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五月鄉戰

  
                        ——抗日戰爭勝利半世紀祭

    日本人進攻縣城那天高鳳山正在昆崳山下給他的養子高金虎娶親。將這兩樁本
不搭界的事扯在一起是因以後這兩者間生出些瓜葛。從縣城到高老爺子的村隔著五
十裡路光景,在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山鄉也夠得上遙遠。這邊聽不見那邊的槍炮響,
那邊也聽不見這邊的鼓樂聲。到了夜裡,那邊的槍聲停了,日本人將縣城占了;這
邊的鼓樂歇了,新郎官高金虎也該將女人「占」了。卻沒有,背時的高金虎沒像日
本人那樣得手,在他踏入新房前,另一個男人已捷足先登。
    一時間,高家的喜事變禍端。
    是強人。無論高家人還是局外人都認定此事是強盜所為。從古至今,歹人的勾
當如同農人的春種秋收,年年歲歲不改初衷。像這般的事體早已屢見不鮮。然而這
遭的事卻很快另見出端倪,因為高家人又有了新發現:滿家上下俱像熱鍋上的螞蟻
唯不見了一個人,這人就是高鳳山的親生兒子高金豹。這新發現又使高家人既驚且
疑:莫非強盜糟踐了家中一個女人又劫走了一個男人?誰都知道強盜歷來只喜好金
錢和女人,視男人為糞土為仇敵,留下女人劫走男人,無論如何都不合強人行事的
邏輯。高鳳山畢竟是個心胸通達眼光開闊的長者,于一片混沌中猛然有所覺悟:今
日高家所遭災禍于強人無關,也于外人無關,是家醜,禍起蕭牆。這麼想高鳳山便
忽地覺得有一座黑黢黢大山向他壓來,壓得他心口阻塞,喘不過氣兒,隨之眼前一
黑,栽倒在地。

    正如俗話說知子莫如父,高鳳山昏厥前心裡認定的「歹人」正是自己的親子高
金豹。又可謂家賊難防,高金豹於眾人眼皮底下進入他哥的新房竟然沒被任何人察
覺,那時刻日頭已落進昆崳山後,夜色將這座不大不小的高家疃裹罩。高家大院的
喜宴正酣。高金豹不是嗜酒之人,而今日喜宴過半便喝得暈暈乎乎,他抬頭看看同
樣喝得酣暢的賓客,又朝主桌上披紅掛花的新郎官哥哥望望,便起身走過去。他大
喘一口氣,俯身朝哥哥耳邊低聲說句:哥,你行了,這遭行了。此刻春風得意的高
金虎早飄飄欲仙,沒聽清兄弟對他說了什麼,只轉頭看了兄「弟一眼。高金豹又說
了句:哥,你行了,這道真行了。這回高金虎是聽見了,他是個老實憨厚人,比他
弟更不勝酒力,他一點也沒聽出兄弟話裡顯出的怪異,只咧嘴笑笑。高金豹又大喘
一口氣,像完成了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拍拍他哥的肩膀,爾後,就走出宴客的南屋。
院子裡亮如白晝,掛在屋簷下的汽燈燒得噝噝作響,給這喜慶之夜更增加熱烈氣氛。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落,南北屋相對,東西廂相望,是祖先留下的老宅,從可見的氣
派顯示出高家幾輩人一貫的富足。現在這個宅院由高鳳山高老爺子和他的老伴居住。
在這幢老宅的兩邊是兩座新建的宅院。高老爺子不偏不倚,分給養子和親子一人一
座留作婚娶後居用。如今高金虎已經派上了用場。未成親的金豹仍與父母同住,他
名下的西宅則住了夥計、帳房及一干下人。這三座宅院雖都獨門獨院,但內中有門
徑相通,連為一個整體。高金豹走進院子,只覺得亮如日光的汽燈刺得睜不開眼,
陣陣香氣從充做廚房的東廂飄進院子,沁人心腑。一干人等端著紅漆託盤在院中來
往于灶間和南屋客廳之間,可誰也沒看見高家少爺和他(她)們擦肩而過,更沒看
見他通過宅間門徑進入東面高金虎新房所在的宅院。好像那時的少爺已變成一個幽
靈,可以不顯形影地在人群中間隨意穿行。事實上高金豹穿過院子時不存絲毫詭譎,
他大搖大擺從院子正中走過,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也響得很重。走過廚房時還轉頭向
裡面看了一眼,他看見了在廚房指揮廚子們烹任的母親的後背。那瞬間他的步伐似
乎有些猶疑,像有話要對母親說,卻沒有,接著他又大搖大擺地拐進他哥娶親的東
院。他後來一口咬定那時他不知道是什麼目的令他走進東院,好像神差鬼使,也自
然沒人肯相信他的這番鬼話。東院靜悄悄的,雖靜卻洋溢著充足的婚慶氣氛,懸掛
在正屋門旁的一對大圓燈籠照得院子四下紅彤彤的。院牆上,樹上以及亮著的新房
窗子上貼著許多大紅喜字。他進院後立即聞到一般強烈的香氣,這香不同于烹任之
香,是清淡撲鼻的花香。後來他說那時他感到十分的詫異,五月裡他竟然聞到八月
裡才有的桂花香,他知道這宅院裡確實種植了桂花樹,他所屬的西宅也有,他爹對
兩個兒子在什麼事情上都不厚此薄彼。他即使醉了,也曉得桂花無論如何不會在春
季裡開放。他就在院子裡尋覓,借著燈籠的光芒尋覓那棵怪異的不曉時節的桂花樹。
尋著尋著他就看見了蒙著頭蓋的新嫂子,新嫂子盤腿坐在鋪著厚厚錦緞被褥的炕頭
上,一動不動,觀音像一般。燭光將屋子映紅,著紅衣紅褲的女子像一塊燃得正亮
的炭火。這副模樣的她在今日已見過兩遭,作為哥的儐相隨浩浩蕩蕩的娶親隊伍在
她娘家大門口看過她上轎,抬回來在自家大門口又看見她下轎。他僅看見新嫂子著
鮮紅嫁衣嫋嫋婷婷的身姿,如同此刻她的面目仍讓那塊垂下來的紅布遮擋著,令人
幻想。新嫂子一定是聽見進屋的腳步聲,因隨之他聽見一聲細柔甜潤的問話秋菊這
麼快就吃好飯了嗎?他沒吭聲,只是大吐著酒氣,眼直勾勾地盯著炕上那塊刺目的
「炭火」,感到「炭火」強烈的熱度將自己的皮膚灼痛。這時那悅耳的甜聲又起,
秋菊你咋不說話呀,你喝酒了嗎?他就咳了聲。他看見女子的身子兀地哆嗦一下,
隨著胸脯便急劇地起伏,連喘氣的聲音聽得清楚。他覺得肚裡的酒開始上湧,像一
股火焰向上燃燒。他將手抬起伸向女子頭頂,想掀開那礙事的玩意兒看看女子的模
樣,一日來這始終是一種誘惑。他的手尚未有作為時,便聽女子又有出聲:喜宴這
麼早就散了嗎?他含含混混地「嗯」了聲,手卻僵在了半空,混沌中似有一絲清晰
的意識溢出;這頭蓋不是他可以動得的。只片刻,他的手便下移了,他毅然抓住女
子放在膝上的一隻手,握握。可似乎覺得不夠,又伸出另只手抓住女子的另一隻手。
再握握。這時他的酒已全部湧向頭頂,漲得腦袋嗡嗡直響,再往下全部的行為便是
信馬由韁眼到手到了。他看見了女子兩隻半壓在腿下的腳,便握住。輕輕捏捏。他
覺得滑膩無比,像兩塊出水的卵石。隨著他醉眼惺忪的目光,他又自下而上撫摸了
女子的腿腰。當他的兩手同時抓住女子的兩個奶子時便不再移動了,在此住留,安
營紮寨。他覺得自己抓住的是女子抱在胸前的兩隻出生不久的小絨雞,又軟和又熱
乎。他摸摸按按揉揉,愛不釋手,像一個初得玩物的稚童那般地迷戀與執著。這真
好哇。這是那時刻他反復說的也是唯一說的話。他覺得那女子一定是聽見了,因為
他似乎聽到她的同樣囈語般的回應。他忘記了外界的一切,樂此不疲地與女子懷裡
的絨雞親熱嬉戲,全神貫注,又迷迷離離,直到他聽見女子說道快住手聽鬧房的人
進院了。這聲音響在耳邊不啻一聲驚雷……
    在高鳳山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歹人」高金豹已離開村子二十多裡的路,跌跌
撞撞行走在黑茫茫的山野間。他看得見夜中的昆崳山,天上只要有一顆星星在閃爍,
昆崳山便會顯示出它的偉岸身影。那是一座永不消失的大山。此時大山橫在他的右
首,像一隻插上夜空的巨掌,由此他明白自己正走向東方。那是「文登學」的
居地。此刻他的神智已完全清醒。他兀地後怕,噤若寒蟬,當他在新房和蒙著蓋頭
的新嫂子調情時酒力正博弄著他,他覺得只是兒時的自己和某個村中小女孩嬉鬧,
平平常常。他哥高金虎和一夥鬧房的人走進東宅的嘈雜聲給他嚇醒了酒,他一下子
明白自己闖了大禍。也活該倒楣,要是他越牆出去那刻沒被發現,這事也就平安過
去。可他沒這樣的好運。再是他緊接又犯了一個過失:跳出東院後他本該悄悄潛回
老宅,那時老宅裡喜宴剛散,到處亂哄哄一片,誰也不會留意突然多了個少爺,他
就能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甚至可以彌爾蓋彰再跑回街上幫他的新郎哥哥追趕「歹人」。
而那時他嚇蒙了。他沒經驗,不老成,更不是劫花慣賊,他像一隻被人追趕的兔子
倉皇奔逃出村。事情便由此而不可收拾,奔逃成了他事實上的不打自招。春天的夜
晚很冷,霧氣很重,很快將衣裳弄得潮濕。他一陣一陣打著寒顫,汗卻不住往下滴
落。他不知道要奔向哪裡,也不知道以後該怎樣收場,他只知道必須躲避父親的懲
罰。父親決不會饒恕他,他深知父親的品行稟性,父親是個極愛臉面的人,只要與
他的名聲、品性有關的事,他決不等閒視之。事實上父親一直是鄉人心目中的正人
君子,是鄉紳中的領袖,在這一方地面上父親無形中將自己樹立成一個楷模人物。
他對人和氣,樂於助人,於是很具威望,他的話在鄉紳和民眾間可以說一呼百應。
然而父親對自己的家人卻十分的嚴厲,家法律條人人都須遵守。這似乎是他們家族
的一種傳統。他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對他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同樣都不消停。對比
之下,父親在生子和養子之間對生子的他更為苛刻,這種不同,常常使他懷疑自己
不是親生的而親生的是哥哥。日積月累,這種苛刻不僅造成他對父親的懼怕,同時
又滋生出一種隱隱的仇恨。在他成年以後,他和父親的關係一直是不謀的,他時刻
都對父親懷有警惕,同時又不斷以種種乖戾方式與父親對抗,而對抗換來的又是更
為嚴厲的懲罰。如同一種惡性循環,他和父親的關係愈來愈難以相容。如果說以前
他與父親的作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伎倆,而這次卻迥然不同,這次是揭了父親
的臉皮,家醜讓他在鄉人面前無地自容。他心中有數,尊傲的父親這次決不會饒恕
他,這也是事發之後他三十六計走為上的緣由所在。至於走到哪裡去,他來不及去
想。此刻他心神不定地走在寒冷的山道上仍然無所適從,弄不清下一步的歸宿。天
放亮了,曙光在前,曙光並不能驅除他心中濃重的陰影。
    曙光卻將高金豹的父親高老爺子從炕頭上喚醒。昨晚昏死過去之後,全家人群
龍無首不知所措,唯高金豹的母親高老太太尚曉得央人請來鄰村的郎中,也如此而
已,之後便把這個僅會喘氣的人交給了郎中折騰。郎中使盡渾身解數欲救高老爺子
一命。這郎中並不比高老爺子年輕,他手腳麻利地為高老爺子針灸,針灸是鄉間醫
生們的包治百病的醫術。他先下針,針紮下去高老爺子無動於衷如同紮在一截樹樁
上。再紮,仍無效,於是便改換手法:灸。屋子裡彌漫著灸草嗆人的白煙,這煙濃
烈得大半可以嗆得死人活轉,何況高老爺子畢竟還殘留著一口氣。他蘇醒後未睜開
眼睛便大咳不止,郎中就趕緊叫人撤走了仍在冒煙的灸草,並撕碎窗紙讓新鮮空氣
進來。同時一縷清亮的曙光也從窗櫺裡射進屋子。高老爺子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站
在炕前的養子高金虎那張比以往更冷漠呆憨的臉。十六年前,這張臉曾使他動了惻
隱之心,將這個外鄉流浪兒收留並認作養子。奇怪,這段對他和金虎都至關重要的
往事也似乎已經淡忘了,這大抵是因為多年來在他的意識中一直將金虎當作自己親
生的緣故吧。而此刻,當他從昏迷中醒來,金虎那隱於悲哀後面唯他可窺視出來的
一絲異己的恨意讓他的心兀地一沉,隨之眼前便現出那個冬日將盡的陰霾的早晨。
殘雪在龍泉湯鎮街上任風驅趕,空中彌漫著霧般的雪塵,騎著騾子的他透過雪塵看
見一個孩子蜷縮在一個屋角下,像一個被人遺棄的破包袱。事實上他看頭一眼也真
的當成一個破包袱。在他即要轉過臉時,他看見那「包袱」動了動,這一動便改變
了後來的一切。他將這個孩子放在騾子背上,自己牽著回村。到家後那孩子狼吞虎
咽大吃一頓後,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著了。這一覺直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後孩子瘦
削的面頰透出一線紅潤,接著又讓孩子飽餐一頓,飯畢他才向他尋根問底。孩子雖
木訥卻不愚笨,他問及的事情幾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縣境,上年秋天的
一場冰雹將即將收割的莊稼全打爛在地裡,顆粒無收,又不見接濟,村人便陸續外
出逃生,他的爹媽帶著他弟兄三個隨逃荒的隊伍由西向東乞討,就到了這個地面。
那一日爹媽指著鎮上的一戶人家讓他進去討吃,他去了,可出了門就不再見爹媽和
兩個弟弟的蹤影。他嚇得大哭不止,邊哭邊跑遍鎮街尋找,終未找到,後來便一人
流浪街頭。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將這不幸視為自己的過錯。而他在聽過孩子這一番
敘說後已完全明白是他的爹媽有意將他遺棄,其用意自不言而喻。他對孩子說只要
記住了縣份和村名,就不愁找不到歸鄉的路。他讓孩子暫且在家裡住下,說住到麥
收,就托來往于兩地的客商將他帶回,交給他的爹媽。轉眼到了麥收,等到找好了
客商,孩子卻變了卦,執意不肯隨其回鄉。這事叫他左右為難,擺在面前只有兩條
出路,一是將孩子強行遣送回鄉,再就是將孩子收留認養。經與家人一番斟酌之後,
他選擇了後者。他是個辦事認真的人,收養之事在族中正式行了文書,喝了喜酒。
從此他就多了一個兒子。他給孩子更了姓名,叫高金虎。金虎比他的親子金豹年長
一歲,金虎便後來居上成了兄長。說起來這與鄉親情理有悖,高鳳山也難以顧及了。
以後的年月風平浪靜,金虎金豹一天天長大,相比之下,兄長金虎更讓他滿意,他
待金虎也如同親生無異,時間一久,不僅是他,連村人也漸漸忘記了金虎是他認領
的兒子。多年來他一直為自己的仁慈自得,也為多了一個本分老實的兒子慶倖。而
今日他看到的金虎的這張臉不由使他愁腸百結,不知所措了。

    高金虎執意悔親,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商討。那晚結束了喜宴,他從宴客的
南屋走向自己夢寐已久的洞房,後面尾隨著一群鬧房的堂兄堂弟。鬧房是婚禮的終
結也是高潮。而緊接的事實是高金虎的婚禮沒有這兩樣。剛走進紅光遍佈的宅院,
眼尖的堂弟看見一個黑影從新房鑽出,貓樣躥上牆頭,又落到院外,他驚呼一聲。
這瞬間,包括新郎官在內的所有人都明白有奇事發生,忙打開院門沖到街上。街上
黑洞洞,空蕩蕩,歹人已逃之夭夭,沒了蹤影。高金虎已醒了酒,他站在當街,傻
子似地愣了很久,然後大步流星沖進新房,一把將新媳婦頭上的蓋布揪下,這時他
看見一張驚嚇萬分的俊臉,女人也看見了她夫君。這是這一對新人悲劇性的頭一次
謀面。高金虎吼問那男人是誰?女人就哭。這哭猶如高金豹的出逃,不啻是有鬼的
招供。高金虎又更加憤怒地吼問,快說那男人是誰?女人哭泣說她蒙著頭蓋什麼也
沒看得見,只以為他是夫君高金虎。高金虎吼道:你睜眼看看,老子才是高金虎。
說畢抬手打了女人一個耳光。女人放聲長哭,高金虎狠盯一眼轉身出屋,奔向中院
向當家人高老爺子和高老太太告狀。

    向新媳婦詢問事情根底自然落到高老太太肩上。這同樣是婆婆與新兒媳的頭一
次不幸的見面。兒媳仍在哭泣不止,兩天來她不吃不睡,唯有哭。好像高家不是辦
喜事而是死了人。婆婆看看兒媳哭得紅腫的兩眼,不由歎了口氣。她支走陪伴兒媳
的女傭秋菊,又費盡口舌哄得兒媳止住哭,便開始一點一點地問話。事到這般天地,
新媳婦也明白再哭也無濟於事,不如將真情向婆婆訴說以討個清白。於是一問一答
倒也清爽。
    婆婆:紅豆(兒媳的名字)我問你的話句句要答得仔細。
    兒媳:嗯,婆婆。
    婆婆:你可知道頭一回進屋來的男人是誰?
    兒媳:不知。
    婆婆:你咋不問?
    兒媳:我以為是他。
    婆婆:是金虎就該先掀頭蓋布。
    兒媳:我也想他咋就不掀?
    婆婆:那空當秋菊在哪裡?
    兒媳:她說餓,到那邊弄吃的。
    婆婆:他進來和你說啥啦?
    兒媳:沒說啥。
    婆婆:幹了啥?
    兒媳:……
    婆婆:只管說。
    兒媳:……他握我的手。
    婆婆:就這些?
    兒媳:又捏俺的腳。
    婆婆:再呢?
    兒媳:他又摸俺的奶。
    婆婆:哦,他摸了你的奶?
    兒媳:嗯。那時候他笑了,我聞見吐出的酒氣。
    婆婆:他說了啥?
    兒媳:他說……
    婆婆:別怕,你說。
    兒媳:他說這真好。
    婆婆:這小祖宗啊,還有些啥呢?
    兒媳:再沒啥。
    婆婆:就這些?
    兒媳:嗯。
    婆婆:紅豆我問你,這陣兒你知道不知道那個握你手捏你腳摸你奶的男人是誰
呢?
    兒媳:是歹人。
    婆婆:是金豹。
    兒媳:金豹?」
    婆婆:金虎他兄弟,你小叔子。
    兒媳:是他?
    婆婆:八九不離十。
    兒媳:……
    婆婆:紅豆,這事別往心裡去。咱這地場有句話,你聽說沒聽說?
    兒媳:啥話呢?
    婆婆:小叔子和嫂,沒大沒小。
    兒媳:沒大沒小?
    婆婆:小叔子都喜歡和嫂子耍頑皮,何況又是鬧房這一天哩。
    兒媳:……
    婆婆:你沒見,其實那畜生的模樣不討人嫌呢。比他哥金虎……不差上下哩
(她本想說比他哥金虎強,想想不當又立馬改口)。你是個好閨女,要聽話。

    如果不是高金虎執拗強硬,高家的這樁家五也就馬虎了結,鬧不出再大的亂子
來。卻沒有,高金虎是個執拗不堪的人,這樣的主兒一旦認了死理,八頭大牛也拉
不回轉。高金虎認准了一條,他的新媳婦在他還沒看一眼時便叫他兄弟幹了,是幹
了,而不是像高老太太一再向他陳述的金豹不過摸了摸,如同親眼見了他兄弟和自
己媳婦的姦情一般。他嘴裡不說,心裡想的是高老太太偏心,她的說法無非是替自
己親生兒子開脫。說起來,金虎雖不是高老爺子親生,倒極近他的秉性,也是個極
愛臉面的人,容不得旁人的閒話。如果就這樣不清不白再當他的新郎官,他就得戴
著綠帽子讓鄉人戳一輩子脊樑骨。這是殺了他都不會接受的。他執意悔親,沒有商
量的餘地,且從此再不肯踏進新房門一步,就像那裡已變成狼穴虎窩。問題是高金
虎可以悔親,而高老爺子卻難以悔,他像兩手捧刺蝟,進退兩難。新媳婦是大戶人
家的女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抬進家門,生米做成了熟飯,怎
能說悔就悔?難道能將人家嫁出來的閨女再抬回去還給人家不成?自是不成道理,
不成體統。話再說回來,要是真的遭了歹人那是天災人禍,總還有個推諉說詞,而
事實是敗事的歹人出自自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憑這一點高老爺子是有口難辯的。
何況這樁事已傳遍四鄉,怎樣的說法都有,有的說高金豹已將他新嫂子睡了,蒙著
頭蓋的女人只以為猴急睡她的是她的夫君高金虎;有的說高金豹和他的新嫂子早有
私情,新婚夜的苟且不過是舊戲重演罷了。這些說法俱傳到高鳳山耳裡,他覺得自
己已經被逼到了絕境,進退不能了。這一刻他對件子高金豹的仇怨已達登峰造極的
地步,他當著全家人的面宣佈和高金豹的父子關係一刀兩斷。說這話時他沒想到以
後的諸多悲慘都與此有關。

    攻佔縣城的日軍是從煙臺開過來的一個步兵聯隊,聯隊長叫本田初級。當時守
城的是縣警備隊、警察局臨時組織起來的一支雜牌隊伍,總共三百餘兵員,由縣長
李雲齊親自指揮。在城西接上了火,本田的聯隊仗著人多武器好,一味的攻擊。炮
彈將城邊的房子一片一片地炸塌。李雲齊覺得這般與日本兵對峙勢必要造成更多民
房被毀,不如將敵人放進城裡,在街區裡進行巷戰,這樣一方面可利用熟悉地形與
敵軍戰鬥,另外敵人的重火力無法施展,借此,減少對民房的破壞。李雲齊是一介
書生,崇尚仁治,崇尚以民為本,即使在浴血戰鬥中亦不改初衷,說起來也頗具一
副「父母官」心腸了。巷戰進行得異常激烈,李雲齊身先士卒,帶領部隊與敵人周
旋城區,全力殲敵。巷戰進行了整整一天,到天黑時漸漸退至城東。李雲齊清楚,
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弄不好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便決定撤退。隊伍就在夜色的掩
護下疾速向昆崳山方向撤去。日本人將城占了,亦精疲力盡,便不再追擊。
    李雲齊並沒有將隊伍帶進昆崳山。山上有一股土匪盤踞,土匪頭是個姓劉的羅
鍋,人稱劉羅鍋。李雲齊任內多次想收編這股勢力,卻屢遭拒絕。劉羅鍋是個脾氣
乖戾的人,很不好打交道。李雲齊即使有帶兵上山的想法也只能暫時作罷。
    李雲齊當晚將隊伍拉到縣城以東三十余裡的龍泉湯鎮駐紮。
    龍泉湯由溫泉得名。鎮中熱泉四布,從很遠的地方便望得見鎮子上空蒸氣騰騰,
並可聞到刺鼻的硫磺味兒。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龍泉湯正是得益於此種地利,才
成其方圓百里除縣城外最繁華的一處重鎮。鎮中大街小巷到處是作坊和商號,招牌
在太陽底下炫耀,五光十色,客棧、飯鋪、茶莊、成衣鋪、溫泉澡塘、當鋪、煙館、
賭場、妓院……凡大地場有的,這裡一應俱全。這裡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
山貨、海鮮、農產品、牛馬豬羊無一短缺。尤其是逢年過節,大街上如同趕山會般
熱鬧非凡。俱往矣。自從日本人從海上登陸占了煙臺。這百里之外的龍泉湯便如同
寒流降臨般變得蕭條凋零了,誰都清楚日本人早晚要打過來,佔領這塊富饒之地,
於是人心惶惶。財主人家盤算著如何攜帶細軟逃到一處安寧地方躲過戰禍;窮苦人
家也並非認為自己窮得命不值錢,也做好準備攜妻挈子逃生而去。眼下,人們思動
而未動,一是覺得日本人還隔著那麼百八十裡的路程,另外大抵也是最要緊的地裡
的麥子已接近黃熟,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都不甘心丟棄這即將到口的糧食。捨命不
舍財,這句老話用在此時此地也就十分恰當了。
    駐紮當日,李雲齊便帶領手下一干頭目勘察了鎮四周的地形。其實也只是例行
公事,這一帶一馬平川,正由青轉黃的麥地一眼望不到邊際。即使非行伍出身的他
也清楚這裡不是抗擊敵人的有利戰場。李雲齊不由向南凝望起那座青黛色的昆崳山,
無限嚮往。昆崳山于平原中奇峰突起,綿延百餘裡,那裡才是安營紮寨殲滅敵人的
最佳去處。他沒能將隊伍帶進山只因他知道如果和劉羅鍋衝突起來,日本人正好坐
收漁利。然而作為一縣之長,在他帶兵與敵人周旋之時卻有一夥毛賊掣肘於他,自
不甘心也咽不下這口氣去。思忖間一項將於今後實施的戰事方案已孕育於胸。

    高鳳山正值焦頭爛額之際接到縣長李雲齊的請柬,說請他到鎮上共商抗日大事。
接縣長的請柬已不是頭一次,往常縣長每回到鎮上視事都要與本地的一些名士鄉紳
見面,敘談請教。他對縣長的印象頗佳。望著請柬上清秀俊逸的李縣長親筆字,如
同見到了文質彬彬的縣長本人,無論家事怎樣難堪,縣長之邀是不能不赴的。
    卻又是巧,正欲出門,家人鄒路向他稟報,說高金豹已經回來,請求見他。高
鳳山不聽則罷,聽了立刻怒不可遏。他問那。許子在哪兒,鄒路說在村外,他不敢
進村,只在村頭等待老爺子的回話。高鳳山怒喝叫他滾,我已沒有他這個兒子了。
這時高老太太和高金虎一干人聞聲過來,鄒路又將剛才的話複述一遍。高老太太聞
聽立刻要去村外,被高鳳山喝住。高老太太流下淚來,間那畜生可有話說?鄒路說
少爺之意是負荊請罪,乞求父母寬恕。如若不肯寬恕,他請求能允許他與紅豆成親,
將紅豆交他帶走。他說他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哥哥。一切後果應由他承擔,哥哥
可以悔親,而他不能置紅豆不管。不待鄒路說罷,高鳳山已聽得火冒三丈,喝道快
叫他滾,永遠不要回來,高家沒有這般不要臉的後生!高老太太無奈,向鄒路耳朵
嘀咕了幾句。鄒路便向村外走去。
    望著鄒路遠去的背影,高鳳山忽然改了主意:他不想去龍泉湯見李縣長了。縣
長會像以往一樣不僅邀請他自己,還會邀這一帶所有鄉紳頭面人物。家中出了這等
不光彩的事,他覺得無顏與那麼多熟人見面,所以他決計不去了。為避免失禮,他
給李縣長寫了封信請送柬的人帶回,信裡說確因家事纏身不能叩見縣長,實在抱憾,
若今後縣長有事,請儘管吩咐。

    李雲齊縣長親自登門拜訪高鳳山是三日之後,那時高家的事仍然懸而未決,陰
霾仍在。李縣長的光臨如同一束光茫將這片陰霾映亮。李縣長穿一身灰布軍裝,四
十出頭年紀,笑容可掬。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鄉是北平附近的房山。父親和祖父
俱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鄉紳。他在鄉下讀完小學堂,父親便送他到北平讀書。他順順
利利在北平讀完中學和大學,先在一所中學裡教書,不久又應聘去一家報館做了編
輯。這時候日本人已在關外鬧得沸沸揚揚,北平城裡人心惶惶,父親建議讓他辭職
回鄉,靜觀時局的發展再做打算。他不僅沒有聽從父親的告誡,反而邁出了決定性
的一步,他離開了對社會不過是隔靴搔癢的報界,直接進入了官場從政。宦海沉浮,
一切俱難以把握和預料。一來二去,他就到了這渤海之濱當了一縣之長。而不待將
椅子坐熱,日本人就氣勢洶洶地殺來,他這個縣長可謂是受命于危難之時。明人無
隱私,高鳳山對縣長的經歷與為人早有所聞,知他年紀雖輕,卻很有一番胸懷,不
免十分敬重。今日縣長親自登門,他感到十分榮耀,他拉著縣長的手時那陰沉了多
日的臉也綻出了笑影。和縣長同來的還有一位姓陳的科長和一個姓古的護兵。陳科
長是共產黨方面的人,是李縣長的得力臂膀。李雲齊並不知道高家遇到了麻煩,見
到處貼著大紅喜字,便詢問可是家中哪位少爺成親?高鳳山只得含混點頭。李雲齊
說那倒要討杯喜酒喝了。於是就喝酒。酒宴擺在幾天前擺喜宴的南屋,為避免難堪,
高鳳山叫養子高金虎回避了,只對縣長說兩個兒子有事外出。李雲齊是個極其爽快
的人,呷了頭一盅酒,便開門見山對高鳳山講明來意。他說今天來拜望高老鄉紳是
有關抗日大計要請教。誰都知高老鄉紳是本地鄉紳之首,有關本地抗日大事自離不
開高老鄉紳的參與和支持。高鳳山忙說縣長高抬實不敢當。李雲齊說剛和日本人打
了一仗,雖說縣城讓他們占了,可也讓他們傷亡不少。日本人佔領縣城不是最終目
的,稍稍站穩腳便會向整個半島擴展,這一帶不久便將遭受日軍的踐踏。縣裡的抗
日隊伍已無退路,一邊是海,一邊是土匪佔據的昆崳山,劉羅鍋子會倒向抗日還是
倒向日本人難以預料,我將進山對他陳說利害,如能說服他歸於抗日,以後的形勢
便十分有利,以昆崳山有利地形與日軍作戰周旋,進則可攻退則可守。如果劉羅鍋
子不識大義,一意孤行,以後的局面便會十分艱難。為防此不測,縣裡要擴編一支
抗日力量,規模視情況而定,多則可千人,少則可百人,這支隊伍取名為膠東抗日
救國軍,隊伍成立後大致會在你這高家疃一帶駐紮整訓,此處離昆崳山僅數裡之遙,
又是東西之咽喉要道。隊伍置於此地,與龍泉湯駐軍隊伍形成犄角之勢,一可迎擊
日軍進犯,二可牽制山上的土匪隊伍。計劃雖如此,但實施起來卻困難重重,歸結
起來無非是人力物力二者。日本人打到家門,姦淫燒殺,無惡不作,民眾自是義憤
填膺,但要拿起槍桿與敵人面對面廝殺,卻」難免人人自危;再就是財力,縣政府
已成流亡之態,支撐目前的局面已屬拮据,難以再擴新軍。事情可行而又無奈,堪
為尷尬。今日登門拜訪,實話實說,只望得到高老鄉紳的大力鼎助。聽到此,高鳳
山已有所悟,便道李縣長是一縣之長,是抗日英雄,眾望所歸,有什麼事情需要鳳
山去做,只管吩咐是了,有道是國難當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所不辭。李雲齊說
我深知高老鄉紳深明大義,品德高尚,我敬你一懷以表崇慕之心。李雲齊仰脖一盅
呷下,高鳳山連說不敢當,也趕緊呷下一盅。李雲齊抹抹嘴,意味深長地望著高鳳
山一笑,說道高老鄉紳其實還沒有猜到李某登門之意哩。高鳳山茫然不語。李雲齊
說高老鄉紳一定知道古時漢高祖劉邦拜將的故事,今日李某正是扮演高祖的角色。
高鳳山愕然,定定地望著李縣長。李雲齊又說今日我是拜將來了,拜的就是你高老
鄉紳。這時一旁的陳科長從背在身上的文件包裡取出一卷紙頁,遞給高鳳山。高鳳
山仍摸不著頭腦,展開紙頁來看,這一看只看得高鳳山險些跳起腳跟。這原來是一
張委任狀,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任命高鳳山擔任膠東抗日救國軍司令職務。當高鳳山
終於明白過來時,竟不由笑將起來,一笑再笑。最後斂住道,李縣長可真會開鳳山
的玩笑,鳳山雖一把年紀,卻從未習過武,更未帶兵打過仗,不過一土財主耳,哪
能擔當起抗日軍司令之重任,這豈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李雲齊笑道韓信也是個不會
舞刀弄槍的人,也未曾帶過兵,劉邦卻單單要拜他。高鳳山說鳳山怎能與韓信韓大
將軍相比。李雲齊說不比韓信且比比我吧,我先前只是個讀書人,也未曾習過武帶
過兵,今日不也率隊伍打日本鬼子嗎?高鳳山說:鳳山自同樣不能與李縣長比。李
雲齊說:高老鄉紳就不要過謙了,為官為長者,是旗幟,是號角,非德高望重者不
能擔當。李某雖與高老鄉紳僅數面之識,然而高老鄉紳在地方上的盛名威望早如雷
貫耳,不是李某牽強,高老鄉紳確是呼喚民眾與日本鬼子較量的首領人物,值此國
難當頭之際,萬望高老鄉紳能舉起這面旗幟。至於軍事方面,李某自會選擇合適人
選輔佐。一席話李雲齊說得情真意切,推心置腹,不見絲毫虛偽矯飾。高鳳山聽畢
半晌無語,兩眼怔怔地盯著手中那張白紙黑字紅鑒的委任狀。他覺得這一切真有些
不可思議,連想都不想卻從天上飄下個司令頭銜來。自然他也深知這個頭銜的分量,
它系著他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李雲齊見高鳳山沉吟不語,知他的心有所打動,便不
再鼓勵,只說此舉對高老鄉紳自然是事關重大,須細細推敲琢磨,委任狀可暫時帶
回,以做後議。高鳳山點頭稱是。李雲齊又敬了高鳳山一盅酒,就起身告辭。當日
便帶陳、古二人進山去會土匪頭劉羅鍋子。

    高金豹走投無路,只得按母親的囑咐投奔舅舅家,舅舅家在一個叫前夼的小山
村,高高家嶺只有四、五裡路,母親讓鄒路告訴他,在舅舅家暫且住些時日,待他
爹。老爺子平息了心裡的怒氣再作計較。話雖這麼說,可高金豹明白這僅是母親的
一廂情願,父親說出了與他斷絕父子關係的話就決不肯輕易收回。事到如今,他心
裡盤算的倒不是以後能不能再當高家的少爺,而是惦念他新嫂子紅豆的處境。那日
他問鄒路家裡如今是怎樣一番情景,鄒路如實告訴他金虎執意悔親,紅豆整日要死
要活。一急之下,他便說出那番讓父母允許他取代哥哥與紅豆成親的話來。這話看
起來是極其荒唐,但確是他心中的意願。這一方面出自對紅豆應承擔的責任,另外
也出自他對紅豆的愛戀之情。那晚他憑著一副醉膽撞進紅豆的新房,連紅豆的模樣
也沒看見。可他在抓起她的小手輕輕撫弄時,心裡卻泛出一股從未出現過的甜蜜。
從那往後,儘管他置身狼狽逃竄中,可眼前總晃動著那個紅衣紅褲頂著紅頭蓋的嬌
好身影。
    在舅舅家的時光過得並不消停,他好像真的成了一個「歹人」,為眾人所懼怕
所遠避,沒有人願和他說話,更沒人與他親近,為他提供一日三餐也是看在他母親
的份上,而並非出自情願。高家少爺頭一回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這日黃昏,困獸般的高金豹走出舅舅村,他的神情也像一頭出洞的困獸激動而
兇猛。他大步向自家村子走去。幾日的臥薪嚐膽令他學會思考事情,而思考的結果
更加劇了對父親的仇視。他覺得哥哥金虎雖卑懦而尚可原諒,他看重的是女人的清
白,還沒什麼不應該,男人大致都這樣,而父親看重的只是自己的面子。為此而使
他和紅豆事情難以如願。對父親的仇恨像一股滾滾洪水將他沖向蟄居的巢穴,他要
與父親對抗,他要按自己的意願行事。
    時令已至穀雨,田野上吹拂著清涼宜人的山風。高金豹一邊走一邊大口大口地
呼吸,好像要將胸中的那團濁氣全部呼出。夕陽已掉進昆崳山後,晚霞初現時西天
仍然十分明亮,只是山區的黃昏格外短暫,不待高金豹走出一半路程天空就變得昏
暗。
    高金豹走到自家村頭天已完全黑下,他在一棵粗壯的柳樹後隱身,向村子望去,
街道兩旁的農舍在夜色裡連成一片,像兩道黑駁駁的堤壩。正是各家各戶燒飯的時
辰,從一座座煙囪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閃閃爍爍。這景象對高金豹並不新鮮,
也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今日的他卻像來到一個陌生地方,以一個局外人眼光來
窺視他的出生成長地。更奇怪的是在意識中他已經將自己視為「強人」。
    夜漸漸深了,村子上空已完全不再有光線,也不再有聲響。春天是個乏人的季
節,無論是人還是牲口都睡過去了。「強人」高金豹在暗中冷笑一下,好像默念了
一句該輪著老子啦。他從樹後閃身出來,大搖大擺向村裡走去,很快來到自家的連
在一起的宅院外面。大門都緊閉著,他也實在不指望有一扇門敞開著等他進去。父
親已宣佈與他斷絕關係,這三座宅院裡的一草一木都與他沒有關係。他此時此刻只
是一個強人,一個歹人,他要做的也是強人歹人的勾當。
    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如果說上次他惹出了亂子是由於多喝了酒,那麼今晚卻
恰恰相反,他十分清醒,也許是他二十一歲生命中間最清醒的時刻。他迂回到東宅
的後面,見那扇後窗沒有燈光,他又貼上耳朵聽了聽,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動靜。
他心想是時候了,便轉到宅院的一側。那裡有一堵人高的院牆,而在他面前卻顯得
很高,高得不可逾越。高金豹再次冷笑一聲,向後退去,一退再退,一切都在心中。
當他不再退了,便忽地像一隻真正的豹子向前一躍而起,攀上了牆頭。高金豹自己
都有些奇怪,自己怎麼對強人的勾當是如此無師自通,整個越牆過程是那麼從容利
落,無聲無息。他在牆頭上稍一定神,然後身子一縮,像一團輕盈的棉絮飄下院中
……

    昆崳山猶如半島一條隆起的脊骨,雄偉磅儲,李雲齊剛置身其中便被它的氣勢
震撼,同時也領悟到這裡確是一個兵家必爭之地,無論是今日盤踞在此的土匪,還
是日後的日本人或抗日隊伍,都不會對這裡等閒視之,肯定會有一場或數場浴血較
量。囿於這種想法,當小崽帶他一行人向匪巢去時,便不失時機地左顧右盼,
將目光所及的山形地勢印於腦中。本來小崽欲按慣例蒙住他們的眼睛,陳科長怒吼
一聲:好大的膽,敢對縣長無理,不想要腦袋了嗎?大概在小崽的意識中縣老爺確
是能讓人掉腦袋的官,便心虛罷手了。
    匪首劉羅鍋聽小崽稟報縣長撞山門也著實吃了一驚,心想,這個縣長也真好大
的膽,儘管昆崳山在縣境之內,屬縣長的管轄範圍,但這僅是一種虛似的概念,實
際上這裡是官府鞭長莫及的地方,再確切說是插在縣長背後的一把刀,他劉羅鍋才
是這塊地面上的王。然而當縣長大義凜然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免像小崽那般氣短
了。
    只是匪首終歸是匪首,心虛只是隱藏在他那蠻橫矜持的外表下面。他那不笨的
腦子在飛速旋轉: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何對付這個心懷叵測的不速之客呢?為
慎重起見他不急於同李雲齊說話,他叫外號小老頭的師爺安排他們住下。這是一座
頗具規模的山寨,顯示出幾代「占山王」共同努力的結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
座匪巢也具有一個「小朝廷」的格局,王有「王宮」,兵有兵營,賓有賓館,犯上
作亂的有牢獄。「小老頭」並不老,起碼沒老到可稱其小老頭的地步。但小老頭確
有點老者的睿智,他一離開劉羅鍋子的視線,對縣長李雲齊的媚態便一齊堆在了臉
上。李縣長有什麼吩咐請儘管吩咐,孫有臣一定效力。李雲齊這就知道了他的名和
姓。他說先不要住,你帶我到山上看看風光吧。難色在小老頭臉上稍瞬即逝,他朝
李雲齊笑笑,說縣長好雅興,請跟我來吧。
    從匪巢到山頂不足十分鐘的路程,這是山上的一條「要道」,經過開鑿並不顯
得險峻。到山頂後小老頭主動介紹說這裡是昆崳山的最高處叫泰礴頂。李雲齊儘管
沒到過此,但作為一縣之長,本縣地圖卻不斷要看,這座山的概況大體是知道的,
包括此處叫泰礴頂。但今日站在這座山巔之上,與往日看地圖便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這時日頭從西面天上斜斜照著。將這座山和四周地方盡顯眼底,北是本縣縣境,地
勢平坦,一座座小村錯落,像一隻只趴在地上的烏龜,那個超群出眾的便是他現時
偏安的龍泉湯鎮。鎮上空雲霧繞繞,那是鎮中遍佈的溫泉所致。再往北,便是渤海
蔚藍的海面。李雲齊又轉身向南,他看到的是臨縣乳山的地面。這塊地面起伏不平,
一座座山丘向著更遠處的海岸逶迤,隔著一個半島,那邊已是黃海。由於遙遠,黃
海僅像一條白布帶橫在天邊。李雲齊又將視線轉向西方,那是縣城的方向,他沒看
見縣城。也知道不會看見。他問站在身旁的小老頭為什麼看不見縣城,小老頭回答
說縣城離這兒太遠。李雲齊一笑,說遠嗎,日本人的汽車說到就到,不用兩個鐘頭
就開到山根底下了。小老頭不愧是小老頭,忙說有李縣長在日本人就不敢貿然來犯。
李雲齊並不接他的話茬,將視線轉向他定定地看著,問道:要是日本人開過來,你
這個當軍師的怎樣給劉羅鍋拿章程?小老頭眨巴眨巴眼,說,那還用說,和他們幹,
小鼻子是人咱也是人,怕他個毯?李雲齊和陳科長對視一下眼光,陳科長又問
小老頭:劉羅鍋會聽你的?小老頭搖搖頭,說這難說哩,劉爺是個有主見的人,很
固執,一向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我是個徒有虛名的軍師哩。李雲齊一笑,說實際
上不像你說的這樣吧,山下的人都知道有句順口溜,叫「小老頭的腚溝劉羅鍋的嘴,
小老頭的指頭劉羅鍋的腿」,這不是說你是能當劉羅鍋的家嗎?小老頭連忙搖頭否
認,說李縣長千萬別信那些話,我要有那麼大的本事還用得著給別人當軍師嗎?這
時陳科長突然板起臉對小老頭說,有些話縣長不好說就由我來說吧,你以為縣長要
到這山頂上來就是為了看看風景?戰亂時候會有這份閒情逸致?實對你說,縣長是
要趁這機會開導你幾句。日本人侵略我們,國難當頭,每個中國人面前都擺著兩條
路:打日本人還是倒向日本人。對你們這夥人更是事關重大,多少年來你們占山為
王,爺也好,軍師也好,壞事都幹得和山上的石頭一樣多,帳一筆一筆都記著。你
得看到,日本人來,實際上是給了你們一個機會,要麼是立功贖罪,要麼是罪上加
罪,成千古罪人。這些道理你不會不懂。小老頭連忙答我懂我懂。李雲齊看了眼小
老頭問:你說劉羅鍋子能不能倒向日本人?小老頭想想說我看不至於,劉爺那人精
著呢,知道炕哪頭涼哪頭熱。陳科長問要是日本人把刀擱在他的脖子上呢?小老頭
說這就難說了,刀擱在誰脖子上也難說哩。小老頭忽然覺得話說得不當,忙跟加一
句:當然李縣長……還有陳科長……是例外的。李雲齊笑笑,陳科長哼了聲,卻不
再說什麼了。
    這時李雲齊又轉向北方,一塊遮擋日頭的雲朵將巨大陰影投在本縣地面。那陰
影是一個馬形,隨著雲朵的奔馳,這匹黑馬也在田野上奔馳起來,速度極快,且形
態生動,一直奔馳到海裡,本來閃亮的海面被染黑了。李雲齊此時懷著一顆將帥心,
思謀著今後如何在這塊地面上同日本人作戰。縣城之役和日本人碰了一下,雖從城
裡撤了,這一役卻建立起與日本人對陣的信心。日本兵打仗憑的是一股蠻氣,中國
人反擊侵略占著正氣,正氣化為勇氣,勇氣定能戰勝蠻氣。再就是日本人憑藉武器
好,有小鋼炮、重機槍,頂次的是三八大蓋,中國人手裡的傢伙不行,可占地利。
昆崳山就是難得的地利。想到這裡,李雲齊心裡忽然一陣燥熱,劉羅鍋和小老頭到
底揣的啥心思,還猜不透,可有一點他清楚,占山為王的土匪都不是省油的燈,不
會輕易讓別人染指他的地盤,說不上真得刀擱在脖子上解決問題,可這又是他不願
看到的情況,日本人巴不得中國人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想到這兒他覺得必須利用
和小老頭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做做他的工作。向他曉以利害,能把他從劉羅鍋陣營分
化出來更好,做不到這點,也必須不讓他起壞作用。有些話剛才陳科長已經說了,
小老頭反應很滑頭。因此,他這個做縣長的得使出點威嚴來。他轉向小老頭,盯著
他,說:孫有臣,你是劉羅鍋的軍師,自然是明白人。我問你,在本縣境內,是我
大還是你劉爺大?小老頭不假思索:這還用說,自然是縣長大了,父母官,劉爺和
縣長比算得了什麼?無非是個草頭王嘛。李雲齊說要是以後在抗日的事上我和劉羅
鍋子鬧起饑荒,你是聽我縣長的還是聽你劉爺的?小老頭說我聽縣長的。李雲齊還
盯著他:此話當真?小老頭說當真。李雲齊又把眼光俯向山下圖畫般的地圖,說:
好,我暫且相信你的話。說暫且,是說以後等著你兌現。不過凡事都有個對等,你
做了對抗日有利的事,我這當縣長的也會論功行賞。今後由陳科長負責和你聯繫,
他的話就是我的話。小老頭一邊點頭一邊看看陳科長。陳科長說等會兒李縣長和我
就要對劉羅鍋子訓話,你也不要明著為我們幫腔,免得劉羅鍋生疑,你可以使暗勁
兒,咋樣情況我們都會有數,你明白嗎?小老頭說明白。陳科長問劉羅鍋這人好打
交道嗎?小老頭搖搖頭說我說過,他精得很,誰都糊弄不了他。陳科長問:他有什
麼嗜好?小老頭說:酒色財氣中他頂看重的是個財字,而財中他最看重的是土地。
說起來他這人是個格一路的匪首,占了一座山,還不斷在山下買地,他聚斂起的銀
錢大多在山下買了好地,他把地契裝在一個小木匣子裡,過些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一年間還要放在日頭底下曬幾回,怕黴了。陳科長問:他一個土匪頭買那麼多地有
什麼用?小老頭答出租,收租子。李雲齊不解地問:他咋樣收租子,下山去催討?
小老頭說每年夏秋兩季佃農把糧食或銀錢送上山。陳科長和李縣長交換個眼色,又
問:佃農把糧食送到山底下還是送到山上面?小老頭說那得看劉爺的心情,心情好,
就讓送到山上面,山寨管一頓酒,熱鬧熱鬧。陳科長問劉羅鍋酒量大嗎?小老頭說
也看心情,心情不好時沾酒就醉。
    山上夜飯吃得早,日頭還在西天上懸著,給縣長接風的宴就擺出來了。靠山吃
山,廚子做了一桌子野味兒,野雞、兔子、刺蝟、鵪鶉、麻雀、黃花菜,應有盡有。
劉羅鍋先端杯敬客。正如小老頭所說,這一杯就見出劉羅鍋的心情,酒立時染紅了
他的臉。李雲齊在心裡笑笑,端盅喝了。陳科長也喝了。劉羅鍋端著空盅向小古示
意叫他喝,小古搖搖頭,陳科長意味深長地說可不能讓小古喝啊,一喝脾氣就大了,
別鬧出什麼事來。劉羅鍋朝面目冷冷的小古看了一眼,便不再勸。
    往常宴客,多是山上的頭目一齊出動,圖個熱鬧。今日宴請縣長卻一反常規,
只有劉羅鍋和小老頭出面。這自是劉羅鍋心虛,怕縣長當眾蠱惑,渙散山上一干頭
目的心。俗話說客隨主便,何況在這土匪窩裡,李雲齊也順其自便了。
    這時李雲齊才看得仔細,劉羅鍋五十多歲,刀型臉,缺了一隻右耳。他並不覺
得奇怪,黑道上的人大多抱殘守缺,這殘缺後面隱藏著諸多或兇殘或壯麗的故事。
劉羅鍋也有許多故事。他的上幾輩都是佃農,靠租種財主家的地活口和傳宗接代。
也許因了無地的窘迫,後來成了氣候的劉羅鍋子才以添置土地為最大滿足和樂趣。
劉羅鍋年輕時還算本分,那時他未曾想到有一日會做土匪甚至當上土匪頭。後來在
一個夜晚不明不白地給劫上了山,開始做苦力,再後來就入了夥,憑一股子精明勁
博得當時瓢把子七爺的器重。七爺自己是個粗人,腦瓜簡單,像個只能看一步
走一步的棋手。可他懂得取長補短,叫這個小羅鍋為他出謀劃策,爾後就讓他正式
做了軍師。七爺死後,劉羅鍋就當了新瓢把子。作為一縣之長,李雲齊任內幾年並
沒和劉羅鍋大過不去,沒惹下私仇,為此他才敢理直氣壯地上山找劉羅鍋子論究抗
日事。
    劉羅鍋是個善談之人,席間東拉西扯說個沒完,歸結起來無非奉承縣長和吹噓
表白自己兩樁。李雲齊先讓他說,等他把舌頭根子說硬了,他就攪動起自己的舌頭。
李雲齊說日本人不久便會東犯,從目前的情況看,敵眾我寡,抗日隊伍大致會打打
退退。半島三面環海,唯一退處便是這座昆箭山。今日來就是要同山上講明,抗日
是全體中國人的首要大事,沒有哪個可以例外。到時候隊伍到了山下,你們的人不
得阻止上山。李雲齊自恃縣長身份,故意把話說得很硬,先看看劉羅鍋的反應。劉
羅鍋的刀臉毫無表情兩眼向門外望著。李雲齊的話大抵是他多年來聽得最不順耳的
話了,想發作卻有些顧忌。誰叫人家是縣長呢?況且他對縣長的為人早有所聞,縣
長是新派人物,廉潔奉公,敢做敢為,有一股子正氣,否則也不敢貿然進山。他咽
下口氣,說聽縣長的話音莫非要將我的人收編不成?李雲齊說收編不收編須兩廂情
願,如你老劉同意接受收編,我回去便著手辦這件事……劉羅鍋連忙打斷說我手下
這撥人在山上散漫慣了,正規起來受不了。算了算了。打小鼻子沒問題,憑這山的
險要,誰想討我個便宜也辦不到哩。李雲齊聽出劉羅鍋話中有話,說:你不想馬上
接受收編也可以,無非將委任書先擱在我抽屜裡是了。不過我今天希望你能給我一
個保證。劉羅鍋問什麼保證。李雲齊說抗日隊伍一旦到了山下,你的人要予以接應。
劉羅鍋聽了不語。李雲齊盯著他問,你說做這個保證很難嗎?軍師小老頭見空氣有
點緊張,要插嘴說話,卻被劉羅鍋擺手止住。這一個動作使李雲齊看出那句「小老
頭的腚溝劉羅鍋的嘴」的話並不太確切。劉羅鍋說:縣長自然知道,我們江湖上人
凡事講個信義,說了就得算話,所以沒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就不好下保證。李雲齊問
你說的沒把握是指什麼呢?劉羅鍋朝李雲齊眨巴眨巴眼說:我是個粗人,說話不中
聽。不中聽的話縣長也想聽嗎?李雲齊說聽。劉羅鍋說那就告罪了。說畢端盅向李
雲齊舉舉,李雲齊也舉舉,陳科長、小老頭同時響應,四人幹了。劉羅鍋說我們黑
道上的人黑在面上,你們官府上的人黑在裡頭。和平世界的時候,你們官府總覺得
俺們這夥人是眼中釘、肉中刺,非拔除不能睡得安穩,就想盡千方百計圍剿,欲斬
盡殺絕。而當世界出了亂子,比方眼下小鼻子殺過來,你們就投副笑模樣過來,把
話說得天花亂墜。可我們有數,一旦放你們進了山,你們得了勢,就要掉過頭來收
拾我們。李縣長你說我說得不對嗎?李雲齊坦率地說你說得不錯。不過事情都要往
理上擺,如果官府不圍剿強盜土匪那還成什麼官府,你們黑道不同樣將官府視為冤
家敵手?通常情況,你占你的山,我占我的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安無事,
可現在情況變了,日本人來中國殺人放火,要讓中國人當亡國奴,中國人就得同日
本人打。要打勝仗就得佔據有利地形,比如這座昆崳山。到了這種時候,這座山就
不是你劉爺自己的了。說利用也好,說聯盟也好,都一樣,反正是抗日的中國人要
利用這座山同日本鬼子周旋,打敗他們,消滅他們。對你老劉而言,這也是一個機
會,一個從黑道轉向正道的機會。你只有把握住這個機會,洗心革面,易弦改轍,
才有出路,否則後果難以預料。我這話說得不中聽,不過你老劉要能聽進去,是會
有好處的。你覺得我說得對還是不對?劉羅鍋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自從當了山上的
瓢把子,沒有敢這麼和他說話,又是正告又是恫嚇,他怎能吃這一套?可轉念又想,
還是忍了的好,有句話叫「山高高不過天,人能能不過官」,你認也好,不認也好,
他總像一把刀懸在你的頭頂,最好不要和他鬧翻,他有他的千條妙計,我有我的一
定之規,說得再有理,我也不能拱手把這座寶山讓給他。想到這裡,他說:縣長放
心,小鼻子有膽量過來,我山上的弟兄一定和他拼個你死我活。黑道也好,正道也
好,咱不都是中國人嗎?劉羅鍋會講,李雲齊也會聽,他想這個劉羅鍋還真不好對
付哩,他在有意回避最關鍵的一點。
    當晚李雲齊在山上落宿,第二天一早就下山了。送他們的是軍師小老頭。

    高鳳山一早出村,沿那日迎娶兒媳紅豆的路西行。天開始熱了,日頭在天上明
晃晃地照著,有些烤。這是長莊稼的時節,地裡的高稈作物已長成齊腰高,麥子也
秀了穗,過不了一個月就要割麥子了。麥收是莊稼人最喜悅的時節,可今年高鳳山
著實高興不起來,心裡像壓著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走在這條路上,他的心情更不輕鬆,他要去他的親家村,去見兒媳紅豆的爹媽,
一是去向他們告罪,另外謀求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問題出在自家,總得對人家有
所交待,總得有個結局。養子高金虎咬鋼嚼鐵說不戴綠帽子,勸他也張不開口。冤
家金豹對紅豆倒是求之不得,可又不能依了他,那樣高家就更叫四鄉百姓笑掉了大
牙。這不行那不成,娶進門的紅豆放在家裡兒媳不是兒媳,閨女不是閨女,又怎麼
成?
    高鳳山憂心忡忡。
    親家村在昆崳山和縣城中間,離縣城十幾裡路。高鳳山牽一頭騾子,馱著各式
各樣的禮品。明擺著這是堵人家嘴的,可他知道再多的禮物也無濟於事。天熱難耐,
騾子走得很慢,而嘴饞,走幾步便停在路邊啃幾口青草。高鳳山是個疼牲口的主人,
任其自便。自從日本人占了縣城,這條道走的人少多了。頗是冷清。往常不是這樣,
尤其縣城逢集,四鄉的人潮水般湧動而去,熱鬧非凡。日本人是避之不及的瘟神,
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誰願意自打倒楣啊。
    高鳳山由著牲口的性兒,懈裡咣當往前行路,天半晌時望見前面一個圓形高坎,
叢生著茂密的樹木,看去像一頂擱在平地上的巨大綠帽。它的名字也叫帽兒頂。從
帽兒頂過去不遠就是紅豆的村,想到要踏進紅豆家門檻心裡就發怵,恨不得騾子走
得再慢些才好。
    離帽兒頂約莫半裡路時,高鳳山看見從西面縣城方向過來一撥兒隊伍,幾十個
人,一路行走,槍扛在肩上,刺刀在日光下閃亮。最前面的那個兵的刺刀尖上還挑
著一面旗。小鼻子!高鳳山心裡一驚,立時拉住了騾子。這當兒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只是定定是盯著向這邊走來的日本兵。日本兵走近了帽兒頂,先聽見響了一槍,接
著槍聲便像鞭炮聚然響起。日本兵的隊形亂了。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跪在地上向帽
兒頂的樹叢裡掃射,哇啦哇啦叫個不止。高鳳山明白是一股抗日隊伍提前埋伏在樹
叢裡向日本兵伏擊。高鳳山覺得今日親家那裡是去不成了,便牽著騾子回轉。那乖
覺的騾子似乎也明白不能再慢吞吞地了,撒蹄疾奔起來。遇上行路的人,高鳳山便
喊小鼻子來了,快跑啊!人們便轉身飛奔。跑了一陣子,聽後面的槍聲越來越近了,
還有腳步聲,高鳳山回頭望望,原來是抗日隊五的人撤過來了,邊撤邊向追過來的
日本鬼子射擊。一會兒功夫,抗日隊伍的人便從他們身邊過去,有人還喊老鄉快向
兩邊撤呀。隊伍過去了,日本兵沒追上抗日隊伍的人卻追上了高鳳山和另外幾個莊
稼漢。幾個日本兵不由分說將他們捆綁起來。

    後來知道,這隊日本兵是出城勘察地形的,另外也想探聽一下這一帶抗日力量
的虛實,為日後的掃蕩做準備,沒想到中了埋伏,死了三個人。還有傷的。吃虧的
日本兵一口咬定高鳳山他們是抗日隊伍一夥的人,大大的壞了壞了,死了死了。他
們將高鳳山和另外四個人一併押回縣城。
    那四個人高鳳山並不認識,都比他年輕,一個四十出頭,一個二十出頭,另兩
個都是三十歲光景。到縣城已是午後,活著回去的日本兵到食堂吃飯,把他們四個
也帶到食堂院裡,沒他們吃的飯。他們被捆在院中的一棵棗樹下。看著沒死的日本
兵狼吞虎嚥,高鳳山覺得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議,剛打了敗仗,又死傷不少同伴,卻
見不出一點神傷意沮的模樣,就像剛出門踏青回來,除了累了餓了,別無其他。這
是一夥難鬥的畜生啊。高鳳山想,是惡魔,是一群什麼都不在乎的惡魔。日本兵吃
過了飯,擦擦嘴,打個飽嗝,就帶著他們四人出了食堂院,來到對面另一座院子。
這個院子也長著一棵棗樹,他們又照樣被捆在這棵棗樹上。日本兵留下兩個看守,
其餘的都進了正屋和兩間廂房,一會兒就傳出鼾聲。日本兵睡午覺了。高鳳山心想
狗日的小鼻子倒能睡得著覺。他轉向那個四十歲上下的「難友」,問他是哪村人,
那人答了。他又問另三個人,也都答了。高鳳山說小鼻子吃了虧肯定要拿咱們出氣
哩,要頂住,別丟中國人的臉。二十歲光景的小夥子問:大爺,你說小鼻子會把咱
咋呢?高鳳山沒吭聲。另三個人也一齊問他這個同樣的問題。高鳳山歎口氣說小鼻
子殺人殺得沒人性了,啥事都幹得出來,誰知會咋樣處置呢?我看凶多吉少。那個
小夥子咬牙說,要是能活著出去,就扛槍和小鼻子幹。這時高鳳山突然想到李雲齊,
想到李雲齊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心裡好像有了一種預感。他一個一個問了這四個人
的姓名,又說:「我叫高鳳山,高家懂的。要是咱們都能活著出去,你們就去高家
疃找我。」這時兩個看守的日本兵朝他們哇哩哇啦地吼。雖聽不懂,卻也明白是叫
他們閉嘴。
    傍晚的時候,日本人把他們帶到城外一塊空地上。這裡樹很多,卻不再是棗樹,
是楊樹。楊樹的葉子已長成巴掌大,綠油油地在夕陽下閃亮。高鳳山五人被一字綁
在這些楊樹上。這是斃人的架式,高鳳山心想完了。另外四個人也覺出處境兇險,
一齊嚇白了臉。一個瘦長個少尉向隨來的七八個日本兵擺擺手,叫他們進入位置。
這時高鳳山看見走過來一個中國人,三十七八歲,留偏分頭,搽了油,很亮。少尉
見他走到跟前,哇啦哇啦了一陣,這個留偏分頭的中國人就對他們說起話來。他說
皇軍說了,你們幾個都是和皇軍作對的人,要斃你們,斃之前,還有什麼話要說?
高鳳山心想哪有這麼不講道理的狗雜種,連話都不問一句就殺人。他轉身看看身兩
邊的「難友」,他們都一齊瞪著眼,傻了似的。高鳳山畢竟是個有經歷有膽魄的人,
他對留著偏分頭的翻譯說:你對他說,俺們都是平頭百姓,殺害無辜天理不容。留
偏分頭的翻譯又把話翻給少尉。高鳳山看見少尉臉上閃出一絲兇狠的笑。又哇啦哇
啦一陣。翻譯說皇軍說了,要講天理也行,皇軍死了三個人,由你們當中的三個人
來抵命,這辦法公平合理。你們商量一下,哪三個死,哪兩個留?五個人都聽清楚
了,都耷拉著腦袋。高鳳山對翻譯說我們都無罪,我們都不想死。翻譯哇啦哇啦,
少尉哇啦哇啦。翻譯說是皇軍說不行,非殺三個抵命不可,再爭辯就一個不留。高
鳳山遂閉了口,他知道狗日的小鼻子什麼都幹得出來,殺三個和殺五個對他們來說
沒什麼兩樣,只看高興咋樣。高鳳山轉頭再看看身邊的「難友」,他們仍耷拉著頭,
臉色已像死人了。高鳳山心想,平常老說刀擱脖子,說歸說,心裡卻當做一種比方,
而現在卻真到了刀擱脖子的時候了。五個人死三個,狗日的小鼻子還叫他們自己決
定誰死誰活,這還是人嗎?有句老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誰願意平白無故去見閻王
爺?他歎了口氣,對翻譯說我是這裡面歲數最大的,死的算我一個吧。翻譯問那兩
個呢?高鳳山不語。翻譯就問其餘人。都無聲。少尉又哇啦哇啦嚷叫起來。翻譯說
皇軍不耐煩了,再選不出來就一塊兒斃。這時二十幾頭的小夥子抬起頭,對另三個
人說,俺爹五個兒,也不少我一個了,再說我也沒成親,沒拖累。算我一個吧,反
正我操小鼻子他八輩祖宗了,我死了在地下也要和他們拼了。高鳳山聽了這一席話,
心裡很不是滋味,不由轉過臉朝他看看,只見小夥子臉漲得通紅,眼珠瞪得像要從
眼眶掉下來。他不忍心再看,轉過頭。五個人兩個自告奮勇去死,還少一個。奇怪
的是翻譯就不再問了,轉向少尉哇啦哇啦一通。高鳳山想,死到臨頭了,也好,閉
了眼啥愁事也不知道了。他又歎了口氣,想到另一個問題: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自己這一輩子以善為本,雖說不上造福鄉里,卻也算得上助人為樂,沒料到今日竟
遭如此之橫死,如真的善惡有報,那怎會有這般結果?他閉上眼,死前他不想再看
這個世界了。他聽見口令和子彈上膛的聲音。這時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像一片雞
毛那樣輕,飄飄悠悠往空中升,好像飄進一大團濃濃的雲霧裡。漸漸,他竟看見雲
霧後面映出一個綠樹環繞的村莊。是高家疃?似是而非。一座空村,不見人和牲畜
的蹤跡,樹梢也不見搖動,一切都凝固了。這時他聽見「轟」地一聲巨響。完了!
他腦中清晰異常的一念。我死了!他睜開眼,像要看明白自己死得如何,他驚駭了,
驚駭得心驚肉跳。他看見那小夥子正瞪眼向他觀望,而另外三個人的腦袋都一齊耷
拉在胸前,一無生氣。這瞬間他一下子明白了現實:日本人槍下留了這一老一少,
換言之留下了兩個自告奮勇赴死的人。然而這確鑿無疑的現實又使他墜入五裡雲中:
這到底是咋啦?小鼻子殺錯了人嗎?就像莊稼人砍莊稼,成熟和不成熟的砍顛倒了,
這怎麼會?!這是一團不解的謎,在以後的日子裡這謎團一直在他心頭縈繞不散……
    偏分頭翻譯向活著的他倆看看,又朝少尉看看,少尉又像先前那樣對他哇啦哇
啦。他說皇軍說死了的已經兩清,受傷的也須兩清。為防止以後你們拿槍和皇軍作
對,都砍去食指。高鳳山和小夥子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再說話。
    日本人就砍了。

    三天以後,高鳳山就去龍泉湯找縣長李雲齊,對他說那委任狀他要接了。李雲
齊笑了,問想通了?高鳳山點點頭。李雲齊又問:這隊伍你想怎樣拉起來?高鳳山
說:自古有句話,「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何況是打侵略到咱家門口的日本
鬼。李雲齊點點頭,說高老鄉紳豎起這杆抗日大旗,民眾自會響應。眼下日本人還
龜縮在城裡不敢妄動,趁這個機會把隊伍拉起來。接著李雲齊又把上次進山的情況
對高鳳山做了介紹。說劉羅鍋的態度並不出人意料,一個作惡多端的草頭王,什麼
國家、民族、民眾對他來說都無足輕重,他的命根子就是自己的地盤,他不會輕易
讓出來。高老鄉紳將隊伍拉起來,這股抗日力量在山下可以對劉羅鍋起到威懾作用,
爭取在適當時候迫他就範。說話間就到了中午,李雲齊留高鳳山吃飯。李雲齊叫來
了陳科長和另外幾名縣政府官員作陪。說是客飯,實際上簡單得很,一盤炒茭瓜片,
一盤煮黃豆,不見肉星,沒有酒,主食是小米乾飯。高鳳山感歎說沒想到縣裡這麼
清苦,改日我讓夥計送兩頭豬幾袋白麵來,也算支援抗日了。李雲齊笑道,和老百
姓相比,俺們還吃得上小米,還有點菜金。眼下青黃不接,老百姓連地瓜幹還填不
飽肚子哩。高老鄉紳要有豬肉和白麵,留著膠東抗日救國軍成立那天犒賞三軍吧。
高鳳山笑笑沒再吭聲。陳科長說現在是陰曆四月中,再過一個多月麥子就開鐮了,
日本鬼子肯定會下鄉搶糧。咱們的隊伍要趕在麥收前成立起來,和縣裡的抗日隊伍
攜手保衛麥收。李雲齊說高老鄉紳從今日你接了委任狀,我就得稱你高司令了。高
鳳山不由笑了,說眼下沒有一兵一卒,我是一個光杆司令呢!李雲齊說誰說是光杆
司令,上回我不是說過讓陳科長輔佐你嗎,叫他給你當副司令兼參謀長怎麼樣?高
鳳山說這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讓陳科長屈就了。陳科長說高司令哪裡話,我能給你
當副手已深感榮幸。以後有什麼不當處還望高司令教正才是。高鳳山搖搖頭,隨之
苦笑了一下,說世上的事真是變幻莫測啊,小鼻子稀裡糊塗留下我的腦袋,結果給
他們留下了麻煩。遂將被日軍捉去的前後過程講了。李雲齊一干人聽了大吃一驚,
說那日伏擊日軍正是縣抗日隊伍的一撥兒人馬。李雲齊問死的那三位鄉親是哪個村
的呢?高鳳山答了。李雲齊轉向陳科長說你記下了,以後對他們的家人要進行撫恤,
也要就此對全縣鄉親控訴日本鬼子的罪行。陳科長點點頭稱是。李雲齊看看高鳳山
至今還包紮著的右手,說以後要影響高司令使用武器啦。高鳳山說不礙,日本人不
曉得我是左撇子,幹什麼都使左手,就是這只右手全廢也不要緊。李雲齊說日本鬼
子又犯了一個錯誤。陳科長說那個小夥子有血性,是塊材料。高鳳山說砍他的時候
我胡弄小鼻子說他是個左撇子,左手管用。他們就砍了他的左手指。就像他們殺人
一樣,砍手指頭也砍顛倒了,俺倆人都留下管用的指頭,看來也是天意了。李雲齊
點點頭說那就是說天意是叫日本鬼子失敗了。一直談到日頭偏西,大方面的問題都
定下來了。高鳳山當司令自然要有司令的作為,他說要賣掉家中一半田畝,以為軍
資,同時聯絡全縣各村地主鄉紳捐財捐物,購置槍支彈藥。

    當老子為抗日忙碌奔走之際,兒子同樣腳不沾地,高金豹像一頭晝伏夜出的野
獸穿梭于舅舅村和自家村之間。夕陽照耀他在鄉里道路上疾走,晚霞照耀他在村頭
樹後靜候。月亮和星光照耀他翻牆潛進紅豆的房。當然,從進房到與女人終成衾枕
之好,這中間經歷了一個千怨百恨的過程。初次,女人見了他執意不肯搭理,叫他
走。她掩面啼哭不止。細想想她也確有苦楚無邊,高家的一虎一豹將她推向山崖絕
境,新房變冷宮,有家不得歸,一個好端端女子橫遭劫難,抱殘守缺,荒謬不堪。
金豹亦自知罪了,始終賠著小心。他說只怪那日多喝了酒,酒使他亂了方寸,才做
出那種輕薄事情。女人只是哭,傳相楚楚。金豹歎口氣,說事情已經如此,認錯和
磕頭作揖都不能挽回,不如另謀出路。他告訴女人他決計代替他哥金虎娶她,只要
她肯答允,他以後就是天底下頭號的好男人。他說時不由潸然淚下,忘情地抓住女
人掩面的纖手。女人淚眼覷他一眼,將手抽回。他不舍,又伸手抓過。女人再抽,
金豹不屈不撓再抓。如此往復不止,直到女人無奈順從。金豹像完成了一樁大事般
籲了口氣,他握住女人的手後就緊閉了口,一邊看著女人淚光斑斑的俊臉一邊將女
人的手撫弄。情深意篤。女人的手被捧在他的掌中,他時而握緊,時而放鬆,時而
捏捏手指,時而撫撫掌面,輕重緩急如同話語。他確在用手向女人訴說自己的心情。
女人先是驚異,止住了哭,爾後不免心有所動,複流下淚來。握在一起的手像一座
心間的搭橋,金豹的愛兵愛卒由此向那邊滲透推進。說來金豹也真有一股篤情的艮
勁兒,他這麼將女人的手捧著撫著,無休止地傾訴衷腸,竟握了整整的一夜,直握
到窗紙透出亮光。第二夜他又不請自到,從握手開始,待將手握得熱了,他轉而捉
住了女人的腳。這在他們之間也並非新鮮,女人反抗幾遭不成,終也由他了,不料
他那股良勁不滅,又將女人的腳捧了整整一夜。真是可歌可泣。第三夜他還是從手
腳開始,卻只是一帶而過,後來他就擁過去捧起女人的奶子,滿面肅穆地細摸細揉。
一如既往,他捧著女人的奶子又撫弄到窗紙映出東天的光亮。這時女人的身子已如
泥如水,她覺得即使擁在那男人手裡的兩隻雞蛋,這一夜也會孵化出兩隻歡蹦亂跳
的雞崽。說起來金豹也是個天生的情種,這一干作為都做得有張有弛,如同行雲流
水。他將惹禍的那一夜在女人身上匆忙做完的勾當這次不慌不忙有節有奏地分解於
三個夜晚完成,從從容容又情真意切。到最後一切的一切又顯得那麼自然與水到渠
成。其實一切俱順理成章。男人和女人同時被推上了絕境,他們已經無路可逃。無
奈逼他們聯手,聯手又產生新的風景。這風景讓他們驚奇、投入而留連忘返。鬢髮
廝磨之際,女人由衷地說:你說得對,你比你哥哥金虎好。男人從這話中得到無限
鼓勵,將懷裡的女人抱得更緊。只有夜晚屬￿他們,他們苦於晝長夜短。一夜中要
做的事太多太多,不知不覺窗紙已經發白。這時男人便無可挽回地要走。他須用話
語和力氣才能從女人懷中掙脫。走時便用不著爬牆,女人躡手躡腳為他打開一頁門
扇,他就閃身出去。黎明時分的村莊時而會響起拾糞人的腳步聲和咳嗽聲,男人就
像完成了偷竊的扒手躲躲閃閃奪路出去。新的一個白天他同樣用於養精蓄銳並等候
新的一個夜晚降臨。他現時的生活完全等同于一頭牛的進食,夜晚狼吞虎嚥將肚子
吃得圓而又圓,白天便靜靜地反芻,將無限滋味在緩緩咀嚼中再現。
    偷情,古已有之,早不為鮮,而這一對男女出演的卻是那樣怪異而可歌可泣。
    「今日我爹和我哥來了,說要把我接回去。」
    「你應了嗎?」
    「要沒有你我就應了,可有你。」
    「我害了你。」
    「不是。」
    「我爹害了你。」
    「不是。」
    「是金虎?」
    「也不是。」
    「那是誰?」
    「是命。」
    「你信命?」
    「嗯。」
    「命在哪?」
    「在天上,在各人的頭頂上。」
    「你看得見?」
    「看不見,誰也看不見。」
    「是我害了你。」
    「開始是,後來就不是。」
    「以後咱咋辦?」
    「由著你。」
    「我帶你下關東?」
    「嗯。去關東。」
    「關東冷。」
    「關東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
    「帶你去,又多了一件寶。」
    「紅豆不是寶。」
    「紅豆是寶,是我的寶。」
    「要不就求你爹,讓我再坐一次花轎進你高家門。」
    「我求了,他不應。」
    「再求,虎毒不食子。」
    「我不求。」
    「你是他的後。」
    「咋?」
    「一般的強脾氣。」
    「我恨他。」
    「再恨他也是你爹。」
    「不是,他不認我,我也不認他。」
    一以後咋辦哩?」
    「我帶你走。」
    「真的去關東?」
    「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夜月亮好,照得窗外亮晃晃。高金豹一覺醒來,疑心天亮,遂匆匆與紅豆分
別。等溜出村外,方見出東天尚黑,當空有一輪皓月照耀。他感到一陣沮喪,想想
天終歸快亮,不便再回,便晃晃蕩蕩往舅舅村裡去。
    這一陰差陽錯,就叫高金豹遇上綁票的強盜。這大概便是紅豆所信奉的「命」。
    強盜是三個,從路邊麥地裡鑽出來,黑衣黑褲,臉上蒙著黑布,月亮底下像冷
丁冒出三個熊瞎子。三人不由分說,將高金豹擒住,蒙上他的眼睛,又用繩子將他
的雙手反綁,然後就連拖帶拽地帶著他奔跑。高金豹已身不由己,反抗也沒有用,
便順著強盜的意一味地跑。約莫跑了一個多時辰,停下,高金豹聽見門扇的響聲。
    高金豹被取下眼罩,看見自己身處一幢小石屋,黑乎乎地不見燈光,只有一柱
月光從一尺見方的後窗上照進來,屋裡一股臊臭的氣味,令人作嘔。從強盜佔據的
這一污穢領地便見出這是一夥不成氣候的毛寇。但這一判斷並不使高金豹寬心,相
反更使他感到兇險。因為愈是「卑賤」的毛寇行事愈不循章法,往往只憑一時的心
境,隨心所欲。
    先是「過堂」。無論朝廷還是毛寇,都精於此道,因為過堂是權勢的體現。
    天漸漸亮了,石屋裡的人影顯出了面目。高金豹看見面前的三個毛寇個個都是
粗黑漢子,左面頰有一塊疤痕被同夥稱為牛爺的主,看來是個頭目,年歲卻也不大,
三十出頭模樣。這個年歲稱爺似乎尚早,而不稱爺又怎能顯出滿身的威風?
    牛爺審道:姓甚名誰哪裡人士快快道來!如有一句假話叫你立馬身首分家。
    高金豹歷來有一股良勁,並不驚慌。他一一答了。
    三人在暗中眼睛一亮,沒想到今遭竟逮了條肥魚。
    牛爺將心情一語道破:也是有緣,這遭俺們弟兄是要沾你這高家少爺的光啦。
    高金豹說從我身上搜出來的都歸你們。
    牛爺道:爺不搜,哪個財主會把金條銀條掛在腰帶上?俺們去找你老子要。你
老子有,誰不知你老子剛賣了不少地。
    高金豹道:老子已和我斷了關係。
    牛爺一吼:胡扯。
    高金豹道:不信你到高家疃去問。
    牛爺道:問個孩,再問你也是他的兒。他要兒就拿錢,不拿錢就丟他兒的一條
命。
    高金豹說那你就只管去找他要。
    牛爺道你寫個字據。要你爹交出一千塊大洋贖金。
    高金豹說我不寫。
    牛爺道不寫立馬就砍你的頭。不等話音落下,另兩個爺便嗖地拔出刀來,架在
高金豹的脖子上。
    高金豹不是個怕死的主兒,就閱了眼等著挨刀。不料一閉眼紅豆竟跳在他眼前。
是睡相,身上只帶個肚兜兜,頭髮蓬蓬松,兩眼黑油油。他還聽見紅豆給他唱《西
京》,聽得真切切:

    我這裡用目觀,
    城壕裡來了打魚船。
    老漁翁拿著金絲網,
    打了一個月兒圓。
    打的鯉魚龍門跳,
    打的小魚滿河躥。
    一眼觀不盡城門景,
    來到西京城門前。
    進得城來將眼睜,
    城裡的買賣真興隆。
    食店鋪裡碗摞碗,
    茶糕鋪裡盅摞盅,
    燒餅鋪裡幌子挑,
    黃酒鋪裡掛木瓶。
    黃土熱街三尺厚,
    楊柳枝頭綠盈盈。
    路東路西不讓走,
    路南路北不讓行。
    三歲小孩不准笑,
    八十老翁不敢哼,
    咬人的狗兒上了鎖,
    打鳴的公雞入了籠。
    觀罷一陣明白了,
    哪家王爺要出城。

    牛爺又一吼,紅豆的聲貌遠去。高金豹歎了口氣,睜開眼,沖牛爺說:我寫吧。
牛爺笑笑說這才對。
    高金豹按牛爺的要求寫成了字據。

    喬裝之後的牛爺正午時分走進高鳳山的家。他扮成一個外鄉山貨商,說要單獨
和高老爺子談生意。高鳳山覺得有些蹊蹺,倒也見了。高鳳山見來人面目不善,舉
手投足見不出生意人作派,更覺疑心。牛爺看看他擠眼笑了,道高老鄉紳不必揣摸
了,進門以前我是個山貨商,進門以後就不是了。我是個直腸子人,不想轉彎抹角,
我給你看樣東西。說罷從懷裡摸出那張字條遞給了高鳳山。高鳳山展開,見上面寫
著:爹媽救我性命,交來人帶回一千塊大洋贖金。兒金豹。一張字條讓高鳳山心裡
雪亮:金豹遭了歹人綁票。他的心使勁往下沉著。到現在他還生著金豹的氣,不肯
寬容。可兒子處於生死關頭,他終不能無動於衷。金豹再不肖,畢竟還是他的骨血。
他知道,金豹寫在字條上的數目,就是歹人索要的價碼,一千塊大洋換一條性命。
黑道上的事歷來板上釘釘,說一不二。這是歹人成事必不可少的威懾。可眼下他拿
不出一千塊大洋,賣地的銀錢已交人去購置武器彈藥,現在家中錢囊空空。他沉吟
良久,說道:事到如今,講銀錢之外的話全屬多餘,這點你我心裡都很明白。那就
說錢吧。實言相告,眼下家中別說拿一千塊大洋,就是一百塊也須翻箱倒櫃才成。
牛爺咧咧嘴道,你們財主大戶俱是胖在腰上瘦在嘴上,胖得流油也斷不了哭窮。這
四鄉八疃誰不知道你高家見時局動盪賣了不少好地,那賣得的銀錢到哪裡去了?高
鳳山啞然。高家賣地的事確實盡人皆知,賣地不同於賣物,賣物暗地裡不聲不響就
成交。賣地得勘察丈量,都是眼皮子上的事。哪能躲過人眼?而賣得錢的去向就容
不得對局外人說項。這就叫高鳳山有口難開了。牛爺見高鳳山語塞,遂冷笑笑道: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高鳳山聽得頭皮發麻,急道英雄聽我說,地,確賣了百餘畝,
錢,也確得了些,只是另派了用場,要是英難早來兩天,我就不用這般叫苦了。牛
爺道你這些話只騙得三歲孩子。高鳳山道英雄寬限幾日如何?牛爺強硬道沒寬限,
今日我帶不回贖錢,撕票,三更時我回不去,也撕票。高鳳山聽了恨得咬牙,幾次
想喊人來將這個膽大妄為的毛賊擒拿,但他還是壓抑住心頭之火,他知道這歹人說
的並非戲言,若三更天他回不到巢穴,金豹就肯定沒了性命。他覺得眼下只有一個
辦法才能救得金豹性命。他說看樣我就是說破了天你也不會相信的了,那好,我就
不說,你回吧,願咋樣就咋樣,不過我有一句話相告,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殺人放
火,殺得老百姓也起了殺性,這殺性沖著日本人,也沖著你們這夥黑道歹人。我對
你說,你要敢殺害我兒,我發誓要你償命,憑著你臉上的這塊記號,你就是跑到天
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到,信不信由你,滾吧!給我滾!高鳳山憤怒地將手中的字條
撕碎。
    牛爺先是一怔,隨之冷冷一笑,揚聲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遂起身出門。高鳳
山忙喚來金虎和幾個家人,隨他在後面追蹤離去的歹人。他想只要追蹤到歹人的巢
穴,就能救下金豹的性命。
    出了村,牛爺就緩緩行走,高鳳山的計謀瞞不過他,黑道上走久了,渾身滑得
像一條泥鰍,哪會吃虧?大約走出半裡多路,他蹲下身,裝著提鞋,頭只向下一低,
便從胯下看見他估計到的情景:高老爺子和手下人偷偷尾隨。他站起身,又一搖一
晃地朝前走,沒事一般。
    已過晌午,日頭在當頭向下烤曬,沒有風,這是一天裡最熱的時辰,況且又是
熟麥子的五月天。牛爺想的倒不是天熱,這他不在乎。他想的是如何脫身。他不是
劉羅鍋子的人,「營巢」不在南面的昆崳山,可他還是一直朝正南方向走。這樣又
走了兩三裡路,就來到一個很大的水潭邊,水潭的蓄水是從昆崳山流下來的,清澈
無比。有句話叫水至清無魚,這潭裡倒真的難以見到一條遊魚。牛爺到了潭邊便脫
了衣褲,擱在一棵樹杈上,只穿一條短褲下了潭,在水裡緩緩遊著,悠然自得。
    這情景叫後面的高鳳山看得清楚,天是這般的酷熱難耐,誰也沒懷疑歹人在玩
弄伎倆。要不是顧及歹人,他們也會鑽進那潭裡清涼一番。高鳳山打手勢讓他的人
在麥壟裡藏身。麥壟裡密不通風,像蒸籠,可在這裡既隱蔽又能看得見潭面。那歹
人還在水裡游來遊去,那自在讓人羡慕。他一會兒蛙泳,一會兒狗刨,一會兒肚皮
向上,一會兒又潛入水底,這狗日的毛賊氣憋得久,過好長時間才冒出水面。不知
是麥壟裡人熱得眼花,還是潭裡的歹人遊得撲朔迷離,一來二去竟不見了他的蹤影。
再看看衣裳還在樹杈上擱著,諒他也逃不出這水潭去。眼光再盯,潭裡還是沒現那
歹人的身影。高鳳山這才急了,輕呼一聲糟糕,連忙從麥壟站起奔到潭邊,高金虎
和家人也跟過去,一齊將目光投在潭面上搜尋。潭面平坦如鏡,唯日光在上面映得
發亮。歹人不翼而飛!高鳳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悽愴一呼。快追!
    歹人早已不知去向。

    歹人牛爺以金蟬脫殼計甩掉跟蹤人,於當日傍晚回到巢穴。一個男人在夏日只
穿一條褲衩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因此一路上並未惹什麼人上眼。只因白跑了一趟,
又遭到「肉票」家人的一頓喝罵奚落,只想早早回來在「肉票」身上發洩。見牛爺
回來帶著滿臉怒氣,無論是他的同夥還是高金豹都明白這事沒成。其實這也在高金
豹預料之中。兇險就在眼前,一切只能聽天由命。石屋裡光線已開始暗淡。牛爺恨
恨說小子你聽著,生意沒談成,你爹是個守財奴,把錢看得比你的命還要緊。既然
這樣,就怪不得我們了,只能按規矩辦。高金豹問要我命嗎?牛爺說不要你命還有
啥可要的?高金豹說那就別磨蹭,快下手。牛爺和他的同伴對視一眼。「撕票」的
事他們幹得不少,動手前「票」們形態各異,哀求的有,磕頭作揖的有,哭吼不止
的也有,像眼前這種催你快下手的「票」倒真沒遇上過。牛爺一笑,道:在你家裡
你爹稱我英雄,他要在這兒,也該稱你英雄了。高金豹道殺人的不是英雄,不怕殺
的才是英雄。牛爺道老子又殺人又不怕殺,是雙料英雄。高金豹道:等著瞧吧,你
總有被殺的那一天。牛爺不悅道;憑啥說我有被殺的那一天?你咒我!高金豹道:
用不著別人咒,有言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們幹黑道勾當傷天害理,不思
悔改,怎能不招致報應?何況你臉上還留塊記號,終歸難逃人眼目。牛爺突然記起
他爹高鳳山也說過這種話,不由得心往下一沉。有些事的轉機只在瞬間,這時牛爺
心裡就在不殺與殺的事上猶豫起來,究竟為什麼,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向高金豹
說:有句話叫英雄惜英雄,看在這上面,今日且饒你一命。不過凡事都有個道理,
我要不傷一根汗毛就把你放了,一來讓同道人恥笑,二來今後我這生意也就沒法做
了。你自個兒說在哪兒給你動一刀?高金豹說頭都不怕掉,別處還有啥說的,你看
中哪塊骨頭哪塊肉就下手。牛爺想想說:你說你爹已和你斷了關係,不認你這個兒,
此話當真嗎?高金豹說沒假。牛爺道:這麼說你們高家用不著你接續香火了,既然
如此,你褲襠裡的「傢伙」也就派不上用場,是塊無用之肉,那就搬掉它吧。高金
豹一驚,道你要閹我?牛爺道:我看你脾氣太大,搬掉那玩意兒心氣就平和多了。
要是搬了你的胳膊腿,往後行動不便,憑啥吃飯?行了,別說了,留下條命已叫你
討了便宜。牛爺說罷,望望外面已經昏黑的天空,轉對兩個同夥說:這事你倆去辦
吧,手頭利落點,少叫他受些罪。
    紅豆啊!高金豹心中淒涼一叫。

    中國的小麥由西往東熟。東西走向的膠東半島這一特徵更見明顯。萊陽、海陽
一帶開了鐮,牟平、乳山一帶的麥田還一片青蔥。即使在一個縣份,麥熟的時節也
要差個五天六日。在平常年景,這或早或晚的差別並沒特殊意義,無非早吃或晚吃
幾天白饃而已。而今年來了日本鬼子,情況就不一樣了。收麥的時間拖得愈久,日
本鬼子搶糧的時間就愈充裕。
    縣長李雲齊清楚情勢的不利,保衛麥收的抗日隊伍和日本鬼子必定對峙交火在
麥熟的那一線上。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保衛麥收戰極難奏效。因此李雲齊決定采
取靈活的戰術,擾亂敵人的搶糧計劃。具體做法是將隊伍隱蔽于麥壟裡,見到搶麥
的鬼子便打,打得他們不得安生。讓莊稼人于混亂中將麥子收好藏好。
    過了端午節,李雲齊便率領他的隊伍向西邁進。這時天空明朗,日如懸火。由
于近海,風尚涼爽。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從早晨行軍到榜晚,來到離縣城四五裡路
的十字莊,當晚宿營,次日將隊伍向兩側展開,一個中隊向南駐紮在前留莊,一個
中隊向北駐紮在蔔家村,李雲齊的大隊部和另外一個中隊留在十字莊。站在十字莊
村頭,向西可以看到縣城邊上日本人剛剛修起來的眾多碉堡。眼尖的還能看見碉堡
上飄著的膏藥旗和碉保孔裡露出的機關槍。當然,李雲齊從他的望遠鏡鏡筒裡還能
看清楚更多的東西。比方那一隊偷偷摸摸從碉堡出來向這邊開過來的日本兵。李雲
齊心裡清楚,麥收保衛戰由此揭開序幕。
    十字莊村西有一條和村子相同名字的十字河,十字河是從昆崳山峽谷流出來的,
一字流向渤海途經無數座村落,為何單單叫了十字村的名字便頗令人不解。也許只
因為河流到這裡河床突然變得寬闊。具有一條大河的模樣。而李雲齊將隊伍佈置在
河岸一帶卻完全是看好那片寬闊的河床,日本鬼子到河這邊搶麥,必然要穿過這片
河灘,平展展一無遮攔的白沙是鬼子們的鬼門關。李雲齊帶著警衛兵小古飛奔到河
岸陣地,找到已在這裡的中隊長何玉中,說鬼子出動了,今天咱們不能讓他們越過
這條河,趁他們還沒來到趕緊在河套裡埋地雷。何玉中連忙執行命令,親自帶人跑
到河裡埋雷。天乾旱已久,河裡只有一股細流從河中間泊泊流過。何玉中他們踏著
河水過去,將雷埋在水流的那一側,水流這邊是手榴彈所及的殺傷區,故沒有埋設。
    河這邊的麥子正開始收割,昨晚部隊駐紮後通知老百姓可以開始收麥,於是老
百姓天還沒亮就動手。卻也沒逃過鬼子的眼目,於是便匆匆忙忙趕過來。
    何玉中他們將雷埋好撤回河岸,日本鬼子的隊伍使出現在視線中。戰士們匍匐
在堤後等候日本兵進入射擊範圍。
    李雲齊命令:先讓日本兵踏雷,開火等他的槍響。
    不一會兒,便看見日本鬼子接近對面河岸,步子踏得很高,像在舞蹈。估計總
共有七八十人。裝備除大口徑火炮外一應俱備:重機槍、擲彈筒、迫擊炮……站上
河堤,隊伍不再前進,看光景般向這邊觀望,也不隱蔽,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舉著
望遠鏡向這邊久久地看,後來放下了,朝他的兵哇哩哇啦一陣子,臥在堤後的李雲
齊轉向身側一個懂日本話的幹事問他說了些啥。幹事搖搖頭說聽不清。李雲齊不再
說什麼,隔著一條河真的聽不清楚。
    聽不清楚的事很快便見到了,十幾個日本鬼子率先走下河堤,平端著槍,一步
一步走上河灘,這是日本人慣用的戰術:小車過河。以此探聽虛實。在長官眼皮子
底下,下河的日本兵腰板挺直,做出一副雄赳赳的模樣,直到踏響第一顆雷才罷休。
    雷炸起的黃砂沖上天空,沒等消散,又聽一聲轟響,第二顆又炸了。河是水道
同時也是風道,很快風將沙塵吹向一邊,河灘重新白亮。河這邊的人看見那十幾個
鬼子都趴在沙灘上,分不清哪是死的哪是活的。再過一會兒,活著的搬起死了的返
回了河岸。
    日本人開始在河岸後面架設迫擊炮和重機槍。兵力也在堤兩邊散開。
    四門迫擊炮同時向這邊發射,由於日光明亮,看不見炮口發出的火光,唯見青
煙在河堤上散開,又緩緩向下風頭飄去。
    炮彈俱打到堤後的麥田裡,有幾處著火,誘人的香味兒頓時在空氣中飄散開。
    李雲齊兩眼緊盯著河對岸的動靜。
    何玉中貼他耳朵說村長來了,問是讓老百姓繼續割麥還是先躲起來。
    李雲齊轉頭看見了村長。村長在昨晚已經見過,他明白村長來問讓老百姓怎樣,
實際是問隊伍怎樣,就是能不能把日本鬼子頂住。
    李雲齊問老百姓怕不怕炮彈?村長說為到口的糧食怕也沒辦法呀。李雲齊說那
就快割快打快藏,埋進地裡才算是留下來了。
    村長點頭稱是,又問午飯送到什麼地方?李雲齊說就送到這裡,回去告訴鄉親
就說隊伍天黑前不會撤出河岸。
    幾輪迫擊炮轟炸後,鬼子的擲彈筒和重機槍也響了,堤前被子彈打得塵土飛揚。
對於戰鬥,這一切都是徒勞,無非虛張聲勢而已,鬼子終歸要穿越布在河灘上的雷
區。
    鬼子不愧是鬼子,他們想出了對策。從河對岸的村子搶了十幾頭牲口,牽上了
河岸,然後一齊將它們轟下河堤,這群不懂事的畜生就在河灘上亂蹦亂跳,踏響了
一顆又一顆雷,只炸得煙塵滾滾血肉橫飛。
    埋下的地雷被踏得所剩無幾。
    鬼子已排除了前進中的障礙。
    由於河這邊一直沒有動靜,鬼子抓騰了一通仍不摸底細,不敢貿然過河,便又
故伎重演,這回不是用牲口,而是用人。他們從村裡抓來和牲口差不多數目的莊稼
漢,用槍逼著要他們過河。從來未經過這場面的莊稼漢一齊蹲在地上,怎麼也不肯
往前走。一個日本兵抓起一個人的衣領往上一提,跟著往腦袋上打了一槍,這人像
穀個子往前一倒滾下了河堤。
    莊稼漢見狀嚇呆了,有的抱頭哭泣起來。
    李雲齊擎槍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幾乎要扣響扳機,但終於克制住。
    「我操鬼子他八輩的祖宗啦!」身旁的小古咬牙切齒地罵著。
    橫豎是一死,寧可被地雷炸死也不能死在鬼子兵的槍口下,在鬼子的再次威逼
下,莊稼漢蹣跚著下了河堤,走上河灘。人中間就有一個腦瓜清醒的,他自告奮勇
走在最前,專撿有牲口屍體的地方走。這裡的雷被踩過了,是條安全通道。這樣他
們就順順利利走到河的水流裡,膛過水流,又走上這邊的河灘,離堤岸越來越近,
只聽日本兵在對岸哇哩哇啦朝他們喊話。
    這邊堤後的李雲齊再次轉向那個懂日本話的幹事。幹事不等李雲齊問便說鬼子
喊他們回去。
    已接近這邊河岸的莊稼漢停止往前走,轉回身迷茫地向鬼子望去。
    「回來,快回來!」那邊突然傳來中國人說的話:「皇軍說了,哪個不回來死
了死了的!」
    是翻譯,狗日的漢奸。
    莊稼漢躊躇著開始向那邊挪步。
    李雲齊頭猛地一炸,他曉悟出鬼子的險惡用心:他們不肯就這樣捨棄這些人肉
擋牌,要再次對他們加以使用。
    李雲齊忽地從堤後站起身,高聲沖河裡喊道:鄉親們,別上鬼子的當,快跑過
來!跑過來!
    這時何玉中和小古他們也隨著李雲齊站起身,朝河裡喊:鄉親們,快過來!
    河裡的莊稼漢如同突然從夢境中醒來,連滾帶爬地向這邊河岸奔跑過來。
    這時,對岸的日本人開始向他們射擊。
    幾乎在這同時,李雲齊手中的槍也響了。由此,歷時半月之久的麥收保衛戰打
響了第一槍。

    閹人高金豹忍著尚未完全痊癒的傷痛,進山去會匪首劉羅鍋子。
    他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頭一個念頭就是找他爹高鳳山算帳,這念頭強烈無比,
堅定不移。他斷定那臉上長疤的毛賊說得不錯,是他爹見死不救,才使他變成個廢
人,毀了他的一生,還有紅豆。事已至此,他覺得自己與高家已不存一絲親情瓜葛,
有的只是仇恨。他發誓要報仇雪恨,要讓高家敗在自己手裡。既然自己已不再是高
家的後人,他就要讓高家的宗詞坍塌,砸它個稀巴爛,讓高家從此在這塊地面上一
敗塗地。總之,他要和高鳳山進行一場較量。他聽到一些傳聞,高鳳山已被委任為
什麼抗日軍司令,正雄心勃勃在村裡訓練剛招募來的隊伍,在此種情勢下他一人赤
手空拳很難有所作為。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唯一方法就是效法敵人擁有一支
打仗的隊伍,這樣才能擺開陣勢與高鳳山決個雌雄。他報仇心切,日夜苦思冥想,
他翻來覆去推敲怎樣才能弄到一股打仗的隊伍,天兵天將自是沒有指望;像高鳳山
那般招募卻也講不出個名目;投靠日本人不失一策,但那卻要招得千古駡名……想
來想去不由心中豁然開朗,想到山上的土匪,他決計去找劉羅鍋子借兵。
    這些時日劉羅鍋過得並不消停,他為山寨的前途擔憂,自上回縣長李雲齊不客
氣地一番告誡,他便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偶爾入睡,便夢見浩浩蕩蕩的隊伍攻打
山寨,要麼是日本人,要麼是李雲齊的抗日軍,對他來說這沒什麼兩樣,無論誰進
山都沒他好果子吃。前些日子又聽說高鳳山當了什麼救國軍司令,在自家村訓練隊
伍準備抗日,這消息更讓他憂心,如果說日本人和李雲齊的隊伍隔得還遠,那麼高
鳳山的隊伍就近在眼前,像一把出鞘的刀威脅著山寨。不過關於高家父子間的齷齪
他並不知道什麼,今日聽說高金豹隻身進山,便覺得其中定有蹊蹺,忙讓軍師小老
頭將他帶到寨內相見。
    雖然山上山下隔得不遠,高金豹與劉羅鍋、小老頭都未曾見過面,見時自然少
不了一陣寒暄。大家都算得有身份的人,何況平素也沒結下什麼仇怨。黑道上一向
恪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信條。劉羅鍋也自不例外,這許多年殺人劫財的事幹得不少,
但對於山下附近的百姓卻還是手下留情。人情留一線,以後好相見。這話今天正應
在了他和高家人身上。
    寒暄過後劉羅鍋問高公子高金豹上山有什麼事。高金豹回答說借山寨清靜地養
傷。
    劉羅鍋一怔問:高公子受傷了嗎?
    高金豹是個血性男兒,不想拐彎抹角,便一五一十將與他爹高鳳山結仇的前因
後果講了。只聽得劉羅鍋和小老頭張口結舌面面相覷。
    劉羅鍋歎道:天下奇聞,高鄉紳竟然置親子的性命於不顧,真乃無毒不丈夫了。
    小老頭仍將信將疑,問:這麼說高公子真的叫人斷了根……
    高金豹變容道:你是說要我脫下褲子給你瞧瞧嗎?
    小老頭忙說不用,我只是同情公子的遭際罷了。
    劉羅鍋道:山上缺醫少藥,養傷哪及得山下。不過高公子既然來了,就是瞧得
起我劉某人。一切隨公子的便,想住多久都成。
    高金豹道那就多謝劉爺了,不過我的傷也差不多好了,頂多位個三天五日。我
想在這幾天裡和劉爺談筆買賣。
    劉羅鍋一怔,看看小老頭。
    小老頭問:公子要談什麼買賣呢?
    高金豹說:賣地。
    劉羅鍋兩眼一亮:賣地?
    高金豹點點頭。
    小老頭問:公子是賣自家的地還是給別人當經紀?
    高金豹說:自然是賣自家的地。
    劉羅鍋說:賣的可是高家疃村後那片平川地?高金豹說:正是。那片地肥沃,
丟個籽就長莊稼。
    小老頭問:前些日子你爹不是賣了不少地嗎?
    高金豹說還剩下二百多畝。劉爺要是想要,我就一塊兒賣給你。
    劉羅鍋將信將疑,道:你爹已和你斷了父子關係,他能讓你賣他的地嗎?
    高金豹恨恨道:那就由不得他了,他不認我,我也是高家的後,高家的田產樣
樣都有我的份。我想賣就賣得,劉爺倒是買不買呢?你要不買我就另找買主,那般
的好地是搶都搶不到手的。
    劉羅鍋連連點頭說這是這是,那般好的地不愁沒人要的。
    這時一個小豈端一盤草莓進來,草莓又大又紅,水靈靈的。高金豹從未見過這
麼出色的草莓,問道:從山上摘的嗎?
    小老頭搖搖頭,道:哪有這麼大的野草莓。這是劉爺自己種植的。
    高金豹驚訝地:劉爺自己種植的?
    劉羅鍋撚須笑笑,道:我也是種田人出身嘛,就像抽煙喝酒下窯子有癮那樣,
我也有伺弄莊稼的癮,我在山寨旁開了塊地,種了苞米、花生、穀子、黃瓜、芸豆、
辣椒、韭菜什麼的,得空閒我就去鋤鋤土、拔拔草、捉捉蟲,除了澆水讓小崽們幫
幫忙,別的都是我自己動手,在地裡幹幹活,活動活動筋骨,心裡舒暢哩……
    劉羅鍋臉上綻出會心的笑。
    以前,高金豹只聽說劉羅鍋有置地癖,卻沒想到他還有這麼一種熱愛田園的心
境,真是不可思議。按說他本該做一個上財主,像自己的上幾輩人那樣,勤勤懇懇
勞作,一文一文地攢錢,然後一畝一畝地買地,而他卻沒那樣,當了土匪,又不忘
初衷。細想想他倒是走了一個捷徑,搶錢買地,自然比攢錢買地來得快,到頭來既
做土匪又做地主,勢利兩全。
    劉羅鍋說:嘗嘗我種的草莓。
    高金豹吃。這是頭一次吃種植出來的草莓,他覺得比野草莓甘甜得多。
    劉羅鍋說等會吃飯再嘗嘗我種出來的菜蔬。
    高金豹點點頭。
    小老頭笑笑道:說出來高公子也許不信,這些年我們劉爺只吃自己種出來的蔬
菜,而且心也愈來愈變得仁慈,不忍心殺生吃肉,實在讒了,就只吃一種畜生。
    高金豹問:吃哪樣奮生?
    小老頭說,豬。我對劉爺說,豬生來就是讓人吃的言生,不吃倒是有違天意的。
劉爺這才勉強吃了。
    高金豹心中暗笑只差一點天下就出個吃齋念佛的土匪了。
    劉羅鍋說還是說地的事吧,你的地契在手裡嗎?
    高金豹說誰出門會把地契背在身上呢?不過請劉爺放心,談成了我們就弄個文
書,簽字劃押,以後再用文書換地契。一個樣。
    劉羅鍋想想說也成,那就說說地的價錢吧,反正這方面我是有數的。
    高金豹說有數沒數我是不會訛劉爺的。何況我賣地給劉爺並不要劉爺的錢。
    劉羅鍋和小老頭一齊看看對方的臉,又轉向高金豹。
    小老頭問:不要錢,那要啥?
    高金豹:要劉爺的人馬。
    劉羅鍋一聽急了,脖梗一伸道:要我的人馬?你咋不要我的命根?!瞎扯淡!
    高金豹不慌不忙道:不是要,是借,或者叫租,我用二百畝地租你一百個人丁,
讓我帶著去踏平高家疃,砸爛高家祠堂,回來就把人丁地契一併交給你。兩清。
    劉羅鍋倒是聽明白了,問:你租我的人馬和你爹幹仗?
    高金豹說他不是我爹,他是我爺爺的兒子高鳳山。
    劉羅鍋說都一樣。
    小老頭說高老鄉紳如今是抗日救國軍司令。
    高金豹說我不管他是什麼司令不司令,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冤家仇人。
    小老頭說你不管可以,我們不管就不行了。他現在是抗日軍的司令,打他不就
是當漢奸了嗎?
    劉羅鍋眼珠一翻說可不。
    高金豹說我不會讓他知道我帶的是山上的人,再說天黑打個措手不及,打完了
接著讓隊伍回山,他知道是哪裡來的人馬?
    劉羅鍋聽了不語。
    小老頭還要說什麼,被劉羅鍋揮手攔住,說,這事非同小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高公子也累了,先去歇息吧,黑下吃飯再接著談這樁買賣,可好?
    客隨主便,高金豹便由小崽領導著往客房去,走路時他覺得腿很沉,胯下的傷
處火辣辣作痛。這痛又條件反射地使他想到苦命的紅豆,於是這肉體之苦便是瞬間
擴展到心靈之苦,最終靈與肉的雙重苦痛又一起化為對他爹的仇恨。這成為一種惡
性循環。
    高金豹走後劉羅鍋對小老頭說來吧。
    他說的來吧是占卦。山上有一本易經,每逢有什麼大事要決斷,劉羅鍋便占上
一卦,看看天意。劉羅鍋大字不識一個,要出來的卦都由小老頭詮釋,小老頭左右
山寨事物的狡黠便建立在這種詮釋中,他的話就成了一種天意。不由劉羅鍋不聽。
山下傳說的小老頭的屁股劉羅鍋的嘴大抵便是這種狀態的體現。不過這並不說明劉
羅鍋不再有自己的主見,要是樣樣都聽小老頭他在山寨的頭一把交椅怎能坐得穩?
劉羅鍋運用的原則是拿不定主意的事聽天意(小老頭)的,拿定主意的聽自己。
    劉羅鍋淨手焚香搖卦。這遭搖的是大畜。
    小老頭看卦象道:此卦變交初九曰:有曆、利己。意思是筮遇此爻,其事有危
險,應止而不為,不犯災難也。
    劉羅鍋問道:就是說這買賣不好做成了?
    小老頭點點頭說封上是這般示的。
    劉羅鍋不語,過會兒說:我記得去年有一遭也搖出了這一卦,你不是說卦像是
財路亨通嗎?
    這一詰問,小老頭便明白劉羅鍋心懷啥樣心思了。他不想放棄那二百畝好地。
這恰恰與他自己的心思相反,否則他便不會那般詮釋天意了。自上回縣長李雲齊在
山頂上和他談過抗日的事,他一直裝在心裡,並願意在可能的情況下幫幫縣長的忙。
而眼下就是他幫忙的時候,他必須阻止劉羅鍋把兵雇傭給高金豹去打他抗日的爹。
劉羅鍋既然搖卦看天意,這自然是他順水推舟將己意變天意的便當方式了。卻萬萬
沒想到劉羅鍋竟記起去年曾搖出過這一卦並記得他當時的詮釋。這就教他難堪。是
的,從整個卦象看,此卦確與謀財有關,且為吉祥。但通曉此道的人都知,如果心
懷叵測,同一卦象可以作出多樣的詮釋,比如在街市上擺卦攤的人可以將任何人搖
出來的任何一卦說成是吉卦,只為討得搖卦人的歡心而順順當當地得到卦資。事已
至此,小老頭只得費盡口舌將此卦一爻地爻地解釋給劉羅鍋聽,以使他心悅誠服地
遵循「天意」。
    卻無濟於事。地才是劉羅鍋的爹。

    李雲齊的隊伍在十字河與日軍對峙了兩天兩夜,雙方互有傷亡。時間就是糧食。
方圓十幾裡地的麥子在這寶貴的兩天中由地上轉入地下,埋藏在敵人無法找到的地
方。趁著夜色,李雲齊將隊伍從十字河畔東撤,撤到新的麥熟線上。這裡也有一條
河,是一條無名河。李雲齊看了地形後,決定將這裡做為再次阻擊敵人的陣地。天
氣晴朗,日紅風燥,幾天前還蔥綠的麥地變得黃澄澄的。李雲齊通知附近村子的村
民,也須在兩日內將麥子收割乾淨。這就是說,他要在這裡頂住日軍兩天。天亮後
日軍發現對岸的抗日軍隊撤走,便疾速追擊。當他們皮靴踏在空空蕩蕩的原野上,
心中不由怒火萬丈。在無名河岸接上火,戰鬥加倍的激烈。日本兵一次又一次發起
衝鋒,又一次再次被打退。河床已經乾涸,白沙在日光下閃爍,日本傷兵留下的血
跡卻像一片片紅葉鋪散在白沙灘上,呈出一種猙獰的美。到了夜晚,一陣陣讓人作
嘔的腥臭味兒便從河裡向外飄散。日頭又從東方升起。新的一天,日本鬼子改變了
戰術。他們不再一味地強攻,而是將兵力沿河岸向兩邊迂回,陣線拉得很寬。李雲
齊看清了敵人的目的,卻有些猶豫。如果自己也將兵力向兩邊展開,陣線將變得薄
弱,一旦某處被敵人突破,整個陣線便要崩潰,部隊將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他清
楚,要想粉碎敵人的陰謀,必須立刻大踏步後撤,跳出敵人尚未完成的包圍圈,然
後選擇新的支撐點,與敵人周旋。李雲齊的猶豫還另有一種心理上的因素,即他已
經許諾為這方百姓提供兩天的收麥時間,如現在撤走,就食言了。作為一縣之長,
父母官,這不是一種對民眾負責的態度,怎麼說都不算光彩。李雲齊的書生意氣妨
害了他對事物整體上的判斷,再加上存有一種僥倖心理,他覺得也許日本鬼子不會
突破他的防線。在這種戰術思想下,他命令自己的隊伍也像敵人那樣沿河向兩邊展
開,以全線阻擊敵人。但不久他擔心的局面便出現了,敵人從幾處突破了防線,然
後向中間包抄過來,很快便形成了合圍,這樣李雲齊的隊伍被日軍重重包圍在無名
河邊。敵人顯然惱羞成怒,想及早消滅這股頑強抵抗的抗日軍,合圍後便從四面發
起進攻,火力猛烈。李雲齊趕緊讓剛才展向兩邊的部隊向中間收縮,由於可借助於
河堤這一天然工事,收縮時沒有太大的傷亡損失,這樣最終隊伍便聚攏起來,據守
著一段約一裡長樹木茂盛的河堤。對岸的河堤已被鬼子佔領,由於之間隔著開闊的
河灘,堤上的鬼子不敢貿然過河,只一味地用重火力向這邊射擊。威脅主要來自從
河岸後方包圍過來的鬼子,他們躲進未及收割的麥地,以此為依託,一次又一次向
河堤發起強攻。抗日隊伍深知這是攸關生死的戰鬥,奮起抗擊,一次又一次將鬼子
趕回麥地裡。傷亡也與之俱來。何玉中隊長被一顆落在身邊的迫擊炮彈炸掉一隻胳
膊,血流如注,卻仍用剩下的那只胳膊舉槍射擊。李雲齊叫衛生兵將他按倒進行包
紮。這時鬼子的進攻又一次被打退了,硝煙將西斜的太陽遮擋得如同一輪月亮,天
地間陰氣森森。包紮好的獨臂何玉中貓腰過來臥在李雲齊身邊,他三十出頭年紀,
體格魁梧,是本縣曹家夼人。他本是縣警備大隊隊長,在軍事上很有一套。他過來
向李雲齊進言道:據守河堤不是長久之計,須于天黑後突圍出去。李雲齊思忖不語。
何玉中又說我知道縣長的用心良苦,仍然想將鬼子拖在這裡,讓百姓多有些時間搶
麥。李雲齊說保衛麥收本就是我們出動的初衷和目的,現在並沒有改變。何玉中說
可現在情況已發生變化。李雲齊問有什麼變化呢?何玉中說開始敵我雙方確是為糧
食而戰,我們的戰鬥方案也是對的。而現在鬼子讓我們打疼了打惱了,心裡真正想
的是消滅我們,搶糧倒退其次了。如果我們現在突圍撤走,鬼子肯定要追擊,我們
將他們引到南面的山嶺地帶,與其作戰,一方面地形對我們有利,另外這邊的農民
可以安心收麥了。李雲齊聽著不由連連點頭。何玉中又說我和腿受傷不能行動的戰
士留下來掩護。李雲齊搖頭說這不行,我怎麼能把受傷的戰士留給鬼子。何玉中說
當然不能將傷員留給鬼子殺害,我有辦法。李雲齊說你說。何玉中就了個子五寅卯。
李雲齊聽了覺得何玉中想得很周全,就同意照他的計劃實施突圍。
    天黑前鬼子又發起幾次進攻,被打退便安靜下來。鬼子一向忌諱夜戰,皆因得
便宜的時候不多。夜色中聽得見鬼子吵吵嚷嚷碗筷碰磕的吃飯聲,有的還輕腔細嗓
地哼起家鄉小調,透出職業殺人者那種盲目的閑定。李雲齊命自己的人趁空吃幾口
乾糧,喝幾口河水。這時天就黑透,黑暗將四周所有景物的界限模糊。何玉中讓戰
士們將傷號攙進堤下的河灘,讓他們成圓形向四周方向俯臥,然後在他們身上撒上
河砂,將他們掩蓋使其與河灘融為一體。突圍前何玉中再次向李雲齊保證,以自己
的性命與這些傷號共存亡。突圍就開始了。隊伍像一條蛇貼著河岸緩緩向南滑出,
不久便靠近有鬼子據守的河岸接合部,「蛇」就做到頭了,之後必須變成猛虎撕破
鬼子的防線衝擊出去。李雲齊帶領隊伍從堤上一躍而起,黑旋風般呼嘯著向南方飛
奔而去。昏昏睡睡的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聲驚醒,也算乖覺,很快便明白是抗日
隊伍從他們眼皮子底下突圍,連忙鳴槍追擊。這一時另外防線上的鬼子也聞聲而動。
潛于河灘上的何玉中就不失。時機地命他帶領的傷員開槍,射擊並沒有具體目標,
又將四周全當做目標。這就造成一種奇兵四出的效果。鬼子懵了,不曉「劫營」的
抗日戰士來自何方,沖到河岸,槍聲亦歇,只見星光下的河灘平坦如初,杳無人影。
鬼子滿腹狐疑,不知所措。南面槍聲如爆豆,這撥兒鬼子兵便毅然地向那邊追趕過
去。這短短數分鐘的滯留,給突圍的隊伍以可乘之機,突出了重圍。
    果如何玉中所料,早已七竅生煙的鬼子不甘心這股抗日隊伍輕易逃脫,在後緊
追不舍。只是他們的腿並不比中國人的長,甚至要短許多,李雲齊和他的隊伍便撤
得從從容容,天亮時隊伍便到達預期目的地。
    這是一個丘嶺地帶,南與乳山地面接壤,屬昆嵌山之西部外沿。李雲齊帶隊伍
在一座座土山一座座松林間與鬼子周旋作戰,為縣境百姓贏得了寶貴的收麥時間,
鬼子的搶糧計劃宣告失敗。勃然大怒的本田聯隊長增派兩個中隊的兵力出城圍剿。
敵我力量懸殊,李雲齊的隊伍被包圍在一座荒廢的鄉間繅絲廠裡,局勢險惡,突圍
已無可能。唯有利用繅絲廠的圍牆和房舍頂住敵人攻勢,等待援兵。這時李雲齊想
到了在昆崳山下整訓待命的膠東抗日救國軍。

    李雲齊沒有想到,當他再次陷入敵人重圍時,遠在昆崳山下的抗日救國軍也遭
到了包圍。那天夜裡崗哨回村向高鳳山報告,說發現有一片黑影從南面向村子摸來,
月光下看得見都拿著槍。高鳳山那時還沒睡覺,正在臨時充當救國軍司令部的自家
南屋裡和幾個隊長商量事情。聽了崗哨的報告,高鳳山和幾個隊長都立即想到來了
日本鬼子,不敢絲毫怠慢,連忙緊急集合隊伍,拉到村南河邊,沿堤壩隱蔽起來,
準備迎擊來犯之敵。敵人過河時仗打響了,河流是上蒼賜給守衛者的天然陣地。救
國軍戰士向河裡沖過來的黑影高喊你們是什麼人?!這時河裡的黑影就開了第一槍。
這條河並不寬闊,堤壩卻很高,救國軍在堤後居高臨下向河灘射擊,十分得勁,只
一個回合便將偷襲的敵人趕回南岸去。敵人撤退時的叫嚷聲讓堤上的人聽出是中國
人。高鳳山身邊一個隊長對高鳳山說不是小鼻子,是二狗子。暗中高鳳山點點
頭說是二狗子。前些天李雲齊曾向他們通報:城裡的鬼子拼湊起一個中隊的偽軍,
配合鬼子的搶糧行動。看來今晚偷襲的就是這一夥漢奸隊。消滅這夥王八蛋,隊長
咬牙罵道。他姓畢,如果在白天,就能看見這位畢隊長左手少了一個食指,還能看
出他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他不是別人,正是那次和高鳳山一塊自告奮勇換
日本人槍斃的小夥子。後來他就按高鳳山的話找到高家疃來,再後來,就參加了高
鳳山拉起的隊伍並當了隊長。大約臨近半夜,圓月升至中天,照得河面朦朦朧朧,
河灘更顯得白亮。敵人在對岸磨蹭了一陣子,又開始向這邊衝鋒,身影襯在白亮河
灘上是那樣清晰,像豎起的一面面人形活動耙,救國軍打靶似地不慌不忙瞄準射擊,
河灘上不斷有人撲倒。敵人開始支撐不住,又要退卻,這時只聽河中有人高呼只准
進不許退,沖過河誰抓住高鳳山賞一百大洋。高鳳山冷丁一愣,是金豹的聲音?!
他停止射擊,這時河中又傳來先前的叫嚷。這遭他聽清楚了,是金豹!他頭腦立刻
像灑進月光一樣慘白。戰鬥仍在繼續,河中高金豹發瘋般督促土匪兵往河岸上沖,
有幾個土匪兵已接近河堤,但很快被救國軍甩過去的手榴彈炸翻。後面的土匪見狀
不敢戀戰,又退回對岸,河灘裡只剩下白紗似的月光。高鳳山漸漸回過神來,兩眼
一眨不眨地盯著河對岸那道長長壟起的河堤,像在找自己親生兒子金豹。兩天前山
上的小老頭曾悄悄派人下山給他捎信兒,說他兒子高金豹向劉羅鍋租賃土匪兵要找
他報仇,勸他趕緊躲避。那時他並不相信小老頭的話。他從來人口中得知兒子已被
綁匪閹割,他老眼裡湧出淚水。金豹的厄運讓他感到心碎。即使這樣他仍然不肯相
信金豹會將他當死敵,借兵討伐,欲置他死地而後快。現在他面對的現實已完全證
實了小老頭的話是真的。高鳳山不是個愚笨的人,他很快從眼前的現實認識出事物
的本質:他與金豹的父子恩怨終於釀成一場這塊地面上史無前例的戰事。這戰事來
得那樣倉猝,且在這極不當的時候,他設身處地地思想:做為抗日救國軍司令的他
在尚未來得及向日本人開第一槍卻打起這種不倫不類的「家仗」,讓人唏噓而悵然。
高鳳山在槍聲未重新響起時目光仍呆呆地凝望著前方月下的河堤,心中懷著一種莫
名的恐懼,他不知道當金豹和那群土匪兵再次沖下河灘時該如何對自己的部下下達
命令……
    天亮前河裡就一直沉寂著。也正因這沉寂,兩岸的人都聽見了西面夜空傳過來
持續不斷的槍聲,由於遙遠,槍聲只如爆豆。那時他們都不知道西面究竟發生了什
麼事。只能籠統猜測到是抗日隊伍與日本人交火。後來天便漸漸亮了,西面的槍聲
就漸漸隱於白晝的嘈雜中。曙光像當頭沒過來一瓢清水,沐浴得田野萬物亮閃閃濕
漉漉。
    當東天出現了鮮豔的彩霞,河的完整輪廓便清晰地顯現於人的視線中。這時高
鳳山終於看到了他幾乎尋覓了整個後半夜的兒子金豹。在一棵筆直的白楊樹下,高
金豹那酷似他的瘦長身軀同樣筆直地站著,向河這邊凝望。高鳳山就走上河堤頂端。
姓畢的年輕隊長也隨他上了河堤。他左手提槍,警惕地站在高鳳山司令身旁。
    這時高鳳山心中的唯一願望就是和金豹談談。停止這場不倫不類的戰事。
    高鳳山走下河堤,一步一步踏著河灘向對岸走去,剛走到水流邊,對岸轟然響
起一聲槍響,高鳳山似乎覺得自己就要倒下,卻沒有。他抬頭向堤上看看,高金豹
身邊站著一個瘦小的土匪兵,平端著槍,槍口冒著縷縷青煙。這時畢隊長向他跑來,
剛要說話,又聽一聲槍響,畢隊長手裡的槍應聲掉在河灘上,子彈穿透了他的左手
掌,血一滴一滴將下面的砂礫染紅。
    「混蛋!」高鳳山怒駡一聲。
    身後堤上的救國軍戰士一齊舉槍瞄向對岸。
    高鳳山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音轉身擺了擺手。
    兩名戰士奔下河灘欲將高鳳山和畢隊長接口岸上。高鳳山命畢隊長回岸包紮。
自己仍站在原處。
    不久他就看見高金豹一步一步向河中間走來,在水流邊停下,眼光陰沉地盯著
水流另一邊近在咫尺的父親。
    「你——混蛋!」他憤怒至極地朝高鳳山大吼。
    高鳳山不語,只看著兒子。如在往常金豹敢如此無理,他定會立刻賞他幾個結
實耳光,讓他反醒過錯。但此刻他一聲不吭地忍受。他覺得多日不見的兒子簡直改
了模樣,面目歪斜,眼裡射出凶光。他想到金豹慘遭戕害落下終身殘疾,心裡一陣
顫慄。
    「金豹……」
    「你,毀了我!」金豹咬牙切齒說。
    高鳳山不語,仍以痛惜的眼光看著兒子。不語證明他不否認兒子的指責,兒子
的遭際確與自己有關。他本可以施以通融,答應金豹與紅豆成親的請求,那般兒媳
還是兒媳,兒子還是兒子,一切降臨的不幸也就變成過眼煙雲。可他不肯這樣,只
一味的強硬,將事情弄得這般不可收拾。
    「你,毀了我!」金豹又說。
    「……」
    「毀了紅豆!」
    「金豹,我想救你,可讓那歹人走脫……」高鳳山說。
    「歹人要錢,給錢便是救我,這事理你難道不知?!」
    「我知。」
    「你要錢不要兒!你個鐵石心腸的守財奴!」高金豹氣恨難平。
    「錢買了槍。」高鳳山如實說。
    「你有槍,我也有槍!」高金豹兀地端起槍指向他爹。並拉開槍栓。情勢立刻
變得劍拔弩張,堤後救國軍的人一齊舉槍瞄向高金豹。
    高鳳山再次向堤岸擺擺手。
    「金豹,你要殺我!」他回身看著金豹間。
    金豹不語,充滿殺氣的眼一直盯著他爹。
    「那你就動手。」高鳳山說。
    「殺你也不解我心頭恨!」金豹怒目圓睜。
    「那你要咋樣?」
    「我要讓你看著高家毀在我手裡!」
    「你要毀高家大院!」
    「毀祠堂!」高金豹吼聲如雷,眼光射出狠毒,「我要砸爛祠堂,砸爛你幾輩
祖宗的牌位,丟進臭茅坑,讓你們高家從此破風水,倒大楣!」
    高鳳山的臉白了。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金豹是要摧毀高家上下幾輩人的根基啊!這真比殺了他還歹毒哩。
    「金豹,別,別作孽啊,你……你可是高家的後哇……」高鳳山嗓音沙啞。
    「我不是你們高家的後,你早把我廢黜了,你忘了?!」金豹憤懣道。
    高鳳山沒忘,於是就無言可說了。
    高金豹始終用憤恨的眼光盯著高鳳山,他時而想吼時而想哭,激動使他的身子
搖搖晃晃站不住。
    「回去吧!」他朝他爹吆,「沒啥要說啦!」
    「祠堂不能毀,祖先不答應!」高鳳山眼光越過兒子的身體投向遠處白亮的天
空。他似自語又似說給兒子金豹聽。
    「那不幹我的事。」金豹說。
    「毀了柯堂就是毀了高家幾代人,狗日的金豹你懂嗎!」高鳳山再也無法忍耐
下去,他瞪了金豹一眼。
    「我懂,我懂才要這麼幹!」金豹恨恨地說。
    高鳳山就轉身向河岸走去了。走了幾步,又轉回身,看看仍留在那裡的金豹說:
「要毀祠堂就先殺了我吧,否則不成。」說完就走上了河堤。

    兩岸又沉寂了一會,槍聲便再次響起。

    白日的戰事散淡而簡潔,後來金豹的雇傭兵終於越過了河,金豹以不斷增加懸
賞數額來激勵這群烏合之眾,再加上他們個個都練就一手好槍法,攻勢十分猛烈。
高鳳山看河岸難以據守,再就是不忍心讓自己的戰士在這場無謂的爭鬥中無謂犧牲,
於是便命令向村撤去,他想以村裡的房屋為工事來與金豹的土匪兵對峙,然後期待
轉機。隊伍剛剛進村,李雲齊派來搬救兵的陳科長也趕到了,還沒來得及與高鳳山
說話,高金豹的雇傭兵便將村子團團包圍起來,想出也出不去了。
    形勢明朗而無奈。擺在司令高鳳山和陳科長面前僅有兩種選擇,一是拼力與土
匪兵一搏,突出去執行縣長李雲齊下達的救援任務,以救國軍目前的實力,做到這
一點並不困難。但這樣又等於將高金豹欲傾力摧毀的高家祠堂拱手留給他,讓他不
慌不忙地肆意踐踏,這無異于將高鳳山和高家一族人靈魂虐殺。剩下的另種選擇便
是與高金豹講和,滿足他除毀掉家廟之外的其他條件。高鳳山心裡清楚,如在高金
豹遭綁匪傷害之前,只消應允他與紅豆的親事恩怨便會冰釋,但現在事過境遷,紅
豆于他或者他於紅豆均失去意義,想到此一陣顫慄襲上高鳳山身。陳科長聽了高鳳
山的話若有所思。他覺得事情也許不像高鳳山所想的那麼糟糕,俗話說解鈴還須系
鈴人。既然高家父子的仇隙起因於那個叫紅豆的女子,那麼高金豹對她定然是一往
情深,她的話對他不會不起作用。陳科長建議高鳳山和紅豆談談,讓她出面到村外
去找金豹,讓金豹提出講和的條件。高鳳山聽了沉吟無語。他覺得紅豆於出嫁之日
便遭到不幸,高家已很對不住她。現在事情鬧到這般天地再利用她出面周旋,於情
于理都難通順。陳科長知曉高鳳山的畏難心理,只得以抗日大義勸說,他說現在抗
日是有關每個中國人最高利益的大事。如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紅豆女子亦不
例外。何況眼下確實找不到與金豹說項的更合適的人選。只有說服紅豆走一遭了。
高鳳山仍不語。陳科長顯得有些急躁,說李縣長他們正在危難之時,如得不到救援
將全軍覆沒。高司令如覺得無法對兒媳開口,那就由我去說吧。高鳳山搖搖頭,說
你一個陌生人,未見得她就肯聽你的。陳科長說如果她聽到是她娘家村被日本鬼子
包圍,她的爹媽即將遭到殺害,那她就不會不管。高鳳山不解說咋能這樣哄騙她呢。
陳科長說只為我們抗日的最高目的。況且從宏觀上講,這麼說也算不得哄騙,日本
鬼子所到之處,姦淫燒殺無所不為,難道唯獨會對她的家人例外?說不上什麼時候
她的爹媽就會真遭到不幸。高鳳山聞言又呻吟起來,這時從村邊傳來的槍聲已愈來
愈急促。陳科長煩躁的站起身,對高鳳山說為了抗日大計也望高司令當機立斷才是。
高鳳山方點點頭,心想陳科長也實是無計可施,自己也是同樣,他說那由我去與她
說吧。高鳳山出門時又聽陳科長叮囑一句你可要按我的說法說啊。陳科長沒聽見高
鳳山的回應,因那時的激烈槍聲將一切都淹沒了。

    包圍自己出生的村莊,攻打養育自己的父親,摧毀家族精神的聖地祠堂,集幾
乎所有忤逆不道于一身的高金豹完全被仇恨(這仇恨又實在是緣於愛)所激勵,而
將這場荒謬戰事的實際含意完全忽視掉。也許他沒想那麼多,或者就根本不去想。
他想的只是仇恨,一個完全絕望了的男人的復仇。這復仇給了他無限的快感,如同
男人對於女人的衝動,這快感淹沒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直到紅豆的窈窕身姿在街
口出現之前,這黑暗一直將他深深地覆蓋而不見一絲光亮。
    他包圍了村子,突破口選擇在村東,因村東的地形連不諸軍事的他都覺得利於
進攻,土匪中那個大個子頭目對他十分賣力,只因暗地裡他許諾了十畝地的傭金。
許多事大個子為他出謀劃策。初出茅廬的金豹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使用財富(儘管
這財富實際上已不屬￿他),只靠指山賣磨便得到復仇的工具,這伎倆比他爹仰仗
名聲威望聚攏隊伍毫不遜色。
    這是一種地道的攻守型村戰,土匪兵隱身於村後的樹後,朝屋頂上救國軍射擊,
子彈像是從樹縫裡七拐八拐出來鑽進迎面的土牆或烏黑的房頂。塵土的房上空飛揚,
這時救國軍的人不急於還擊,一俟土匪兵從樹林裡向村口沖來,房上救國軍的人就
向下射擊和扔手榴彈,每個回台都有幾個土匪兵趴在地上不再起來。從地形上說土
匪兵占著劣勢,可他們槍法好,房上救國軍戰士時有屍體滾下或滾下來成了屍體。
樹後的高金豹每見這種情景就怒不可遏地吆:聽著,我和高鳳山的「饑荒」不關你
們的事,幹嘛在這湊合白送命,撤吧,撤吧,你們不是要去打日本人嗎?高金豹吼
得義憤填膺又情真意切,因他知道這些人多是本地鄉親,有的他還認識,他的確不
願看見他們死在他面前,這使他有一種亂殺無辜的罪孽感。相反,土匪兵們的死他
卻不怎麼在意。這大抵是他覺得這夥做惡已久的亡命之徒死了也是活該,何況他也
是花了錢的,錢和命本來便有交易,於是心理上便獲得了某種平衡。這場不倫不類
的戰事形成了高金豹不合常規的心態,可詫可歎。整個上午的戰局進進退退,如同
一局棋面中的無休止複盤,重複而單調。村民都藏匿了,有的逃出村子,有的鑽了
地窖,甚至連牲口也乖覺于危難之時,豎耳傾聽,屏聲頓息。空蕩蕩的村街像剛被
一場大水沖刷過。
    這時,村頭上的人就看見從街裡款款走來的紅衣女子紅豆。
    猶如一道閃電,高金豹眼前和心頭都被耀得一亮。
    槍不再響了,被金豹擺手止住。
    街口一下子靜了,好像剛才這兒根本沒打什麼仗。
    兩邊的人都認為這女子的出現不尋常。
    高金豹從樹林迎紅豆走過去。以前他們總是相會在黑夜,現在突然來到太陽下,
一時間,都覺得對方很陌生。難怪紅豆一開口就問了句你——金豹嗎?
    我——金豹。金豹說。
    紅豆又望望,像驗證,她信了,就又問你當了土匪啦?
    金豹說我沒有。
    紅豆說你帶土匪打你爹。
    金豹說他毀了我,還有你。我恨他。
    紅豆說這都是命。
    金豹說又是命。
    紅豆說認命心才安。
    金豹說我不認,他毀我,我毀他!
    紅豆歎口氣。
    金豹說我托人捎信叫你回娘家,你咋不回?
    紅豆說我等你。
    金豹說等啥呢,我完了。
    紅豆說我等你。
    金豹說紅豆我完了。
    紅豆說你爹說只要不毀祠堂樣樣由著你。
    金豹問他要你來說嗎?
    紅豆點點頭。
    金豹說他混蛋!
    紅豆說你爹他要帶兵去打小鼻子救縣長。
    金豹說我不管。
    紅豆說縣長打小鼻子是為咱老百姓,要救他。
    金豹說我不攔,他走,祠堂跟不走。
    紅豆說祠堂毀不得。你爹說除了毀祠堂樣樣都由你。
    金豹問他真的這麼說?
    紅豆說是真的。
    金豹說:那要金虎留你做媳婦。
    紅豆說我不應,我嫁你。
    金豹說我不應。
    紅豆說你絕情!
    金豹說紅豆你聽我說,我活不久。
    紅豆驚:金豹你咋啦?
    金豹說我廢了,活著不如死了好。
    紅豆問是絕症嗎?
    金豹說是絕症。
    紅豆抽泣說金豹你命苦,我的命也苦,你死了我也沒活路,我跟你一塊走。
    金豹說紅豆別胡說,你留下,過年過節去祠堂給我燒炷香。
    紅豆問去祠堂?
    金豹說去祠堂。
    紅豆問祠堂不毀了?
    金豹說看你的面,就不毀。
    紅豆說你爹說不毀祠堂由著你。
    金豹說你回去說我有個條件叫他應。
    紅豆說:啥你說?
    金豹說告訴他,他不要我這個兒,那我就給他當祖宗。
    紅豆問別胡扯,你咋能給你爹當祖宗?
    金豹說能。叫他立馬迎接我的牌位進祠堂。
    紅豆說你活著……
    金豹說:趁活著,死了辦不成。
    紅豆問:他能應?
    金豹說:不應毀祠堂。
    紅豆說:金豹你強蠻。
    金豹說我活不久,自古有話死為大。
    紅豆說你死我也死。
    金豹說紅豆你強蠻。
    紅豆說就強蠻,我死也為大。
    在當年,那地面出了兩樁大事震鄉里,一是來了日本人小鼻子,再是救國軍司
令高鳳山為他還活著的兒子往祠堂裡接靈牌。前者凶,後者戾。為抗日高老爺子忍
辱負重苦辣酸澀一起往肚裡咽。
    按老輩子的規矩,安放靈牌的儀式既繁瑣又壯觀,沒大半天時間完不了事。可
眼下不同於以往。日本人正在三十裡開外圍著縣長的隊伍打,處境極緊迫。後經陳
科長從中說合,高金豹同意儀式從簡。靈牌請村裡的木匠趕作,不上油漆,不雕圖
案,只是在靈牌的寫法上大費一番周折。靈牌通常都是晚輩為故去的長輩立,寫法
約定俗成:如故去的是父,則寫「顯考X(姓)公諱××(名)之神位」,右側寫生
卒年月日,左側寫「孝男××(晚輩的名字)奉祀」。是母則寫「故妣×(姓)孺
人××(名)之神位」。而今日是父輩為兒子(且還活著)立靈牌,如按通常寫法
應為:亡男×××(姓名)之位。但執意要當祖宗的高金豹堅決不同意這樣寫。後
幾經協商,方議定折衷:按晚輩給長輩立的方式寫,但因金豹沒有晚輩,奉把人則
以虛擬人高寶某充當。這就是說高金豹有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兒子為他立了靈牌!
說來也頗有學問,高寶某雖為高金豹虛擬之子,但名字三字具有出處,高為家族之
姓,寶字為金豹下輩人所共有,某便是泛指某個人了。這樣弄無論是高鳳山還是高
金豹都無話說。可見中庸之道化解力量之無窮。
    這時日頭當空照耀,正晌午。靈牌被一個眉清目秀的孩童捧著送到樹林裡,這
孩童是高家為金豹物色的,充當金豹名叫高寶某兒子的替身。高金豹打眼望望孩童
的眉眼,覺得還算滿意,便沒說什麼,算行了。
    還倉倉促促組合起一支鼓樂隊,迎送靈牌沒鼓樂欠風光,不隆重。只是人手少
了點,可謂鑼齊鼓不齊。高金豹雖然不滿意,但著眼于現實,沒挑剔,也算行了。
    送靈牌的隊伍從樹林裡出來,捧靈牌的孩童走在隊伍最前面,後面跟著一長隊
土匪兵。化干戈為神奇,這古裡古怪的事情惹得這群沒戰死的歹人齜牙咧嘴地樂。
街口上,屍體已經被搬走,地下留下的血像開放的一簇一簇雞冠花。隊伍踏著血花
進了街,候在那兒的鼓樂手便一齊吹奏起來。氣氛就立刻熱烈了。歌舞昇平的景象
使人竟不記得剛才還進行著的殺戮。本來匿藏起來的百姓從一座座大門口露出了面,
瞪著驚疑的眼睛看光景。這光景百年不遇。膽大些的便走出大門站在街上觀望。隊
伍在鼓樂隊的引導下繼續向街中行進。孩童的光頭頂和懷中的白靈牌在日光下耀亮。
他一定覺得自己得到捧靈牌的資格很榮耀,做得很認真很虔誠,油污的稚臉被肅穆
繃得緊緊。而當事者高金豹卻成了局外人,他不在隊前也不在隊中,只遠遠跟在隊
伍後面,如同他真的成了一個幽魂,觀看自己的靈魂回歸家廟的全過程。這對他具
有意義,並不完全是出於對他爹高鳳山的捉弄。因為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從遭歹
人的閹割那一刻便有了死的念頭。這念頭強烈無比,不可更改動搖。一個沒有了
「寶根兒」的男人活在世上只是個酒囊飯袋,既無用又恥辱,他執意這麼想。
    高家疃不是個大村,村街亦不長,隊伍很快便來到街中高家祠堂前面,高鳳山
及家中的男人一齊垂手立在祠堂大門外。高鳳山面無表情,兩眼微閉,如同睡著了,
事實上內心在翻江倒海。他應允了高金豹提出的讓他和家族威風掃地的條件,似乎
不可理喻,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有句話叫先安內而後攘外,正是這樣。只
有了卻自己的家事才能拉出隊伍去和日本鬼子幹。另外還有他對兒子金豹的一種深
深的疚歉。從他知道兒子遭歹人闊割的那一刻這疚歉便萌生於心。事到如今,他真
的覺得由於自己的執拗將事情弄到這般田地。他似乎意識到兒子選擇的這種報復方
式中隱藏著某種兇險的意向。想到這便不由渾身發冷。
    祠堂門口正中擺一張供桌,桌上擺著麵食菜蔬瓜果等供品。早經指導的孩童將
靈牌擺在供桌適當的位置上,便開始了整個儀式最精華部分——祭祀三拜九叩。鼓
樂隊也清楚到了該賣力的時候,大肆鼓吹,噪聲刺人耳鼓。看熱鬧的人忘記了一切,
引頸觀望。充當高金豹後人的孩童像戲臺上的戲子那般完全進入了角色,儀式中一
招一式地準確無誤又恰到好處。他在供桌前站定,作揖、跪下、叩三個頭,然後起
來再作揖,在蠟燭上點三支香,成扇面插入香爐,再跪下點酒,又叩三個頭。
起身再作揖。爾後撤一步再作揖,再跪下叩三個頭。最後起身作最後一個揖。一個
小小孩子能將這一古老的儀式做得連貫流暢無可挑剔,從中可見出民間傳統文化的
博大精深。
    祭祀之後,靈牌便被請進祠堂中歸位了。在一拉溜祖先靈牌之中增添的新成員
給這個長年塵封之地增添了許多生氣。

    這時日頭已經偏西,高鳳山高司令帶著他從村裡撤出的隊伍像離弦之箭疾速西
進。漸漸清晰的槍聲是隊伍的嚮導。槍聲使人振奮,有槍聲便有戰鬥,有戰鬥便證
實縣長的隊伍仍在與敵人搏戰。陳科長不在隊伍中,他另有使命,在高家父子達成
協約後他就離村進山了,他要將縣長的一封親筆信交給劉羅鍋的軍師小老頭。李雲
齊在信中告訴小老頭,抗日隊伍一旦突出日本人的包圍,便撤往昆崳山,然後以山
為依託進行下階段的保衛麥收戰。李雲齊嚴厲提醒他到了決定何去何從的時候了。
不可猶疑。
    情勢無比急迫,救國軍隊伍捨棄道路,傍著昆崳山山腳裁彎取直地越野,一半
野地一半莊稼地,隊伍行得跌跌撞撞。高鳳山騎著自家那頭黑騾子,是出發前金虎
從牲口欄裡牽出來的,並將他扶上騾背。他畢竟上了歲數,何況又是司令,擁一匹
坐騎理所當然。騾子由金虎在前面牽著,騾背上的他還是往日的裝束,黑緞衣褲,
戴一頂黑緞瓜皮帽,只是身上多了一把盒子槍,遠遠看去,簡直難辨他是個鄉紳還
是個轄軍司令。
    槍聲讓初赴戰場的救國軍心往神馳,一個時辰後槍聲已近在咫尺。越過一座小
村,便看見前面有一座綠茵如被的山坡,坡後飄溢出濃黑的硝煙,坡下便是那座正
遭戰事的繅絲廠。仗就要打了。高鳳山下了騾子,從槍套裡取槍在手,他命隊伍散
開前進。臨戰使這夥持槍莊稼漢緊張而又興奮,他們按照訓練時剛學會的作戰動作
貓腰向坡上運動,無聲無息,不久就到了坡頂。隊伍臥在坡後等待命令。高鳳山探
頭向前觀察,被煙塵籠罩的繅絲廠盡收眼底。繅絲廠規模不大,大抵是一個作坊。
座落於青山綠水之間,更使人覺得像一座僻靜的廟宇。繅絲廠傍著一道山澗,就在
山坡的下面,看不見洞裡的水流,只看見大大小小的裸石在夕陽下閃亮。當初許是
考慮到水源的因素,這繅絲廠才建在這地勢局促之地。高鳳山終於看見了佈置在澗
中的鬼子兵以及架在澗石後的機槍和迫擊炮,這些火器一齊對著繅絲廠射擊和轟炸。
廠子的圍牆已有幾處被炮彈炸塌,出現一個個形狀怪異的豁口,裡面的抗日隊伍用
火力封鎖著豁口,不讓鬼子由此突入。高鳳山看得明白,李縣長占了易守不易攻的
地利,這也正是能堅持一天一夜到現在的原因所在。眼前的戰鬥異常激烈,澗裡的
鬼子一次次向豁口發起衝鋒,又一次次被打退。戰鬥處於膠著狀態。
    高鳳山不敢猶豫,一邊觀察戰況一邊思索該怎樣對日本人下手。他想最痛快的
行動是從山坡直撲下去,打鬼子個措手不及,接應李縣長突圍。但這樣不利之後果
也顯而易見,救援一旦不能成功便沒有了餘地,救國軍只能進入繅絲廠與縣長的隊
伍會合,就會一起被敵人包圍。這樣不行。他想,只能以這個山坡為陣地,向鬼子
步步逼進,將火力吸引過來,以使李縣長能趁機突圍。
    救國軍開始向山澗移動,邊移動邊射擊。澗裡的鬼子發現從背後突然冒出股隊
伍立刻慌張起來,暫停對廠院的衝鋒,用部分火力將豁口處封鎖住,將其餘火力調
轉過來向山坡猛射,打得救國軍在山坡上駐足並出現首批傷亡者,進攻受挫。澗裡
的鬼子眼光並不遲鈍,他們發現攻過來的援軍不過是些衣衫混雜的莊稼漢,遂松了
口氣,不再把他們當回事,改換戰術,僅用少數火力對山坡做封鎖掃射,重新組織
兵力向廠院衝擊。鬼子的傲慢如重錘敲在高鳳山頭上,他感到受了奇恥大辱,一種
雪恥的欲望在胸中膨脹,眼光所及,正好是鬼子插在澗邊的一杆膏藥旗。旗在山風
裡神氣地飄揚,高鳳山油然心動,遂命隊伍一齊向旗射擊。旗成了眾矢之的,頓時
被槍彈打飛。這一槍也將鬼子打驚,不敢輕敵,再次停止對廠院的進攻,將火力掉
轉向山坡。這時李縣長的隊伍開始從豁口向外突圍,但沒有成功,被敵人發現後使
用火力壓住,只得再退進院內。高鳳山命令救國軍繼續向山澗靠近,當靠近到手榴
彈可以投及的距離,手榴彈便在澗裡開花,只炸得砂石和鬼子的屍體一起橫飛。鬼
子無奈,只得將澗裡的兵力分別向兩邊收縮,然後各自形成一個火力點,箝制住豁
口和山坡。這樣一來,卻無意中讓鬼子佔據了有利地形,使廠院裡的隊伍和山坡上
的隊伍進退受阻。
    只有改變戰術。畢隊長向高鳳山建議,隊伍不再向山澗靠近,那樣一來會有較
大的傷亡,另外也無作為,應該立刻炸毀敵人的火力點。他請求讓他帶幾個人試試。
高鳳山同意,將身邊的幾個年輕救國軍戰士交他組成爆破組,其中包括高金虎。畢
隊長看了金虎一眼,使附于高鳳山耳邊說:將金虎留下吧。高鳳山自然心明他的用
意,但作為一軍指揮,焉能在戰場上顧及親情?如此何以服眾。他搖搖頭。畢隊長
又說:留下金虎給你牽騾子,那鬼東西只在他手中服貼。高鳳山再搖搖頭。畢隊長
就只得實話實說:金豹廢了,留下金虎給高家續個香火。高鳳山的心不由被觸動,
臉上呈出煩惱,但最終還是沒有答應。畢隊長歎息一聲,就帶著五人爆破組向左側
敵火力點摸去。
    他們貼著地皮向前爬行,漸漸靠近了山澗。他們看見火力點在潤中一個凸處,
上面架了兩挺重機槍,一挺對著廠院豁口,一挺對著山坡,除此還有持擲彈筒和三
八大蓋的鬼子。火力點向外吐著火舌。畢隊長揚手向火力點投去第一顆手榴彈,其
余戰士也跟著投擲。由於火力點從澗內突起,像一個空中堡壘,手榴彈難以投中,
即使投中也隨即從上面滾落下去,在洞底爆炸,構不成威脅。相反爆炸組倒直挺挺
地暴露在敵人力之下,子彈在他們身前身後掀起一串串土花。很快五人中就有一死
一傷。手榴彈已全部投完,畢隊長只得帶著尚活的金虎和另一名救國軍戰士回到陣
地。
    高鳳山見畢隊長在將幾顆手榴彈捆成一束,知他還想再上。便說你剛下來,另
換一撥兒人吧。畢隊長搖頭說我看出人多也沒用,這遭我自己去。高鳳山不由看看
他那只斷指的手,剛又要說話卻又被畢隊長打斷,他說你看手便知你心裡想的啥了,
咱倆都從閻王老子跟前走過一遭,還怕個毬哩!這遭就是完了也賺了好幾個月呢。
高鳳山聽這話心裡酸楚楚的,也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不再說什麼,眼看著畢隊
長將手榴彈捆成。
    畢隊長沿原路爬回,他靈巧地躲避著從澗裡射出的子彈,三滾兩爬,便靠上澗
邊,他突然從地上站起,將手榴彈束向「空中堡壘」投去,手榴彈剛剛脫手,一排
尖叫的子彈便像突然冒出的一股罡風將他掀倒。而他投出去的手榴彈束卻因用力過
猛,飛越過「空中堡壘」,落進澗底爆炸出來,巨響驚天動地。
    高鳳山將一切看在眼中,怒火燒胸。他突然轉向身邊的金虎,吼道:金虎再給
我捆。他要自己上。
    金虎不動,悶悶地說。這樣不行,得換個辦法。
    高鳳山不屑地盯著他,眼光很硬。
    金虎又說:剛才上去看了地勢,要是用石頭往下滾,准能把鬼子的機槍砸了。
    高鳳山變了眼光,想想說:石頭有棱有腳,在這土坡哪裡能滾得下來!
    這時旁邊一個救國軍漢子說:用碾砣,碾砣行。
    高鳳山說:碾砣自然行,可這會兒到哪去找!
    漢子說:咱剛經過的村子離這兒才一裡多地,去人一會兒就滾過來了。
    金虎說他帶人去弄碾砣。
    高鳳山同意了。命他快去快回,金虎就帶一撥兒人飛快向山坡後奔去了。
    戰鬥就這麼僵持著。結局仍像一個謎。
    金虎果然來去匆匆,不到一袋煙工夫,便將兩個碾砣從坡上滾下,直滾到陣地
前面,這時他們個個大汗淋漓像剛從水裡出來的一般。
    高鳳山以怪異的目光看看身前的兩個巨大的石陀,口中念念有詞。可誰也沒聽
清他念叨的是什麼,連趴在身旁的金虎也茫然不曉。
    之後,高鳳山就讓人將碾砣分別對準兩個火力點滾將下去。
    這是一個無比奇異的時刻,救國軍這土造的武器順坡而下,愈滾愈快,風馳電
掣,直逼山澗,當在山澗邊上騰空而起飛向洞中時就如同兩道閃電呼嘯而至。鬼子
開始見滾來個傢伙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等明白過來已經猝不及防。滾向右側的碾砣
稍稍偏了一點兒,淩空而過時像揮起的巴掌般將火力點邊沿的一挺歪把機槍及射手
打下澗底,而左邊的碾陀就不偏不倚落在那火力點當中,將上面的鬼子和武器砸了
個稀巴爛。僥倖未死的個把鬼子傻子似地瞪眼望天。
    這瞬間,整個戰場都啞了。
    這沉寂似召喚又似號令,李縣長的隊伍水流般從豁口湧出,沖過山澗,直撲救
國軍控制的山坡。這時,右側那個火力點又開始射擊。追擊著剛爬上山坡的抗日隊
伍,高鳳山立刻命救國軍壓住敵人火力。突圍的隊伍不顧一切地向坡上飛奔,救援
行動眼看著成功在即。
    然而這時戰局陡變。原來在繅絲廠那邊包圍的鬼子發現抗日隊伍已沖出廠院,
遂立刻從兩邊向山坡包抄過來,速度極快,瞬間便接近救國軍據守的陣地兩端。槍
彈橫著掃向山坡中間。兩支隊伍尚未匯合,進退兩難。進則傷亡慘重,退則重陷敵
圍。山坡不同於廠院,一旦被敵人包圍,無險可守,必將全軍覆沒。情勢至危。正
這時忽聽側方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只見一群赤膊大漢端槍向日本人射擊,口中
高喊:殺小鼻子!殺小鼻子!高鳳山和他的人一齊張眼望著這群來路不明的魯莽漢
子,他們奔跑得極快,不避槍彈,夕陽的光芒照耀著他們裸露的雪白的肌膚,望去
宛若一片活動的石碑,跳躍著滑向坡下,一會兒便從救國軍陣地呼嘯而過,沖向敵
陣。啊,高鳳山不由叫出聲來,他看見跑在最前面的紅臉漢子是兒子金豹。他全身
的血「呼」地沖到頭頂。這時刻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戰況嚇懵,連連後退,直退到
山澗裡。以山澗為戰壕開槍射擊。赤膊漢子不為所懼,仍邊射擊邊向前衝擊,中彈
者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當人們的視野中剩下最後一個赤膊漢子時,奇跡出現了,那
漢子似乎已將子彈打光,也似乎受傷不能前進,只見他直挺挺站在山洞的上方,任
鬼子一齊向他射擊也屹立不倒。白亮亮的「碑石」如同埋進了地裡。這時李縣長的
隊伍和高鳳山的救國軍看到戰鬥的轉機,一齊從地上躍起,猛烈射擊的隊伍像一股
聲色俱厲的狂風卷向敵人的陣地。

    任何言詞都無法描繪戰爭的真切經過。報告結果就更顯得蒼白。要說的只是這
場歷時一天一夜的戰鬥終於結束。這股日本兵幾乎被全殲,剩下幾個腿長的逃回城
裡去了。縣長李雲齊的抗日隊伍和高鳳山高司令的抗日救國軍亦傷亡很重。再就是
那夥赤膊兵們無一生還。打掃戰場時李雲齊和高鳳山去看望山潤上方那個奇異的不
肯倒下的戰士。到了近前,他們才看清楚那戰士所以不倒的緣由,當然,人死了不
能說話,還須活著的作一些推理:他一定是在中彈即將倒下的那一刻,將自己的槍
筒牢牢地插進地裡,這槍就成了一根不倒的支柱。那戰士倒將自己的身子固定在這
個支柱上,槍林彈雨不動搖。不明白他所以如此的原因,但有一點顯而易見,由於
他實際上將自己當成一座活靶,便吸引了鬼子兵的許多火力。李雲齊和高鳳山看到
他的面目已經血肉模糊,那赤裸的前胸和後背已被打成蜂窩狀,潔白的肌膚上佈滿
鮮豔的斑斑血跡,如同碑石上雕刻的紅色碑文。高鳳山高司令心裡已明確無疑這個
軀體正是自己的親子高金豹。許多事已無法為人所知,比如高金豹的心為何一下子
歸於抗日?他又是怎樣從那些無心無肺的歹人中拉出幾十名英勇殺敵的抗日兵(這
麼叫是因實在找不到更恰當的稱謂)?是他又許諾了這些人新的懸賞?還是這些人
突然間迸發出泯滅已久的良知,這些也許是永遠解不開的謎。

    還有兩件事需稍加敘說,一是縣長李雲齊托陳科長帶給小老頭的信奏了效,到
最後時分方看出小老頭確不愧為小老頭,他竟有辦法偷出了劉羅鍋珍藏於密室裡的
地契,以此為要挾迫使劉羅鍋歸於抗日。但李雲齊並沒急於將劉羅鍋的勢力收編。
只要劉羅鍋願意抗日,就允許他保留自己的那股勢力。當然也包括那些不明不白得
來的地契。再一件事情純屬高家自己的事。高家兒媳紅豆在聞聽高金豹戰死的消息
後懸樑自盡了。高鳳山一家人十分悲痛。然而悲痛之中還另有一樁棘手的事,即如
何殯葬。紅豆在踏進高家門檻後其身份一直模糊不清。與高家兩個兒子的關係都似
是而非,被公認的名存實亡(甚至連名也不存),而偷情相愛的又沒有名份。最終
還是高鳳山拿起主意:將紅豆作為金豹的媳婦與其合葬。入殮前高鳳山的心忽有所
動,他覺得合葬固然會對金豹和紅豆的心思,可「斷根」的金豹終不免為廢人,就
這樣送他們去也著實對不住兒媳紅豆。於是高鳳山便請來一位手藝超群的細作木匠,
讓他為金豹趕做一副男人的物件。那木匠自是心領神會,也感念著金豹和這女子熾
熱的戀情,便使出全部手藝製作起來。他選用上等的紅木,精雕細刻,一遍一遍地
打磨,又一遍一遍地上油,最後完活的物件竟然像真的一般栩栩如生。只是不曉木
匠出於什麼考慮將尺寸做得大了。放進棺木如同在裡面安了一架炮車。於是高家便
體體面面為金豹和紅豆舉行了婚娶暨喪葬儀式。那是一個很好的日子,天空晴朗,
陽光明亮。參加這合二為一的儀式的人很多,連縣長李雲齊和陳科長(已被任命為
膠東抗日救國軍副司令兼參謀長)也特地趕來參加。靈牌重新製作了,無論其樣式、
規格還是上面的書文皆合乎當地千百年規範:右寫:故顯考高公諱金豹之神位;左
寫:故顯妣高呂孺人紅豆之神位。左下寫立靈牌孝男高寶某孝祀。
    因他們沒有親生子女,立靈牌人仍以虛擬人高寶某替代。雖勉強卻也實屬無奈。
不過隨年月的往後推移,下幾輩不清楚當年高家恩恩怨怨故事的人,也就看不出其
中有什麼破綻了。


     [注]小鼻子:當地對日本人的蔑稱。如同稱歐美人為大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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