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泱泱水

 


  佝僂人奎安下葬那天雨一直下個不停,送葬隊伍踏著泥濘艱難地向墓地進發,粗密的雨鞭子抽在裝奎安的棺材上發出擊鼓般空洞的響聲。棺材和通常的一樣大,沒因奎安那沒長夠的短身子而做得小些。娶了親的人便不是孩子,一切須享受大人的權利。雨一直把送葬人驅趕到離村五裡的墓地上,吹鼓手站在墓坑旁開始努力吹奏,以此證明沒因下雨鬆懈妄拿傭金。新挖的墓坑裡已灌了很深的雨水,被泥土染得渾濁鋥黃。這雨沒一絲停歇,澆得人們煩悶焦躁,於是不肯理會死者家人堅持將坑水汲幹的要求,便把棺材下進坑裡,棺材在裡面呈漂浮狀,隨之被拋下的一鍁鍁濕上壓定,直至平地上隆起一座圓圓的丘。埋了奎安,送葬隊伍便自行解體,各自向村子疾奔。這時雨更大了,本來便昏暗的天地幾乎黑成夜晚,以致回村的人找不見路徑,跌跌撞撞不住摔倒在泥水裡,同時又聽到今年開春的頭一聲雷響,很悶,如同憋足了勁兒才從濃厚的雲層裡鑽出,這次乖戾的殯葬使所有的人都隱隱感到一種不祥。
  佝僂人奎安被埋進趙家塋地當夜,他爹趙鳳歧就到他媳婦房裡對她說找個人吧。兒媳是南面山裡人,在娘家人稱七姐,到婆家還叫七姐。雖然男人剛死,她見了公爹也沒哭,佝僂男人死了她沒往心裡去,哭多了反叫別人說是裝出來的,所以她沒哭。她問公爹找人幹啥,喪事已辦利索了還找人幹啥?她公爹瞅她一眼說不是找人手是找男人,她聽了嚇了一跳,心裡直打鼓,兩眼驚訝地盯著她公爹那張沒一絲表情的馬臉。雖說嫁到趙家不到兩個年頭,可族上的規矩她曉得,女人死了男人頭三年裡不許走道,以後能不能走得視新找人家的情況由族上尊長定奪。今日剛埋了男人公爹便說出叫她走道的話來,這著實使她大驚。可她是聰明靈巧的人,很快便斷定這是公爹指天說地呼狗打雞的伎倆,意在滅滅她的心臟,叫她在今後的時光裡不想三想四嚴守婦道。她這麼想定心裡自是好氣,嘴裡卻說爹放心媳婦一輩子不再找人,伺候爹。她公爹趙鳳歧皺了皺眉,說這不行得趕緊找個男人,半點兒也不能拖。說得極其認真。她這道真懵了,不摸公爹到底打的啥主意。想想自己一朵花似的青春給了他兒那麼個殘廢人,心裡一屈嗚嗚哭出聲來。見女子哭,趙鳳歧還站著不動,心裡恨恨地想:你男人死了貓尿也不肯多灑一滴,叫你找男人倒裝出這份正經來。等女子哭聲低了他又說不是叫你走道是叫你找個男人,生兒。女子徹底停止了哭聲,淚眼望著公爹,趙鳳歧又說趁奎安剛死趕緊找人懷上孩子,算是奎安的遺腹子。女人聽見這話瞪眼說不出話來,可她總算明白了公爹的意思,叫她給佝僂男人留個後。她願意不願意兩說,可這實在是沒道理的事。佝僂人不是獨子,他弟兄四人俱已娶妻生子,她公爹稱得上子孫滿堂,為啥卻一定要死了的佝僂兒也留下一個後?她想想屈上加屈又哭起來,這遭趙鳳歧卻沒耐心等她哭完,冷著臉說這是三爺的意思,他只是傳三爺的話。三爺說這事成了算你給趙姓人立了一功,往後是走是留隨你,要是不成就以是你毒死了奎安施家法,女子哭聲更高了,趙鳳歧也抬高聲音說,還有,三爺叫你記硬一樁,萬不可差錯:找男人不許找自家趙姓門裡的人,只准找本村楊姓人,只要是楊姓人你找哪個就隨你便了……趙鳳歧丟下這個話就走出他兒媳七姐的房。
  這晚又下了整夜的雨。
  雨聲摻和著女人的哭。沒個停歇。
  三爺耄耋場年仍善於思考,他想著這樁事已好久好久了。這事看似古怪而荒唐,三爺卻為此不知思想了多少個白天和夜晚。
  這村叫趙家泊,百十戶人家,住著趙、楊兩姓人。一條東西街把村子切為兩爿,趙姓人住前街,楊姓人住後街,從老輩就這麼蓋屋,似乎自然而然。
  既然村名冠以了趙字,就會使人想到趙姓是這座村子的奠基人。對此,《趙氏祠譜》也有記載,他們是這塊土地不容爭議的開拓者。另外,《趙氏祠譜》也記敘了楊姓人早年遷徙來此定居的細末,蠅頭小楷歷歷在目:「……永樂十三年,穀雨日,一乘牛車自西南駛來,進村。車上載楊姓一家七口人丁,俱面有菜色。男者下車聲淚俱下,言稱雲南人士,遭災奔逃求生,途遇一觀,道長神課,遂求得一簽,上曰:一方勝土在北方,趙家泊前好風光。大喜,日夜兼程三月有餘,方達簽上所喻之地。祈望收留,將世代感恩不盡。族人聽罷驗簽,果如楊氏所言,一字不差,信為天意,遂應之,撥村後一閑屋為安身之地……」不難看出,《趙氏祠譜》中的記敘將楊姓人祖先描繪得狡黠而卑躬屈膝,這自是楊姓人所不能認從的,他們亦有自己的《楊氏家譜》為之澄清:「……永樂十三年,先祖攜親眷自祖籍雲南赴關東覓參。穀雨之日經趙家泊村前,但見村莊破敗然風水甚佳,遂留此落根。趙姓人本有驅逐之念,但見先祖身魁魄壯氣宇不凡,終不敢妄為,相安無事……」言簡意賅,楊姓人又將趙姓人的雞腸狗肚色厲內荏之德性躍於紙上。總而言之,趙楊兩姓引經據典各執其詞,大相徑庭,但尚有一點吻合:即趙姓人是坐地戶,楊姓人是後來人。
  不過論究起實際,趙姓人便漸漸心虛且深感自愧弗如了。隨年代之推移,村子不知不覺起了變化,這變化開始並未引人注意引人深思。只從外觀,外人進村一眼便見出前街與後街的截然不同,後街楊姓人的屋愈蓋愈氣派,高門樓,福字照牌,青磚砌牆青瓦蓋頂,蔚然可觀;而前街多為老輩人留下的草屋,又矮又破,每每雨過,宛如一群被雨水淋濕的雞。
  這只是外表之異,兩姓人一代接一代繁衍,養子添孫,這中間更見出兩族人此盛彼衰。楊姓人的後代一下生便顯得虎虎生氣,哭聲如牛犢之哞響徹全村,趙姓人聽了便知楊姓又添新人。孩子再長大些更見著喜人,男者儀錶堂堂,女者如花似玉。且個個天資聰慧,在學堂裡讀書無須老師多加指點,便心領神會融匯貫通。每每鄉試,楊姓子弟總能考出幾個秀才舉人,光耀鄉里。即使到了民國取消了科舉制,楊姓人在外面做官的也不少,有的在軍中擔任師、旅長之職,有的在執政衙門擔當高等參事,不一而足。與此相反,趙姓人就大有一輩不如一輩之勢。孩子生下來便像遭了霜打,萎靡不振,佝僂人簡直成了族上的特產,不呼即出,源源不斷。有的人竟嚇得不敢生育,年紀輕輕便和女人分居二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終又鬧得父子反目夫妻絕情。即使沒有殘疾的孩童,在體魄與智力上也都不如人意,要麼長不起個,要麼頭腦愚笨。也是上蒼不信,族中偶有健全孩童出生又總是早早夭亡,三爺的兩個兒子便是一前一後死於天花,斷了他一線希望。一輩連著一輩,趙姓中人竟無一在鄉試得中,更無人出門為官,整個家族抱殘守缺,渾渾噩噩……
  這便是三爺憂之所在。
  作為一族之尊長,也著實苦了三爺。他已風燭殘年,本應消消停停,優哉遊哉,曬著日頭等月亮。可他享不到這份清福。如同一隻靈龜,負載甚重又責無旁貸。他日以繼夜地思考著同一個問題:趙楊兩族頭頂一天腳踏一地共飲一水同呼一氣,無風水之異,奈何興衰不一?他反反復複地推敲咀嚼,如同牛之反芻。終有所悟。

  趙鳳歧和兒媳六姐說了那樁事,過了三日,不見七姐有什麼動靜,一切照舊,白天做飯掃院推磨喂豬洗衣縫補,一刻也不停閑;黑下早早回自己屋睡下。雞鳴複起,再一樣不差地重複頭天的活計。趙鳳歧就有些沉不住氣了,第四天上便去三爺家告了她的狀。
  六姐限公爹去見三爺是那天的傍晚,黃黃的日光像給村子抹上一層尿。空氣也臭不可聞,不是來自日光,是街上星羅棋佈的牛糞狗屎。
  三爺家在前街的西頭。七姐是頭次進到三爺家中,也是頭次見三爺的面。和奎安成親那天按禮數是要拜見的,可三爺說免了。後來她才知道是三爺不願叫佝僂子出來在楊姓人面前丟人現眼。她和公爹進去見三爺坐在堂間一把太師椅上閉目養神。「棺材部子」,她看了三爺一眼心裡就這麼想。
  三爺就是三爺,小孩子從小就三爺三爺地叫,叫到自己有了孩子卻仍不知三爺的名諱。三爺究竟活了多少歲數也沒人能說得準確。三爺雖年事已高,卻無甚大病疾,只是腿腳有些不便,所以他不大出門。再就是牙齒脫得一顆不剩,不能吃稍硬些的東西。三爺一再對人說他年輕時牙齒極好,杏核桃核一咬就開。他一向有收藏落牙的癖好,掉一顆收一顆,決不遺漏。等全部掉光,他已聚斂了一小布口袋,提在手中一掂,嘩嘩作響。他一年總有幾回當著族人的面把牙齒倒在桌子上讓大家觀賞,大家便稱讚不已:好牙!好牙!如果時間充裕,三爺還可憑記憶將這些牙齒以脫落時間為序一顆一顆排列出來,再次博得眾人的喝彩:三爺好記性、好記性。如按虎生十仔必有一豹之說,三爺便是那一豹無疑,他自小聰明伶俐心計過人,學業不在楊姓子弟之下。族人堅信他是趙姓裡頭一個能出門當官的人,對他抱足了希望。可他樣樣不差只差在運氣上。鄉試那年他突然得了傷寒,好容易活過來卻過了考期;他娶親後生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雙雙夭亡。他不舍氣,快五十歲時又納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為妾,滿心希望這女子能為他留後,卻又未能如願,再老些他就心灰意冷了,認了命。老婆又在十幾年前過世,妾在身邊早晚服侍他。
  七姐和她公爹進屋時妾正站在太師椅後為三爺捶背,見有人來,妾便對著三爺耳朵告訴他找的人來了。三爺便睜開眼。
  七姐叫了聲三爺又叫了聲三婆。站著沒磕頭,她公爹趙鳳歧氣得對她直翻眼。
  三爺看看她又看看她公爹說鳳歧你回吧。趙鳳歧就走了。三爺又說雲仙你也去吧,七姐就看見三婆走進裡屋去,她由此知道三婆的名字叫雲仙。
  三爺說:「奎安家的,你來啦。」
  她說:「來了,三爺。」
  三爺說:「進趙家門幾年啦?」
  她說:「快兩年了,三爺。」
  三爺說:「今年多大啦?」
  她說:「二十四啦,三爺。」
  三爺說:「看你模樣整齊,跟奎安是屈了。」
  她說:「當初媒人說奎安生得膀闊腰圓。」
  三爺說:「聽她瞎謅,咱趙姓門裡哪能找出個膀大腰圓的。」
  她說:「當初俺信啦。」
  三爺說:「跟奎安是屈了你。」
  她說:「奎安死了。」
  三爺說:「死了也好,活著自個兒受罪別人也受罪。」
  她說:「埋進趙家塋地了。」
  三爺說:「他去那兒好。」
  她說:「墳壘得很高。」
  三爺說:「活時身量不高,死了墳壘得像樣子,風光一遭。」
  她說:「那墳是壘得風光。」
  三爺說:「你公爹說你淚都沒掉一滴。」
  她說:「我哭啦。」
  三爺說:「你公爹說你乾哭不掉淚。」
  她說:「他胡謅,我掉淚的時候他看不見,不掉淚的時候就看得見。」
  三爺說:「只為你沒學會刁,學會了,他啥時見啥時臉上都有淚」
  她說:「是沒學會。」
  三爺說:「人學好不易,學習也不易。」
  她說:「我爹說三爺叫我尋野男人,我不信。」
  三爺說:「別不信,你爹沒瞎說。」
  她說:「真是三爺叫我幹下作事兒?」
  三爺說:「三爺叫幹的就不是下作事兒。」
  她說:「這不是壞了祖上的規矩嗎?」
  三爺說:「女人家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說:「三爺,我不懂。」
  三爺說:「趙姓人不中用了,你咋不懂?」
  她說:「我真不懂,三爺。
  三爺說:「懂也罷,不懂也罷,就照三爺說的做啦,三爺不會虧待你。」
  她說:「三爺,幹那種事我害怕。」
  三爺說:「萬事開頭難。」
  她不:「我不會。」
  三爺說:「不會啥?」
  她說:「不會那個……」
  三爺說:「你不是過門兩年了嗎?」
  她說:「奎安不行?」
  三爺說:「奎安不行。」
  她說:「奎安不行。」
  三爺說:「真可惜了。」。
  她說:「奎安只知道使嘴咬。」
  三爺說:「小廟的神。」
  她說:「三爺,我不會,叫別人幹不行嗎?」
  三爺說:「不行。」
  她說:「三爺,我真的不會。」
  三爺說:「不是三篇文章兩篇詩,是個男人都能教。」
  她說:「三爺,我不幹。」
  三爺說:「混帳!」
  她說:「三爺,我不幹。」
  三爺說:「大膽!」

  她公爹趙鳳歧依照三爺的意思,第二天就讓她搬到村頭的一所空房裡單過,名義上是兒子不在了公公媳婦住在一塊兒怕別人說閒話,實際卻是為她行事方便,那屋原是住著一個老啞巴,老啞巴死了這屋就空出來了。
  她公爹沒虧待她什麼,幫她收拾了屋子,刷了石灰,搬去了家具,送去了糧食柴草,臨走還幫她挑了一缸水。公爹走後,她哭了,眼淚像泉一樣湧出來,可她並不知道哭的是啥,只是想哭,痛痛快快哭一場。
  這一晚她沒吃飯就躺下睡了,孤身一人在啞巴死鬼倒出來的房裡,她嚇得要死,點燈害怕,不點燈也害怕,便索性不點,用被子蒙著頭,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那白鬍子老啞巴在暗處對她比比劃劃。
  昨天三爺和她說話的後半截,態度就不像開始那樣和氣了。見她不應,便兩眼瞪著她,又重複了她公爹對她說過的做不成就以毒死她男人論罪的話,那時她從三爺那不善的眼光就清楚這話不是嚇唬她。
  她從未想過死,新婚之夜發現嫁的是佝僂人,千般惱萬般恨,可也沒打死的主意。不知怎的,從她看奎安頭一眼就知道他活不長,她不是咒他,她只是這麼覺得。她也沒從心裡恨奎安,她覺得他也可憐。奎安不行,她也沒多想。不是所有佝僂人都不行,可奎安不行就是不行。她倒覺得這樣清靜。日子久了,無論怎麼說奎安終是個男人,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有時就冷丁生出點念頭來,可轉身一看見奎安那蜷縮在一起宛若一隻瘦小貓崽的身子,她那一點念頭隨之便煙消雲散了。奎安就是養在她身邊一隻可憐的貓崽。她以後就叫自己這麼想。
  她聽到下雨的聲音,雨聲給她的屋子罩上一層屏障。還不到夏季,夏雨使村東那條河漲滿洪水,波濤滾滾,在夜裡那震耳欲聾的吼聲叫人心悸。而時下的春雨只是入地無聲,輕柔無比。「桂兒桂兒」,雨聲中她似乎聽到一聲連一聲的呼喚,她感到驚詫,把頭從被子裡露出傾聽,那呼喚消失,滿耳依舊是漸漸瀝瀝的雨聲。可當她再蒙上被子「桂兒桂兒」又在耳畔響起,她心驚肉跳。在後來的日子裡,只要夜裡下起了雨,她便會聽到或是輕柔或是粗暴的雨聲中伴有「桂兒桂兒」的呼叫聲,直到她死去。
  在奎安入葬數日之後,一樁奇異的傳聞勁風般在村子裡回蕩:有從趙家塋地經過的人看見奎安的新墳不斷往外淌水,天早已晴朗,陽光和乾燥的春風把地面弄幹並做成一層硬殼。唯獨奎安的墳總是濕漉漉的,從墳丘兩側流出兩道細細水脈,如同兩行淚水。那人說好像還聽到了從墳裡傳出嗚嗚咽咽的哭聲。村裡的年輕人聽見這怪異事結伴前去勘察,回來也都賭咒發誓說他們也看到相同情景,與奎安熟撚的人更證實那悲悲切切的哭聲確是奎安的。於是這樁被考證無訛的事實便被村人們細細地咀嚼著、推敲著,很快便得出相同的結論:那可憐的佝僂人死得冤枉,所以淚水不斷哭聲不絕。奎安是被人害死的。那麼誰是害死他的人呢?對此人們也似乎心領神會,只不願說破而已。
  七姐是在奎安死後第七天上去到趙家塋地給男人「燒一七」的,她像出殯那天一樣穿一身白孝衣,腳踏白鞋頭裹白布,手提一個包著祭品的白包袱,走在田野路上,風吹起寬大孝衣的邊角,宛若一隻巨大的白蝴蝶。那可怕的傳聞最終也刮進她的耳朵,她不相信是真,卻又心虛。她想立刻去塋地看個究竟,又怕別人疑心,就日夜不安地等待著,直等到「一七」上墳日。
  塋地在村子的南面,出村不久便看見在陽光下牙齒般白亮的碑林和一丘丘黑魆魆的老墳,那黑是墳上盤根錯節生長著的迎春。她娘家山裡也和這裡一樣,有在墳上壓種迎春的悠久傳統。每年清明時節,墳上便綴滿密密匝匝的黃色小花,美得令人眩目。她記得小時候每到清明這天便嚷著要與大人一起去上墳,那片黃花帶給她無限的歡愉,卻壓根兒不曉得墳墓對人具有怎樣的意義。當她後來長大,尤其當自己的爺爺和婆婆先後被埋葬在這裡,不久那墳上又生長起迎春,她才開始體會到那一叢叢黃花不僅僅預報春天的來臨,同時也向人們預報死。
  眼下已不是黃花開放的時節,除了新墳,便是一丘一丘的黑。
  七姐在春風裡飄飄蕩蕩來到塋地,找到了奎安的墳,她的心很慌,果然看見水從墳兩側汩汩流出,流到很遠的地方,然後滲入幹上中。這確是奇事,下葬那天的情景她是知道的,墓坑裡即使存儲了雨水也不應如此流淌不斷。她側耳傾聽,沒聽到所謂的奎安悲切的哭聲,但她卻強烈地感受到從墳墓裡透出的奎安身上的氣息,這只有她才能分辨的氣息是確鑿無疑的,是那種放了很久了的陳蒜泥的味道,她感到了一陣窒息,忙後退幾步,她覺得那股陳蒜泥的氣味兒談些了,便雙膝跪下,眼望著面前的新墳。奎安我來給你送吃的啦。她把包袱解開,把供品一樣一樣擺在地上,這時她明顯感到那陳蒜泥的氣息濃重了,是奎安靠過來吃東西啦,她又後退幾步,開始給奎安燒紙,紙在家裡已打上了錢印,給男人備足在陰間的花銷。望著嫋嫋上升的青煙,她開始哭泣,這遭沒人逼她,是她自己想哭。奎安你這輩子活得委屈,可這又怪得誰呢?連好身子骨的人都活得不易,何況你這滿身沒個硬梆處的人呢?她嗚嗚地哭,淚流滿面,其實她也不知道給男人念叨了些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出口。她突然覺得奎安身上的氣息變淡了,大概是他吃飽了開始四下收集銀錢了,他的腿腳不便,這成百上千的銀錢夠他忙活幾個時辰的了。奎安我走啦,待燒「二七」我再來給你送吃送錢。她從墳前爬起身,一抬頭看見塋地邊上站著一個男人向她定定地望,她的身子倏然一顫。

  這村子的地理面貌在那一帶鄉間是罕見的,四周無一處沒有河流,河流相互交匯,像包餃子似的把村子包在中間。於是一年四季水源充足,沒有乾旱之優。除了夏季漲水,河水咆哮渾濁,其餘季節水流都十分平緩清澈。河床裡乾乾淨淨,不見一處淤泥和雜草,草都茂密地生長在岸邊,堤上是高高的白楊,即使沒風的日子也會聽見樹葉在頭上嘩啦啦響。
  剛過的一場雨雖大卻畢竟是春雨,雨過天晴,河水也隨之變得清亮。日頭升高,村裡的女人便來到河裡洗衣,此起彼伏的棒槌聲在河面上砰砰作響,間雜著女人們的嘻笑和言語。
  七姐也在這些女人中間,只是隔著一定的距離,她的位置離石橋很近,能看見從橋上過的下地的男人。這也正是她來河裡的目的。給男人燒過「一七」,她換了裝束,除卻腳上那雙白鞋和頭上紮著的白布條尚可看出她是個帶孝的寡婦,衣褲已是日常素淡的藍色。她跪在蒲團上一下一下地搓衣裳,眼光卻不時地向橋上瞟去。村裡的地大部分在河的對岸,這橋便是男人們的必經之地,眼下正是播種時節,各家的青壯勞力往地裡送糞,小心翼翼地推著小車從狹窄的橋上過,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的橋。七姐可以無所顧忌地把審視的目光投向他們。想到自己將要自做主張從這些男人中間選出一個委身,作為對奎安無能的補償,她心裡便生出一種複雜無比的情感,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夢境之中,是那種荒誕不經的夢。但她最終又知道這不是夢,或者說不是她的而是三爺和公爹的夢。這是他們意旨,不可抗拒,她只是他們手裡的一團泥,可著他們的心意捏巴出個形狀來。這個前提又使她減少了許多罪惡感與羞恥感,同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激動與不安,與奎安在一起的兩年,她漸漸忘記自己是個女人,而現在她又重新是了,一顆女人的心在焦躁煩亂地跳動。跳得她胸口發堵。她下意識地在石板上搓著衣裳,眼仍向橋上凝望。她在過往的眾多男人中間進行辨認和篩選,自然只是局限于楊姓青壯男人的範圍。嫁到這村不到兩年,平常又不大出門,特別是和後街上的楊姓人家來往很少,可以說她對楊姓人尤其是男人們十分陌生,平時在街上遇上把頭一低便走過去了,而現在要把他們分辨出來便只能採取非此即彼的方式,除卻熟悉的趙姓人,其他的都權當是楊姓人。她很快便發現自己的這種判斷方法是正確的,因為與三爺所憂慮的狀況正相吻合:陌生的男人十有八九具有強健的體魄,推車走在橋上,足音如雷,而熟悉的趙族本家人則十有八九身材瘦弱,推車上橋便戰戰兢兢。更見蹊蹺的是,她似乎也聞到了奎安身上的那股陳蒜泥的氣味兒,這新發現使她驚詫不已。
  日頭漸漸升至頭頂,河水被照射得明晃晃的,天快晌,洗衣裳的女人們陸續回村做飯了。河裡只留下孤零零的七姐一人。她不想離去,她的事情還不見頭緒。大半個上午,她差不多把村裡的男人看了個遍,看得心猿意馬。她覺得就像買東西,真叫你可心挑揀了,反倒不知所從。人就是這德性,想當初爹媽聽信媒婆之言把她嫁給佝僂人奎安,她雖然痛心疾首無比哀怨,可到後來還不是認了命?而現在她卻對這些比奎安強出百倍的健壯男人橫桃鼻子豎挑眼。於這挑剔中她似乎感到一種愜意。
  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午後她又來到河裡,把上午洗過的衣裳再洗一遍,同時把看過幾遍的男人們再看幾遍。日頭西斜時,她似乎找到一個目標,那是一個面孔白裡透紅的陌生男人,而一旦認定了他,她倒覺得對這個人有些熟悉,這又叫她懷疑他是否是楊姓人,好在在他從橋上過時她沒聞到那股陳蒜泥的氣味,她想不會錯了。
  天漸漸黑下去,下地的人三三兩兩往村裡回。七姐把盛衣裳的木盆抱到離橋頭不遠的地方,等著那個紅臉男人,這時她感到驚慌,心怦怦地跳個不住。「桂兒桂兒」她忽然又聽到這使她百思不解的呼喚聲。環顧四周,她沒看到一個人影,暮色籠罩的河谷寂靜而空曠,她無限惆悵,怔怔地站著。
  紅臉男人出現在橋上時天幾乎黑盡,從橋上下來時他看見了她,只看了一眼又往前走,走得匆忙。她慌張得厲害,雖於黑暗中她仍看到他的臉綻出紅光,她衝口喊了聲大兄弟。男人停住腳,詫異地望著她。「奎安死了」。她說。男人無語。「奎安死了。」她又說。男人沖她點點頭,抬步向村子走去。
  整整一個夜晚她都在痛恨自己,除「奎安死了」她沒找到別的話對紅臉男人說。本可搭訕點別的,還可以請他幫忙把木盆捎回家,到了大門口還可以讓他把木盆送進屋,而後……事實上她什麼作為也沒有,只癡人似的「奎安死了奎安死了……」她感到萬分羞愧,一遍又一遍在心裡責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自己。

  她隔一兩天便去看公爹一次,幫公爹做些家務活兒。每回公爹都甕聲甕氣問一句:咋樣了呢?她就紅了臉,而公爹的臉卻一次比一次鐵青。
  她也十分清楚這事一旦要做便不可久拖,如同種地不能錯過了季節。何況她也確實不想錯過了那個楊姓紅臉男人。她已經知道那年輕人是後街上外號門神的楊宗才的三兒,尚未成婚。她十分驚奇,自己竟然變成一個十足的蕩婦,一個無羞無恥的女人。自那次在河邊見他一面,她就變得心神不定,只要閉上眼睛,那張如燃炭火的臉便在眼前晃動,她甚至能聞見一股清香的燃木味兒,尤其在夜裡,燃木香在屋裡繚繞,徹夜不散,只攪得她心旌搖晃。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上了他,無論是嫁他還是偷他都心甘情願,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整夜整夜索盡枯腸。
  轉眼要給奎安「燒二七」了,征得公爹的同意,她去集上給奎安買祭品,祭品自然要買,而在內心深處更重要的事是去集上與楊宗才的紅臉三兒見面。她覺得他會到集上去,他爹是菜園子把式,每集都讓兒子們去集上賣菜,沒成親的三紅臉兒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可她在菜市硬是沒看見急於要找的紅臉三兒。

  事情常在意外之間,當她在第二天突然碰上紅臉三兒的面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在村外,他叫了她聲「奎安嫂子」,她或許沒聽見,或許聽見了沒尋思叫的是她。紅臉三兒是從菜園子裡回來的,懷裡抱著一大捆菠菜,她籃子裡也有菜,是拔的喂雞的野萊。她呆呆地看著似從天而降的紅臉三兒,把他看得低下頭去,接著朝村子走去。望著他那寬闊的脊背她才回過神來:怎麼能叫他走呢?她慌忙叫了聲「大兄弟」,他聽見停住腳,轉身朝她望著,她趕緊追過去。「奎安嫂子有事嗎?」他問。「有事。」她說,同時極力思想著下面該怎麼說。「做什麼嫂子只管說。」他說。我想買點菜不知你家園子裡有沒有。」她說。「嫂子要什麼菜呢?」「黃瓜。」她說出黃瓜兩字臉陡然燒起來,忙低下頭去。「園裡有,嫂子跟我回去搞吧。」他說。她。#點頭,跟在他後面走。到了菜園紅臉三兒開始從架子上採摘黃瓜,她站在一旁看著。她想趁這個空兒和他說點什麼,卻硬是開不了口,急得心噗噗地跳。直到最後她才想出一句話來:「大兄弟我沒帶錢,今晚你到我家裡取吧。」說過後臉上又一陣發燒。
  傍黑時她就在家等候,換了衣搽了粉,而他卻沒有去。

  在奎安墳頭擺上祭品燒了紙錢那男人就向她走過來了,這之前他一直站地塋地邊上朝這邊望,如上次那樣。上次他久站不動,這次便走過來了。隔她三五步停住,若無其事地看著她。她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很陌生。男人有一副自來笑的模樣,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值得一笑,包括別人上墳。她心裡有些惱,低頭用木棒撥弄著熊熊火焰,紙灰一片片飛向空中,如一群黑蝴蝶飄舞。男人站著不動,依然笑著。她忍不住說你走吧。男人說我在這兒妨礙你了嗎?她說我要哭啦。男人說哭不值當,墳裡的那人不值當得哭。他是我男人。他也算得上男人嗎?女人不吭聲了,歎了口氣。她是最知道他算不上男人的啦。哭是哭不出來了,兩眼怔怔地盯著墳頭上漸漸熄滅了的火。黑蝴蝶飛散了,露出明朗蔚藍的天空。她剛要收拾祭品回村,又聽男人說墳不往外流水了,那人看是走遠了。她一來塋地便發現了這一點,她同樣也想奎安走遠了。而此時這男人把她心裡想的說出來,她暗暗吃驚,覺得這男人的笑眼能看到她心裡去。她不由抬頭再看他一眼,這一看又看出這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確有些氣宇不凡。她問你是哪村裡的呢?他說這是無關緊要的,你實在要知道就告訴你,我白天在地下黑天在地上旱天在水裡雨天在旱地,她想了半天也沒猜出他說的是啥地場,只覺得這人很古怪。他說你跟我來吧,她問去哪兒?他抬手指指塋地邊上的一塊玉米地。她沒說什麼,把祭品一古腦收進包袱裡,抱著向村子走去。連頭都沒敢回。
  推開門七姐驚叫一聲,兩眼直瞪,院裡站著一個男人,是背影。她的叫聲使男人回過頭。她認出是剛在墳地離開的那個笑臉男人。此時他臉上依然綻著笑,說我在幫你喂雞。她緩d口氣來,惱恨地沖他嚷你咋賊樣進入家門?他說我確實是賊,一向偷偷摸摸,不過從不偷人家錢財。她哼一聲說世上有不偷錢財的賊嗎?他說有,我就是。你不偷錢財偷啥?偷人。她的臉一下子排紅,心噗噗地跳,想起在墳地他攛弄她鑽玉米地,清楚了他確是個尋花問柳的賊。她說你走吧,別叫人撞見。他說別叫我走,我有話對你說。那你就快說。他說不急,吃了飯慢慢說。七姐在心裡叫苦,今番真遇上一個難纏的喊。
  她更沒想到,笑臉男人早做好在這裡吃飯的準備,帶來了肉魚菜肴和酒,放在灶間。她不知所措地站著。他說做出來咱一起吃飯。她不動,後見男人要自己下手,便無可奈何地照他的話做。男人給她燒火。
  做飯的過程兩人都不說話,各幹各的,鍋上鍋下配合倒也默契。菜做好後端上桌,七姐說你吃吧吃完了就走。說畢自己拔腿出了家門。
  走在街上時她不知該往哪兒去,漫無目的。也許平日裡去河的遭數多,出了門就不知不覺往村東方向走去。日已西斜,街上依舊黃澄澄的像抹了尿。她掉了魂似的往前走,心裡空空的。就這麼一直走到河堤上,涼爽的風使她清醒些。她一下子想到楊宗才的紅臉三兒——小名叫寶兒,那天傍晚就是在這裡與他打的照面。從此就硬是不見他的影兒了。砰砰砰的棒槌聲又使她看見在水邊洗衣裳的女人,她有些慌,空著兩手呆癡癡地站在堤上會使這群女人驚異,會使她們搬弄是非廣傳口舌。她立刻邁步向橋走去,過橋後又該怎樣?她同樣不知曉,只知必須從石橋過到彼岸去。在橋上沒遇見迎面走來的人,這使她寬心。到對岸堤上也沒見有人。再往前走不遠她看見一夥光腚孩子在捕捉螞蚱,捉到的螞蚱用草莖穿成一串,身體被穿透但尚未死去者一陣一陣地痙攣著。不久它們將完全葬身於雞腹。她目睹了一個穿刺過程後自己也有些痙攣了,感到有點暈眩。她說你們——,孩子一齊朝她望去,目光茫然。她沒再說什麼,孩子們不久又開始了先前的作業。她就往前走了。這時她看見了散佈在地裡幹活的男人們,這些只是像小蟲子在蠕動。她知道這中間一定有紅臉寶兒,但她找到他,也不能找他。她心裡酸酸的,眼前漸漸騰起一片白霧,使她對田野上的一切都看得很模糊。她擦了一下眼,手弄濕了,白霧閃開一道縫。這時她想到前面有自家的一塊地,剛種了玉米,與其漫無目的地行走不如去看看苗兒是否出齊,再順便拔拔長出來的草,挨到天黑再回家。她這麼想定便加快了腳步。春天的田野十分開闊,沒有高稈莊稼阻隔視線。她看見前方的一塊麥地裡站著許多男人,情景異樣,似乎有非凡事情發生。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過去了,原來這些人在察看一攤狼屎,狼屎證明了狼的出現,這是有關村人安全與否的嚴峻事端,有人說看狼屎起碼是一條活了十五年以上的老狼。她也看見了狼屎,襯著青綠的麥苗如同綻開的一朵偌大白花。她很快發男人把目光從狼屎移到她的身上,且有個男人還詢問她奎安的墳是否還在流水。她神色慌亂,一句也答不出,匆匆逃離這夥圍觀狼屎的男人,不敢回頭,卻感到如芒在背,直到了自家地裡仍驚魂未定。

  七姐回家時暮色已經降臨,屋裡透出的燈光顯示那男人還沒有離去。她心慌得厲害,手扶門框才使身體沒有癱軟下去。她已意識到即將面臨的事情。嫁到趙家兩年多,還從未遇上被男人糾纏的事,奎安無能這不是秘密,可誰也不能無視他的存在與權利。而如今奎安一死她就成了野地裡的花要任人採摘了,此時那個毫不隱瞞來意的「偷人賊」正在屋裡待候,耐心無比。為啥不該是紅臉寶兒呢?她想,心裡充滿了恨意,她知道恨的是對一切渾然不覺的寶兒。
  「誰也沒留你呀!」進了屋她便發起火來。男人還是石刻泥塑的笑模樣。「我等你吃飯哩。」他說。她這才發現飯菜還原樣兒擺在那兒,一動未動,想早涼透了,她一時無話可說。
  「天暖了,菜不怕涼,咱一塊兒吃吧。」他說。「我不吃。」她說。男人看著她,歎了口氣,說:「你連頓飯都不願和我一塊吃,說明咱倆真是沒緣分了,我走啦。」他站起身要走。
  「你,等等。」她說,「你帶來的菜不吃留給哪個呢?」
  「給貓狗。」
  「家裡沒貓狗。」
  「好清冷。」
  她不語,眼盯著如豆的油燈,過了會兒說,「你把東西吃了再走吧。」
  「要吃就得兩人一塊兒吃。」
  她沒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儘管天氣是暖和了,七姐還是把幾樣菜重熱一遍,桌上熱氣騰騰,似乎融解了剛才的冰冷氣氛,在此間男人把酒倒上。
  「我不喝酒。」她說。
  男人就自己喝,吃菜。一會兒酒上了臉,眉眼亂飛,話也多了。
  「七姐本該認得我的呢。」他說。
  「不認得。」她說。
  「這四鄰八膜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就沒個不認得我的,唯獨七姐例外?」
  「不認得。」
  「你見過我。」
  「在墳地裡。」
  「比這早。」
  「在哪兒?」
  「戲臺上。」
  「你會唱戲?」
  「會不會你聽我唱幾口便知。」
  「別唱。」
  「怕外面人聽見嗎?我小聲點兒。」
  他哼起《淤泥河》中的段子:

    要問為臣哪的住,家在山東叫淄川。
    十歲打過北平府,十一歲名揚四海傳,
    十二歲夜打登州府,十三歲傳槍過劍後花園。
    十四歲江南歐水馬,十五歲揚州奪狀元,
    十六歲軍中保李密,十七歲保主往北反,
    十八歲投唐歸順李,保大駕年長二十三……

  他停下問:「七姐聽出此人姓甚名誰嗎?」
  七姐說:「是羅成。」
  「對了。」
  「你是演羅成的曲路嗎?」
  「對了。」
  隔趙家泊四裡路的曲格莊有個小戲班,常年排練,年節到四周各村演出,頗有些名氣。扮演武生的曲路是戲班裡的臺柱子
  扮相俊秀,武功好,嗓子也十分清亮。七姐在娘家時便看過他演的《斬姚期》。他扮演姚期之子姚劇。啟從嫁到趙家泊後幾乎每年都看幾回。自然看的是戲臺上的裝扮過後的曲路,沒想到卸了妝的英俊武生卻是個四十多歲的笑嘻嘻的男人,且又是個拈花惹草之徒。
  他問:「七姐還想聽哪個段子呢?」
  她說:「不聽啦。」
  他說:「你們女人家個個都是戲迷,這我知道。就算我來給你唱回堂會。」
  她問:「你常常給女人唱堂會嗎?」
  他說:「也難說,只看有沒有精神了。有時一年間唱個三回兩回的,有時一回也沒有。」
  她問:「那今年唱了幾回了?」
  他說:「實言告訴七姐,今日是頭一回。」
  她急急地說:「我可沒答應聽你唱堂會。」
  他說:「七姐不答應,我哪裡敢妄為。」
  她說:「你是在哪裡見的我?」
  他說:「戲臺上。」
  她說:「你在臺上唱戲,還有心思往台下看女人?」
  他說:「兩不誤。居高臨下,看得清楚。不瞞七姐說,我一眼瞄上你就看出和別人不一樣。」
  她問:「咋不一樣?」
  他說:「七姐混在女人堆裡,我看出來七姐還是個女兒身。」
  七姐聞聽全身忽地一熱,如同赤身裸體展現在男人眼光下,沒遮沒攔,讓他一覽無餘了。
  「你——」
  「我說的對呢還是不對?」
  「你走,你走吧!」她氣呼呼地嚷。
  見七姐真生了氣,他連忙告罪:「七姐息怒,算我是信口雌黃了……」
  「你走,你走!」
  他說:「七姐,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臉人,我這麼笑嘻嘻的,六姐忍心攆我走嗎?」
  六姐說:「你看見雞狗都笑嘻嘻的,也要雞狗領你的情呀!」
  「雞狗不曉情誼,七姐曉。」
  「我不曉、」
  我看見六姐一心一意給佝僂人上墳便知七姐是有情有義的人。」
  「他是我男人。」
  「男人幹不了男人的事兒。」
  「那也是我男人。」
  「他走了。」
  「走了又咋樣?」
  「七姐要我把話說明白嗎?」
  「我不要聽。」
  男人歎了口氣,端起了酒盅,「天黑了,七姐執意不留,就只有走了,請七姐喝了這盅酒,算是臨走給我個面子吧。」
  六姐說:「我從味喝過酒。」
  他看著她:「哈事不都有個頭一回嗎?」
  她聽出他話中有話,不覺心頭一顫,不語了。
  「萬事開頭難,可不踏過門檻哪能進家門?七姐喝了吧。」
  七姐有些心慌意亂,經不住男人的再三央求,終於接盅喝了。她覺得像喝了一盅醋,酸酸的,好清爽提神。她從小喜吃酸東西,青杏子、山楂、酸梨、野葡萄,這些果子在他們山裡有的是。她從春吃到秋,吃不夠。喝下酒她在心裡想,早知酒是這種滋味兒哪會等到今日才喝頭一遭呢。
  她說:「我喝了。」
  他說:「原來七姐是有酒量的,卻說從未喝過酒,單憑這須罰一盅才成哩。」
  他斟上酒,又端在六姐面前。
  她說:「你這人咋說話不算數呀,說好了我喝一盅酒你就走的。」
  他說:「其實人人都是說話不算數的,七姐也一樣。」
  她說:「我啥時說話不算數了?」
  他說:「昨夜我做了個夢,在夢裡見到七姐,七姐對我親親熱熱,分手時七姐一再對我說,要我今日黑下來陪伴你,我來了,你倒一遍一遍地攆我走,這不是說話不算數嗎?」
  她說:「那是在夢裡,夢裡的事哪能當真,自然不能算數的。」
  他說:「七姐敢說只要不是夢裡的話都能當真做數嗎?」
  她說:「能。」
  他把酒盅放回桌上,看了看七姐,說:「那我倒想試七姐一試。」
  七姐不語,等他說下去。
  他想了想,抬頭問:「六姐可知家裡養了幾隻雞?」
  七姐說:「自己養的哪會不知道。」
  「幾隻?」
  「五隻。」
  「要是七姐說錯了呢?」
  「錯了任罰。」
  「咋罰?」
  「由你。」
  「那好,要是七姐錯了,我只向六姐要一樣東西。」
  「給你。」
  「當真?」
  「當真。」
  「一言為定。現在七姐可以去查查雞的數目了。」
  七姐心想,唱戲的個個都瘋瘋顛顛的,癡人說夢。也十分難纏,去看了早打發他走也好,便起身走到院裡。雞窩在院子的」一角,用破魚網罩著。她走過去,趁著月光,數起來,數了一遍她怔了,竟是六隻。她再仔細數一遍,依然是六隻。她驚詫萬分,百思不解,明明從公爹家捉了五隻雞來養,憑空卻多出一隻,真是出鬼出神了。
  「究竟是幾隻呢?」進了屋便聽見那戲子向她發問。
  「咋多出一隻呢?」她自言自語。
  「終是七姐錯了吧?」
  她不語。
  「要是七姐說話算數,我就向七姐要件東西啦。」
  「要吧。」她說,仍未回過神來,恍恍惚惚。
  「我要七姐的褲腰帶。」
  「要啥?」她似未聽清。
  「要六姐的褲腰帶。」他再說一遍。
  「你——」她似驚似怒。身子卻一下子癱軟了。
  「七姐說話是當話的,七姐說話是當話的。」戲子像朗誦戲詞般一遍又一遍念叨著這句話,後來便向七姐的腰間伸出手來……

  又過了幾日,武生曲路去到一個叫人甲的小村子。這也是他每年必來演出的一個村莊。村子為何叫著八甲,他不知曉,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只是村裡有沒有好看的女人。無論在臺上舞刀弄槍還是引吭亮嗓,他都能忙裡偷閒地從女人堆裡找到出眾的那一個,且準確無誤。隨後他又能千方百計與他相中的女人會面,調情,使手腕直至最終拖進自己的懷抱。他的相好遍佈這一帶村村落落。有的是寡婦,有的是有夫之婦,也有的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常年間,他如同一匹精力充沛的種馬奔波於村村落落間,不知疲倦。曲路公然與所有本分男人為敵,侵犯他們的合法權益,使他們時刻為自己的妻女姊妹的貞操擔擾,從而對曲路深惡痛絕。數年前一個被曲路戴上綠帽子的苦主將其痛打一頓,打折了腿。人們奔走相告喜形於色,如同年節來臨。然而養傷使曲路無法進行慣常的正月演出,他的角色被一個自告奮勇的新人頂替,但那人卻是熱情有餘藝術不足,戲到關鍵處總也推不到高潮,致使人們難以盡興鬱鬱寡歡,人們更由此意識到儘管曲路混帳,但對於大家都是不可缺少。便有人責怪那打人的人出手太狠,只圖自己解恨卻忽略了人們的文娛需求。於是輿論便漸漸朝著有利於曲路的方向發展,人們似乎認可了他對於女人的嗜好,只要不是自己的女眷被姦淫,也便置之不理。每當流傳開曲路新的風韻事,人們也只是說句「混帳東西」之類話便罷了。即使被捉了奸也只是象徵性加以懲罰了事,怕傷他太重有犯眾怒。但人人都在暗中加強了對他的防範,不許自己的妻女與他接近,每看演出,不許她們離戲臺太近,不許她們濃妝豔抹,有的甚至故意弄得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然而正如俗話所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如此曲路的慧眼仍能從台下尋到那顆沾塵之珠。人們只有再無可奈何罵句「混帳東西」。曲路像一個天才,駕輕就熟游刃於戲臺上下。後來人們便把他的作為當作互相取笑或攻擊的資料:「聽說曲路下一個便是給你老婆唱堂會了你做好準備了嗎?」或者:「你看某某的兒子跟曲路可像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這樣的攻擊是惡毒的,人們對此諱莫如深。曲路確實在這一帶拋撒了無數的野種,這已成為不是秘密的秘密,但這些野種的數目與分佈,卻只有曲路自己心中有數了。
  他到八甲,便是來對他的一個相好的新生兒進行通常的驗證。相好名叫細米,是個有夫之婦。
  驗證的方法很簡單,只須看一眼新生兒的腳。

  七姐的公爹趙鳳歧見兒媳數日沒登門心裡有些沒底,這日晌午便推開她家門。七姐正在灶間做飯,見公爹來心裡一陣慌張,燒火棍從手裡掉到地上,她忙起身招呼公爹。公爹還是那句老話:「咋樣了呢?」
  「有了。」她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叫。但趙鳳歧卻聽得一清二楚。
  「真有啦?」趙鳳歧問。
  「有了。」她的聲音高些,卻仍深埋著頭。
  趙鳳歧不眨眼地盯著她的身子,眼珠子像要從眼眶裡飛奔出來。「行啦,這遭行啦。」他說,轉身朝大街上跑去。
  他一口氣跑到三爺家。三爺正拄著拐杖在院裡信步行走。潮濕的地上印滿密密麻麻的拐杖印,整個院子像一張打了銀錢的燒紙。趙鳳歧見狀立刻偃氣息聲,紋絲不動地站在門邊上。他是知道三爺平日習性的,三爺每當這樣在院中行走便不許任何人打擾,他要麼在思考要麼在回憶。
  此刻三爺正沉浸于住事的回憶中。最近一些時候他總是回想起遙遠的孩童時期,那時的族長是耿爺,一掬雪白的鬍子。都過來。耿爺招呼過族中的孩子。今日我要考考你們哪個機靈。他拿出一枚雪白的銀元。誰能把它藏起來叫我找不著就歸他。耿爺又規定了藏匿的範圍。頭一個孩子把銀元藏在自己的口中,耿爺問一句藏好了嗎?孩子點點頭,耿爺一伸指頭便從這孩子的口中掏出了銀元。再一個孩子把銀元藏在帽子裡,也讓耿爺摸出來了。後面的孩子儘管都藏得五花八門,卻沒一個能騙過了耿爺。輪到他藏了。耿爺照例先把眼閉上,睜開後問藏好了嗎?他說好了。耿爺便先摸他的身上,從頭摸到腳,沒摸出來,然後又在地上找,樹上找,藏匿範圍各處都找追了也沒找到那枚銀元。耿爺認輸了,問他藏在哪兒。他從耿爺的口袋裡掏出來送在耿爺手中。耿爺怔了半晌,最後說跟我走吧。他就跟在耿爺身後走,出了村,一直走到龍泉湯鎮的大街上。你想吃什麼?耿爺問。吃燒肉。他說。那時和現在他都覺得世上最好吃的是燒肉。耿爺把他領到一家燒肉鋪。管夠嗎?他問。管夠。耿爺說。他便大口大口地吞咽香噴噴的燒肉,直到吃圓了肚子。燒肉好吃嗎?耿爺問。好吃。以後還想常吃嗎?想。那好,從明天起報名進學堂,書念得好,以後保你經常有燒肉吃。耿爺並不食言,只要從先生那裡得知他學業長進,便帶他去龍泉湯吃一次燒肉。直到耿爺老死……
  他眼前又浮現出來的畫面是他十歲那年見到的昆洛山山谷,他騎的是一頭驢或者是騾子,這一點他記不太清楚了。驢或者騾子馱著他踏著山谷裡的碎石往山上行進,山谷兩邊開著鮮豔的桃花,鳥兒順著山坡飛上飛下。他見到山半腰有一座石屋,他突然覺得肚子餓了,想到那人家討口吃的再走。他把牲口驅到石屋前停住。進屋後發現只有一個像他媽那般年歲的女人。女人懷抱一個吃奶的嬰孩。他問女人能不能給他點東西吃。女人說沒有吃的。你們自己吃什麼呢?什麼都吃。吃草?吃。吃樹枝?吃。吃石頭?屹。他轉身要走了,女人喊住他,孩子睡了你過來吃口奶吧。她說。真的把懷裡的孩子放到炕上,她的懷一直敞著,露出兩個餑餑樣的奶子。他站在那兒,不知是否該吃這女人的奶。別饞強了,我看出你從小斷奶早,斷奶早的孩子個頂個饞奶,你是聞著奶味兒找到這兒的,他覺得這女人說得很對。便走過去,抱住一個奶子吸吮起來奶湯很香很甜女人笑盈盈地看著他吃奶。吃飽了你得叫我聲媽。他一邊吸吮一邊對她點頭……現時候他媽已死去很久很久了……

  七姐再次踏進三爺家門還是一個黃澄澄的傍晚,三爺也如上次端坐在太師椅上。六姐感到極其不自然,站在三爺面前頭也不敢抬。她擔心三爺會追問懷的是哪人的孩子,說出是戲子曲路的那什麼都完了,可不說出曲路又能說出誰來呢?
  曲路在她家一住半月。最後一個夜晚即將結束時,他走了,臨走對她說:我還會回來的。
  其實她也盼著他回來的。曲路叫女人快樂的手段無比。
  她見三爺的氣色比上次來時好多了,紅撲撲的,眼光也格外亮、三爺每每回憶過往事便總如此。相反,在進行一番絞盡腦汁的思索之後便精神萎頓顯得格外蒼老了。
  「你公爹把事說給我了。」三爺說。
  「嗯。」她應著。
  「你是聽話孩子。」
  「嗯。」
  「三爺說過不會虧待你。」
  「嗯。」
  往後族上按月拔糧食和柴草。」
  「嗯。」
  「從今後不要再下地了。」
  「嗯。」
  「想吃啥對你公爹說,叫他去集上買。」
  「嗯。」
  「事成了,該把心收一收。」
  「嗯。」
  「黑下早早把門關緊。」
  「嗯。」
  「牆頭插上棘子。」
  「嗯。」
  「再養一隻狗看門。」
  「嗯。」
  「把那個人忘了。」
  「嗯。」
  「一刀兩斷。」
  「嗯。」
  「告訴我那人是誰?」
  「這……」
  「三爺得知道,誰?」
  「我……忘了,三爺。」
  「胡說!」
  「……」
  「到底是誰?你說!」
  「……寶兒。」

  紅臉寶兒于麥季裡從村子失蹤的,那幾天下著雨,河裡漲水,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包括他的家人,若干年後回來,他已是軍隊裡一名上校旅長了。
  七姐于正月間分娩,生下一個健全男嬰。佝僂人奎安的後人出世是那年正月裡趙家泊趙楊兩姓人談興不衰的話題。七姐是本分賢良的女人,沒人懷疑這孩子的來路不清,加之趙鳳歧每日臉上都掛著笑,三爺親自派妾妻雲仙伺候七姐月子,人們便想也不往歪處想了。只是看過嬰孩的人都說長得不像奎安,其實也沒別的意思,是變相的褒獎,如果說孩子長得像奎安那倒不是句中聽的話了。
  孩子起名叫春望,是三爺給起的,在七姐的全部孕期裡,三爺的孕育同樣也不消停。他幾乎翻爛了一本字典,最後才定下這個名字,趙春望。趙字自不必說,春字為族中這一輩人所共用,望是真正屬￿這孩子的,它的蘊意自是不言而喻的了。按照族規,孩子出生睜開眼睛,須首先讓他(她)看看自己的名字,孩子不吭聲,便是認可了。要是啼哭,便是孩子對起的名字不中意,須另起。那日三爺焚香淨手把「趙春望」三字寫在一張大紅紙上,交雲仙帶到七姐家給孩子過目,那孩子睜開眼瞅瞅紅紙,哇地哭出聲來。這也不奇,奇的是哭時小臉上卻分明綻出了笑模樣。後來雲仙說給三爺聽,三爺半晌不語,這一哭一笑使他迷惑不解,名字終還是沒改。
  正月十六這天傍晚,從街上傳來「打檯子」的鑼鼓聲,正在給春望餵奶的七姐心裡一動:曲格莊的戲班子來了,曲路來了。自春天的那一夜分開,他再沒登門。但有關他的傳聞聽了不少。他是個無情無義的傢伙,他不會在哪個女人身邊呆得太久,他是個吃新鮮食的畜生。但她並不恨他,不僅不恨,反倒懷有幾分感激之情。在她懷上孩子之後,她真切地知道他帶給她的遠不止是那徹夜的快活,他對她的侵犯實際上是對她的拯救。所以她不恨他。她恨的依然是紅臉寶兒。寶兒不明不白地走了。在夏季的那個雨夜,她的屋裡突然消失了那股燃木的香味兒,她怔過之後,便意識到寶兒已遠離了村子,她哭了,抽泣了整整一個黑夜……
  此刻,鑼鼓聲使她生出一種欲見曲路的強烈願望。
  天再黑些三婆婆雲仙回去伴三爺看戲了。掌上燈的屋裡只剩下她和春望,春望睡了,他睡的時候小臉上仍掛著笑,好像一下生便看出世上有許多可笑事,包括他自己。一個不足月的嬰孩已擁有了三個爹:大家公認的奎安;三爺和她公爹知道的寶兒;還有她自己知道的曲路。曲路尚不知道他在這個趙家泊又添了一個新後裔。她也不想叫他知道。他是個缺心少肺的人,她不對他寄予希望。她想見他完全與孩子無關。
  她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戲已開場。從時斷時續飄來的戲詞她聽出演的是《花打朝》,這齣戲是曲格莊戲班的拿手戲,她看過。曲路在戲中扮演小將羅通。這個角色頗得女人們的青睞。曲路的嗓音很特別,不論是念詞與唱腔都分外洪亮,與臺上其他人有明確區分。只要是他唱,她句句都聽得清。

    北國裡佘建王打來戰表
    唐王爺傳聖旨命我去征
    我有心國公府抗旨不去
    惱怒了唐王爺吃罪不起

  她一直聽下去,似乎能看見曲路在臺上一招一式的演出,油彩蓋住了他臉上慣常的笑容。她心想今夜裡他會來看她,一定會來。她默默地等候,心情一陣比一陣激動。
  而曲路終是沒來,她空等到天明。
  春望過了一歲生日他親爹曲路才露了面。半夜時分,萬籟俱寂,曲路像一頭失了前蹄的牲口從七姐家門樓上跌進院裡,被驚醒的七姐腦子裡頭一個閃念是有賦,但旋即便意識到是曲路,偷人賊曲路。這時曲路在地上疼得正緊,咬住牙關才沒使自己叫出聲來。他別無選擇:大門緊閉,牆上插滿荊棘,又不敢喊叫七姐開門,唯這高聳的門樓是可行通道。
  如果不是不斷遇到麻煩,曲路定會早些來探視七姐母子的。他所有的麻煩都與女人有關,如同他的快樂。先說細米。在那次看過細米的孩子後他承認孩子是他的,在這方面他一向都很忠實。那是個女孩兒,生得笑盈盈十分可愛,確實非他莫屬。問題在於細米的男人,那石匠粗黑魯莽,貌似渾噩,而心中有數。他不相信自己會生出如此靈秀乖巧的女孩。想必是野種。於是便每日追問這孩子的來歷,性起時便口出惡語並拳腳交加。細米自知此事干係非同小可,嘴硬到底,任男人怎樣施暴也不吐一字實情,只說石匠能打一手好石活便能生出一個好孩兒。但這終不是長久之計。於是細米便托人給他帶信,央他一不做二不休,攜她們母女一起下關東做長久夫妻。曲路將此事想了幾天幾夜,怎麼想都覺得不合心意。自老婆死後,他從未想過再娶。十好幾年過得逍逍遙遙,何必再自尋苦惱?再說下了關東便意味著從此走下戲臺,他這一生,使他得到樂趣的除了女人便是戲臺,而戲臺又與女人緊密相連,丟失不得。另外他也並不真的懼怕那五大三粗的石匠,他是這一帶的名人,石匠知道了實情也不敢對他妄為。他不想依從細米,卻不得不對她進行安撫。每當石匠外出做工,他便潛入家中,翻來覆去對細米陳述去不得關東的道理;去關東路太遠,沿途盜寇猖極甚不安全;關東野獸太多,大白天裡吃人;關東天寒地凍,常凍掉小孩的耳朵。沒了耳朵的女孩長大註定找不到好主兒,找不到好主兒又註定一輩子吃苦……他有理有據的分析常常使細米膛目結舌無以對答。這便能維持一些時日。」一旦細米熬不住男人的打再舊話重提,他必須再絞盡腦汁證明關東確是不可輕人的狼虎之地。這一年間他在兩村間穿梭,磨破了鞋又磨破了嘴皮;還要留神躲避石匠;還要把房事做得精而又精,以此作為對細米承擔苦難的補償。他的主要精力便消耗在與細米的恩恩怨怨上。再就是小娥。他與小娥的戀情或者說姦情本來便帶有更大的風險,她不是尋常人家之女,她爹陳百萬是陳家疃頭號大財主,兩腳一跺四鄰八瞳都跟著忽顫。曲路色膽包天姦淫了她的愛女,他哪裡肯善罷甘休?說起來,他與小娥的事更富有些情趣。去年的端午節,小娥的爺爺過八十大壽,她爹雇了曲格莊戲班給老爺子祝壽。戲臺紮在陳家大院裡,外人不得進入。小娥一家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老壽星看戲,那天的戲目點的是《保皇娘》,說的是周幽王駕游三宮,西宮石美容用酒將幽王灌醉,本奏正宮楊太珍有篡位之心,幽王信以為真,命大國舅石彥龍監斬楊太珍。恰遇李廣賞軍還朝,上殿保本,幽王不准,反將李廣貶官為民。其弟李文不服,勸說其兄,劫了法場,李文載箭而死,李廣保著正宮娘娘楊太珍逃出慶陽。曲路扮演李廣。在臺上他看見了甜甜媚媚的小娥,險些掉了手中的長矛。念白也念得顛三倒四,幸虧陳家老少沒聽出來。戲散已至一更,吃過茶點又過了一更。這時天降小雨,不急不停,正應人不留天留之說。陳家送留戲班在家落宿。也合該出事,排給曲路的住屋正與小娥的屋子相對,燈影幢幢可見。曲路心裡知道這女子斷不可冒犯,可總忍不住想人非非,嘴裡念戲詞似的自問自答:由路啊曲路,可否饒這小女子一遭?不可饒不可饒。他反反復複念咕到三更,對面屋的燈黑了。他堅定了信念,過去撥開了小娥的門……奇就奇在那小娥對他也有心思,先驚後喜,遂投入他的懷抱。一夜如膠似漆,天明事發,他逃之夭夭。陳家怒氣衝天,本欲告官,又怕壞了小娥名聲,終生難嫁。只得改官究為私了,派人四處打探「混帳戲子」的下落,只嚇得曲路東躲西藏,幾個月不敢歸家。這一年與小娥的事也叫他焦頭爛額。歸納一起,七姐家柵柵來遲也是情有可原了。

  像個大忙人,曲路在七姐身邊只呆了兩三個時辰,于天亮前匆匆離去。這兩三個時辰他運用得很緊湊,很經濟,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春望一直在酣睡,沒睜眼。在以後來的若干道春望一直這般沉睡不醒,似乎執意不肯看他一眼。直到曲路患頑疾死去,孩子終是沒見過他親爹的面。想必是天意了。那一夜曲路劃一根洋火看了看孩子的臉,再劃一根看看孩子的腳,關於奎安遺腹子的說法已廣為人們接受。他自是不信。看過孩子的腳他朝七姐說了句。我的後。七姐冷冷說句:是奎安的。他沒再吱聲,只在暗中笑笑。房事六姐稍做推諉也便就了,曲路同樣做得很好,在戲臺上他充其量是業餘,而在炕頭上卻完全是專業了。他知道一次酣暢的交合對於女人勝似千言萬語。臨出門他又重複了一年前的那句話:我還會回來的。似乎他這話是對所有女人的恩賜。

  春望一眨眼便長到五歲。這當間三爺問過六姐「走道兒」的事。一切仍按原議:要走,族上不攔。但須將春望留下。趙家的後,不去旁姓人家。留下由三婆雲仙撫養。六姐沒怎麼想便回三爺不走。她捨不得孩子。另外,眼下她確實也無「道兒」可走。
  春望每次過生日,三爺和趙鳳歧便當作一樁大事張羅操辦,很有一番熱鬧。無論是趙姓人還是楊姓人都看出三爺對這個孩子另眼看待。三爺並不避嫌,平日每隔些時候,便叫趙鳳歧把春望領來給他看看,雲仙必定給孩子做頓好吃的。還不到上學堂年齡,三爺便提前教他識字,念詩,也教他算術。春望是伶俐孩子,要著玩著便學會。三爺得意非凡,常常喜歡得濕了眼睛。對族人說道:奎安沒福,要活著看見有這麼個好兒子該多高興啊。每年清明節,七姐都要帶著他給奎安上墳。當著許多上墳人的面,她讓春望在他爹墳前跪下,叫他哭。哭的報償是在家便講好了的:下個集日便帶他去龍泉湯買果子和糖瓜吃。所以他便哭。哭到她燒完了紙便戛然止住,這也是事先講定的。然後他便跑到旁邊那些老墳上採摘綴滿了黃花的迎春枝條,在手裡舞弄一陣子,膩了,又一朵一朵把花扯下來,只乘下一條光杆兒。春望並不太淘氣,喜歡自己玩耍,與村裡一般大的孩子不合群。七姐倒覺得這麼省心,少惹亂子。每年秋後,她都要帶春望回山裡娘家住些時日,娘家人也喜歡這個孩子。她哥哥的孩子帶他去山拗裡轉悠,摘果子,網烏,捉刺蝟。捉到便用濕黃泥包起來燒了吃。只須幾天心便野了,不肯跟七姐回家。連五歲生日那天,趙鳳歧去集上買回半爿豬請客,宴設在家詞裡,一擺好幾桌。三爺連人帶椅子讓人抬了去,笑得合不攏嘴。席間,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時候耿爺考他藏銀元那樁事,遂生試春望之心,一切如法炮製。他把春望叫到面前,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板,自己閉眼讓春望藏了。藏好後他便開始尋找。春望擎著兩隻胳膊讓三爺爺搜身,冬日衣裳穿得很多,三爺從外至裡可謂搜得遍無遺漏,也未搜到。桌面上沒有,腳下是青磚鋪地,想藏也藏不進去。三爺又把手伸進孩子口中,也沒摸出什麼來。最後又神經質地摸摸自己的身上,看孩子是否與當年的自己英雄所見略同,卻沒有相同。三爺笑了,說他找不著了,叫春望拿出來。這時春望的胳膊仍然擎著,聽三爺爺叫他拿出銅板,便把那只右胳膊移到三爺爺面前,同時把半握著的小手伸開,那枚黃澄澄的銅錢就在手掌裡。開初三爺正是把銅錢放在他這只手中,他連移都沒移,卻瞞過了三爺爺的眼目。三爺愣怔了半晌,眾族人亦驚喜交集。後三爺撫摸孩子的頭良久,歎曰:「蒼天不負我矣。」趙姓有望矣。遂狂飲之。合族響應。一時間觥籌傾斜、酒流遍地。這一天簡直成了趙氏家族復蘇振興的誓師日。三爺被抬到家中已人事不知。這年夏季氣候突然變得異常,先是燥熱而後便是連綿的雨水,東河水平了河槽,渾沌的波濤滾滾而下。大人們都上了堤壩,警戒著不斷上升的水位。不知什麼時候春望也奔上了河堤,被雨水淋著,兩眼看著滔滔河面,突然笑出聲來,臉上透出無盡的喜悅。大人怕他掉進河裡,喊他趕緊下堤。他充耳不聞又對著滿河大水叫嚷,聲如水鳥。直到七姐聞訊趕到堤上才把他帶回家。以後每次下雨春望便按捺不住,想方設法躲過他媽的眼線跑上河堤,誰也說不清楚滾河水怎會帶給他如此之激動快活。夏季過後春望變得安靜,少言寡語,踽踽獨行。依然按時到三爺家學習文字和算術。三爺對他更加疼愛,只要他喜歡便有求必應。一次結合教授算術,三爺拿出了自己的那袋落牙,攤在桌上叫春望數清數目。三爺有意給他出了個難題,將牙齒排成環狀,首尾相接。春望雖然聰慧,卻畢竟是個孩童,他不知道這個看似簡單卻是數學王國裡一個巨大的迷魂陣,他不可避免地陷入陣中而不能自拔。他一顆接一顆地數下去,周而復始無窮無盡。三爺始終注視著這個過程,津津樂道。後終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鬍子直顫。春望被這無端的笑聲驚擾中止記數,這時他已將三爺的落牙數至上百顆之多。他愕然地望著笑走了往常模樣的三爺爺,驀然間,他覺得這張面孔是如此之陌生而可憎,不由心生恨意。如果說他與三爺爺的仇恨在若干年後最終達到了頂點是日積月累的結果,那麼這一次便是開端,只有上蒼才知其意義的開端。三爺同樣不知道這一笑的後果,如果知道他一定悔之莫及了。轉過年春望六周歲便進了學堂。先生姓閔,外鄉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乾巴老頭兒。閔先生幼年發奮,博覽群書,是飽學之士。然世上萬事之所成,小半靠才,大半靠運。他也是個時運不佳之輩,屢屢鄉試屢屢落榜。後經一相面先生指點迷津:閔字是文在門裡面,哪裡會有出頭之日?他這才死了心,做了教書先生。閔先生在趙家泊教書多年,深諳鄉情,一向對趙姓子弟嗤之以鼻。春望入學之前,趙姓族長三爺擺了一桌酒,把他請去。席間央他對新生春望多加關照。他嘴裡應著,心裡卻不以為然。他壓根兒不相信從趙姓那筐木頭裡能砍出個檁子來,因此春望人學後他沒怎麼理睬。閔先生教書有個特點,喜歡給學童講歷史典故,以證明自己學識淵博。還喜歡提問,把所有的學童問倒他再說出答案,他便感到由衷的快樂。這一日他講了一個盲人不知燈滅的故事:一個盲人辭別朋友時,朋友給他一隻燈籠。他說我不需要這個,無論明暗對我都是一樣的。朋友說這點我知道,但如果不帶的話也許別人會撞到你。盲人一聽覺得有理,便帶上這只燈籠。可走了一會兒他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他在心裡想我帶上了燈籠怎麼還是叫人撞上了呢?閔先生要學童們回答這個盲人的疑問。過了好久也沒人回答。閔先生哈哈一樂,說這其中的緣故嘛——就是盲人的燈籠滅了。眾學童一片恍悟之聲。這時春望站起來說那盲人的燈籠也許還一直亮著呢。先生不悅,說燈籠亮著怎麼還會叫人撞上呢?春望說撞他的一定也是個盲人。先生啞口無言。從此他對春望便有些刮目相看了。儘管心中尚有芥蒂,但做先生的畢竟都喜歡伶俐學生,以後對春望便開始用心教授。進了學堂,三爺便不用再單獨給他授課了,可他不時還要看看春望,給他講點功課之外的事理,如仁義禮智信;如默而識之,學而不厭;如三人行必有吾師。當然,講的最多的還是學而優則仕,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春望如坐針氈,卻也不敢造次,聽完了三爺的訓導便趕緊溜之大吉。他不願在三爺跟前多呆還因為他總聞到三爺口中有一股異味兒。這年秋後七姐又帶他回一趟山裡娘家,因惦著他的學業,六姐不敢久留。春望玩得意猶未盡,執意不肯回家。七姐好說歹說才算把他弄回村子,而他卻得了一場大病,一連幾天昏迷不醒,嘴裡「斑鳩刺蝟」地說著胡話。三爺叫趙鳳歧從鎮上請來醫生,看過開了單子,叫趙鳳歧再跟他去鎮上藥鋪抓藥。藥有些效力,病情漸有好轉,也吃進一些東西。又過了幾日方完全復原。但他卻死不去學堂了。任七姐怎樣勸導都不肯聽。報告三爺,三爺又叫趙鳳歧將春望帶到跟前。照例是勸導,又照例是無濟於事。三爺無奈,說只要肯上學堂,要什麼便給他什麼。春望想了想說要看殺豬。三爺和趙鳳歧面面相覷,半晌不語。心裡卻叫苦不迭,人殺豬為是吃肉,哪有為看而殺?再說不年不節,殺獵也讓村人笑話。三爺想變通一個,問殺雞可否,春望不依,仍然堅持殺豬。三爺遂問趙鳳歧圈裡的豬有多大,趙鳳歧哭喪著臉說不足百斤。三爺說大小都殺了吧。平常殺豬為過年節,而這次殺豬卻叫村人又過了次年節,大人孩子圍在趙鳳歧門外,喜氣洋洋。看過殺豬,春望履行了諾言,又進學堂深造。可誰料到他像吃大煙吃上了癮,過上三五個月,便要再看一次殺豬,不應便故伎重演。趙鳳歧已無豬可殺,三爺家的豬也殺過了。三爺只得頒佈新規:在趙姓各家中抓鬮。抓到的便殺他的豬。如此一家一家的殺下去,只殺得族人怨聲載道。儘管不敢公開對抗三爺,卻也在背後大發牢騷,說三爺真有點老糊塗了,竟做出這般荒唐事。對那「狗日的崽子」大家就無所顧忌地大罵,罵他是逆種,是害人精,並扯連著他媽七姐和早埋在地下的他爹奎安。可也有人把春望的作孽與埋葬奎安安放的事做有機的聯繫:那天大家不肯將墓坑裡的水汲幹便把奎安放了進去,奎安自然惱恨,便慫恿兒子與大家做對。總而言之,日子本來還算平靜,現在人人都感到災難時刻會降到頭上。出門的人回家必定先看看圈裡的豬在與不在,在了才心安。甚至連豬們都變得十分警惕,只要聽見春望在街上行走,它們便嚇得連哼都不敢哼一聲。春望成了豬們的剋星。如同他爹奎安的雨葬,人們從春望的乖戾行為再次感到那種不祥……

  這一年,災難突然降至業餘戲曲表演家曲路頭上。說突然其實也不突然,從他脫出娘胎這災難便與他休戚與共了。只是他不知道罷了。開始他並沒意識到這災難對他是致命的,沒當回事,仍然一往情深地為他所酷愛的戲劇和女人辛勤耕耘。
  問題出在腳上,確切地說是在腳下面,他出生時左腳心長有一塊蠶豆大小的胎記,這也算不了什麼異常。隨著年齡與身體的增長,這塊胎記也在增長擴大,到身體長成停止發育時,胎記已長至核桃般大小。之後的幾十年時光這胎記也沒有什麼異常,在腳下默默無聲任人蹂躪。直到春天的一個夜晚,他突然感有腳心裡有些癢,很輕微,他沒在意,但由此為開端這癢便日益加劇起來,且明顯感到癢發自那塊胎記。
  到了夏季,腳下的騷癢更無休止地折磨他了,有時竟癢得鑽心,任怎樣抓撓也無濟於事。他開始認真對待,發現那個部位已出現潰爛,顏色也由原先的淡紫變成紫黑。他打聽到一個偏方:將蒜搗成泥漿敷上。初時還多少有些效果,但沒多久又癢得變本加厲。他只好去看醫生,而最終醫生也沒給他的病帶來轉機。
  到了秋天,奇癢已不能叫他靜止,他赤足在村外的田野上疾走,靠腳掌與地面的磨擦止癢。他在蜒蜒的田間小道健步如飛,汗水濕透了衣裳。在地裡幹活的村人以驚訝的目光向他注視,他也無暇顧及。潰處已開始消血,斑斑點點印在他所經之地,似一頭受傷的野獸留下的足跡。眼下他也確如一頭困獸,他似乎已看見了自己的末日。他的思維與他的腳步一起奔馳,只不過腳步朝前而思維朝後。他追溯自己的一生:一出出演過的戲;一個個與他共歡過的女人;還有那些唯有他才知道確切數目的私生子。在這之前,他不肯多想他的這些孩子,也不承擔責任。孩子僅是他尋歡作樂的副產品,漠然以置。而此時,當他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突然牽掛起他的散佈於這一帶村村落落中的孩子們。他(她)們身上無一例外都打著他的印記——腳下與他完全相同的胎記。這種奇異的遺傳初時使他驚歎,之後又使他釋然。他保守著這個秘密,這秘密對他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可以既省事又準確地辨別出哪個是他的骨肉,而哪個不是。每次確認都使他感到由衷的愜意。他會想到自己猶如古時的皇帝老子擁有如此龐大的後裔,自己是沒有皇位的皇帝。如果說在這之前把自己的行為與後果只視為一種生命遊戲,那麼現在面臨著死亡,他不能不為他的這些棄之于世的孩子們感到深深的憂慮……
  在冬季到來之前,曲路腳的潰爛已發展到全身。他的腿、胳膊腫得像透明的蘿蔔,全身生滿米粒大小的紅斑,他一邊在山野中奔跑,一邊撕抓著全身,抓得血肉模糊。劇癢已使他難進飲食,實在餓了,便在地裡撿點遺落的糧食放進口中咀嚼。咀嚼時仍一如既往地奔跑,渴了便趴在河中牲口似的大飲一通。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村人都能聽見他那疹人的嚎叫,驚心動魄。這叫聲使人知道此刻他是在村東還是村西村南還是村北。「想必曲路在上世作了孽」,人們連連歎息。在極其痛苦之際,曲路的頭腦十分清醒,猶如哲人般的徹悟,他知道自己這非常的痛苦只緣曾享有過非常的快樂,與上世無關。沒有哪個莊稼人像他這般逍逍遙遙地度日無拘無束地尋樂,他是莊稼人裡的逆種。他知道世間萬物一如陰陽交替月圓月缺亙古不移,歡樂與痛苦的轉換更迭自是理所當然。所以他不怨天尤人。在死亡面前於苦痛之中他已不顧及自己,他只有對往日歡樂時光的思戀:那使他激昂亢奮的開場鑼鼓,以及那柔如春風的女人的豔體。當然,他思戀更多的是他的那些孩子們,也一如自己曾對他(她)們的忽略,現在他滿懷著一種刻骨銘心的難以割捨之情。特別在他預見到這些孩子在若干年之後將緣於與他共有的病因而導致相同的死亡,他便感到不寒而慄,感到自己的罪孽也不可饒恕。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日裡,他精神上的折磨已超出他千瘡百孔的身體。他的嚎叫透出的也不再是肉體的苦痛而是心靈中無盡的哀傷。他業已著手安排自己的後事了:變賣了房屋和全部土地。他安安逸逸的一生主要仰仗於祖輩留給他的這些土地。現在他盡數賣掉,所得銀錢裝滿了一條布口袋。在初冬的寒風中,他背起錢袋,手拄木棍,步履艱難地從一個村子挪到另一個村子,將錢一把一把投進那些他自知不會投錯的院子裡,直到空了口袋為止。
  曲路死於寒冬。入冬後頭一場大雪下了足有半尺厚。第二天一早,村人驚愕地發現在村前的一塊空地上有人堆了無數的小雪人,這些小雪人大小不一,個個栩栩如生,在朝陽下銀光耀亮。細心人清點了一個數目,不多不少二十四個。這數目也未使人產生更多的聯想。但人們卻不約而同地發現,這些小雪人雖然姿勢不盡相同,有坐著有站著有蹲著,但他們都面對著一個方向,人們順著這個方向前望,發現在不遠處也有一個雪人,這個雪人高高瘦瘦,身後依傍著一棵楊樹。人們見到這酷似人形的雪人心中驀然一動,奔跑過去果然認出是唱戲人曲路。他的身體早已凍僵。像石頭一樣堅硬,但兩眼卻大睜著,直視著那群活潑的雪孩。這情景使人唏噓不已,又使人百思不解,曲路臨死為何要堆起這些雪孩,最終又令自己也變成了雪人?一生放蕩不羈的曲路死也死得不同凡響。
  春望是個孤單孩子,在同齡人中沒有朋友,除了上學,便是一人獨處。要麼玩耍,要麼幫他媽七姐的忙,提著籃子到村外拔野菜喂雞。這時又把幹活與玩耍結合起來。拔滿了籃子,便在野地裡捕捉野味兒:螞蚱、蟬、刺蝟、鳥、兔子、鱉等都屬他的捕捉範圍,捉到便逐一殺死,然後物盡其用。也有殺而棄之如蛇蠍之類。夏天是他最快活的時光,他溯河而上,去到一座攔河水塘裡游泳,塘水深邃而清澈。他的水性極好,沒人教他,屬無師自通。他在水中逐魚趕鱉,快活無比。
  他不合群,一方面由於他性情孤傲,另方面也由於他得了三爺更多的寵。因此招惹了嫉恨。抓鬮殺豬儘管已是幾年前的事,但人們記憶猶新,只要想起便氣不打一處來。也幸於春望早有收斂,否則定會遭到殺身之禍。那是在他看殺第十四頭豬之後,正心滿意足地回家,他突然看見一雙雙從街兩旁向他射來的仇恨眼光,這眼光如同一把把利刃欲將他殺死,他的心驀地一顫,這是他小小生命中的頭一次顫慄,這顫慄叫他清醒,從此他不再看殺豬取樂。煩悶時便到野外尋找個把生靈將其殺戮,聊以自慰。
  春望讓族人懷恨還因為一直由族人承擔撫養。族中有一處幾十畝田地的廟產,租給人耕種,租收歸族中共有。這項收入的使用世世輩輩似已約定俗成,一是祭祀之花費,二是奉養一族之長。向無例外。而今由三爺做主又添上春望和他媽七姐的使度。祭祀與奉養族長自是理所當然,管那乳臭未乾的小兒吃喝卻實無道理,族人為此長久憤憤不平。問題還不僅在於錢財,三爺對那小兒的偏愛則更使族人在感情上難以承受,憑什麼佝僂人的遺腹子可享有這種特權,而別家孩子則不能夠?三爺對這種論調這種情緒亦早有覺察,僅一笑置之,不予理會,依然我行我素。
  唯使三爺感到寬慰的是春望終未辜負他的一片苦心與厚愛,隨著年歲的增長,春望收攏了童昧之心,漸曉事理,開始聽從三爺訓導,專心致學。對先生亦多有敬意,不再賣弄聰明叫先生難堪。而對先生所教授之學問則用心習學,直至爛熟於心。幾度受到先生的誇獎。三爺的欣喜自不待言,每每閒暇便將春望叫至跟前,叫他當他的面背誦課文,春望便如念經似的背,一瀉千里: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省也;德不孤,必有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於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達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朋;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子釣而不綱,戈不射宿,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由學而第一,為政第二,八佾第三,裡仁第四,公冶長第五,雍也第六、述爾第七、泰伯第八,子罕第九,鄉黨第十,直背到子張第十九,幾乎無一字遺漏,無一音不准。三爺擊掌稱快,三婆則聞掌而動,端上犒賞之佳餚。儘管剛剛背過至聖先師有關吃粗淡的飯喝白開水的教誨,春望還是飽餐一頓。不管怎樣,春望日漸優良的學業令楊姓人瞠目,不得不一反過去對趙姓族人之輕蔑,轉而惶惑且憂慮。由此可見三爺振興圖治之大願已初見端倪。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者為不知,是知也。」春望本該牢記此條教導,卻沒有,故爾釀成災禍,可謂始料不及也。
  一日,閔先生在講授一課詩經之後,佈置學生回家作詩一首,第二天交卷。春望唯對詩不感興趣,不知詩自何而出,頗有畏難。不作有違師命,不可;胡亂謅出幾句,又難免被人譏笑,也不可。何況在學業上他又不肯甘於人後。他忽然記起曾在主家中見過一本書,磚頭般厚。看過,似懂非懂。上面間有若干詩篇,他想何不從上面摘下一首交差,想先生未必能看出個真偽。想定,便回家翻出那本書,隨便抄下一首。第二天先生將學生們的習作一一收齊,隨即在課堂上過目點評,或褒或貶,或喜或怒,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當問到春望詩作,他忽然止聲,面現驚奇之色,詩曰:

    談兵紙上自矜奇,漫說偏隅可創基,
    從古書生最饒舌,未經膿折即名醫,
    從來螳臂慣擋車,海瘴平空混太虛,
    誠向循州詢往事,幾多枝擊已拾鋤。

  先生一遍又一遍閱覽,終於讀畢,抬頭問春望道:「此可出自爾手?」春望回是。先生再問,春望自不改口。先生遂撚須笑道:「小小年紀,卻有大氣存焉。」春望心虛不敢吱聲,若謙遜狀。
  如僅此一遭,也許不致露出馬腳、然而春望卻不知進退,當先生再次佈置作詩,他又如法炮製,抄一首呈上。詩曰:

    羞看鸞鏡惜未顏,手托香肋懶去眠。
    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鉑。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撩亂情綿綿。
    何時借得東風便,刮得檀郎到枕邊。

  先生讀罷臉白了半晌,鬍子直顫。春望正等著先生如上次那樣誇獎他的詩作,卻不料先生兀地把手往桌臺上一拍,口出厲聲:「好個膽大妄為的趙春望,竟敢以此淫詩戲弄先生,可惡,可惡之極!」春望一時怔了,再看看先生,先生的臉已由白轉紅,依然怒不可遏。他自知事情出在抄的這首詩上,抄詩時他並未細讀,只覺得行數適中,便選了這一首。先生稱其為淫詩,這淫字他不解其意,但知令先生惱怒必不屬光明堂皇之列。遂訥訥噤若寒蟬。隨之先生追問詩出自何處。這遭春望不敢再說謊,一五一十地招認了。先生命他當堂回家取書,春望亦不敢違拗,一溜小跑回家把書搬來,呈于先生,先生將書瀏覽一番,怒火更增,喝問此被官府查禁的淫書自何而來,春望只答不知,再問,不知還是不知。而先生卻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七姐一病不起。
  許多事當屬該然,七彎八拐便把人趕上絕路去。假若當初曲路不把那書撂在七姐家中,假如她認得字早把這該死的書銷毀;假若春望不圖省事從上面抄詩;假若先生不把此事告訴三爺;再假如三爺不執意追查到底……
  從三爺家出來七姐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偷兒似的躲避著村街上的人,回家後便倒在炕上,只覺天旋地轉,萬箭穿心。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來到。
  這遭三爺對她的態度不同往常,朝她怒目而視大發雷霆。極盡羞辱恫嚇之言詞,非逼她交待出淫書的來路不可。七姐心明,知萬不可說出曲路,說出便等於把春望的來歷給三爺交了底。非同小可。不說,又招惹了三爺加倍的惱恨,更認定她是個敗壞了趙家門風的淫婦。那時站在三爺面前,她恨不得能鑽到地裡頭去。
  這是一場浩劫。六姐自知無法逃脫,她不再出門,終日躺在炕上,瞪大兩眼,不眠不食。他公爹趙鳳歧根據三爺的意旨到炕前繼續追問。七姐始終無語。如此日復一日,七姐那本來豐滿的身子迅即消瘦下去,且一日短似一日,如同雪人在陽光下漸漸融化。
  六姐死于秋季一個陰霾的午後,是自然死亡。在這之前她曾試圖由自己結束生命,沒有成功。同樣是一個不晴朗的日子,她支走了春望,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將腰帶搭上門框又把自己的脖子套上,但這最古老最傳統也最有效的方法對她卻失去威力,她的身體太輕,吊在門框下面宛如一個紙紮的人,飄飄悠悠,微風一吹,身子鐘擺似的左右搖晃。直搖晃到春望回來將她重新抱在炕上。這種死法沒有奏效,她便清楚再沒有其它力所能及的方法供她使用,同時也知道自己的陽數未盡,須耐心等候。在等待的那些日子裡她出奇的安詳,也變得絮絮叨叨,黑下春望一躺在她的身邊,便開始給他講她小時候聽說的那許多故事,直到聽見了春望的睡聲還仍然講個不止。在最後的那個夜晚,她再次聽見「桂兒桂兒」的呼叫聲,她像突然聽見一聲號令般翻身坐起,同時頭腦中豁然一亮,她終於記起,「桂兒」是她幼時常在一起玩耍的一個光屁股男孩,玩耍時他總是「桂兒桂兒」地叫他。後來男孩溺水死了,埋在山坡上的「亂葬崗」裡。再後來她把他忘記了。現在,當她突然曉悟一直謎一般困擾她的「桂兒桂兒」的呼叫竟然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她驚愕了,同時也明白自己的時候真的到了。
  殯葬一切按規矩行事,她葬在奎安那座墳的右邊,棺材也是慣常的大,沒因她最終萎縮得如孩童般的身子做得小些。這對夫妻在陽間裡不甚般配,而在陰間就可以的了。
  春望似乎知道她媽七姐的死與他從上面抄詩的那本書有關,悲傷中他一直想仔細看看那本書究竟如何能置他媽以死地。但書已被三爺收管,嚴禁外傳。他只好作罷,但心裡疑惑不減。
  春望給他媽七姐摔過瓦盆,便被他爺爺趙鳳歧領到三爺家了。三爺要親自撫養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三婆雲仙也很樂意。春望由此進入他生活的新時期。

  春望在三爺家一住三年,到十四歲下了學堂;這當間三爺和三婆為其含辛茹苦自不待言,難以一一贅述。春望已長成一個體面英俊的少年,且學業上游品行端正,令村人刮目。此時閔老先生因年老多病已告老還鄉,新先生尚未來到,學堂暫時關閉。考慮到春望的實際狀況;即使新先生來了也未必能教得了他,三爺便與趙鳳歧商量:要麼送他進龍泉湯那所官辦的新學;要麼乾脆停止學業,給他說一門親,等滿十六歲後完婚。這樣一來可以儘早些為趙族繁衍煥然一新之後代,以使向楊姓人借種的尷尬事不再重演(三爺至今仍堅信春望是楊宗才三兒楊寶兒的後);另外,也可讓春望在三爺身邊幫助料理族中事務,一旦三爺百年便名正言順成為後繼之人。權衡再三,還是覺得後面的想法為好。
  這年秋天為七姐燒了第三個周年,三爺和趙鳳歧便開始張羅春望的親事了。提親的人很多,最後從媒人們所提眾多人家中篩選出兩家,一是南面八裡常家莊的常姓人,一是東百六裡小鄭莊的鄭姓人。論條件常鄭兩家各有長短。常家的家境較為殷實,二十幾畝好地,騾馬多匹,日子過得紅火。而鄭姓人的家境則遜了一籌,三十幾畝地,別的亦不如。但若論究起兩家的閨女,那就得倒過來說了,鄭家女子長得俊俏水靈,常女子則遜色一些。儘管長短如上所言,但這次的選擇卻沒費多少周折,三爺沒怎麼斟酌便走了鄭家。他的原則一貫是從實用出發,家境再好終歸帶不過來,過來的是人。常言道寧可苦命不可苦相,女子的模樣長相關係著下一代人的面貌,這一點對於趙姓人的重要自不待言。定下鄭家女子不久便擇吉日下了簡。
  春望於一個極偶然的機會見到了鄭家女子小穗。這是一個乖戾的機緣。若沒有這個機緣他們的相見必然要等到兩年後的洞房花燭夜,那樣後來的事便會平平安安圓圓滿滿。但這次提前的不合常規的相見卻改變了後來的一切,使趙家泊趙楊兩姓人同時經受了一場大災難。
  那是在「下簡」轉過年來的春天,龍泉湯集日,幾乎每個集日春望都去給三爺買魚。三爺自嘲自己是只老狸貓,離了腥氣便食不甘味。春望深知三爺在他身上的恩典,便對三爺格外孝順。憑著他的水性,時常在池塘裡捉個王八給三爺滋養。平常集日,春望總是早早便去,買來頂新鮮的魚。可這一集他去得晚。族中兩戶人家因地界的爭端大鬧,動了手,幾乎鬧出人命。三爺也許有意培養春望,讓他去處理這件事。在這之前,春望確也代替三爺處理過若干事情,但多是雞零狗雜,這次便不一般。在往村外田地裡去時他在心裡思忖:在鄉間為地界相鬥的事屢見不鮮,出因皆在人的自私心,而私心是人的本性,無良藥可治。唯一可行之法便是以毒攻毒,使其患大失而認小失。到了地裡,兩家人仍廝祖在一起,難解難分,見他來到也並不當回事。他看了看也沒多言,從地上撿起一把飯頭,朝一具犁猛砸下去,砸折了犁尖。接著又砸折了另一家的犁尖。這時廝扭在一起的人住了手,瞪眼看他,不知所措,圍觀的人亦面面相覷。春望先發制人,大聲揚言:三爺有話,以後再有地界之爭,不問青紅皂白,先砸其犁。不眼,將地沒收為廟產;再不服,點火燒屋。說完轉身便走,走出老遠,身後仍鴉雀無聲。
  他這便去龍泉湯趕集,已近晌午。到了集上,烏雲已佈滿頭頂。世上許多事,離奇也罷,平常也罷,只要對當事人產生不凡的影響,這事情也便帶有了戲劇性。春望買了魚剛要回村,天下起了雨。雨點很大很密很涼,趕集的人如同鳥兒奔巢各尋就近的門洞避雨,一派狼狽。春望跑進一個門洞見裡面已有兩個年輕女子,這時他根本不會想到其中的一個便是他的未婚妻小穗。他只是覺得這兩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女孩長得很俊秀,個兒高些的那個一雙眼更加嫵媚動人。按說,避雨就是避雨,互不相干,雨歇便走。如此也不會生出以後的事端,可春望卻忍不住開了口,問人家是哪個村的。個兒高的回話說是小鄭莊的。春望並不止日,又問知不知道有個叫小穗的。這一問,那矮些的女孩吃吃地笑起來,指指說這不就是你說的小穗嗎?春望聽了先是一怔,隨之滿臉漲紅。那個女孩也早埋下頭去。從那一刻,春望便覺得這個美麗的未婚妻小穗已深深鑽進他的心裡頭。

  那次門洞相見時間很短暫,不待春望把自己是何人告訴小穗,雨停了,小穗和她的女伴走出了門洞,很快沒入重新聚擾起來的人群中。
  春望的日子沒有恢復原樣,小小年紀卻心事重重,不再專心做三爺交給他的事情。整日板著指頭數算著到十六歲成親還有多少天。越算心裡頭越焦躁,他急於同小穗見面,不甘心等到遙遠的新婚夜。如果他只是在心裡思念而不付諸行動,那一切仍會平平安安。但那樣他也就算不得他親爹曲路的後了。
  他決定去小鄭莊與小穗見面。這是清明後的一天,天空晴朗。他趕到小鄭莊見村街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光腚孩子在玩耍。他問一個男孩小穗家住哪?男孩說有村東頭。小孩子自告奮勇把他帶過去,指指一個平平常常的門樓。他深感為難,知道不可貿然而入。想了想,便央個孩子去把小穗叫到街上來。
  小穗隨那個孩子走出門來,竟認出了他。小穗臉紅撲撲的像一朵剛開的山茶花,春望看見這張臉心便狂跳不止,連話都說不囫圇了。他說小穗你那天走得那麼急,你知我是誰嗎?小穗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他說我是趙家泊的趙春望。小穗驚訝地說你就是趙春望。他說是。他說我笑就想來找你。小穗說找我有事嗎?他說我想你。小穗的臉紅上加紅,抬眼看看四周,說你趕快走吧,叫人看見不好。他說你跟我走。她問去哪?他說到村頭的樹林裡。小穗搖頭說不聲。他說你不去咱們就站在這兒說話。小穗無奈,歎口氣說你頭裡走跟著。
  到了樹林,春望冷不防就抱著小穗親起來,小穗不敢喊叫,抵抗了一會兒就沒了力氣,倒在地上。春望把她壓在身下,開始解她的腰帶,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說:早晚的事就早做了吧,我等不及了。小穗不動也不說話,只張眼看他,就這樣春望便把事做成了。從地上坐起,小穗啼哭起來,春望抱著她用舌尖把淚珠一顆一顆舔進口裡再咽進肚子裡,直到小穗不再流淚為止,臨走時他對小穗說他還會來的。說這話時的口吻與他親爹簡直毫無二致。

  春望一發而不可收,從春到夏,他頻繁奔走在趙家泊與小鄭莊之間。這是他自小至大心情最為舒暢的時日。對他的行為,小穗亦由初時的拒斥漸漸變為響應。他們的相會間隔愈來愈短,而每道相會的時間卻算來愈長,他們有卓不顧一切,忘記一切。雖然小穗的家人已有察覺,但他們也並未因此而收斂些。他們不斷變更相會的地點,有時在場院屋,有時在莊稼地裡,也有時去到離村很遠的一個大河套裡。白亮的河沙與他們白亮的身體融為一處,這時春望便驚訝小穗的身體比她的面目更加美麗。他們的戀情這麼一直持續到仲夏。
  一日,小穗的伯父受小穗父母的委派來到趙家泊,向三爺陳述春望的不軌,並要求對春望嚴加管束。這些日子三爺也發現春望的行為有些異樣,找點藉口便離開家門,一去便是大半日,且在家時也總是神思恍惚,像掉了魂。經小穗伯父這麼一說,他方如夢初醒,連道:是了是了。又忙向小穗的伯父賠罪。引咎自責,說這孩子從小是由他一手栽培長大,在學業、修身、處世、謀事諸方面,對他的要求都十分嚴格,可唯獨忽略了有關女兒在這方面的教導,這疏漏實不應該。以至生出今日的大逆不道。三爺請小穗的伯父回去轉告親家,保證今後杜絕這事的發生。再犯絕不饒恕。小穗的伯父這才走了。
  春望在外並不知小穗家的人來告他的狀。回到家見三爺阻沉著臉,也沒多想。三婆叫他吃飯,他吃了。正要再出門,叫三爺喊住,對他說從今往後再不許去小鄭莊。他一聽這話知道事情暴露。卻也沒當回事。心想,他與小穗早定了親,早晚是他的人,這也算不得犯啥王法。可當著三爺的面他還是答應了不去。
  第二天便是他和小穗的約會日,他終於按捺不住又奔赴小鄭莊。在約會地點他沒有見到小穗,這種反常使他意識到小穗已被家裡人看管起來,他快快而回。回到家三爺便對他大發雷霆,說若不懸崖勒馬便對他施行家法。
  這夜下起雨來,電閃雷鳴。每當壞天氣他便格外惦著小穗。他不知道她家裡人會對她怎樣,會不會對她施行家法。做為族長的繼承人,他自然深諳鄉俗,對懲罰不軌族人的條條款款都爛熟於心。如果他與小穗的事被視為通姦,那麼小穗將受惡雞啄身之苦。想到小穗那嬌嫩的身子會被啄出一個個血窟窿爾後又不被人理睬發臭生蛆,他便心驚肉跳。這夜雨一直未停,他也一直未眠。
  第二天雨仍然在下,時緊時鬆,村東面的河開始漲水。在村裡可聽見「嘩嘩」的水聲,春望突然想到:若雨繼續再下,河水漫過了石橋,那時想去看小穗也看不成了,眼下小穗凶吉未蔔,必須趕去看個究竟,方可心安。
  他決計不顧後果,偷偷溜出了家門,冒雨奔向村外。剛到河堤下,已被幾個候在那裡的族人攔下,並將其五花大綁,帶到村裡,綁在街上的一株古槐上,任其風吹雨淋。
  三爺並不見他,著人傳話:若不發誓改邪歸正,便永不鬆綁,直至餓死凍死,死了也被視為逆種不准進趙家塋地。春望不語,只思謀著脫身之計。
  一時間被縛的春望成了村中的一大奇觀,全村男女老少一齊奔到槐樹下觀看。那熱鬧狀不亞于當年看曲路的演出。把雨不放在眼裡。年紀大些的人還披著麻袋片子,年輕人則乾脆任雨水沖刷。春望不指望這些人中有哪個能幫他解開繩索,相反他從所有人的面目上都看出難以掩飾的快意。確實,他的倒楣與難堪只能使人感到高興,楊姓人是這樣,趙姓人自不必說。春望閉了眼,不再看,突然他感到有一隻手在摸他的襠處,便立刻睜眼,見是一個涎笑著的矮小漢子,正是那天他砸犁震唬過的人中的一個。他摸了一會兒,朝眾人做個鬼臉兒,說道:是個光板兒。娘的,連毛都沒長出來,倒急著操×,攔都攔不住。人堆中有人插嘴:叫他說說,那小×長沒長出毛來,也是光板一塊嗎?又有人說:「常言道,青龍對白虎,操上一回也是福,問問他總共操了多少回啦?這當間人們一陣陣哄笑,一聲聲怪叫。春望怒目圓睜,一聲聲在心裡吼號:殺了這群王八,殺了這群王八,殺得片甲不留……
  也並非沒人為春望的遭際難過,他爺爺趙鳳歧和三婆婆雲仙便是。他們在三爺面前為春望苦苦求情,說這般做法只能使親者痛仇者快。三爺心硬如鐵,執意不肯饒恕,說這遭若不叫他脫胎換骨,待自己百年之後誰又能對他施加管教?
  這一天雨從早晨一直下到天黑,沒一刻停歇。春望又凍又餓,終於發起燒來。臉漲得通紅,雨落上去,似乎能看見被蒸發的一股股白氣。被縛的身子陣陣發抖,衝擊得繩索格吱格吱響。圍觀了一天的村人此刻都回家安歇了,帶著無盡的回味。春望耳畔只有連綿的雨聲以及東河愈來愈使人驚心動魄的濤聲。雨在繼續增大,山洪說不上會在何時暴發。而山洪一旦暴發,即使他脫得了身,也難以渡河去小鄭莊了。生命危在旦夕,他心裡裝著的依然還是小穗。他是個貨真價實的情種,這德性如他的親爹曲路無異,而這父子間卻有著天壤之別:曲路雖不斷對女人們鍾情,但從不把與她們交合尋樂之外的事放在心上。他沒心沒肺,無情無義,搞女人如同黑瞎子掰苞米,掰一穗丟一穗。而春望卻專心於一。
  這最後一個夜晚格外的漫長,這不僅出自春望內心的感覺,而更是一種真實。一夜之間他原本光滑的下巴長出了長長的鬍鬚,他看得見;猶如對恥笑他的那夥人的抨擊他的胯間也長出了濃密的毛,這是他感覺出來的。另外他既看不見又無從感覺的是臉上出現的皺紋。要是這個黑夜再繼續延長,他或許會一直變成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卻沒有,天亮時他成為青壯之軀。
  這青壯之軀使他掙斷了繩索。
  拂曉時的雨變成飄潑,天地間像垂著一道灰白的布。雷電使這有飄搖不定。春望發瘋般奔向村外,一直登上河堤。他望著河面,滾滾波濤上漂浮著整棵整棵的樹木,他知道這是山洪來臨的先兆。他尋找河中的石橋,沒有找到,石橋早被河水漫住。他幾乎沒有多想,便蹲下來用手扒掘河堤,河堤被水泡得鬆軟,一會兒便被他扒出一道缺口,河水從這個缺口向堤外溢出。缺口愈沖愈大,整條河堤很快將毀於一旦。春望從缺口處不斷後退,望著滾滾洪水凶獸般奔向村子,他的目的在於將整個村子淹沒,伺時使分洪後的河水跌落下去,露出石橋。對他而言這兩個月的並不矛盾,都是他的心願。他要在過河之前看到整個村子的毀滅,這是一種巨大的快感,其程度遠非看殺豬以及與小穗交合的快感可以比擬。他覺得這不僅是復仇更是一種創造。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水將村子席捲,他聽見人與牲口瀕死的哀號。當滾滾波濤吞沒了所有黑色的屋頂,這哀號也漸漸低落以至消失。可歎生生滅滅皆在頃刻之間。
  忽然,一幅奇異的景觀展現於春望眼前,使他觸目驚心:泱泱大水之上飄浮著一口色彩鮮亮的木格,木格裡隱約見有一顆花白的頭,如同一個老漁人在駛著一隻舢板。他心裡格登一聲:三爺!是三爺!他在三爺家一住多年,自然知曉三爺的各種習性。他不在炕上睡覺,王冬六夏都睡在自己早已備好的棺木中。這是老人拒斥死神的風俗,可他在決堤時忽略了這一點。望著三爺逃脫了劫難,他心裡充滿了悲愴,三爺畢竟是三爺,他無法加害於他,這是失意。
  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這寒冷是來自恐懼,是那種膽顫心驚的恐懼。此刻他已別無他想,唯一的念頭是趕緊逃離此地。他轉向河面,只見石橋已奇跡般露出水面。他為自己分洪的成功而欣喜。正準備過河,但他卻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般目瞪口呆,他已不能從這座石橋上過河。他扒堤時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站錯了位置。本應站在離橋近的一邊,而他卻相反。此刻,他正是被自己開掘的那道洪流所阻隔,使他無法到達橋頭。最後的希望恰斷送在自己之手……
  他木然站在堤上,渾渾沌沌。大雨仍然在下,他那一夜間長出的鬍鬚被雨水粘連在一起,顯得整個面目是那樣的怪異。如同一隻未老先衰的羊。陡然,一陣排山倒海的嘯吼把他驚醒,他連忙望去,只見一座小山似的洪峰從河的上方傾壓過來,洪峰經過之處堤壩紛紛坍陷,如同牆的倒塌,發出震耳的轟鳴。他立刻意識到大難臨頭,拔腿便跑,沿著堤壩。那座洪峰緊緊追逐,堤壩亦追逐著向前潰坍,他不顧一切地狂奔,名副其實地與死神賽跑。終於沒了氣力,倒在堤壩上,這時洪峰已至,將他與堤壩一起吞沒……

  在軍內升至上校旅長的楊寶趕回家鄉已是半月之後。他事先並不知道村子遭了水難,他回來一是探親,另外他要與三爺了結十五年前的那樁夙債。那個夜晚三爺把他喚到家中,誣他與六姐私通,要他立刻出走,永不返鄉,否則性命不保。他有口難辯,只得忍氣吞聲離開家人。不想一走便是十五載。
  上校與他的隨身馬弁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停下,向前久久凝望,似乎來到一個陌生地方。馬弁輕聲問前面可是長官的祖籍?他未作答,可心裡清楚那些殘牆斷壁確系趙家泊無疑。面對著滿目瘡痍無一絲生氣的昔日家園,上校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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