲了口氣。但他不敢怠慢,趕緊從口袋掏出一塊石膏在上面描劃,劃出一朵白花。這時他知道自己可以繼續和老馬說話了。他猜不透剛才老馬為什麼不應聲。無論怎樣他必須將事情對老馬說清楚。
  「老馬,我是蘇醫生,你聽見了嗎?」
  「……」
  「老馬,我有話對你說,你聽著……」
  「你個漢奸!」老馬終於開口。
  「我不是漢奸,我…」
  「你不是漢奸來這兒幹嗎?」
  「我來救你。」
  「放屁!」
  「老馬,我真是來救你……」
  「救我,那就趕緊解繩子。」
  「那不行。可我有別的辦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說的做。」
  「我不要聽。」
  「老馬,你聽清,開槍前你聽我咳嗽,聽見了就吸氣,使勁兒吸!」
  「老馬,你聽了嗎?你吸氣,使勁將心提起來,你聽清楚了嗎?照我說的做。」
  「……」
  「老馬,答應我!事關生死,務必照我說的去做!」
  「老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聲槍響傳到他耳邊聲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經意地甩一下羊鞭兒。在這炮火隆隆槍聲四起的戰地實在算不了什麼。然而這輕柔之音卻猶如從林木草叢間飄來的一縷香氣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覺得渾身輕鬆如釋不受一點約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開闊。他似乎有點眼生,這天地間萬物萬象俱變得陌生,古裡古怪,如同夢境。這時他覺得十分口渴,唇幹舌燥,有一種急於啜飲的感覺。為尋找水地,他開始朝前走去,踏著一片如茵的草地。猶如天賜,他抬眼望見一道河堤橫在草地與天際之間,他快步奔去,身輕如燕,不知什麼時候他已脫掉了鞋子,光腳板踏著草地有一種舒心的滑膩。他覺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腳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時候在家鄉的池塘裡滑冰那樣。他心裡頓時感到淒蒼,油然生出對家鄉的眷戀之情,這種感情對他來說已十分陌生,他懷念自己的親人,卻又記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體的親人,那一切搖遠得如同隔世。這時他已穿越過寬闊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裡沒有水,只有一道乾涸的河床,一線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無聲的流動。他詫異不解,他從未見過像水樣奔流的河沙。這河沙將流向哪裡?莫非在那遙遠之地有一處沙海?望著這條無水的河流他益發覺得乾渴難忍,胸腔裡像有火在燒灼。他顯得有些急躁,這急躁又加劇了他的乾渴。他覺得很快將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斃。情勢已無選擇,只有繼續尋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過沙流,再登上河堤,但這時展顯於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樹木,這些樹木形態怪異,高者入雲,矮者伏地,且顏色倒置,樹葉是紅的花朵又是綠的,他被弄糊塗了,愣了一會兒神。千奇百怪,這時他竟記起一個具體的親人,那是他的爺爺,他記憶中的爺爺手裡永遠牽著一頭驢,一頭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驢,爺爺似乎有牽驢的癖好,爺爺對他習慣的親呢就是將他抱在驢背上,然後牽著韁繩在村外小路上遛達。爺爺活到八十歲無疾而終。臨去的那些時日爺爺總對人絮叨說他看見一個甚是古怪的地場,所有的樹木都長紅葉開綠花,可沒人相信他的話,只當他在說吃語。而現在……他相信爺爺確實到過那裡。此刻自己便身臨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後見到其他親人,他一定要為爺爺澄清事實,洗刷委曲,……他在這片奇異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圍的景像愈來愈令人眼花繚亂,這簡直是一座絢麗的花國,萬紫千紅,鳥語花香。他感到渾身的愜意。他很想停下腳在這裡細細觀賞,可他的腳已不能夠停下,好像這雙腿不是自己的,是別人將它當作「奸細」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騎上爺爺牽著的那頭驢……他終於走出了這片奇異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綠地和白楊如走的河堤。望見河堤乾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襲來,他已經別無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現一條水源。不是啜飲,而是將整個身子投入水中……這欲念使他健步如飛,他已看見河堤漸漸逼近,堤上樹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聽到堤內潺潺的水聲,這叫他興奮喜悅,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敵工老馬越過死地睜開雙眼已是受刑後的第三天。蘇醒後對外界的反應完全像一個剛出娘胎的嬰孩。意識如火焚之後的原野,思維也如同停止不動的鐘擺。
  這確是一種再生。
  「老馬,你回來了?」一個聲音。但他充耳不聞。
  「老馬,喝水嗎?」
  水?這一瞬,他的意識方猶同天籟從遙遠而混沌的遠方飄逸過來,輕柔若遊絲,將他的過去與現在連接。這是地獄兩端的連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乾渴、不適,而這種感知是生命的另樣搏動。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進嘴裡。水迅速地滋潤進他的身體和意識裡。
  「我怎麼啦?這是哪兒?」他的眼在說。
  「老馬,你看,是我呀?」
  「蘇……醫生……」他的嘴動了動。
  這時他的意識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許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卻又十分艱難,他只想了一會兒便感到一陣發自骨縫裡的疲倦和困頓,他合眼沉沉睡去……

  當老馬再次醒來,站在他面前的已經是蘇原和高田兩個人。屋子裡的光線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兩隻眼。他須隱蔽自己的真實身份。而蘇原就沒有這個必要了。無論是靈與肉,他早已在老馬面前「赤身露體」過。兩人看著慢慢睜開兩眼的老馬。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這是勝利之後的由衷喜悅啊!他們將老馬從地獄的大門口接回到人世間。這現實是多麼的奇異,多麼不可思議。就像一個夢。但這又不是夢,是不容置疑的現實。如同明晃晃的陽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紙上那樣。老馬的複生意味著這個計劃已從實驗階段步入實施階段。這是一次意義深刻的超越。蘇原發現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雙不大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光。他自己心裡同樣洶湧地難以抑制的衝動
  搶救老馬的過程現在蘇原和高田回想起來便有些後怕。也許當時的心情太緊張,思維高度集中,這件事過之後記憶竟變得模糊起來,只想得起幾個重要關節:行刑後的老馬心臟還在微弱跳動;檢查證實蘇原的「標位」與射手的瞄準俱沒有太大誤差,彈丸偏肺部一點沿生命通道運行過去;蘇原給老馬輸了血;老馬從手術室轉移到一間事先準備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報告已將解剖後老馬的「屍體」處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細節枝末都淹沒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馬,你……睡醒了?」蘇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馬說。聲音很輕很柔,好像害怕再將老馬的生命嚇回去那樣。
  老馬沒吱聲,只是久久盯著站在蘇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醫生。」蘇原按高田的要求這麼介紹。蘇原已聽高四講述過那位唐醫生的事情,就領會到他的心跡了。
  「傷口痛得厲害嗎?」高田問。
  「這是在哪兒?」這個問題仍嚴重地困擾著他。他對過去和現在的一切仍然難以把定。
  「你還在城裡,這裡一間民房很安全。」蘇原說。
  老馬將眼光轉向陽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紙上貼有一幅剪紙畫,是一個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個大鯉魚。
  老馬盯著窗子的眼光是迷離的。後來他終於轉過來再次盯著戴大口罩的「唐醫生」。
  「你已經度過危險期,傷口也沒化膿,一切順利啊。」高田說,他口罩的上沿已經被淚水打濕。
  「我死了嗎?」老馬自語,「我是在陰間裡嗎?」「你活著,老馬。」蘇原說。
  「我看見一個怪地場……一個很怪很怪的地場……」
  蘇原和高田對望一下。
  「那地場河裡流白沙……樹上長紅葉開綠花……螞蚱和蠍子交配……」
  「老馬,你勝利啦,我們也勝利啦。」高田說,聲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沒打死我嗎?」老馬突然問。這意味著他的意識開始接近現實。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馬。」蘇原說。
  「老馬,你很快就會恢復的。」高田說。
  老馬的眼珠轉了轉,蘇原陡然發現又像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聽你的……口音……」他說。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東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應對。
  「那你是哪地場的人呢?」
  「嗯,遠,很遠,很遠很遠……」
  「那兒沒有鬼子嗎?」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著……幹事的?」
  「這……」高日終於對應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著蘇原。
  「等我好了,我……我帶你們一塊逃……」
  「老馬,你喝水嗎?餓了吧?」蘇原問。
  「我怎麼又活了呢?」兜了一個圈,老問題仍然在困惑著他。他想解開這個謎,很執拗。
  「老馬,一句兩句話是說不清楚的,以後慢慢告訴你好嗎?現在我問你二句話;你照我說的做了嗎?」
  「你,你對我說……說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勁吸氣啊!」
  「吸氣?」
  「就是……開槍前你聽見我的咳嗽聲嗎?」
  「咳嗽?噢,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說叫我聽見你的咳嗽就吸氣……」
  「你吸了嗎?」
  「吸了。」
  蘇原和高田對視一下眼光。高田看見蘇原的眼裡也湧出閃亮的淚花。
  「我……還想睡,我……困極了……」老馬邊說邊打哈欠,之後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當蘇原還沉浸在搶救老馬成功的喜悅中,一樁大悲傷悄無聲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攜其出逃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將她掠入敵營的翻譯官卜乃堂。
  首先發現這件事的是北野。晚飯後他和龜田少尉下了一盤棋,覺得頭腦昏沉,便想早睡。勤務兵送來洗腳水,他剛將腳放進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詢問蔔乃堂,便吩咐勤務兵去喊。勤務兵回來說沒有找到,蔔不在住處。這時北野並未多想,只是讓勤務兵再到處找找。等勤務兵又回來報告說四處皆不見蔔的蹤影,北野便意識到蔔出事了。最後的證實是來自城南馮禿子部隊據守的哨卡,他們報告說下午三點多鐘卜翻譯官帶一個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說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應許他們一起去小龍山寺廟裡進香。崗哨沒懷疑這個在日本人那裡很吃香的翻譯官會有什麼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簡單到這種地步。
  蘇原是從老馬那兒回家發現牟青不在家中,正詫異間,北野派人將他叫過去。當他在門外聽到北野「死了死了的蔔!」的憤怒叫駡聲,他一下子意識到出了什麼事,頓時像木樁子那樣釘在地上紋絲不動了。
  逃走!逃走!!這是從蘇原白如雲霧的意識中浮出的唯一意念,這意念強烈而堅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銳不可擋。
  從北野司令部出來,他徑直朝高田住處走去。這時,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具乾癟的軀殼,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隨同她的出走流失殆盡了。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失卻,難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區照舊是黑而無聲,城四下陽物狀矗立的碉堡照舊瞪著兇狠的眼。季節已至深秋,夜風襲骨,蘇原卻不覺得冷,不僅不冷,他覺得胸中有火在燒灼。這火是蔔乃堂放的。卜乃堂覬覦自己的妻子,他也並非沒有察覺,只是未看得嚴重,更未想到會出現這般嚴重的後果。這次隨北野清鄉回城後,他發現牟青對自己的「所做所為」(如參與解剖活人)了如指掌,這顯然是蔔乃堂告訴她的,目的也顯而易見。牟青在對他大加斥責時,抬手打了他一記耳光,隨之痛哭不止,邊哭邊罵:「你瘋了!你瘋了!」那時候他覺出和妻子的關係已處於崩潰的邊緣,但又無法向她解釋。即使解釋也未見得她會相信。這幾個月來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連自己都懷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況是別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異模樣嚇了高田一跳。高日聽完他的訴說,也驚得目瞪口呆,實難相信會有這等離譜的事體出現。
  「你,你要怎樣呢?」高田關切地問。
  「我要你……幫我……」蘇原說。
  「幫你?」
  「你說過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蘇原死死盯著高田的臉。
  「我說過什麼?」
  「你說過要幫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趕他們嗎?」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這怕很困難,戰爭年月,兵荒馬亂的……」
  「這我知道,可是我無論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蔔乃堂的當,我要告訴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說:「我可以幫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馬他……」
  「老馬?」他一時竟記不起老馬是怎麼回事了。
  「老馬下一步的治療仍需要我們倆人的合作,這,你是知道的。」高田說。
  ……老馬…治療……蘇原的面前終於現出那張長如馬面的臉了。
  「啊,老馬。」他說。
  「根據老馬目前的情況,估計再有半個月就……請你等半個月行嗎?」高田望著蘇原痛苦不堪的臉。
  蘇原無語,他的心在疼,針刺一般。
  他無法不管老馬。
  老胡。由老馬他又想到老胡。後天又到了給老胡送情報的時間了。他手裡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報需要由老胡轉給抗日隊伍。
  半個月。該是怎樣的漫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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