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生存
深夜趙武被一陣狗叫驚醒,他翻身坐起,支著耳朵傾聽街上的動靜。這時他心
存警惕卻不曾想到一樁對他今後命運影響深重的獰厲之災正向他走攏。他沒有預見
未來的本領,他的警惕只是一個抗日村長在戰亂年月裡的通常反應。狗卻能先知先
覺,夜半狗叫總是與「有情況」連在一起。抗日隊伍三令五申要老百姓殺狗,可狗
們總是殺不盡絕,就像菜園裡的韭菜割了一茬又生出一茬。而狗的存在實際上便標
志著他這個村頭兒的失職。趙武懷著對狗們無限憎恨的情緒將目光投向窗子。窗紙
還黑,臘月的夜晚總是一黑到底。他猜不出是什麼時辰,只約莫覺得離天亮還早,
據點裡的鬼子一般不在夜間行動;二狗子膽更小,大白天出動都心驚膽戰;至於抗
日隊伍,也一般不跑到這偏遠地方和日本人交手。他猜不到伴隨狗叫究竟會有什麼
「情況」發生,沒准是狗日的狗無事生非吧。他這麼想心弦便鬆弛下來,打個哈欠
準備倒頭再睡。而就在這一刻,他聽到了敲門聲。是那種具有暗號特徵的敲門,這
敲門聲如同一場戲劇的開場鼓點,使他由此進入了角色披掛上場,且從此再難脫身。
於是他就牢牢記住了「民國三十三年臘月十三」這個于他于石溝村都極其不詳的日
子……
趙武跟報信民兵走在街上狗叫便停止了。狗怕仇人趙武,怕得聽到他的腳步聲
便立刻屏聲頓息。村子一下子寂靜下來。天是陰著的,不見星月。趙武和民兵沿黑
乎乎的村街往村中趙家祠堂走去,不久便走到近前。即使在黑下看,這祠堂也很有
些氣勢,壯壯的,像一隻巨魯匍匐在那裡。趙武推開虛掩著的大門進到院中,看見
四五個黑影站在柏樹下面,黑暗中看不清這夥人的面目和裝束,卻看見個個手裡都
有傢伙。民兵低聲對他們說村長來了。我是趙武,趙武同樣壓低聲音對他們說。一
個手持短槍的黑影走到趙武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肩。我們的吳隊長,另一個黑影介
紹說。趙武說吳隊長和同志們辛苦了。吳隊長說為抗日辛苦也是應該的。趙武說吳
隊長有事只管吩咐。他這麼說,心裡卻在嘀咕:可別是來要給養的啊,眼下正是青
黃不接,許多戶已經斷頓,沒斷頓的也頂多捱過年去,要給養可是難張羅啊。但他
的擔心很快便被排除了,吳隊長未提給養的事。吳隊長問這裡安全嗎?我是說鬼子
和二狗子經常來騷擾嗎?趙武說咱這地場偏僻,又窮,兔子不拉屎,鬼子和二狗子
從村邊過了幾遭,都沒進村。吳隊長說這很好。趙武問同志們要住下來嗎?那趕緊
派房子。吳隊長說不住,我們有件重要任務要交給你們完成,交待完就走,天亮前
必須趕回山裡。趙武說吳隊長,有任務你只管交給我們,保證完成。吳隊長說好,
時間關係只能說簡單:我們偵察隊抓了一個鬼子和一個漢奸,往根據地帶時與鬼子
隊伍遭遇,鬼子發現抓了他們的人,緊追不捨。仗打得難解難分,俘虜帶不回根據
地。只好由陳隊長帶人將鬼子引開,我將俘虜轉移,就帶到這裡。即然你們村一向
不被敵人注意,就把俘虜暫交你們看押。這就是你們村抗日政府的任務,清楚了嗎?
趙武聽是聽清楚了,可心中不免慌亂:將俘虜押在這裡,一旦走漏風聲,讓鬼子知
道,全村百姓就得遭殃;再說他們也缺乏看押人犯的經驗,要讓人犯走脫便無法向
抗日隊伍交差。吳隊長見趙武不吱聲,有些急躁,又問聽清楚了沒有?趙武說聽清
楚了。吳隊長說有什麼困難嗎?趙武說沒困難。他心裡明白即使有困難也是說不出
口的。身為抗日村長,接受抗日任務必須是無條件,不能講價錢,也不能暴露畏難
情緒。他說沒問題就交給我們吧。趙武說著向四周黑暗中尋覓俘虜,卻沒看見。吳
隊長說俘虜未帶進村,留在村外的樹林裡,他讓趙武和民兵跟他去那裡交接。
吳隊長說的地點在村子的東面。他們沿街匆匆走去,天幕顯得比先前明亮。趙
武忽然止步,向吳隊長問詢以後咋辦。吳隊長一時沒明白過來,問:什麼咋辦?趙
武說:俘虜,我們看押到啥時為止呢?這個嘛,吳隊長想想說:半個月以內我們會
派人來解走。趙武問:是半個月嗎?吳隊長說是,你們要保證不出任何問題,出了
問題你們要負全部的責任!吳隊長說完,又大步流星朝村外走。趙武理解吳隊長的
急促心情,若再耽擱下去,他們就無法在天亮前越過敵人的封鎖線了。
再往前走過去,趙武就看見被綁在樹上的兩個黑色人影。都捂了眼。這是趙武
頭遭同敵人這麼近打照面。不由打個戰慄。
曙光裡石溝村迎來不凡的一天,揭開村莊抗戰史嶄新的一頁。在這之前,由於
此處偏遠貧瘠,交戰雙方都沒將這個猴腚大小的地盤看在眼裡,將其排斥於戰爭之
外。小村人對於戰爭的體驗僅是遙聽天邊隆隆炮響以及遠眺扛膏藥旗的日本鬼子從
村外過兵。初時,人們是心驚膽戰的,害怕鬼子走著走著一頭紮進村裡來發瘋。可
沒有,鬼子堅持對小村的無視與輕蔑,一次也沒進村。久而久之,人們就寬了心,
對過兵就不當回事了。自然,外面戰爭的消息還是不間斷傳來,傳得最多的是鬼子
殺人不眨眼的暴行。小村人對這些聳人聽聞的傳言將信將疑。早年間,村裡在城裡
做事的人和日本人打過交道,有的就在日本人的洋行裡做事。他們說那時見過的日
本人和氣得很,見人就笑,點頭哈腰,老實得像貓似的。不信就是這些人一變臉就
成了虎狼,成了惡魔?幹出那許多傷天害理的事體?!總之,在這之前的石溝村,
是戰爭汪洋大海的一個小孤島,人們孤陋寡聞,不諳世情,也無所作為。而今日,
一個鬼子的到來便打破了村子固有的沉寂,小村終於和戰爭沾上了邊兒。小村將為
自己本來平庸無奇的村史繪出閃光的一筆。
日頭從趙武家院牆升起時,夜晚進村的人犯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們被
民兵看守在趙武院中。村裡沒有現成的牢獄,也沒有可臨時充做牢獄的空房。祠堂
雖說空閒,但那是趙氏列祖列宗的居處,豈能派上這等用場?萬般無奈,趙武只好
將人犯關押在自己家中。冬日的陽光從院牆上斜照進院子,照在杏樹下捆著的日軍
少尉和漢奸翻譯官身上。少尉三十出頭年紀,圓臉尖下巴,酷似一個倒置的葫蘆,
眼光不善,一副桀騖不馴的模樣。漢奸翻譯官看去比少尉年輕,也英俊些,並排捆
著比日本人高出半個頭。他沒日本人那副神氣,惶惶的,沒血色的臉像貼了一層糊
窗紙。
按照吳隊長臨別的指示,趙武他們開始對俘虜進行審訊,之後須將口供送往根
據地。這本不是村裡應承擔的任務,他們從未審訊過人犯,沒常識也沒經驗。只因
吳隊長他們沒來得及審訊,這任務便連同人犯一併交給了村抗日政府。
與趙武一起審訊的有村國救會長趙樹勳(村人皆稱五爺)和民兵連長趙志。記
錄口供的是小學堂先生孫一更。
審訊就在院子的杏樹下。
趙武先審翻譯官。
你抬起頭。趙武說。
翻譯官抬起頭。怯怯地望著趙武。
你姓啥?趙武問。
姓周。
叫啥名?
周若飛。
哪裡的家?
上莊。
是本縣上莊嗎?
是。
上莊我熟悉,你爹叫啥名?
周洪業。
大財主周洪業?
是。
恁好日子不過,操蛋給日本人當狗腿子!
我不情願。日本人刀擱脖子……
你咋不跑?
我家就在日本人炮樓底下,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你殺了多少中國人?
我沒殺過人。
不能。
我要撒謊立馬崩了我。
沒殺人,壞事都幹了啥?
我沒幹……
你幹壞事日本人養著你白吃飯?!
要說幹壞事就一樣。
說!
就是把日本話翻成中國話和把中國話翻成日本話。
滿世上人就屬你個鳥嘴能!
我有罪。
他叫啥?
小山萬太郎。
他是多大的官?
是少尉。
少尉算個啥官階?連長、營長還是團長?
頂多算連長。
他殺了多少中國人?
不曉得。
你問他。
他不懂中國話。
你剛才不是說能把中國話變成鬼子話?
是。
周若飛向旁邊的小山偏偏頭,問他殺過沒殺過中國老百姓。
小山把頭一揚答:殺過。
周若飛嚇白了臉:不能這麼招,說沒殺。
小山不在乎:說殺了又怎麼樣!
周若飛恨恨地:你不想活命了?
小山晃晃頭:大日本皇軍性命是屬天皇的,生為天皇征戰疆場,死為天皇捐
軀盡忠。
趙武見鬼子嘰哩哇啦說個沒完,有些不耐煩,問:他咋說?
周若飛答話:他說他沒殺過中國人。
他胡說。
他是軍需官,職責管給養,殺人輪不著他。
哼,喂飽了鬼子兵讓他們殺和自己動手沒兩樣。
這……總歸是兩回事……
王八蛋,你還護著他,他是你姐夫還是你舅子?
別殺他。
不殺留他禍害中國人?
日本人知道我跟他一塊去征糧,殺了他我也活不成。
狗日的,你以為殺了他還會留下你。
饒命啊!
我問你日本人的情報你說不說?
說。我全說。
那你說?
是,我說,可有句話我不知該問不該問。
問啥話?
就是……坦白不坦白一樣不一樣?
不一樣。
那我說。
……
問完了周若飛口供,天就快晌了。趙武他們無法證實得到的情報是否屬實,無
非是據點裡鬼子、二狗子多少多少迫擊炮、機關槍、三八大蓋多少多少,孫一更做
了記錄審完周若飛再回頭審小山,小山卻頑固對抗,什麼也不說,只得作罷,留待
以後再審。這時,審人的和被審的肚子都在咕咕叫。
吃飯就遇到了麻煩。
莊稼人在冬閒時一般不吃早飯。這不是風俗習慣,更不是養生之道,只為的省
糧。按說省糧最有效的方法是紮了脖梗不吃,可老不吃就要餓死人,於是莊稼人就
將自己調理在吃與不吃的半死不活之間。這其實很難掌握,許多人家就因沒掌握好
提前斷了頓,日子就被逼到討飯、逃荒、死人這條絕路上了。
只因趙武沒有吃早飯這種意識,兩個俘虜也就沒吃早飯。審訊之後,俘虜被關
進東廂房裡。那是一房磨房,他們用鐵鍊子將俘虜和石磨連在一起。這是一個笨且
有效的辦法,只要俘虜不能將上千斤的石磨拖跑,逃就沒有指望。一切停當後,除
留一個民兵在院裡站崗,其餘的人都回家吃飯了。趙武也回屋做飯。趙武過的是一
種很苦的日子,老婆于兩年前病死,沒再續弦,八歲的兒子送到鄰村的丈人家撫養,
一村之長就成了「孤家寡人」。
午飯現成,在鍋裡熱熱就成,這是趙武幾天前做的一鍋地瓜面摻蘿蔔纓雜和飯。
他總是做一鍋吃上好幾天,一為省事,二為省些火。他將飯熱了,盛了兩大碗端進
磨房,放在磨盤上讓兩個俘虜吃。鬼子小山狐疑地朝碗裡黑乎乎的東西看看,大概
沒看出個究竟,就端碗吃起來。不待咽下,就吐了出來,隨之瞪眼朝趙武嗷嗷直叫。
趙武一時不明就裡,逆問周若飛。周若飛便如實相告,說小山嫌飯不好吃,說是獵
狗食。趙武聽了火沖頭頂,大罵鬼子小山是狗雜種,說老子能吃他個狗日的俘虜倒
不能吃!就這,愛吃不吃!告訴他,不吃就等著餓死!周若飛後悔不該把小山的話
原樣翻給趙武聽,惹他發了怒。接受這個教訓,他就不將趙武的話原樣翻給小山聽。
他嚴肅地勸告小山,今年這一帶遭災,眼下又值青黃不接,糧食奇缺,村裡家家都
吃這種粗食,沒好的給咱們吃,為了活命只能將就。而小山卻死硬到底,堅持不吃,
並放賴似地躺倒在鋪草上。趙武鐵青著臉問周若飛吃不吃,周若飛忙說他吃。
這頓飯趙武沒吃,他被小山氣得肚子疼。他這是頭一遭和日本鬼子打交道,以
前曾聽人說這些畜生很格色,難鬥難纏,這遭他領教了。可氣的是他們做了俘虜還
不服軟,還和你作對,真他媽該殺該剮!
石溝村是一座小村,小得沒被繪入任何一本地圖冊裡,於是就被以地圖為指南
的軍事忽略。如果不是土地貧瘠,這裡就真的是一個世外桃源。從天空向下看去,
石溝村像一把泥瓦匠的瓦刀,刀刃向北,砍向村後那座不高的山崗。只是總沒砍得
出去,長久的閒置就使它蒙上一層鼠皮顏色的鏽垢,在冬日下顯得一無生機。
趙武亦是一無生機地走在村街上,臉上的顏色比鼠皮也差不了多少。街上空蕩
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兒,甚至連一樣會喘氣的東西都不見。自日本俘虜押在村裡的
消息傳開(消息擴散得如此快令趙武深為擔憂),村子就像是一個人突然間病倒,
懨懨地,沒了精神。家家戶戶都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惴惴不安。上歲數的人嚴厲
約束住自己的兒孫晚輩,不許他們出去招惹是非,不到萬不得已不許出門。大家普
遍在心裡埋怨趙武,怪他不該將禍種引進村裡。既然鬼子沒來招惹過石溝村,就算
老天保佑了,何苦再沒事找事呢?
趙武往村西頭走去,他要去萬有家。風貼著地面將雪塵吹上半空,雪塵在日光
下呈出一條條五彩繽紛的彩帶,真是一幅奇異的景象,美不勝收。趙武對此視而不
見,只縮著脖梗走路。他心事重重,煩惱無邊。那狗雜種小山竟和他較上勁兒,毫
不退讓。已經兩天不吃不喝,躺在磨道的草堆上一動不動,死豬一般,任你怎樣喊
叫都不應聲。這幾天昆崳山方向槍炮聲不斷,鬼子正在掃蕩,抗日隊伍的人近期肯
定過不來。如這麼捱下去,狗日的真會餓死,以後怎樣向抗日隊伍交待?何況到現
在也沒問出口供,怎麼說都不能讓他死。而要留住他的命,就只有給他換飯,弄些
真正的糧食給他吃。可這真正的糧食又到哪裡去弄呢?那只有借了。這個借字在腦
子裡一閃,他立馬就想到了萬有。
萬有家門關得很嚴,他沒推開,就敲門,敲了也沒人出來,他就仰脖向院裡喊:
「開門,我是趙武。」趙武這兩個字就像一把鑰匙,門開了。
開門的正是一家之主的趙萬有,他很客氣地把趙武往屋裡讓。他五十多歲,精
瘦,眼小卻有神。進了院,趙武就站住,不往屋去。他想在院裡和萬有單獨說說。
萬有癱在炕上的老爹是出名的小器鬼,叫他摻和進來准砸鍋,避開為上策。萬有家
的日子一進院就擺在眼前:欄裡有牛,圈裡有豬,地上有雞,樣樣齊全,真不虧他
叫個萬有。當然,你要說他是大財主也是高抬他了,不實際,可他家的日子在石溝
村是上數的。趙武和萬有是同輩,叫他哥。
趙武說:「萬有哥你這個勤快人咋也在家悶著呢?」
萬有臉上始終掛著惶惑,他曉得有句話叫「夜貓子進宅沒好事」。這年月村長
就是夜貓子。他的亮眼看看趙武,沒吱聲。
趙武問:「你聽說咱村押著一個小鬼子嗎?」
萬有點點頭,說:「聽說了,趙武你鬧啥玄哩,小鬼子死凶死凶。」
趙武說:「不怕他死凶,我把他掛在磨上,想凶也沒轍。再說眼下也只剩下一
口氣了。」
萬有問:「咋?」
趙武說:「狗日的歪,不吃地瓜面雜和飯,鬧絕食。」
萬有說:「不吃餓死拉倒。」
趙武說:「我也是這麼想,可不行,抗日隊伍讓留活口。」
萬有說:「那咋辦哩?」
趙武說:「只好給他換飯。」
萬有說:「狗雜種。」
萬有嘴上在罵,心裡已猜到村長這遭是奔著他家的糧囤子來的,心就一下子提
到嗓子眼裡。
趙武說:「換飯就得有糧食,眼下咱村的情況是出人出力沒問題,就是出糧食
困難。」
萬有說:「今年天旱歉收,誰家會有存糧呢?」
趙武說:「這不就來找你萬有哥了嗎?」
萬有剛要張嘴,讓趙武用手勢止住,說:「你可別說沒有啊,我知道你有,說
沒有我也不信。」趙武先發制人,是擔心萬有一口回絕就難回脖了,就硬邦邦地堵
了他的嘴。
果然萬有張開的嘴就僵住,卡在嗓門裡的話把臉都憋紅了。看他這副可憐相,
趙武暗暗想:唉,都知道這年頭借糧比借老婆還難,這麼逼人家可不應該啊。
這時從正屋傳出萬有爹老邁的聲音:「是趙武?進屋裡吧,外面冷。」
趙武嘴裡應聲,卻不動。萬有爹仍一聲連一聲地吆,底氣很足,像吃足喝足的
人打出的飽嗝。這種感受就讓趙武心裡有些不自在了,同時也覺出自己的肚子咕嚕
咕嚕叫起來。他開始煩躁,單刀直入地對萬有說:「村裡要向你借糧。」
「不借。」
「咋?」趙武問,「是沒糧?還是不借?」
「都不是。」
「咋說?」
「糧食不能說是一點兒沒有,剛才你說了,我說沒有你也不信。要是你趙武自
己揭不開鍋,我萬有不說囗話,沒多還有少。可你是鬧歪,弄個小鬼子回來供養著。」
趙武說:「這是抗日工作。」
萬有說:「我不聽這個,反正想從我家弄糧食喂小鬼子沒門兒。你這是成心糟
踐人哩。知道的是你村長從我家借的,不知道的是我趙萬有通敵,救小鬼子的命。
我落漢奸名聲,以後誰給我洗刷?」
趙武被詰住了,他沒想到萬有會抓住這個理由拒絕借糧,也是夠滑頭的了。他
想萬有心眼子也是「萬有」啊。但是且慢,糧食不論救誰的命,是通過我這個抗日
村長的手,有啥罪名也落不到你萬有身上啊。趙武盯著萬有那雙閃動著狡獪的小眼
睛,心想他可真是他爹的種。他克制著心裡的火氣說:「有罪名我來頂著。」
萬有說:「可誰又替你頂著呢?」
趙武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萬有說:「話不能這麼說,你自己都洗刷不清,又怎能替我洗刷清呢?」
趙武氣更大了,直盯著他的眼說:「萬有你真的是怕擔漢奸干係嗎?那你幹嘛
不趕緊把你家全保從萊陽叫回來呢?他在那兒幹啥你心裡不清楚嗎?」
萬有的臉刷地變了顏色,像塗了一層雞屎。他咋會不清楚呢?他二兒子全保在
西面趙保原的隊伍裡當兵,趙部雖不是正宗掛牌偽軍,可幹的勾當和掛牌的沒兩樣,
勾結日本人,襲擊抗日隊伍,糟蹋老百姓,五毒俱全。趙保原的隊伍在膠東地面奧
得像泡狗屎,跟他兒沾了一腚狗屎的萬有在村裡就有點抬不起頭來,趙武的話正戳
在他的心窩上。
他辯白說:「全保幹的不是偽事。」
趙武說:「你咋知他幹的不是偽事?」
萬有說:「全保說他們吃的是蔣委員長的餉。」
趙武說:「可惡就可惡在這裡,吃中國人的飯給小鬼子效力。吃紅肉拉白屎。」
萬有又說:「全保幹的不是偽事。」
趙武哼了一聲說:「是不是偽事不由你說了算,抗日政府會有定論。萬有,我
可是先把話給你挑明瞭,以後要是全保攤上事,你可別來找我這個當村長的啊!」
萬有害怕了,臉更灰了,嘴唇開始哆嗦。他早就為這事擔憂,幾次托人捎信叫
全保回來,全保不聽,說在外頭頓頓餑餑豬肉粉條,享福。氣得他直罵,可又不能
去把全保拴回來。他想,眼下這碼事不能為幾斤糧食和村裡鬧擰了,以後沒好果子
吃。損失點糧食也只當是破財免災吧,他仰頭看看趙武,說:「家裡只剩下點苞米。」
這年月,苞米就是好吃食,可鬼子吃不吃苞米,趙武心裡沒數,要借了苞米狗
日的再不吃還是犯難。他想想問:「除了苞米沒別的了嗎?」
萬有說:「還有星兒半點麥子,得留著過年。」
「行啊,就苞米吧。」趙武說。
「借,借多少?」萬有哭喪著臉問。
趙武張嘴剛要喊出二十斤這個數,卻又突然停住。他眼前浮現出一張黃瘦的小
臉,他的心痛了一下。
「借四十斤。」趙武說。
趙武驢子樣馱著糧袋徑直往玉琴家走去。原本陰著的天有些放晴,風也小多了,
這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只是街上還很清冷,渺無人影。這也正合適了此時的趙
武,他馱著糧食顛顛地走著。玉琴家和他家斜對門兒,她男人死了,一個人帶著五
歲的閨女單過。趙武和她已相好了一年多。一個是光棍,一個是寡婦,又情投意合,
按說兩家合成一家是沒問題的,可是她的公爹阻攔這門親事。公爹就是國救會長趙
五爺。五爺有自己的算盤,他想讓媳婦在自家「換馬」,轉嫁給因腿殘一直沒說上
媳婦的大兒子忠勇,正戀著趙武的玉琴自是不肯答應,事情就僵持著。因了這種關
系,趙武就成了玉琴家的常客,不過多在夜晚登門,像今日這般於光天化日之下進
門尚屬稀罕。
「你咋這會兒來了呢?」開門的玉琴也很感意外,神情惶惶地趕緊把趙武讓進
去,又關了門。
「有公事。」趙武說。他將糧袋放在院子地上,「扣兒呢?」
「在屋裡睡覺。」玉琴說,「不知是咋的,這幾天她老是睡不醒,白天黑夜的
睡,我怕是病了。」
趙武有些急,說:「去前夼把馮中醫請來給她瞧瞧。」
玉琴歎了口氣:「請來就得管飯,咱拿得出啥給人家吃呢?」
趙武就用腳碰碰糧袋,說:「苞米不行嗎?」
玉琴問:「哪來的苞米?」
趙武就把小鬼子絕食和去萬有家借糧的大致過程說給玉琴聽,說得玉琴眼瞪得
老大。
趙武又說:「明日我就去請馮中醫。」
玉琴點點頭。
趙武進屋去看看扣兒,玉琴也跟著進去。屋裡有日光照進來,很亮。趙武俯身
向前,憐愛地看著睡在炕上的扣兒,伸手摸摸她黃瘦的小臉兒,叫了幾聲扣兒,沒
見應,就長歎了口氣。
再回到院子,趙武就說了他的來意:他家的石磨掛了小鬼子和漢奸,不能用。
請玉琴幫他把苞米磨了,趕緊做粑粑給小鬼子吃,把他喂活了。
玉琴說:「要是小鬼子不吃苞米粑粑咋辦哩?」
「他敢!那老子就真宰了他!」趙武動氣地說。
「殺了他咋向抗日隊伍交待呢?」
「嗨,真叫這狗日的治草雞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點辦法沒有了。」
「玉琴的眼亮了一下,說:「攤煎餅咋樣?」
「攤煎餅?就是你娘家那地兒吃的飯食,像紙樣的薄餅?
玉琴點點頭,說:「煎餅吃起來像鍋巴一樣香,俺剛過門那時,整天想煎餅吃,
就從娘家拿回個鼇子,現在鏊子還在。」
「這准行。」趙武拍手說,「那狗日的沒吃過,吃個新鮮准行。就做這吧。」
女人點點頭。
趙武松了口氣,臉變得開朗了,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臉。
女人羞澀地後退退:「別,大白天的……」
趙武說:「好多天沒靠你啦,真想。」
女人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時,從南面傳來很沉悶的槍炮聲,像春季裡在天邊滾動的旱雷一樣。趙武和
玉琴只是側耳聽聽,不當回事。戰事波及不到他們石溝村,如同旱雷帶不來降雨。
「對你說啊玉琴,這糧食一半歸小鬼子,另一半歸你和扣兒。攤出的第一張煎
餅給咱扣兒吃,記住啊!」趙武臨出門時向玉琴叮囑。
玉琴沒言語,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趙武怎樣出門,只聽見了門響。
起作用的不知是新攤煎餅的香味兒還是送飯女人柔和的語音,日本俘虜小山萬
太郎兩天來頭一次睜開了眼。只覺得眼前模糊,白茫茫一片,如置身於濃霧中。在
他的家鄉茨城,霧一年四季都籠罩著八溝山以及山下的田野和村莊,使人的視線永
遠看不出很遠。也許正是這局促的視野,導致了人的心性的短淺與偏狹。他的父親
性情暴戾,喜怒無常,整日泡在清酒裡。酒醉又使他加倍地狂躁,毆打老婆孩子是
他醒酒的良方。十八歲中學畢業時,他對母親說要走出這討厭的霧瘴。他走出了,
而在若干年後他卻又走進另一道更濃厚的霧瘴:侵華戰爭。
那一時刻,他的神智一如他的視覺,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覺得是置身于日本家
中。那香味兒,那女人的話語喚起他遙遠的記憶。在父親偶爾外出或酣睡於酒醉中
時,他的家便呈出一種難得的和諧氣氛。母親和她的孩子們圍坐在桌邊,邊吃飯邊
議論著各種話題。他的大姐吉子總是在大家出現分歧時充當調解人角色,柔聲細語
地講述著自己的道理。這種時刻就給他們除父親之外的一家人帶來無限的喜悅。而
離家出走後,這一切就成了經常索繞於他夢境中的溫馨的記憶了。
「你行了,小山,這遭行了。」周翻譯官的聲音,蹩腳的日本語。他聽見這話
的同時,眼前也漸漸顯出了形影。他發現這裡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關押他的肮髒
不堪的磨房,面前站著那個審訊過他的中國人,他手裡提著一個柳條籃,好聞的香
氣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
「周,是女人,她是誰?怎麼不見了?」
「小山別管那麼多,都什麼時候了還存那麼多心思。」
趙武問:「你們嘰哩哇啦個啥?」
周若飛說:「他問是什麼飯這麼香。」
趙武哼了聲,從籃子裡拿出一疊黃燦燦的煎餅,遞給周若飛,說:「給他,狗
日的糟踐中國人有功,吃小灶哩。」
「紙?」小山以驚疑的目光盯著從趙武手裡傳遞到周若飛手裡的紙樣東西。
「不是紙,是飯,叫煎餅,你吃吧。」周若飛把煎餅遞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
刺蝟似地怔怔盯著這怪異的會發出香味的紙,沒吃的意思。
趙武有些緊張,他擔心的事情正在醞釀著。他忍不住朝周若飛吼:「告訴他,
這樣的飯大財主都不得頓頓吃,他個日本俘虜還挑揀個啥!」
周若飛一邊翻譯給小山聽,一邊盯著他手裡的煎餅不放,他聽見自己的肚子在
咕咕叫。雖說這兩天他一直吃那種難以下嚥的地瓜雜和飯,不敢絕食,也不敢言聲。
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處於饑餓狀態。眼下聞著這香噴噴的糧米味兒,從身體到精
神都倍受煎熬。他可憐巴巴地看了趙武一眼,說:「這個日本人從未吃過煎餅,不
認,我吃給他看咋樣?」
趙武一開始沒聽明白,明白過來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餅,虧你龜
兒子能想出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這種好差事也輪不到你啊!這念頭在腦袋裡一閃,
他就覺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攪起來,十分難受。他壓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
若飛點了下頭,周若飛心領神會,如同得了聖旨般飛速從小山手裡揭了一張煎餅往
嘴裡塞,邊嚼邊對小山說:好吃,真好吃。他一連吃了三張才識趣地罷手。
「好吃的紙?」小山仍將信將疑。
周若飛教導他說:「告訴過你這不是紙,是煎餅。煎餅是禦膳之一種,禦膳就
是中國皇帝吃的飯,這個就是黃金餅兒。連中國皇帝都能吃的飯還委屈了你?吃吧
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躊躇片刻,就吃了。開始吃得很小心,像嘗藥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兒,
就大咬大嚼起來,猶如餓狼嗟食。趙武看了,氣又不打一處來。可氣歸氣,一塊石
頭總算落了地。他就離開了廂房。
小山吃完煎餅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臉上漸漸現出得意之色。「周,
我勝利了,勝利了,他們失敗了。皇軍是戰無不勝的。」
周若飛不由打個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則著名的《農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
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蛇。他斷定這個傢伙往後還會死硬到底,那就把他連
累慘了。想當初自己給日本人做事本不情願,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機順坡滾驢,棄
惡從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鬧,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自己的命運。按中國人的說法,
他和小山是一根繩上掛的倆螞蚱,他心想不能讓小山由著性子來,人在屋簷下,哪
能不低頭!得制止他的不軌行為,警告他,對他曉以利害。他想想說:「小山君,
我問你一句話。往後你有什麼打算?是想活著回日本老家,還是死在這中國小村莊?」
小山間:「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若飛說:「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選擇的時刻了。」
「大日本帝國軍人沒有自己個人的選擇。」小山說。剛吃飽飯的小山,似乎增
添了力氣,話音鏗鏘有力。「如果要有選擇的話,那唯有服從天皇的意旨。」
周若飛問:「那麼此時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麼呢?」
小山詰住,瞪了周若飛一眼。
周若飛繼續說:一誰都知道天皇對他的將士們的要求是要麼凱旋,要麼戰死。
你呢?被俘仍然活著,這實際上已經背叛了天皇。」
「胡說!」小山吼起來、「我沒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沒有背
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沒有武器,我被捆著,沒有自由,無法自殺!周,
你幫我,把我結果,行嗎?」
周若飛說:「行,我可以幫你。」
小山兩眼直直地瞪著,眼光透出惶恐。他再問一句:「周,你願意幫我?」
「我願意,」周若飛說,「但怎樣幫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有好死不如賴活著,意思都一樣,把人的生命存在視為
至高無上,所以我不僅不能幫你死,相反,我要讓你活著回日本。」
「不可能,」小山說,「我必須死,懂嗎,必須死。」
周若飛哼了聲,說:「既然你死的決心如此大,就死好了。人真想死是用不著
別人幫忙的,沒槍沒刀也有辦法。」小山說你教我。周若飛說:「行,我教你。人
活一口氣,沒這口氣就完蛋。你停止呼吸,憋住,再憋住,直至心臟停止跳動。」
「這不行。」小山說,「任何人都無法抑制住呼吸而死亡。做不到。完全做不
到。」
周若飛問:「你知道為什麼做不到嗎?」小山搖搖頭,周若飛說下去:「這是
因為人的意志歸根結蒂是脆弱的,有一定的限度。對於死亡,在最後的一刻,人的
求生欲望是不可阻擋的,包括你們的天皇。」
「我不許你褻瀆天皇!」小山暴跳如雷,「我不許你褻瀆天皇!」
周若飛說:「你們天皇將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強加於他的子民,這有悻於
天道。」
「天皇高高在上。」小山說:「他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子民自應惟命是從。」
「你死吧,小山君。」周若飛說,「你死了,天皇才會稱心如意,吃得香睡得
甜,你死吧。」
「我會死的。」小山說,「你不幫忙會有人幫忙的。」
「沒人會幫你的忙。」
「我自有辦法。」小山想想說,「我會叫村裡的人殺死我。用激將法,罵他們,
侮辱他們,他們就會把我殺了。」
周若飛冷笑笑:「這一招不靈,你的話他們聽不懂,你再吼再罵他們也只當是
野獸嚎叫,不會理睬。」
小山一怔,隨之說:「周,我要你教我中國話。」
周若飛問:「教你辱駡中國人的混帳話?」
小山點點頭。
周若飛說:「我不會教你的。」
「我要你教。」小山說,「你身為皇軍的翻譯官,這是你的職責。」
「被俘以前我是你們的翻譯官,可現在不是了。」
「不,現在你仍然是的。」小山說,「我是軍需官,你已從我手裡領了這個月
的餉。按規則,這個月以內你還是皇軍管轄下的人,皇軍的命令你必須執行。」
周若飛十分氣憤,也覺得好笑。心想你個小鬼子也欺人太甚,當了俘虜還想朝
我發號施令,讓我聽從你的擺佈,真是騎在人頭上拉屎。這股火在心裡窩著出不去,
很難受。最後終於忍不住罵了句:「我操你小鼻子八輩子祖宗啦!」
操八輩子祖宗這話,是當地人憤怒時最解氣最頂尖的一句罵了,如果逢上有血
性的對手,會以死相拚的。小山自是聽不懂什麼,眨巴眨巴眼問:「周,你講的是
什麼呢?」
周若飛還想再罵,可這時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他想何不將計就計,捉
弄一下這混帳的鬼子小山呢,一是出出心裡的惡氣,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化
解村幹部對他和小山的怒氣,得以寬大處理,保住性命。他看看小山倒掛葫蘆樣的
腦瓜,說:「我是說我答應教你中國話啦。」
「你答應教嗎?」小山問。
「我答應。」
小山向周若飛豎豎拇指:「周,你講規則,是可以信任的人。」
周若飛說:「我只是服從你的命令。不過中國話是很難學的,你能行嗎?」
「我行。」小山說,「我的記憶力很好。再說我也不需要學得太多,你教個十
句八旬就夠了。」
周若飛說:「中國的語言如同汪洋大海般廣闊無邊,我不知道該怎樣從中選擇。」
小山說,「周,我已對你講過,我學中國話的目的是將關押我們的人激怒,讓
他們殺我。為此,你必須選擇最惡劣最污穢最不妥協的言詞,其邪惡其力量張口若
槍彈出膛一般,你懂了嗎?」
周若飛說:「你可以對我講一兩個例句嗎?我是說你先從日語中選擇出能與之
對應的幾句話。」
「那好吧,你聽著。」小山說:「頭一句話,首先要表現大日本帝國皇軍效忠
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殺了我也不會向中國人投降。再就是表明我們的大東亞聖戰必
勝無疑,和大日本帝國皇軍作對沒有好下場。還有,也是最重要的是侮辱他們的人
格,用最肮髒最下流的話謾駡他們,詛咒他們,比如……」
「行啦。」周若飛止住道,「你已經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我明白,就是你
要在中國人眼裡完全成為一個惡棍無賴混蛋卑鄙無恥可殺不可留的魔鬼法西斯,是
不是?讓他們一刀將你結果,是不是?你就成了一個以死殉節的英武之士,是不是?」
「是的是的。」小山說,「那就仰仗周君啦,請多多關照。」
「我教你。」周若飛說。
他略作思謀便對小山教授起來。他說一句,小山鸚鵡學舌地學一句。小山也算
個伶俐學生,一句話念上三遍,也就記住了。到晚霞從西廂房房頂照到東廂房窗上
時,小山已學會許多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當老師周若飛讓他將學會的從頭朗誦
一遍時,他便像小學生背誦課本那般拖腔拉調地朗讀起來:
我有罪——
我投降——
饒命啊——
別殺我——
殺我如殺狗——
我怕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我是你們的兒,是你們的孫、晚輩小山萬太郎——
聽著鬼子小山磕磕巴巴的認罪告饒聲,周若飛先是覺得解氣好笑,爾後陡地打
個顫慄,感到身上冷得厲害,陣陣發抖,就像浸泡在冰水中。他深深意識到自己不
可饒恕的罪愆。晚霞在他的眼前一下子變暗變黑,他覺得身子跌進了萬丈深淵……
為請馮中醫的事,趙武一早就去了玉琴家。進門就看見扣兒在院子裡逗一隻小
貓玩,笑得咯咯地。趙武見了十分驚訝,問:「扣兒好了嗎?」玉琴說:「扣兒已
經醒過來了,不用再請馮中醫了。」趙武朝扣兒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問道:「扣
兒,你咋老是睡覺呢?」扣兒晃晃頭,說她不是在睡覺,是在一片大野地裡走,一
個大人領她往河邊去,可老是走不到。玉琴說:「這事真是怪,扣兒硬說有個男人
把她往河邊領,告訴她河那邊怎麼怎麼好。說那邊有白麵餑餑吃,有豬肉粉條吃,
還有洋梨海棠果吃,樣樣都管夠。我問扣兒那人是不是咱村裡人,扣兒說不是。我
又問她那人長得是啥模樣,老天爺,扣兒說的那人的長相和她爹一模一樣。可她爹
死那年她才兩歲,哪會記事兒?你說這事怪不怪呢?」趙武沉吟半晌說:「咋會有
這種事?」玉琴眼圈紅了,說:「我知道我沒把扣兒養活好,讓她受罪,她爹就來
領他的孩子。」趙武說:「別瞎想,人死如燈滅,哪有啥鬼呀神呀的。再說孩子有
病也怪不了你呀。」玉琴說:「孩子不是病。」越武問:「不是病是咋?」玉琴說:
「是俄昏了。」玉琴流下淚。趙武問:「你咋知扣兒是餓昏的?」玉琴抽泣說:
「我知道,是你送來的糧食救了扣兒的命。昨天攤出了煎餅,我叫扣兒起來吃,叫
不醒,動了動又呼呼地睡。我就嚼了煎餅往她嘴裡喂,她睡著覺還能往下嚥,一氣
吃了五張煎餅。今早雞叫頭通她就醒了,就說她跟一個大人往河邊走,怎樣怎樣。」
玉琴說著已泣不成聲。趙武摸摸扣兒的小臉兒,心裡酸酸的。他問玉琴家裡是不是
斷頓了。玉琴說:「還有點白麵得留著過年,這些天扣兒就和我吃一樣的,我知道
她吃不進去,可真沒想到……」
扣兒從趙武懷裡下來,又去找她的小貓了。玉琴領趙武進了屋,趙武伸手擦擦
玉琴臉上的淚,說:「都怪我,我沒想到你和扣兒已斷了頓。這麼小的孩子,吃糠
菜怎麼能行呢?」玉琴說:「怎麼能怪你。這年頭誰家有寬裕的糧食?」趙武說:
「再難也不能壞了孩子啊!」玉琴問:「你家留根兒在他姥姥家好嗎?」「還行。」
趙武說:「那村比咱村富庶些,他姥姥姥爺也拿他金貴。」玉琴說:「留根兒是有
福的孩子。」趙武歎口氣說:「有啥個福,要有福,他媽就死不了。」「咳,也是
的。」玉琴說,「就要過年了,你該去把留根兒接回來了。」趙武搖搖頭,說:
「不接了。」玉琴說:「不接不好,按老輩子的規矩……」趙武打斷說:「這兵荒
馬亂的年月,還講啥規矩不規矩的,能活著就不錯了。再說家裡還關著兩個俘虜,
到現在還不知下文,接回孩子咋辦呢?」玉琴說:「放我這兒吧,讓扣兒和他做伴
兒。等抗日隊伍把小鬼子弄走了,你再接回家過年。」趙武說:「要是年前抗日隊
伍不來人咋辦?」玉琴說:「你不是說他們講定是半個月的期限嗎?」趙武說:
「講定也難說沒有變化啊。」玉琴說:「真那樣也不要緊,就叫留根兒在這兒過年,
大年三十晚上你過來一塊兒吃餃子。」趙武搖頭說:「這不行,五爺知道該記恨了。」
玉琴說:「說記恨也是早有了的。自他知道咱倆的事就恨上了。要想叫他不恨只有
一樣,咱倆拉倒,我和他老大成親。」趙武就不再說話了。其實不用玉琴挑明,他
和五爺之間的齷齪也是心照不宣的。他覺。得這事很難辦,真的很難辦。「這事先
不說吧。」趙武說:「反正高過年還有十來天,要接也來得及。」玉琴說:「隨你
了,反正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啥也不在乎了。」趙武抓起玉琴的手握著,說:「咳,
要不是當了這麼個芝麻粒大小的村頭兒,我也會不在乎的。」玉琴說:「那就把這
個小官讓給別人當,你還稀罕嗎?」趙武苦笑一下,說:「要講稀罕,你也知道我
稀罕的是你。可這村長的頭銜不是熱菜餑餑,想讓就讓得出去。這年月,精細人誰
會來揀這麼個苦差事幹呢?」玉琴說:「讓不出就丟了它。」趙武又苦笑笑:「丟
了村長這頂帽子,就要換來另一頂帽子。」玉琴問:「啥帽子?」趙武說:「動搖
分子的帽子。」玉琴吃驚地問。「不當村長就是動搖分子啦?那麼咱全村百十口子
不都成動搖分子了嗎?」趙武說:「兩碼事,從來沒當過的不是。當了的撂挑子就
是。就像當兵的在戰場上後退,就是逃兵,該挨槍斃。老百姓遇上敵人跑得再快也
沒事。」玉琴說:「這事蹊蹺,咱弄不明白。不幹沒罪,幹上不幹了就有罪。早知
有這規矩,你為啥還要幹呢?」趙武說:「不就為打小日本嘛。日本鬼子不打了得?」
玉琴說:「這我也懂,可咱倆的事到底該咋辦呢?」趙武伸手摸摸她的臉,說:
「小鬼子快完蛋了。等趕走了鬼子,咱就成親。行不?」玉琴就不吱聲了。她向趙
武靠過去,趙武摟住她,手在後面拍拍她的腰說:「為了你,我也要抗日到底啊!」
趙武離開玉琴家,在街上被幾個人堵住,一齊向他反映情況。情況又如出一轍
——他們的小孩長睡不醒,像吃了蒙汗藥一般,在耳邊敲銅盆都醒不過來,要不是
還喘一口氣,和死了沒兩樣。他們一致懷疑這與小鬼子進村有關,理據是鬼子沒進
村時都好好的,鬼子一來,孩子就得了這「怪病」。他們要求村長將那狗日的「孽
障」驅逐走,以拯救他們的孩子。趙武默默地聽他們說完,他對這怪病自是了然於
心。扣兒的事剛從眼前過去。只是沒想到這怪病在村裡蔓延得這麼快。他自是清楚,
找他的都是村裡最貧的人家。他懷著沉重的心情挨家挨戶去看望這些一味睡覺的孩
子,查詢這些孩子吃的什麼飯食。答案不是糠菜窩窩,就是糠菜糊糊。儘管各家有
各家的做法,可下鍋的都不是糧米。到此,趙武已深信不疑,這些孩子的病因和扣
兒相同,是饑餓所致,與小鬼子無關。趙武心裡這樣想,可沒將事情說破,那得費
很多口舌。何況說破了,他們也未必肯信,得先救孩子要緊。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煎
餅,那是治這怪病的好藥,他急匆匆回到玉琴家。玉琴正在鏊子前忙活,已攤好厚
厚的一撂。看他進來,說:「我正要過去送,你就來了。」趙武說:「現在顧不上
鬼子了,又有一撥孩子睡過去了,得趕快去救。」說著,拿起煎餅就走。
趙武走街串巷,把煎餅分送到那些有「睡孩子」的人家。「紙」?「紙」?幾
乎家家都發出與鬼子小山同樣的疑問。「不是紙,是煎餅。」儘管趙武一遍又一遍
相告,還是有人不信,嚷「紙」不休。「像紙不是紙,」趙武耐心解釋:「要說是
紙也行,是糧紙、藥紙。把這幾張藥紙嚼了喂孩子吃,孩子就醒了。」莊稼人一向
是不肯輕信的。糧食奇缺,誰會敗家子似的用它來做紙?說啥藥紙,那更離譜了。
誰都曉得,藥材出自深山老林,金貴的有人參、靈芝,普通的有甘草黃連,而且都
是用藥罐熬成藥湯服用。像這種紙樣的怪藥,卻是頭一遭見識,難以置信。趙武不
想再聽這些人囉嗦下去,便以村長的威嚴喝道:「要想救孩子的就照我說的做,不
想救的拉倒!」說罷,撂下幾張煎餅就走,再去另家。畢竟救子心切,各家儘管仍
然滿腹疑團,可還是按村長的辦法做了,也算死馬當成活馬醫。
趙武分發完煎餅,就去找五爺和趙志,商量當前幾件要事。走在街上,他抬頭
看看日頭,天已晌午,他又想起兩個俘虜的午飯問題。因早飯他仍然讓他們入鄉隨
俗免吃,午飯就得及時。他加快步伐,先去趙志家商量了民兵站崗的輪換辦法。又
去到五爺家商量再次審訊俘虜的事。因吳隊長臨走時有交待,要儘早把審訊口供送
到根據地。漢奸周若飛是有了口供,鬼子小山則沒有,得抓緊時間再審。五爺一家
人正在吃飯,炕頭上坐著五爺、五嬸和他們有殘疾的大兒子忠勇。「不一塊兒吃點
嗎,趙武?」五嬸說。趙武聽得出,;這說法沒真心邀請的意思。便搖搖頭,在炕
前那把太師椅子上坐了。「不一塊吃點嗎,趙武?」這遭是五爺出口的同樣不含真
意的邀請,他再搖搖頭。至於忠勇,則連句假話都沒有,頭不抬眼不睜地吃自己的
飯。趙武清楚,自己在忠勇眼裡是個不折不扣的仇人敵手。其實,他在心裡也有些
可憐忠勇,他活得不容易。他想,假若玉琴有一絲想嫁給他的意思,自己也決不會
與他爭,那樣不夠仁義。事實是玉琴咬鋼嚼鐵不同意和忠勇的「換馬親」,他也沒
有辦法。趙武不由向五爺家的飯桌瞅了一眼。莊稼人碰面打招呼一律是問「吃了嗎?」
可見吃的要緊。他們串門時眼光也一律先瞅瞅人家的飯桌,看看吃的是什麼飯食。
這種陋習連一村之長的趙武也難以剔免。他卻沒有看見,飯桌上盛主食的柳條筐被
一塊布蓋住了。這顯然是聽見有人進門,臨時蓋起來的。其實,這種做法本身已說
明瞭問題:他們吃的飯食是需向人隱瞞的——糧食。事實上,W武一進屋便聞到了真
正糧米的沁人肺腑的芳香,致使他在搖頭回答「不一塊兒吃點嗎」趙武的詢問時,
竟連連咽下好幾口口水。五爺在村裡是個誰也不敢忽視的角色。他是趙姓一族的尊
長,又是村裡國救會長。這家族與村政的雙重身份,自讓人不可等閒視之。連身為
村長的趙武遇事也讓他三分,許多事須五爺放話他才好定奪。論及家境,五爺在石
溝村也是上數的。這主要得益於他經營的趙姓一族的十幾畝廟產。大凡廟產皆屬好
地,收穫頗豐,除卻年節祭祀的費用,所剩皆歸五爺一家所有。這是老輩子傳下的
規矩,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誰都不得改變,旁人眼饞也是白搭。其實,五爺大
可不必遮蓋自家的飯食,顯得一族之尊是那麼小雞肚腸。關於俘虜,五爺同意下午
再審。他主張無論小鬼子招不招供,都要派人去山裡一趟,請求抗月隊伍儘早將俘
虜帶走,繼續留在村裡會使村民過年過不安穩。趙武同意。這事議完,趙武便說起
有些人家的孩子餓得昏睡不醒的事。五爺搖頭不信,說從老輩子起沒聽說過有這種
溪蹺事。趙武說:「五爺你去看看你的孫女扣兒吧。她是村裡頭一個餓昏的孩子。
是她媽喂了煎餅才活過來的。」五爺陰沉著臉,判晌不語,後說:「就算是這樣,
也是她娘兒倆自找的。我早就放話要她們搬過來一塊住,可就是不聽,那女人對自
已家的人生分,對外人親,胳膊肘往外扭。別說我家糧食不寬裕,就是寬裕也不能
送上門,叫她吃飽了好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趙武自然能聽出五爺的弦外之音,
五爺也相信他能聽得出。囿於多種原因,他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一直沒有捅破,
誰都心照不宣。趙武很後悔剛才不該提扣兒的事。玉琴和他都不指望五爺提供什麼
幫助,他的幫助必定要有交換條件的。這麼想趙武就覺得心沉甸甸地,感到自己對
玉琴和扣兒所承擔的責任,當然也包括一村之長對全村老少爺們兒所承擔的責任。
剛才五爺否認村裡過早出現的饑餓,事實上便是一種推諉,而他則是推託不掉的。
他的比一般莊稼人瘦削得多的肩膀必須擔起這副重擔。「我走啦,五爺,王婆,忠
勇,耽誤你們吃飯了。」趙武站起來說。他知道他說的不完全是客套。他不走,那
遮蓋飯食的布便不會被掀開,五爺一家人的午飯就如同河水遇到了閘門,停滯在那
裡。他趙武就是閘門。
下午的審訊今所有在場的人都驚詫不已。~度氣焰囂張的小山突然一反常態說
起了認罪的軟和話,儘管面目不善眼光兇惡,可那一聲連一聲的嚎叫卻確鑿無疑,
聲聲入耳:「我有罪——饒命啊——我投降——別殺我——殺我如殺狗……」
乍開始誰都以為是耳朵出了毛病。再一看,這些話確是小山那一張一合的嘴裡
冒出來的。於是疑惑再起:這畜生咋冷丁說起中國話?又咋一下子變成了囗包?百
思不得其解。隨後,人們一齊把眼光投在漢奸翻譯官周若飛臉上,似乎要從他臉上
尋找出答案來。
也是找對了人,周若飛是始作俑者,他對這一切心明如鏡。這是一齣戲劇,周
若飛充當了導演。他教給小山臺詞,還給他打圓場。他對在場的人說:「軍需官小
山確不是那種兇惡的日本人。自吃了煎餅,深感中國百姓的仁慈之心,也認識到他
的國家對中國犯下的罪行,他本人願意認罪求饒。為表示真心懺悔,他覺得非親口
訴說不可,就求我教他中國話。他想要說什麼,就叫我教他什麼。就這樣,請相信。」
大家聽了周若飛這番話,都不吱聲,心裡琢磨周若飛的話有無破綻。
過會兒,趙武問道:「他口口聲聲認罪饒命,可眼裡咋還露出凶光,哪看得出
丁點兒的和善?」
周若飛趕緊分辯:「對了對了,這就是日本男人的德行。他們從小崇尚武士道
精神,一味地習武練功,逞兇鬥狠,天長日久面目就變得如同石鑿鐵鑄一般,一成
不變,是哭是笑都沒兩樣。他們這種面目,要想改變只有毀了另造。」
趙志恨恨地說:「那就毀了他狗日的另造。」
周若飛不敢再言。趙志又朝周若飛說:「光裝囗包不行,問他招不招供,再不
招供就拉出去斃了,連你一塊兒。」
周若飛連忙答道:「他說他招。」
五爺說:「那就叫他招。」
周若飛問:「叫他招啥呢?」
這自是廢話。他這麼問,不過是想拖延一下時間。因他知道已經遇上棘手的事。
糊弄小山說幾句囗包話好辦,要讓他如實說出日軍情報可就難辦了。要不說,他前
面施展的伎倆就要露餡,那樣他和小山就真地要被毀了另造的。
趙武打斷了周若飛的沉默,說:「那天叫你招啥你就叫你招啥。」
周若飛忙說:「我懂了,懂了。」他嘴上這樣說,腦子卻在飛快旋轉。周若飛
是個心計能跟上趟的主兒,這一轉就轉出了救急的招法。他思忖:要說日軍據點裡
的情報,五八四十也就那麼多,小山知道的自己也大體知道。想要求個精確,就是
把據點裡的最高長官田原中佐抓來,他也說不清楚。軍事行動本是一時一變的事情,
無定規。軍需裝備大者如火炮機槍步槍亦基本與隊伍的建制相稱,不過隨戰事增增
減減而已。至於再詳細如手雷多少,子彈多少,則是任何人也說不出來的,就像種
田人誰也說不出地裡有多少棵莊稼囤裡有多少粒糧食一樣。所謂情報,就是這麼回
事兒。小山不招供,自己就替他招供。反正語言不通,使審人的和被審的中間像隔
著一道牆,翻譯的人說什麼是什麼。他主意定了,便放寬了心,轉向小山說:「人
家問你據點裡的情報,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小山說:「你告訴他們,我什麼也
不會說的,當叛徒是皇軍最大的恥辱。」
周若飛轉向審訊人趙武說:「小山交待:上莊據點的日軍是一個中隊的建制,
偽軍是一個大隊的建制,日軍中隊長是田原中佐,偽軍大隊長姓陳,外號叫陳大膘
子……」
趙武打斷他的話說:「這些人人都知道的還算得上是情報嗎?再說這些你已交
待過,叫他講有價值的。」
周若飛說是,又轉向小山說:「小山君,中國有句古語叫『人在矮簷下不得不
低頭』。咱倆已做了俘虜,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啊。」小山晃晃倒置葫蘆樣的腦瓜
說:「我們日本也有句話叫『馬死疆場驢耕地』,我小山萬太郎就是馬,是烈馬,
我就是死也不會投降的。」說到這兒頗有點兒賣弄地重複著周若飛教他的那幾句在
他認為是至死不投降的中國話。周若飛不由地暗自得意。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從小
山嘴裡冒出囗包話,無形中為這齣戲增添了真實性。
他對趙武說:「小山說他願意把最有價值的情報講出來,完全徹底,不留尾巴。
他只是希望你們能根據坦白從寬的政策對他寬大處理,不要殺他這個認罪投降了的
日本俘虜。」
趙武想了想說:「行,叫他如實講,我們會根據他的表現考慮怎樣處置的。」
「是是是,」周若飛滿臉諂媚地說,「我和小山一定好好表現,立功贖罪,爭
取寬大處理。」
似下,周若飛便使盡渾身解數,在兩者間左右逢源,瞞天過海,為小山炮製,
口供。孫一更老師在紙上刷刷記錄,小山的口供就出來了,白紙黑字是最讓人放心
的事,趙武他們松了口氣。
周若飛同樣也松了口氣。當然,為這次審訊畫一個圓滿句號的還是小山本人,
當審訊他的人走出磨房時,他不失時機地呼叫:「我投降——饒命啊……」
趙武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滾動。
愈近年根,石溝村就愈臨近災難的深淵。饑餓使村裡的孩子一撥兒接一撥兒睡
過去。玉琴家成了一個臨時救助醫院,大攤煎餅不止。趙武還給玉琴找來幾個幫手,
磨面的,燒火的,擔水的,各負其責,關鍵環節——分發藥餅(小村人獨出心裁地
將煎餅稱為藥餅)仍由趙武掌管,為的是避免可能出現的混亂與不公。儘管如此,
可還是不斷出現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比如有的病孩喂了藥餅並不見功效,經詳細盤
查,原來那家給病孩喂藥餅的也是個孩子,忍不住把大半藥餅咽進了自己肚裡,病
孩「劑量」不足,當然治不了病;還有的人家讓孩子躺在炕上裝睡,一謊報病情,
冒領藥餅。對於這些情況趙武則是十分為難,望著孩子那黃黃的瘦臉終不忍心將其
伎倆戳穿,照樣發給藥餅,使趙武犯難的是,從萬有家借來的那點糧食很快在減少,
他不知道一旦用完該怎麼辦?萬有家當然還有可以出借的糧食,但要再次向他開口,
恐怕就像上刀山下火海那般的艱難。除了萬有家,還有餘糧的就是五爺。
想到五爺,趙武眼前便現出他家飯桌上用布遮蓋的柳條筐子。心想五爺連自己
的親生孫女都不管不顧,怎還會可憐別的與他毫無瓜葛的孩子?作為一族之長,五
爺是很讓族人心寒的。許多年前,族人便對他將廟產據為己有而提出過異議。『並
指出別的村子廟產收入除祭祀外,所余為族人所共享。豐收年景村裡的慶典以及歉
收年景對貧困戶的接濟都取之於此。村人覺得別村這種做法合情入理,為何至貧至
窮的石溝村卻抱著老皇曆不放,讓一家一戶獨吞?五爺也有自己的說法:別的村族
怎樣怎樣是人家的事情,與石溝村無干,石溝村只能依照自己祖先留傳下來的族規
行事,不能更改。這是前些年的事。爾後日本人打過來,五爺當上國救會長,族人
就更不敢多言了。
思前想後,趙武也就斷了向五爺借糧的念頭。但村裡的局面還得由他這個當村
長的應付,他無法推脫。他像一頭精疲力盡的牲口拉著石溝村這輛破車向前行走,
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只為尋找能賴以活命的狗日的吃食。
臘月二十八日這天,派去昆崳山送情報的民兵回了村,說在山裡見到了吳隊長
和比吳隊長官更大的首長。他們說石溝村抗日政府已經完成看押俘虜的任務,應予
以表揚。但鑒於戰爭形勢,抗日隊伍去解押俘虜已無可能,而且也無此必要了,他
們指示村抗日政府將在押的人犯就地處死。
聽到殺人,在場的趙武、五爺、趙志不由面面相覷,口吐涼氣。石溝村自開天
辟地以來就從未殺過一個人,不論怎麼個殺法都沒有。人們的生老病死都遵從著自
然,再貧再病也不輕生,再恨再仇也不殺人。在他們看來,將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刀
砍死或者一槍打倒,簡直不可思議。但命令就是命令,誰也不敢違背。他們只好商
量處決人犯的各項事宜。如行刑時間、地點及行刑方式等等。既然是殺人,所涉及
的一切都不可馬虎大意。有一年小村宰牛,屠手一刀沒捅准地方,牛瘋了,掙斷繩
子先頂倒了那個背時的屠手,又瞪著血限滿街尋人,嚇得村人屁滾尿流地亂奔,關
門堵富不敢動彈。直到那牛血盡而死,這事才了。小村人只要想起那樁事便心有餘
悸。殺牲口且如此驚險,又何況殺人?
見多識廣的五爺對此更是憂心忡忡。他說民國十四年間,他在牟平城西刑場看
過一遭秋決。沙灘上一拉溜跪著七個壯漢,一色的「鬍子」。劊子手只有一個,手
持大刀站在這夥死犯身後。他正琢磨該從哪頭下手時,只見其中的一個對他吆:別
愣著,先拿我開刀。劊子手問為啥?他說我是弟兄們的頭兒,我要叫弟兄們看我掉
下的腦袋還能罵三聲狗官,叫他們明白今生沒跟錯了人,來世還跟著我幹。劊子手
說行,成全你。一刀向那匪首後頸揮去,那顆頭就落在身前沙灘上。卻是也奇,掉
下去的頭竟轉了個方向,正對著那幾個還沒死的「鬍子」,嘴果然張了幾張。那夥
「鬍子」見狀叩頭不上,齊吆大哥慢走,弟兄們隨後跟上。接著又一齊轉頭向劊子
手吆喊:快動手!快動手!那劊子手早被這場面嚇住,軟軟地舉不起刀來。監斬的
警官見事不好,立馬調來一挺機槍從後面將人掃了。果然殺人不犯輕易。
說到這裡,趙志問了一句:「五爺,你聽見那顆頭在罵狗官嗎?」
五爺說:「我離得遠沒聽見,可很多人都賭咒發誓說聽見了。」
「那鬍子頭兒著實利害啊。」趙武說。
「殺人不犯輕易啊。」趙志又說一句。就都不再說話。
好大一會兒,趙武才說:「今天是臘月二十八,再過兩天就是年三十。」
趙志說:「可不?眼看著就貼年根了。」他轉向送情報的民兵問,「吳隊長沒
交待是年前殺還是年後殺嗎?」
民兵說沒交待。
趙志說:「沒交待咱們就研究定吧。按說早比晚好,早殺咱們能過個安穩年,
省得大年五更還得排班站崗。」
五爺說也是。
趙志想了想又說:「可要過年了,殺人是不是不吉利啊!咱石溝村這些年夠倒
楣的了,天災人禍不斷,可別再叫這碼事給喪門了。」
五爺也附和著說:「年前殺人是不好,祖先們回來過年,聞見血腥味兒哪還吃
得進祭品?」
趙志點頭說:「老祖先一年才請回來一次,可不能衝撞了他們啊。」
趙武問:「那就年後咋樣?」
五爺和趙志一齊點點頭。
趙武說:「咱都同意年後,就年後吧。」
這事就算定下來了。不知咋的,這結果使趙武從心裡松了口氣。他並不迷信,
不相信過年殺人會犯什麼忌,招什麼災。他只是覺得過年是人生在世的一樁頂頂重
要的大事。這對誰都一樣。他記得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大年三十煮出了餃子就念念
叨叨地說:人過年,畜類也過年啊。邊念叨邊端碗餃子去到院子,給驢幾個,給豬
幾個,給雞幾個,反正養的牲畜都有份兒。這就使他覺得過年是滿世界的事,誰也
不例外。那麼拉到近前,對於關在他家磨房的兩個人犯來說,年應該也有他們的份
兒,不論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該過個年。讓他們過了年再死,兩方面(石溝
村和待死的人犯)都似乎通順。這就是趙武在附和五爺和趙志的說法時,自己的真
實想法。儘管出自不同的考慮,留下人犯過年,終取得了一致的意見。既然如此,
在哪兒殺,怎樣殺這些問題就不必急著商量了。難弄的事還是放一邊兒,別讓它纏
磨得過不好年。趙武表示大年夜那班崗歸他,反正是在他家裡,兩不誤。趙志擔心
會出事,趙武說不會,拴人犯的那盤石磨當年是四個壯漢搬進屋的,落地就像生了
根,他倆挪不動半步。趙志說行。五爺也說行,這事又一致了。接著五爺就說起今
年過年祭祀的一些事,和往年也沒什麼兩樣。五爺說了,趙武、趙志聽了,也無非
是說了聽了,沒人再有說道。說到底,過年是活著的人過,老祖先、老老祖先們無
非是回來吃點喝點,再當仁不讓地領受後人的幾個響頭罷了。族長五爺將祭品備得
好好的,族人們把頭磕得好好的,不就能打發個滿意了嗎?而活著的可要吃要喝,
麻煩的事一大堆呢。身為一族之長的五爺,只顧死人,不管活人,也太他媽的了。
趙武心裡想。
轉眼也就到了除夕。莊戶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樣。這天天
氣很好,有日頭沒有風。從早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大人來來往往忙年,孩子三
五成群地玩耍。誰家孩子(十有八九是像萬有家那類富戶)炫耀地提前放起了鞭炮。
年就在僻僻啪啪的響聲和漂浮在天空的硝煙裡顯出模樣。死寂了大半個冬天的小村,
像一個久病的漢子,強打精神走出了家門。
趙武沒聽從玉琴的意見將兒子接回,他實在顧不上。也不願給玉琴添麻煩。玉
琴告訴他,她公公要她帶扣兒回去過年,她拒絕了。趙武說:「按常規是應該回去
的。」玉琴哀怨地說:「按常規他應該逼我再嫁他老大嗎?」趙武歎了口氣。他清
楚,她不去公婆家過年,主要是不願他一人孤孤單單過年,她要和他一塊兒。他何
嘗不這樣想呢?那才是像模像樣讓人心滿意足的年呐。說心裡話,若不是五爺從中
作梗,他也早就和玉琴結成夫妻了,何至於一年到頭野狗似的溜門跳牆不得安逸呢?
想想這些心裡著實不是滋味。
怎麼說年還是得過的,不為自己還為玉琴和扣兒哩。趙武和民兵打個招呼就出
門了。他要去趕龍泉湯集,置辦點年貨回來。年三十的集叫半半集,只有一上午的
交易,天一晌集就散了。賣的和買的都匆匆趕回家過年。半半集的規模比較小,趙
武從集這頭就望見了集那頭。買賣多是過年現用的貨品,魚、豬肉、粉條、燒紙、
香、鞭炮以及水果等。這些也正是趙武要置辦的東西。正如俗話說的,掙錢好比羊
上樹,花錢如同鱉下灣。只一會兒工夫,趙武就把僅有的一點錢化得精光。有的東
西還沒買齊,有的東西買了雙份。比如鞭炮、豬肉和水果,他這是準備回去時繞一
下路去一趟丈人家,多的一份就是給兒過年的。錢了心事了,不齊的也就不齊了。
他把東西裝進小車簍裡,推著離開了集街。
剛走出不遠,趙武聽見背後有人喊他。認出是小古莊的民兵連長古朝先,就停
下腳等他。古朝先小時候放炮仗崩瞎一隻眼,日本人打來時他報名參加抗日隊伍,
人家不收。他不服氣,說一隻眼打槍瞄準更方便。人家見他決心大,就收了。後來
打仗果然顯出獨眼的優越性,一槍撂一個,成了神槍手。在一次戰鬥中腿負了傷,
沒治利索,就回小古村當了民兵連長。他也推著個小車,小車隨著他的殘腿一瘸一
拐,就像一隻小船在風浪中顛簸。趙武等了好一會兒,「船」才靠過來。趙武問他
也是來買年貨嗎?古朝先說他是來賣年貨的,兩人並排往前走著,趙武問他賣啥,
古朝先說賣豬肉。趙武朝他的小車簍裡掃了一眼,問:「沒賣了嗎?」古朝先說:
「肉賣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過年了。你的年貨置辦齊了?」趙
武笑笑,心想這人說話就像念「了」歌似的,說:「齊不齊的就這麼回事了。」古
朝先問買下水了嗎?趙武說沒。古朝先說:「我這些你要了吧。」趙武說:「我不
要。」古朝先問:「咋?」趙武說:「羅鍋上山前(錢)上緊呐。」古朝先一笑說:
「想要就賒給你。」「真的?」趙武動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豬下水過年,這年可
就不一樣啦,玉琴見了一準合不上嘴。於是,他趕緊說:「老古,當真能賒給我嗎?」
古朝先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信得過你老趙,你不是那種吃了把嘴
一抹不認帳的主兒。」趙武說:「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過下來麥子前我
沒錢還你。」古朝先說:「那就下來麥子還,給錢也行,用麥子折也行,隨你。」
趙武應了聲好,就停腳放下小車,把古朝先車簍裡的豬下水搬進自己的車簍裡。行
了,這遭行了,趙武心裡充滿由衷的喜悅。
這就走出了鎮子,鎮子裡的溫泉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兒漸漸遠去。趙武如釋重負
般大口呼吸著田野裡的清新空氣,對古朝先說:「這溫泉味兒真頂人哪,鎮上的人
一天到晚怎麼受得了?」古朝先說:「習慣了就沒事了。我剛打槍那時,也惡這般
硫磺味,嗆得頭疼,後來就不覺得了,再後來聞不見味兒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煙
上癮那樣,想聞。」趙武突然想起什麼,向古朝先問道:「老古,你殺過人沒有?」
古朝先笑了,說:「你個老趙裝糊塗咋的,遠近誰不曉我老古是殺鬼子的神槍手?」
趙武說:「我不是指那個。」古朝先問指啥?」趙武說:「我是問你槍斃沒槍斃過
人?」古朝先側臉看看趙武:「槍斃?你是說處決犯人嗎?」趙武說是。古朝先搖
搖頭說:「我殺人都是在戰場上。可這沒啥兩樣,戰場也好,刑場也好,都是將敵
人結果掉。」趙武說:「一樣也不一樣。戰場上殺紅了眼,見了敵人就摟槍機子,
想咋樣打就咋樣打。可在刑場上槍斃人就不能亂來,那有一些套路。」古朝先說:
「這倒也是,從古至今這方面都有規矩。像古時候出斬犯人要等到秋天,斬前管一
頓酒肉,想罵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兒,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殺不死就得赦免……」
趙武打斷說:「古時候的事書裡戲裡都有,我是說現在殺人有些什麼規矩。」古朝
先說:「我沒在刑場上槍斃過人,見是見過不少遭,有的和古時候一樣,有的不一
樣,反正判決文書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綁;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單發槍不
用連發槍;朝後腦打,這樣犯人死得快……哎?老趙你咋忽然問起這個來了?」趙
武連忙說:「沒啥,咱不是拉孤兒拉到這檔子事嘛。」古朝先就不再說什麼了。不
多時就到趙武拐向兒子他姥姥村的路口,兩人各走自己的路了。
一種長存千百年的無形力量驅使所有的人(也許還包括那些死去的人的靈魂)
於除夕前回歸到各自出生的那座小院落,過年。這是一種血緣的大歸隊,宗祖的大
聚合。從那一刻——日頭落下山去,家就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了。一律地禁閉大門,
自成一體與外界徹底隔絕,專心致志過「自家」的年。如果少了一個家庭成員,心
裡便充滿失落,年就過不圓滿。而如果多出了一個兩姓旁人,心裡就十分地厭煩,
不對勁兒,就像一碗醇酒兌上了涼水,年就走了滋味兒。總之,莊稼人的年,極其
講求親情,又極其排外。一切都約定俗成,不容篡改,不容殘缺,也不容走味兒。
別的可以通融,唯獨過年不行。
以此而論,今年趙武家的年就過得完全不成樣子了,不僅不合規矩,簡直是烏
七八糟。在這座宅院裡「過年」的大小五口——玉琴、扣兒、小山、周若飛以及趙
武本人,對年而言就完全是些互不搭界的人。他們不僅不同宗同族,甚至也不同國
同種。真是東風西而南轅北轍葫蘆攪茄子茄子攪葫蘆,混雜不清。這是其一。另外,
除卻血緣宗祖不論,這夥湊在一塊兒過年的人還從屬著兩個敵對的營壘——鬼子、
二狗子和抗日百姓。前者的小山、周若飛仍被掛在廂房的石磨上。他們懷著啥鬼胎
也許只有鬼才知道。而後者的趙武從天黑接了民兵的班,就一直頂著寒風在院子裡
站崗,即使偶爾進屋,眼光也絕不離開廂房門。這就是趙武家不倫不類、稀奇古怪
的年。
天已經黑下了許久,時辰正一步一步逼近「年根」。整個村子寂靜無聲,聽不
見慣常的狗叫。狗在年前又被打過了。這遭不是趙武的部署,而是買不起豬肉的人
家自行對狗們進行一次徹底的掃蕩,蒼蠅也是肉。用狗肉上供和包餃子總比見不著
一點肉星兒強。今年各家炮仗也放得不多,間隔很長的一響,如同人攢足了勁兒放
出來的響屁,烘托不出年的熱鬧氣氛。這一是孩童們擁有的炮仗原本不多,即使多
些的如同萬有家那類寬裕人家的孩子也早跟他們的長輩學會了節儉,深曉在暗中放
炮仗完全是一種浪費,是把錢往黑影裡扔。等留到大年初一白天在大街上當著眾多
孩童的面放,才是最值得最風光。於是乎小小孩童的老謀深算就使這本該熱鬧的年
夜變得冷冷清清。
不像過年的趙武家玉琴是唯一真正忙年的人。她天剛擦黑時帶著扣兒和過年的
東西來到這宅院。一搭上手便忙得團團轉,做菜肴,包餃子,收拾屋,儼然是這個
家裡的利落能幹的主婦。她確是幻想著能早日真正走進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權
當是一種演練。還有扣兒,她同樣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把心愛的小貓也帶來了。
屋裡照著一盞很亮的馬燈,光線從門射出去又將院子照得很亮。不知從啥時起,又
飄起了雪花,站在露天地裡的趙武渾身蒙上一層白,像個會動的雪人。廂房門半敞
著,這樣便於監視人犯的的動靜。屋裡點著一盞油燈,是長明燈,同樣作用於對人
犯的防範。石磨和油燈是趙武執行看押任務的兩大法寶,儘管有點兒「莊戶耍」,
倒還真是起了作用。此時,鬼子小山和漢奸周若飛默默坐在草堆上,身上蓋著一床
趙武騰出來的舊棉被,各想著各的心事。經過十幾天的關押。囚犯就顯出了囚犯相,
頭髮蓬亂,鬍子紮煞,面目焦枯,眼光暗淡,映著如豆的燈光,冷了看去簡直就像
是兩個活鬼。如在往常,這時辰他們早已埋頭睡下。今晚反常,似乎也在惦記著過
年。
又不知過了許久,炮仗聲兀地變得密集。這是一個信號:年來到了,實實在在
地到了。這是人們最興奮、最緊張的時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大高潮。敬神供祖,
燒香磕頭,擺酒席,下餃子,晚輩給長輩拜年……過年的喜氣就從這一應有的儀式
中溢出。
趙武家的「怪年」在玉琴的操持下終也見出了模樣,幾樣菜已做好,餃子也下
了鍋。當炮仗驟起時,屋裡的玉琴和院裡的趙武不約而同地互相望望,似在告訴對
方;過年了,這遭年是真正來到了。扣兒懂事地奔到院裡給她的「武伯」拜年。趙
武怕扣兒在露天地凍著,趕緊催促她回屋。
突然間,趙武的耳朵分明聽到一句:「大哥,過年好,給你拜年了。」他怔住,
不待腦子轉過彎來,緊拉又聽到另樣的怪異腔調:「拜年拜年!拜年拜年!」這又
幾乎使他嚇了一跳。他趕緊循聲望去,看見的是廂房裡一齊對著他的兩張鬼樣的臉。
啊!過年——趙武張嘴說,可年字剛出口就斷了下音,他聽到自己嗓眼裡咯咯
咯咯地響了幾響,那個本欲出口的「好」字就被咽下去了。哪能給鬼子漢奸拜年?!
即使回拜也不可以。趙武慶倖自己話收得快。不然可真要混淆了敵我陣線。他又向
廂房裡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燈下,兩張鬼臉上的眼珠還在一眨一眨地盯著他。可憐
巴巴,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向外溢出。
年飯擺上了桌,這宅院裡的「怪年」就又遇上怪事體:團圓年飯不能團圓吃,
趙武不能離開院子回屋。按說人犯用鐵鍊拴在石磨上,很牢固,撤一會兒崗也無大
礙。可趙武很警惕,堅持不肯撤崗回屋。他要玉琴和扣兒先吃,而玉琴又不依。若
吃年飯時將趙武撇在一邊,她又何必和扣兒來這宅院裡過年?一個不進屋,一個不
先吃,這事就難辦。另外還有鬼子和漢奸,既然是過年,吃年飯也自該有他們的份
兒。這從一開始,趙武和玉琴就打了他們的譜,可他倆的年飯又該怎樣吃?還像以
往那樣送到廂房裡?這又實在不像過年的樣兒。再說他倆在屋裡吃,讓又冷又餓的
趙武站在院子裡看,玉琴心裡過不去。沒想到一頓年飯成了一道大難題。
最終還是趙武拿了章程:將年飯分成兩份,一份玉琴和扣兒在屋裡吃,另一份
趙武和小山、周若飛在廂房裡吃,這樣趙武就吃飯和值勤兼顧了。玉琴本不願意,
但想想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只好同意了。
「大嫂過年好,給你拜年了!」「拜年拜年!拜年拜年!」在玉琴往廂房送酒
菜時,周若飛和小山又及時奉上了拜年詞。玉琴始終低著頭,不應聲,只顧往磨盤
上擺菜。她以往來送煎餅時曾和這兩個壞蛋打過照面,可沒像現在隔得這麼近。她
心裡惶惶地,擱了菜就趕緊抽身出屋。
「拜年拜年,拜年拜年!」玉琴送一次菜過來,小山就不失時機地吆一遍,兩
只小眼亮亮的。周若飛的確狡猾,他總有辦法讓小山的狗嘴吐出象牙來。
趙武進廂房入席。
過年了,喝吧。趙武端盅說。似自語又不似自語,他揚脖一口幹了。在院裡站
了大半宿,渾身差不多被凍僵,一盅酒下肚,就覺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竄起,舒服極
了。
周若飛和小山也端起盅幹了,接著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了菜肴。幾盤菜一會兒工
夫就一掃而光。玉琴又端來了餃子。
吃了餃子,就算過了年的門檻。
原本議定,過了年就對人犯執行死刑。但在日期上沒有具體的限定,是過了初
三?還是過了初五?沒定準。這樣,處決的事就一天天地拖下來。這拖,實在是沒
有理由,沒有必要,而且還有危險。在拖的過程中說不上什麼時候會出現意外。可
一俟村頭們湊在一起研究殺人的具體日子,個個都像放槍放了個臭火,沒聲響。憋
急了,又一齊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什麼大正月殺人不乾淨啦,還是交給抗日隊伍
處置為好啦等等。總之,誰也不願在這事上拿章程,一口喊出個殺人的日子。後來
五爺乾脆提出回避,理由是刑法上的事與國救會的工作無涉,屬村長和民兵連的管
轄範圍,說這事他以後就不參加研究了。五爺有了定規,趙武也無奈,這事也就不
再找五爺。這樣,剩下的他和民兵連長趙志就成了一根線上拴的倆螞蚱。
日子最終還是定下來了。正月初七,上午,地點也選定,在村後的山崗前。趙
武和趙志也分了工,趙武負責有關殺人文犢方面的事情,也還包括著人犯受刑前的
飯食供應。趙志的民兵連負責臨場行刑,也還包括著人犯受刑前的看押與警戒。於
是就分頭行動。趙武先去小學堂找到孫一更老師,讓他替抗日政府起草兩份死刑判
決書。起初,孫一更不甚爽快,認為沒這種必要,既然抗日隊伍的首長已下達了命
令,執行就是。但趙武堅持己見,說殺人畢竟不犯輕易,不可潦草行事。反正還有
一整天的準備時間,應盡力而為之。孫一更只得答應。說起來,這孫一更雖為人師
長,被稱之為先生,可他教授的不過是這窮鄉僻壤裡的一群毛頭孩子。就他的「學
問」而言,領著讀「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尚
可勝任。真要讓他弄出一份符合法律規則的文書,卻不是易事。他像憋學生那樣將
自己憋了好久,眼珠都快掉出來,筆也沒往面前的宣紙上掉下一個字來。後來冷丁
想起那句「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至理名言,才使他頓開茅塞。這戰亂年月裡,處死
人犯的佈告貼得到處都是,照抄一份換了姓名即可,何苦待在家裡絞盡腦汁呢?他
對趙武說毛筆用禿了,寫不出好字,須找鄰村的先生去借,遂出了村。事情總算圓
滿解決。在天黑前,孫老師將判決佈告交到了趙武手中。趙武佈置的別的任務,也
已就緒。亡命旗如期做出,立在牆根兒劍樣地刺向空中;埋死屍的坑也掘就,用不
著斃了人現挖。趙武是事情不做便罷,做則不肯馬虎。
只是趙志分到手的任務遇到了障礙。他手下的民兵沒人願當行刑槍手,找到誰
都無一例外地推脫。理由如出一轍——家裡的老人不讓。對此,趙志並不懷疑。自
古曰「耄耋者至善」,平日他們看兒孫殺雞也要背過臉去,口中念叨一聲:雞呀雞
呀你別怪。你是盤裡一道菜。殺雞尚且如此,何況殺人。年輕人也並非全無血性,
參軍出去的,家裡都接到過立功喜報。即使這夥在村裡當民兵的,一旦有機會和敵
人交手,也會向前衝鋒,也會向敵人開火。可要叫他們把槍管正對著一個人的後腦
勺摟火兒,就沒那個膽量。有的人甚至聽趙志一說就嚇得牙齒捉對兒,臉色如同死
人。大家還互相攀比,說幾十號人為啥單看准了他,叫他幹這個凶差。還有人指出
某某人槍法最准,某某次之,故他倆是最合適人選。趙志氣憤地搶白:抵著腦袋開
槍,還談個鳥槍法!趙志就這麼東家進西家出,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終是無
濟於事,沒找到願當此任的人。無奈中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抓鬮。誰抓到是誰,公
平合理。趙志就吹哨將民兵集合起來,讓人做了鬮,放在一隻大碗裡,讓民兵以單
兵通過的隊列一個接一個地抓。結果,抓到「中」字的是叫趙順和趙福來的倆民兵。
趙志一看,頓時傻了眼。這趙順和趙福來是民兵連裡最怯懦的兩個人,每次遇上夜
班崗都不敢站,只好找人替換,咋偏偏把這兩個囗包推上了英雄路。果然,不待趙
志言聲,趙順和趙福來就號啕大哭起來,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把地甩,那架勢讓人覺
得不是要他倆去槍斃別人,倒是別人要槍斃他倆。整個地顛倒。氣得趙志大吼一聲:
「快滾!解散!」抓鬮的辦法以失敗告終。隊伍解散後,趙志站在原地發怔,他想,
弄來弄去這狗日的差事只剩下一個人選,那就是他趙志自己。他連幫手都沒有,打
碎一顆腦袋還得掉轉槍口再打碎另一顆。想想那腦花相繼噴濺的情景,他便感到不
寒而栗。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與英雄也相去甚遠。
趙武聽了趙志的敘說半晌無語,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槍斃人找不到行刑槍手,
就像殺豬找不到屠手一般荒唐!石溝村也委實窩囊了。趙武真的從心底裡犯了難。
三人中五爺已經抽身,不肯擔干係,趙志雖還在,可眼下的事也只能「孩子哭抱給
她娘」,唯他趙武沒退處,也沒「孩他娘」可找。哦!趙武不由暗自叫了一聲,說
到「孩他娘」,他倒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對處決人犯來說,那人確算得上是「孩他
娘」的了。那人就是小古莊民兵連長古朝先。就是趕半半集賒給他豬下水的古朝先。
那是個使槍的老手,殺敵的勇士,何不把他請來幫幫石溝村這個忙呢?趙武把這想
法對趙志說了,趙志趕緊說行,他說他也瞭解古朝先的底細,能把他請到,別說一
兩個人犯,就是十個八個也一起辦了。接著兩人就商量怎樣去請古朝先,自是趙武
出面為好。今天來不及就等到明天。這樣,原定的行刑日期又得往後拖下去。
借刀殺人這話正應在前往小古莊的趙武身上。他天剛亮就起身離村,急匆匆往
小古莊趕。走得急,肚裡沒飯食,到小古莊時出了一身虛汗。讓趙武大失所望的是
古朝先不在家,走親戚去了。大正月走親戚歸時無定規,趙武不能等,就悻悻地回
了。
剛進村,就有人向他飛奔過來。說村裡死了人,正等著他回來處理。趙武問誰
死了。那人說是趙先全的兩個雙伴兒。趙武聽了著實吃了驚,問咋死的?那人說這
兄弟倆昨晚翻牆進到祠堂裡偷吃祭品,吃得太多,就翻不過牆了,直到白天五爺開
祠堂門,才發現倒在院子裡,一塊兒撐死了。趙武果然看見十字街祠堂外聚集了很
多人,吵吵嚷嚷,還有哭聲。他趕緊奔過去,分開人群進到祠堂院裡。院裡也擠滿
了人。他認出仰臉躺在地上的是趙先全的雙伴兒連升和連起。死後小哥倆還像活著
時那般的酷似。一樣的貓似的瘦臉,一樣的像高粱稈紮就的胳膊腿兒,一樣的破衣
爛衫,還有,吃下去的祭品將肚子撐成一樣的圓球。他看見趙先全的老婆和兩個閨
女趴在地上怪腔怪調地慟哭。趙先全沒哭,僵屍般地立著,那樣子像比他兒還早死
了一百年。趙武還看見了站在祠堂門口的五爺。他鐵青著臉,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趙武猜不透五爺心疼的是死了的孩子還是被他倆糟踐了的祭品。
操他媽!趙武在心裡罵了一句,不知是沖別人還是沖自己。說起來石溝村死人
本是在劫難逃的事,這誰都知道,哪次災荒年塋地裡不添些新墳?可他沒想到這剛
過了年,人就開始死了,而且不是餓死,是撐死,真是他媽媽的溪蹺。趙武冷丁想
起年前的一件事來,那是他往有「睡孩子」的人家送藥餅。走在街上,連升連起兄
弟倆跑到他跟前討吃。他現在還記得兩兄弟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當時他就猶豫了
一下,可終是沒給,藥餅實在不夠分。現在想起那一幕,心便像刀割般地疼
人都死了,他這個當村長的又能怎樣「處理」呢?不管是餓死還是撐死,都是
死都得埋。處理就是埋。趙先全一家剩下的人做不了這件事,趙武就叫趙志找幾個
民兵幫忙張羅。人得先抬回家去,再說別的。可要始人時,趙先全的老婆和閨女緊
抱著屍體不放,說什麼都不鬆手。僵持了很久,在場的女人便上前規勸,你一句我
一句,說人死了,哭破天也活不轉。再說他兄弟也算是有福之人,臨死還吃了個肚
兒圓,到閻王那裡也是個飽死鬼。憑這點,當爹媽的也該知足才是。說的實在,也
占理,趙先全的老婆和閨女似乎被打動,漸漸松了手,人就被抬出了祠堂院。
按照當地的規矩,沒成人的孩童死了不能進族裡的塋地,只能埋「亂葬崗」裡,
而且當日死須當日埋,不能過夜。這規矩立在何時,道理何在,現在活著的人怕是
誰也說不清楚,只知老輩子延續下來的事理就是事理,不容後人斟酌,也不容更改。
雙伴兒連升連起沒過十四歲生日,劃出去的人,趙家塋地沒他們的位置。可這兩個
小死鬼的爹趙先全一反往常的怯懦,找到族長五爺,堅決要求將孩子葬進趙家塋地。
五爺不應,除再次向他陳述族規外,又說這兩個孩子和祖宗爭食,已惹祖宗生氣,
斷不能再把他倆送到祖宗跟前去。趙先全不聽,大鬧起來,且出言不遜,說他的雙
伴兒是死在五爺手裡,要不是吃了五爺家的祭品,孩子就不會死。這自是歪理,這
話勾出那壓在五爺肚裡的怒火。他說:「那些祭品本可以一直供到正月十五。經雙
伴兒』這麼一折騰,吃的吃了,毀的毀了,十五的祭品就得重備,費了東西費了工
夫。不讓他趙先全包賠已夠寬容,還要倒打一耙?」趙先全心想,我兒都死了兩個,
還懼你五爺個屁!便結結實實地與五爺大吵了一場,然後去找村長趙武給他做主。
本來就二腦門子官司的趙武又添了一樁亂。
趙武又去了五爺家。這時天已近傍晚,原先落在院裡的月光正一點一點地收攏,
使人覺得陰森森地。五爺蹲在豬圈牆上,面對著豬圈。開始趙武以為他在伺弄豬,
仔細一看是在嘔吐。
「病了嗎五爺?」他站在五爺背後問。
五爺沒應,依然嘔吐不止。王婆聞聲出來,上前為五爺捶背,一邊捶一邊轉脖
對趙武說:「你瞧你五爺讓人氣成什麼樣子啦!你這當村長的也不管一管!你還算
趙家的後人嗎?」
趙武沒吭聲,心想自己真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直到五爺不再嘔吐,
從豬圈牆上下來,他才說了句:「五爺,好些了嗎?」五爺沒接這話茬,抹抹鬍子
沒好氣地問:「你來幹啥?啊,幹啥?!」
趙武是個不會拐彎抹角的人,本來該躲躲五爺的氣頭再說,可他沒有。他說:
「五爺,趙先全到現在也不肯埋他的雙伴兒,非進塋地不可,你看……」
「不行!就是不行!」五爺不等他說完就咆哮起來,「除非老祖先從墳裡出來
說行,不然誰說也不中!」
趙武被噎住,心想五爺已將話說絕,怕再講也沒用處了。他想退出去,可一想
退出去趙先全還會來找他,他還是不得清閒。想到這,就沒挪腳,看著五爺,幾乎
用哀求的口吻說:「五爺,趙先全惹你老生氣是他的不對。可你想想他是一下子死
了兩個兒,他心裡難受,他可憐,那雙伴兒也可憐…」
五爺又打斷他的話,哼聲說:「有啥可憐的,吃了一肚子雞鴨魚肉白麵饃,享
了大福啦,可憐個啥!」
趙武就不再說什麼了,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他快步離開了五爺家。
天黑了。
這一夜,整個石溝村的人都覺得極不尋常。天氣變得十分惡劣,沒星月,窗上
不見一絲光亮,外面飛砂走石,砰砰啪啪作響,一會兒聽到獸叫,一會兒又聽到嗚
嗚的哭聲。連一向睡覺最死的五爺,也被這怪異的聲響驚醒。到了半夜時分,全村
幾乎沒有一個還在睡覺的人。所有人心懷恐懼地傾聽街上的動靜。人們聽到街上有
說話的聲音,開始細聲細語,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後來話音漸大,聽得出是孩子,
啊,是雙伴兒。耳尖的人首先分辨出來,接著另外的人也確認說話的就是趙先全的
雙伴兒連升和連起。人們不由聯想到白天的事,難道是雙伴兒未去的鬼魂?人們加
倍地恐慌,又加倍地想聽,一齊支起耳朵。他們聽見兩兄弟互相詢問著,反反復複
都是那麼幾句話:飽了嗎?飽了。你飽了嗎?飽了。飽了嗎飽了嗎飽了嗎?飽了飽
了飽了。聽得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膽小的趕緊拖被子蓋住頭。這飽了飽了的聲音,
一直持續到公雞打鳴才終止。石溝村度過了一個無限恐怖的夜晚。
如果不是全體石溝村的人作證,這鬼呀魂呀的事簡直就是有人憑空的臆造,無
稽而荒唐。可石溝村的人不這麼想,他們相信親身經歷的事都真實,無可批駁。他
們一下子變得虔誠,相信祖先留傳下來的禁忌俱不是沒來由的。如果雙伴兒當天被
埋掉了,也就不會出現這種讓全村人驚嚇的事。這一點連同樣聽到親生骨肉在寒夜
的大街上絮絮叨叨的趙先全兩口,也不存半點懷疑。他們知錯改錯,不再堅持原先
的奇思異想,當天上午就著人將雙伴兒抬到村外亂葬崗裡埋掉了。
後來的夜晚就果然平靜多了,小村人可以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大天亮。但這並不
是說雙伴兒就從此一去不復返了。石溝村畢竟是他倆的出生地,有還活著的他們的
一家人,他倆隔三插五還回來一趟。這時,人們就又會聽到他倆打出的響亮飽嗝,
以及飽了不飽的相互詢問。這自是後話不提。
一場大災難到來之前,總會伴以某種特殊的徵候,給人以提示與告誡。人的死
亡也自是如此。這幾天,儘管謀劃行刑事宜一概是瞞著當事人小山與周若飛,但他
們已感覺到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們追逼。崗哨由原來的一個增到兩個,還有崗哨望
他們時的那種不難破譯的眼光,都很說明問題。只是在小山和周若飛之間,周若飛
對此的警覺更甚,死亡的巨大陰影將他籠罩,使他夜不成眠。他一遍又一遍推敲著
如何能倖免一死,逃脫這場劫難。結果又是一遍又一遍地絕望。一切都不可挽回啦,
他對自己說。他知道自己(也包括小山)錯過了一次機會,不,更確切地說是放棄
了一次機會。那就是大年夜村長和他倆在磨房一起「過年」的時候。那可真是天賜
良機,他本可以與小山一起將村長置於死地,然後弄斷鏈鎖逃脫。他現在還記得當
這機會到來之際,他的心情是何等的興奮與恐懼。他知道這樣的機會決不會再有第
二次。但他最終沒有那樣做,是因為那一刻他覺得冥冥中有一個神靈不斷向他提出
告誡:你聽著,不能那,樣做!不能那樣做!那個機會就這麼放棄了。
在雙伴兒連升連起在街上遊蕩叫喊的那個夜晚,關押在磨房裡的周若飛和小山
是村中唯一沒聽到動靜的兩個人。這或許因為他們是「外人」的緣故,村子的內部
事務與他倆無關。然而也就在那個夜晚,他們嗅出了死神的氣味兒。因此,那個夜
晚於他們同樣是極不平靜的。夜已深了,兩人都沒一絲睡意,蜷縮在草堆上,眼光
在「長明燈」昏暗的光線裡閃爍不定。這時候周若飛對小山生出一種強烈無比的憤
恨。從出門征糧到被抓,全部的倒楣都與這狗日的軍需官有關。他是勾命的小鬼!
唉,當初日本人刀擱脖子逼他就範,他一是怕死,二是怕連累家人,就苟活當了漢
奸。這遭又要為當漢奸送命,這因果關係就像月落日出那般明確無疑。他並非不知
道自己罪孽深重,也並非不知道漢奸當有的下場。有言道沒吃死羊肉,還沒見活羊
走?那麼多漢奸的下場都歷歷在目,連偽縣長都被抗日隊伍用計賺出城槍斃了。這
些他都心如明鏡。可一旦聯繫到自身,死,就不是他心甘情願接受的了。他不由想
到大年夜放棄的那次逃脫機會。儘管這放棄是受了諸多「綜合心理」的引導,但一
個重要因素卻是客觀存在的,即他和小山的命運當時並不明確,起碼是他們自己不
明確,他們還看到一線的生機。但現在就不同了,他已經像狗一樣嗅到自己血的腥
味兒了。他想,假若現在那機會再來,他會不會再放棄呢?他難以回答自己。
緣于絕望,周若飛突然起意要與「勾命鬼」小山進行一場較量。要麼親手殺了
他(這樣的行為說不上會博得人們的好感,而饒恕他的死罪),要麼在精神上把他
擊垮,讓他在最後的時刻與自己配合(比如真正的認罪,交待有價值的情報)。以
此將功折罪,求免一死。總之,無論是仇恨還是功利,都令他執意要將這個狗日的
日本人制服,打垮!
關押到如今已二十余天,周若飛已完全熟悉了周圍的環境。身旁的石磨,石磨
上面的油燈,屋角空空見底的糧囤,還有從半敞的屋門看到的在院中不斷跺腳驅寒
的崗哨。當然還有身旁命運與他系之一處的小山萬太郎。日漸一日,他發現小山本
來就醜陋不堪的面目變得更加慘不忍睹,像個糜爛了的葫蘆。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刺
鼻的糜爛味兒。小山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日本「鬼」了。這鬼不住地眨巴著眼皮,
故作鎮定從容狀,這副嘴臉就使周若飛愈發地憎恨。
「小山君,在想什麼呢?」周若飛問道,自然是用日語,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
他和小山交談,崗哨一般不予干涉,有時甚至還好奇地側耳傾聽。
「你在想什麼呢。翻譯官?」小山反問道。
「別再叫我翻譯官好不好?」周若飛說。他真的感到翻譯官這字眼很刺耳,像
塊一觸即疼的瘡疤。
「為什麼不能這樣叫?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那好吧,就隨你。」小山說,「感謝周君打破這長夜的寂寞。這幾天我們一
直沉默,沉默對人沒有益處。」
「我們中國有句名言叫沉默是金。」
「你們中國的名言太多,我從你這裡就學會了不少。可我覺得這句沉默是金不
對。至少對我倆不對。要死的人了,話留在肚子裡只能帶到墳墓裡去。」
周若飛聽了小山這麼說倒真地沉默起來。
「周君,你問我想什麼是不?我又問你想什麼是不?這說明人都有一種窺視別
人內心的欲望。」小山說,「我可以和盤托出我的內心所想,反正就要死,無所顧
忌。我希望你也能夠同樣。這樣才對等,也有趣味兒。」
「我同意。」周若飛說。
「那好,那麼。」小山顯得有些興奮,說道,「你先問的我,我就先說。我想
家,真的很想家,想我的母親和姐姐,一閉眼她們就在眼前出現。要是能見她們一
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這?」
「還有,想喝酒。想喝了酩酊大醉。還想再吃一頓過年吃的餃子、豬肝、豬胃、
豬心。我們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臟吃,全丟了。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
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說著,後面的話周若飛沒聽見,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並
斟酌著如何回答小山。他驚疑地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的想往與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
樣相似。在死亡無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樣是刻骨銘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
炮樓底下擔驚受怕的家人們,除此便是由饑餓而反射出對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
裕的家庭,從未領受到饑餓的滋味兒,這些時日他是真正領受到了。他感知到饑餓
是侵蝕人體最猖獗的一種惡疾,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死亡。同時他開始理解那些被
饑餓折磨的人何以會做出種種有失理智,有失體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為。小山的
話勾起了他對那頓年飯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麼啦,周君?小山向發怔的周若飛問。
沒什麼。他說,你講到哪裡啦?
講到吃。
哦,還想什麼你接著說吧。
你還讓我繼續往下講?
是。不是講好了不許有保留嗎?」
這個嘛……再往下講就會把你嚇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媽!周若飛在心裡罵了句。
咳,真想找個中國女人幹一場。
操你媽!
中國女人比日本女人強得多。
操你媽!
做年飯的那女人很美麗,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飛吼叫起來。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沒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報,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別說了,我不聽。
行,我住口,你說吧。
我不說。
輪到你說了。
我不說。
你毀約?
我說出來也能叫你嚇一跳。
你……想咋?
殺了你!
…………
明白嗎?殺了你!
這個……我也猜得到,你想將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還有啥?
想幫你。
幫我死?
幫你成全效忠夢。
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幫你實在不忍心。
你想怎樣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腦袋往石磨上磕,樣樣成,任你揀一樣吧。
我不挑揀。
不挑揀我就看著辦。窗櫺上掛著把鐮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萬事空。
這麼說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虛的。現在我才明白你們勞什子武士道是奧
狗屎,是蛆蟲……
你住口!
你讓我住口就得讓我用鐮刀砍下你的頭!
你……你說吧,你說吧,想怎樣說就怎樣說,行了吧。小山口氣變軟了。他權
衡一下,覺得寧可忍受羞辱,也要暫時保住這條命。於是一度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
小山終於低下了那顆倒置葫蘆樣的頭,蔫蔫的沒了精神。
趙武第二次去小古莊就見到了古連長。聽趙武說清了事由,古連長笑了,道:
「我說上次你幹嘛老是問槍斃人這樣那樣的事,原來真有這檔子事啊,不過今日才
曉得你們石溝村是個吃齋念佛的廟堂地啊。」趙武被說得很難堪。可挖苦歸挖苦,
古連長還是答應了趙武的請求,只是說這幾天太忙,不是來親戚就是走親戚,等一
忙過就往石溝村去一趟,辦這事。這時候天響了,古連長挽留趙武吃飯。趙武早覺
出了餓,就不再客氣,留下了。吃飯問,趙武又提起那副豬下水的事,說收了麥子
就來還。古連長說你這人也是太認真了,說到底不就是一口袋麥子的事嗎?不還,
一家人就紮著脖梗不成?趙武連說不行不行,賒就是賒,有了就得還的,古連長歎
息說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你這當村長的也夠難了。趙武搖頭長籲一聲,說難
還在後頭哩。
趙武卻沒有說對,難不是在後頭,而就擺在他面前。他由小古莊回村,又像上
次那樣,剛進村就聽到死人的兇信。這遭不是孩子,是老人。不是撐死,是餓死。
而且一死就是七口,像被一鐮砍倒的莊稼。趙武怔在街上,心裡一遍一遍地念咕:
毀了,石溝村毀了。從眼下到麥收還有三個多月,這三個月石溝村可要不停地出殯,
操他媽!
剛回家不久,玉琴就惶惶地進門,說扣兒又睡不醒了。趙武一聽,拔腿就往玉
琴家跑。扣兒躺在炕上,眼閉得緊緊的。趙武心裡一酸,連喚幾聲,扣兒仍是一味
地睡。攤煎餅!趙武吆不見回應。趙武轉頭見玉琴在暗自垂淚,就閉口了。他自是
清楚的,借的那四十斤苞米年前就用光了,年後鬼子小山也不再有煎餅供應。那鬼
東西好像也明白沒啥指望了,不聲不吭地吃起了地瓜西雜和飯。
說起來也是奇異,扣兒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領,她一行動就一呼百應。上次她
開始長眠,別的孩子也隨她睡去,這次也是同樣。睡孩子的家長走馬燈似地一撥兒
一撥兒去找趙武討要「藥餅」。可趙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誡睡孩子們的家長,不能
再指望村裡了,也不能指望別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辦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
發的「藥餅」是糧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糧食皆可入藥。其實這話等於不說,
如果有糧食又何須於今日把糧食當成藥物來尋?不過家長們終是救子心切,沒別的
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們結隊外出討飯了,這自是要冒很大的風險。日本鬼子一
向將女人視為他們的獵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過。女人們用鍋底灰將臉抹黑,一村
一村地討要。她們明白,討要的不是飯食而是她們孩子的命。只要討到一點用糧米
做成的飯食,便飛奔回村,嚼了喂進孩子口中。男人們也在盡自己的所能。有的在
村外挖掘鼠穴,以鼠樣的行徑從鼠口中奪糧;有的從林子裡撲刺蝟,網麻雀;還有
的人在池塘打撈魚蝦,擒拿冬眠的青蛙和蛤蟆,到這種時候,莊稼人才曉悟到天地
間可入藥之物竟是如此之廣泛,可以說整個世界都是一座大藥庫。睡孩子們在大人
不遺餘力地救治下開始一個一個蘇醒。可另一撥兒孩子又接班似的變成了睡孩子。
救治只能再繼續下去。就這麼睡了救,救了醒,醒了再睡,真是摁倒葫蘆起來瓢。
有的人家則是禍不單行,既死了老人又睡了孩子。出殯和救治便在這一家人中
同時進行。那份悲苦、艱難自不待言。長久的饑餓使人的體質日漸虛弱。出殯的人
家難以請到挖墓坑和抬棺材的青壯。願幹的人也只為能吃上人家的一頓飯。在從村
子到塋地途中,扛夫們踉踉蹌蹌的行進猶如舞蹈,幾裡遠的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
時而發生扛夫們暈倒的情形,那就得趕緊讓後備扛夫頂上。吹鼓手也沒有足夠的氣
力吹奏,時斷時續,時高時低,弄得腔不成腔調不成調,如同怪獸嗚咽。冬天的陽
光照耀著一行行穿白衣的出殯隊伍,成為這偏遠地面上慣常的一景。
人挪活,樹挪死。逃荒的人開始陸陸續續離村。到哪裡去,能不能再回來,連
他們自己都十分茫然。反正食物是召喚,活著是彼岸。走前他們都和趙武說聲,算
是告別。趙武不加挽留,只說等年景好了就趕緊回來。金窩銀窩不如祖先留下的窮
窩。說得要走的人淚水漣漣。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方有在趙保原隊伍當兵的兒子全保突然回來了。他沒穿
軍服。腰裡卻別著匣子,神氣話現地在街上轉悠。他說這次回家二是探親,二是從
村裡為他所在的趙部招募新兵。他把在趙保原隊伍裡享的福說得天花亂墜,不僅餑
餑豬肉粉條管夠,還每月關餉。關餉不關餉倒在其次,有飯吃卻是對饑腸轆轆的人
不可抗拒的誘惑。青壯年中許多人被他說得心族搖晃,一齊圍著追問他說的是真是
假。全保賭咒發誓說是真。他讓人輪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說不吃豬肉粉條能長
出這等堅硬的疙瘩肉嗎?這倒也是。許多人當即表示願隨他去萊陽,過了十五就走。
這其中許多人是村裡的民兵。這事很快傳到趙武的耳朵。他沒阻攔村人外出逃荒,
可對要去參加趙保原隊伍的人卻表示了堅決的反對。他指出,趙保原的隊伍與正宗
漢奸隊伍沒啥兩樣,誰去誰要沾一腚狗屎,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趙武的這些話傳到全保耳裡,他大模大樣地來找趙武,說:。趙武叔你當的這
個小小村長不過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懂得什麼?敢對趙保原司令滿嘴的不敬。你
趙武叔要算得真正的抗日,咋連殺個日本俘虜都不敢下手?」全保一邊說一邊從腰
裡拔出槍,說即刻去將在押的鬼子漢奸結果,叫村裡人看看他趙全保在外面是不是
抗日。趙武大怒,揮掌朝全保摑去,這才把全保震住。但在過了十五之後,全保還
是帶著一夥惦記著餑餑豬肉粉條管夠的青壯去了萊陽。
死的死睡的睡走的走,石溝村像一個被風刮落的鳥巢,支離破碎了……
經一拖再拖,村抗日政府終於決定於正月十七日這天將兩名在押人犯處決。數
算起來,人犯押在村中已一個月零四天,大大超過抗日隊伍指示的處決期限。年後
的拖延主要是等「刀斧手」古朝先的到來。原以為他很快會來,沒想到過了十五仍
不見他的人影。趙武心裡犯疑,猜不透他是忘了還是改了主意。可他不想再去請第
三遍。上次古朝先的嘲笑雖沒有惡意,可後來一想起心裡就發虛,不自在。還有狗
日的全保,他說的那混帳話更刺痛他的心窩。咱石溝村自己幹!他發狠似的對趙志
說,不能當囗包讓別人恥笑。咱自己幹,誰也不用找,你和我一人斃一個,咋樣?
趙志說行。這事就定了。
這天早晨天氣陰晦,冷風嗖嗖刮進院裡。趙武起來後破例給兩人犯做了早飯。
按照「規矩」,這頓飯應准許人犯可著心意討要。可不行,要了他也拿不出來,依
舊是地瓜面蘿蔔雜和飯。飯端上石磨,趙武想想又將過年剩下的酒倒了兩盅,算是
補償。這幾天,人犯小山和周若飛已是驚弓之鳥,見今早反常,有飯又有酒,立刻
明白今天就是死期,頓時蔫了。飯沒動,酒喝了。這時趙志就帶著臨時成立的行刑
隊進了院。一色荷槍實彈的民兵,兩個人手持白色亡命旗。氣氛頓時變得緊張,殺
氣騰騰。五爺沒來,叫過他,他不肯來,理由還是這碼事不歸他管。孫一更老師來
了,由他向人犯宣讀死刑判決書。儘管一切都難以正規,可趙武仍堅持按章法行事。
他向孫一更老師點點頭,孫一更便開始宣讀。許是天冷的緣故,孫一更宣讀時身子
不住地抖,聲音也抖,並不時念錯。趙武不滿,卻也無奈。也許孫一更對自己的表
現感到無地自容,念完就趕緊退到人後面去了。
趙武沖周若飛問道:「剛才念的你聽見了吧?」
周若飛不應,面目和身子都僵如石木,似乎已被那一紙文書殺死。
趙武再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周若飛仍沒有動靜。
趙武又說:「有話只管說,給你家裡人帶話也行,讓孫老師記記,以後給轉過
去。」
這時,周若飛的眼珠動了動,「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嚷:「你們不能殺我!
不能殺我!」
趙武說:「你當漢奸罪有應得。」
周若飛哭道:「你說話不算數,頭一遭審問,我問過坦白不坦白一樣不一樣,
你說不一樣,我就坦白了,什麼都交待了,咋還要處死刑?」
趙武一時潔住。那次審訊的過程他是記得的,情況確如周若飛所說,他是那樣
問的,他也是那樣說的。可是……這時,趙志接話說:「告訴你,你和小鬼子的死
罪不是村裡定的,是抗日隊伍定的,我們只是執行。懂嗎?」
周若飛聞聽止住哭,說:「要是這樣,我要求當面向抗日隊伍陳述。」
趙志說:「現在連我們都見不到抗日隊伍的人,你又怎麼能見?」
周若飛說:「我可以等,我可以等……」
趙志哼道:「你能等,我們可不能等。村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餓死,拿啥給你
吃著等?」
周若飛急急說:「吃的沒問題,叫我爹送,我寫信……」
趙志打斷說:「住嘴,少耍些花招吧,事到如今說啥也沒有用處了。」
趙武說:「周若飛,你把判決書翻譯給小山萬太郎聽,沒啥說的就跟我們走。」
周若飛不肯翻譯給小山聽,癡癡地瞪著眼。
「走吧。」趙武說。
行刑隊伍出村時,天上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一朵一朵像梅花。沒有風,雪
落在人身上就站住了,個個成了雪人,變白的行刑隊儼然像一個出殯的隊伍在行進。
事實上這也是出殯,不同的是下葬的人此時還活著,是兩具還在行走的活屍。
這是通往村後山崗的道路(山崗前面是他們選定的刑場)。在山崗近側的谷地,
是趙氏一族的塋地。塋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村落。這條山路將分屬陰陽兩界的村落
連接。這條路便猶如人生歷程的濃縮。路兩邊都有稀疏的山林,林子裡有許多人向
這邊窺望,那是在捕獲獵物的村人。他們看見了村長趙武和民兵連長趙志,也看見
了插著亡命旗就要被斃掉的兩個人。他們不吭聲,默默地望著這支隊伍從他們面前
過去,然後繼續著先前的作業。世界上怕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們的旨在救治親生兒女
的作業停止。
行刑隊伍卻停止下來,是鬼子小山首先駐足。他回頭向周若飛咕嚕了幾句,周
若飛也和他咕嚕了幾句。事情蹊蹺,隊後面的趙武趙志趕忙奔到前邊,厲聲喝問周
若飛弄啥個鬼!周若飛說小山要他的帽子,他害冷。帽子?趙武不由朝小山覷覷,
果然發現他光著腦殼。「帽子在哪兒?」他問。「在你家磨房。」周若飛說。「操
他媽個巴子。」趙武在心裡罵道,腦袋都快掉了還惦記著帽子。他想,狗日的八九
是要耍伎倆吧。可到底該咋辦,他沒了章程。他看了趙志一眼,趙志朝他搖搖頭,
意思是不管。趙志沖周若飛道:「告訴他,就要到地方了,冷也冷不多會兒。快走
快走!」小山執意不走,嘰哩哇啦地嚷。周若飛成了小山的代言人。他說:「小山
說,他的腦袋一向怕涼,一受涼就感冒咳嗽。」趙志說:「你告訴他,這遭不用怕,
以後他不會再感冒咳嗽了。」周若飛顯然是站在小山一邊,橫豎是那句小山堅決要
帽子,不給帽子就不走。僵住了。趙志向趙武使個眼色,意思是就地行刑,可趙武
搖了搖頭,說給他取帽子。趙志雖想不通,但還是聽從趙武,命令一個民兵跑步回
村給小山拿帽子。
行刑隊伍就這樣停在半路,停在冰天雪地的山野中間。人們身上少衣,肚裡缺
食,本來就冷,一停下來,更冷得不行,渾身瑟瑟發抖,只好在原地搓手跺腳,往
手心裡哈氣。有的結對相撞,以抵禦刺骨的寒氣。這難捱的折磨,只為那頂狗日的
帽子。說來也真有點荒唐。
約莫一袋煙工夫,小山的軍帽取回來了。那個民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將帽
子交給趙志,趙志替小山戴在頭上。小山咕嚕了一句,周若飛說他說這遭暖和了。
事情解決了,小山挪步走起來,整個行刑隊伍開始向前移動。趙武趙志又回到隊尾。
趙志壓低聲說:「掉個帽子,這裡頭肯定有鬼。」趙武點頭說提高警惕,死因如虎。
走了一會,小山又故伎重演,停了下來。趙志從後面怒喝一聲:「往前走!」
小山不理,和周若飛嘰哩哇啦說話。
趙武趙志不敢疏忽,快步奔過去,趙武問:「咋又停下來?」
周若飛說:「行了,這遭行了。」
趙武不懂,問什麼行了。周若飛說小山說他要投降,徹底投降,他有重要情報
要交待。
「你說啥?」趙武一怔,抬眼看看身邊的趙志,又看看小山。
趙志兇狠地盯著周若飛:「他不是已經交待了嗎?」
周若飛搖搖頭。
趙武喝問:「是咋回事的?!」
「是這麼回事。」周若飛說,「小山以前的口供都是我編造的,這是為救我自
己。」
趙武說:「你撒謊。」
周若飛說:「死到臨頭我哪還敢撒謊。是真的。日本人死硬,要他們投降可不
容易。這遭小山是真心要投降。」
趙武說:「他口口聲說他有罪,他投降,別殺他。先前不真的想投降,咋會這
樣說?」
周若飛說:「那是我糊弄他,讓他反話正說的。」
趙志說:「鬼話鬼話,沒人會上當的。早不投降晚不投降,快到刑場要投降!」
周若飛說:「有句話叫不見棺材不落淚,中國人這樣,日本人也這樣。小山見
這道真要死了,就慌了,他家有八十歲老母……」
趙志憤憤道:「晚了晚了,事到如今說什麼也不管用了,叫他走,你也走!」
趙志說著用槍管頂周若飛胸脯,把周若飛頂個踉蹌。
周若飛順勢坐在地上,迸著哭腔說:「小山這遭不是耍花招,是真的。我擔保,
他真的有絕密情報要交待。你們要查出來是欺騙,先殺我。」
趙武想想說:「他想交待就交待。叫他現在說。」
周若飛搖搖頭,說:「絕密情報咋能當著這麼些人的面講?」
趙志呵斥說:「得了吧,老子不信這套鬼伎倆。再不起來走,就在這裡斃了你!」
說時拉開槍栓將子彈推上膛,槍口對著周若飛腦瓜。
說來也奇。從押進村就一直唯唯諾諾怕得要命的周若飛,在死之前竟一反常態,
陡然咆哮起來,大呼道:「開槍吧,開槍吧。你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斃人!斃人!!
斃人!E!好像把斃人當成了過節!」
趙志吼道:「放你娘的屁。俺們要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狗日的早成鬼啦!」
周若飛針鋒相對說:「既然是這樣,再晚一天有什麼要緊!失去該到手的情報
你們要後悔的。又怎麼向抗日隊伍交待?」說著,指指行刑隊伍,「他們都是見證
人。你們要是在這件事上犯錯誤,以後他們會向上級報告的。」
這當間,趙武心裡一直很矛盾。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似乎也聽人說過,在刑場
上死犯喊冤,或者有話要講,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另外,周若飛的話對他也確有觸
動。他想,假若小鬼子真的有重要情報要講,放棄是不應該的。以後真的讓抗日隊
伍知道,也會怪罪。當然,趙武的猶豫還有另一個因素,就是那次審訊他確是對周
若飛說過,坦白不坦白不一樣。這事理上,他覺得心裡有點虧。
行刑隊伍停滯在茫茫大雪中,像一條被凍僵的蛇,蜷縮在崎嶇的山道上。
「周若飛,」趙武說,「你幫小鬼子欺騙我們不只一遭了,你自己也招認。誰
敢保證這次就不是?」
「這次要是欺騙,讓天火燒死俺全家人。」周若飛起毒誓。
趙武想想說:「是不是欺騙,得讓小山自己證明。」
周若飛趕緊說:「好的,我告訴他,叫他說。」
趙武說:「俺們聽不懂他的話。」
周若飛說:「我翻譯。」
趙武說:「你翻譯俺們信不過。」
周若飛傻了眼。
「這樣吧。」趙武說,「你對小山說,他要真的想認罪,必須有實際行動來表
示,叫他對著前面的大山跪下。只要他肯跪,俺們就信他的話。」
「這個……」周若飛現出茫然神色。但還是點了點頭。他從雪地上爬起來用鷹
隼樣的眼光逼盯著小山,威嚴地吼道:「跪下,想活命就跪下。聽見了嗎?!想活
命就跪下!跪下!」
如同做出榜樣,周若飛率先跪下了。
小山遲疑著,遲疑著。眼光像風中的燈火一明一暗地閃爍,後來一暗便不再明
亮。他跪了。並肩跪在周若飛身旁,面對著遠處風雪彌漫的山巒……
這一晚趙武心亂如麻,大瞪著眼一直到天亮。莊稼人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失眠。
這情形在趙武三十五年歲月裡也是頭一遭。白天從刑場踅回村審小山,小山果然交
待出一些十分重要的情報。其中關於一個秘密存糧點的情報,令在場的所有人喜不
自禁。而出人意料的是,小山利用這些情報做籌碼討價還價。審訊由此改頭換面,
變成了談判,變成了一場交易:
那個秘密存糧點總共有多少糧食?
大大的;足夠你們全村吃一年。
在什麼地方?
在得到你們的答覆前我不會說。
那裡有軍隊看守嗎?
有。
有人看守你咋樣把糧食弄出來?
我是軍需官,調運糧秣歸我管。你們只要放了我,我保證三天之內把糧食送到
村。
這不行,放了你也就放了鷹。
可不放我又怎樣給你們弄糧食?
這個嘛……
再說這公平,我用糧食換我這條命。
你妄想。
糧食同樣能換回你的命。說到底咱這交易是命換命。
我們餓死也不和你個小鬼子弄啥命換命。
是不是說你們的命不值錢?
你胡說。俺們中國人的命比你小鬼子的命要值錢,要金貴。
這麼說就叫人想不通。
你到底交待不交待存糧點?
不放我你們知道存糧點在哪兒也沒用。
你想咋?
還是我說的命換命。
這……誰敢擔保你不是耍伎倆?
這好辦,你們扮成運糧民夫跟我一起去存糧點,等糧食到手再放我。就是你們
說的不見兔子不撒鷹。
這個麼……
你們想想吧,這交易真的很公平。
整個晚上,白天的審訊在趙武的腦子裡不知過了多少遍。開始還清晰,後來就
變得模糊而混亂。到天明時耳邊只剩下三個字在轟響:命換命!命換命!!命換命!!!
這真的是一件大事,大到與全村人生死存亡攸關,這也真是一件乖戾事,乖戾
得會讓人懷疑其真實性。是夢幻?是囈語?卻都不是。
像往常一樣,每有重要大事趙武便想到五爺和趙志。他先去找趙志,又和趙志
一起去到五爺家。五爺剛剛吃過早飯,飯菜的香氣還在屋裡面彌漫。落座後,趙武
將昨天再審小山的情況向五爺做了講述。五爺聽了沉吟無語,過了一會兒方問趙武
趙志怎麼想。他倆都說還沒有個定型意見,來就是要和五爺商量。五爺聽了冷笑道:
年前隊伍首長就下達了處決命令,可如今過了正月十五鬼子漢奸還活得好好的,早
斃了咋會冒出這檔子事來?我不管,該咋樣辦你們倆拿章程!趙武趙志聽了啞口無
言。既然五爺有了定規,他們就不好再說別的,於是不待板凳坐熱,便走出五爺家
門。
走在街上,趙武聽到一陣淒慘的哭聲傳來,他的頭「轟」地一響。又是出殯。
作為一村之長,他自是清楚出殯的是哪一家。照東他爹。他朝趙志說句,便沿街向
東走去。趙志亦跟在後面。
出殯的隊伍不走五爺門前的街。響徹村子的哭聲漸漸向村東移去。趙武趙志走
到村頭時就看見出殯隊伍已停在村外河邊,按慣例在那裡進行最後一次祭奠。趙武
趙志便不再向前走,默默看著死者的晚輩們依次向棺材下跪叩頭。這時候女人們哭
得更加悲傷。村外風大,貼著地面刮起的雪塵一陣一陣將祭奠的人淹沒。趙武趙志
一直望著出殯隊伍在風雪中漸漸走遠。
剛要回村,趙武看見一個人影一顛一顛地向村子走來,還背著一杆槍。他不由
叫了一聲,他認出那是古朝先,是姍姍來遲的「刀斧手」古朝先連長。這時他心裡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他沒動,等著,一直等到古朝先船樣地搖晃到他跟前。古朝
先也認出了他和趙志,連聲說對不住,說他一直忙著抽不開身。接著又問人犯是否
已經處決。趙武搖搖頭。古朝先說這好,我還沒來晚,那就在今天執行吧。趙武又
搖了搖頭。古朝先詫異地問:咋啦?趙武說:一句兩句說不明白,到家裡再說。
趙武沒將古朝先領到自己家,而是領到玉琴家裡。因那日同玉琴說話說起古朝
先,玉琴說古朝先是她老姨的乾兒子,曾在老姨家見過。這麼說也算得上是親戚了。
開門後,玉琴見來了這麼一夥人,臉上立刻綻出了笑,忙把大家讓進屋。扣兒在炕
上,再次醒過來後就一下子掉了精神,整日抱著小貓一聲不吭,趙武趙志喚她也不
應,也不讓抱。古朝先以親戚自居。給她壓歲錢她也不肯接,只瞪眼癡癡地看。趙
武難過地搖搖頭,對玉琴說:再也不能讓扣兒睡過去了,那樣就沒救了。玉琴眼裡
閃著淚花。
坐下後趙武就將這些日子村裡發生的事情對古朝先一五一十地說了,沒一點保
留。從小孩子長睡不醒說到雙伴兒的死,從找不到行刑槍手說到天天有人家出殯,
最後又說到小鬼子提出的命換命交易。趙武說這遭真遇上一個怵頭事,既然你古連
長來了,就幫幫俺們拿拿章程吧。
古朝先一邊聽趙武說一邊搖頭不止,等趙武說完,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事可以應。」
趙志聽了急道:「古連長,你是說可以和小鬼子成交易?」
古朝先點點頭說:「這種事古來有,交換戰俘不就是命換命嗎?」
趙志說:「小鬼子、漢奸是俘虜,俺石溝村百姓可不是俘虜呀。」
古朝先說:「不是日本人的俘虜,可是閻王老子的俘虜哩。」
古朝先這麼一說,趙志便不言聲了。屋子裡的人互相看,像在梳理古朝先說的
這古裡古怪的話。
過了會兒趙武說:老古說的是個理。再這麼下去,咱石溝村就毀了。捱到麥收
就剩不下幾個人。」
古朝先說:「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保住人,以後不是照樣可以
殺鬼子漢奸嗎?這遭放了兩個,下遭咱消滅他們二十個、二百個,你說上算不上算
哩?」
古朝先一番話說得趙武趙志連連點頭,大有一種撥開烏雲見青天的感覺。
趙武以下決心的口吻說:「就這樣吧,咱幹。」
趙志點點頭,說:「趙武,咱幹。」
只是玉琴還有些擔心,說:「不會出啥事吧?」
古朝先說:「只要定下來要幹,具體問題就要仔細討論了,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才成。要是你們不嫌我老古腿瘸,我就算一個。」
趙武連忙說:「有你老古參加,俺們心裡就踏實了。」
為免夜長夢多,行動定在一兩日之內。這當間有許多環節需要準備和斟酌,當
夜古朝先留宿在石溝村。
頭晌,由石溝村十幾個人,古連長以及小山、周若飛組成的運糧隊離村上路了。
叫運糧隊有點不確切,可又找不到更恰當的稱謂,好在對此也無人計較,便如此這
般地叫了。
天上下著雪,沒有風,真正下雪的時刻總是沒有風,雪花心平氣和地從空中向
下灑落。這時候人的視線看不出多遠,四周一片白茫茫。今年冬天古怪,雪集在年
後下。往年可不是這樣,往年大雪封門總是發生在臘月裡。無休止的大雪使趙武憂
心忡忡,他們已經等了兩天。見雪仍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便不再等,也實在不能等,
上路了。
隊伍出村後向西行走。開始是一片平坦地,沒雪的時候,能看見道路一直通向
山根底下,現在道路被雪覆沒,只能靠兩旁稀疏的樹木辨認出道路的輪廓。運糧隊
伍踏雪行進,速度緩慢。從外形上看,這確是一支被日軍驅使的運糧隊。日軍軍需
官和翻譯官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運糧的民夫,看不出什麼破綻。因考慮到古朝先
的腿不方便,趙武特備了一輛驢車(驢和車都是從萬有家借的),「車夫」古朝先
坐在車上,他的槍隱藏在身旁。驢車後面是一色的小推車。
天地間寂寥無聲,踏雪行進的隊伍亦悄無聲息。這沉寂不由使人心生疑雲,有
種向陷阱墜落下去的不祥預感。挺而走險,巨大的誘惑與巨大的恐懼像兩隻兇猛的
野獸在人們心中廝咬,爭鬥。趙武緊跟在驢車的後面,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
小山和周若飛,白亮的雪刺得他眼疼。他是整個隊伍中最不敢鬆懈的一個,可以說
整個行動的成敗系於他一身。說來,計劃是十分周密的,每一個可能出現問題的環
節都做了應變考慮。出發之前,他和古朝先、趙志一起與小山做了最後一次談判。
他嚴肅告誡小山,既然雙方達成協議,便須信守不貳,他的任何不軌皆需以生命為
代價,這一點毫不含糊,確鑿無疑。為了小山感到威懾,出發前在街上,古朝先舉
槍射殺一隻落在房頂上的麻雀,小山看了神色黯然。至於漢奸周若飛,他表示已無
退路,唯有按照趙武他們的命令行事。即使如此,趙武心裡仍然忐忑不安。
運糧隊越過了七八裡路遠的平坦地,視線中便出現一個村莊的輪廓,如同雪原
上凸起的座座相連的大雪堆,這是離石溝村最近的埠後村。晴朗日子,兩村可以相
望。此時,他們需穿越埠後村再往西去。為防止陡生事端,趙武帶隊伍繞過村莊。
道路開始傾斜,這就走進了山谷的入口。
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綿延十餘裡的大峽。從空中往下看,峽谷呈喇叭狀,中間
有一條河,常年流水潺潺。趙武對這裡十分熟悉,從小時候起,每年冬季他都跟他
爹和村人們進山摟草。一直到現在小村人仍然沿襲進山摟草這個傳統,如同村業餘
劇團演出的保留劇目是《蘇三起解》一般。可以說趙武對山裡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
悉。也正緣於此,當小山詳細交待那個秘密存糧點的位置以及周圍環境特徵,他便
不存懷疑。他相信確有此事。小山說的那座山神廟是摟草的村人們打尖的地方。現
在那裡成了日軍據點之外唯一的糧庫,存放著日軍搶掠而來的糧食,也存放著他兒
時許多的回憶。
峽谷裡的河已經封凍,冰面覆著很厚的雪。打眼望去,白展展好一條寬闊大道。
「大道」一直向上通往風雪彌漫著的大山深處。原本進山的路傍著河邊,狹窄、坑
坑窪窪,運糧隊走在上面跌跌撞撞,不時有人滾進路邊的雪坑裡,無奈,他們只得
放棄了道路,走上了河面,踏冰而行,冰面雖然很滑,但由於覆了一層厚雪,只要
稍加小心,也便暢行無礙。這樣,隊伍漸漸進入被當地人稱為棗園山系的腹地。
山裡面終歸不同,兩邊的山崖石壁般的矗立,在雪光的折射下有一種搖搖欲墜
之勢,顯得陰森可怖。山裡雪大,雪朵也大,落地錚錚有聲,氣溫也比山下地面寒
冷。愈往山裡走,人們愈覺得寒氣刺骨。趙武也感到冷得不行,他看看驢車上的古
朝先,見他縮成一團,像個大刺猴,他坐在車上不動,比別人更夠嗆。趙武緊趕幾
步傍著驢車,偏頭問道:「老古,咋樣?」「操他娘。」古朝先說:「還有多遠?」
趙武說:「順河再走五六裡,再爬一道山梁子就到。咱走得慢,要不差不多快到了。」
這時趙志也從後面傍過來,對趙武說:「看不見日頭,約莫天快晌了。」趙武說:
「晌天不響天都不能停,按原計劃回來時去於家夼吃飯。」古朝先說:「這麼冷的
天,要命不能停,一停就凍僵了。」趙武說:「老古,俺們只擔心你。」古朝先說:
「沒事,我抗凍,在隊伍時練出來了。」趙武便不再說什麼,又退到驢車後面走。
山谷漸漸變得狹窄,兩邊的山勢顯得更為陡峻。起風了,這是山谷自身形成的
大風道,是「小氣候」,與外界無關。風將冰面上的雪吹走,露出光滑滑的冰面,
行走變得困難。河床的地勢也變得複雜,佈滿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這是夏天山洪爆
發時從上面沖下來的,有的生根站住,有的有待以後的洪水繼續向下游推送。隊伍
在這些石頭中間小心穿行。
小山和周若飛都沒有異常,他們徒手行走,步履穩重得有失生硬,像兩個木偶
似地向前一步一步邁腿。按規定在路上不准交談,他們也遵守不怠。按照這次行動
的要求,臨行前趙武讓他倆把臉刮淨,將衣冠穿戴整齊,這一來倒真使他倆進入了
「角色」,露出真面目來。出發前站在街上,竟將過往村人嚇得失魂落魄,有的掉
頭便跑,以為真地來了掃蕩的「皇軍」。
山谷現出「Y」字形分岔,一條拐向西南,另一條拐向西北,小山顯出很熟悉路
徑的樣子,不經指點便向右首拐彎。趙武知道他走得對,沒吭聲。也就在這一刻,
驢子被一塊突出冰面的石頭絆了下,晃了幾晃就摔倒了。古朝先像被人掀了一下那
般從傾斜的車轅上骨碌在地上。趙武和另一個民兵趕緊撂下小車去扶。他倒無礙,
只是額頭撞出個大包。可驢子慘了,幾個人把它從地上抬起,接著又倒下去,它的
一條前腿折斷了,疼得嗷嗷嘶叫。所有的人都傻了眼,無所措手足,隊伍便停止在
Y形山口。進不得,退不是。
驢子是廢了,沒驢車拉不得老古,回來也拉不得糧食,即使不拉老古不拉糧食,
這頭受傷的驢咋辦?留在這冰天雪地裡活活地凍死?趙武與趙志老古商量,他說唯
一的辦法是把驢送到附近的村子裡,再從村裡借一頭驢。總之,有了驢車才能多拉
一些糧食,還有老古。趙志說:「行是行,可那要耽擱不少時間。」老古說:「也
只能這樣辦了,最近的村子隔這兒有多遠?」趙武指指通向另一個方向的山口說:
「那邊的澇夼村離這兒二裡多路。」老古說:「要去就快。」趙武點點頭,立刻讓
人把驢抬到車上。本來想將小山和周若飛留在原地,再留下幾個人看守,想想又怕
生出事端,便改了主意,讓所有人都將小車撂在原地,拉著驢車一齊去往澇夼村。
雪下得愈來愈大了,山谷裡積雪足有半尺厚,人拉驢車艱難行走,一步一挪。
老古就更慘了,那簡直就像在雪地上滾。這時,無論是趙武還是趙志都有些後悔,
心想不該在這種天氣出來弄糧食。但,悔之已晚,事到如今只能按計劃行事。大約
走了一個多時辰才進了澇夼村街。人又饑又寒,十分疲憊。趙武不曉村長是哪一家,
便胡亂地敲門,門敲得山響,也不見人出來。他有些急,又讓人敲別家的門,同樣
敲不開,整個村子像一座死村。趙武疑慮的視線從小山身上掃過,他不由啊了一聲,
他明白自己辦了件蠢事,萬萬不該將小山帶進村。老百姓從門縫裡看見是日本鬼子
進村,哪個還敢開門!趙武將這現實對老古趙志一說,他倆也都是連聲歎氣,不知
該咋辦才好。後來趙志想出個主意:向老百姓喊話,告訴他們小鬼子是俘虜,不用
怕。叫他們開門出來。趙武想想,覺得不妨試試,便向趙志點點頭,趙志便大聲呼
喊起來,別的人也跟著一齊呼叫。仍然無濟於事,仍然家家柴門緊閉,無聲無息,
只有寒風在村莊上空呼嘯。「我們又錯了。」這道是老古說:「鬼怕惡人,我們要
是喊皇軍來了,哪家不出來迎接就殺他個片甲不留!這般門也就開了。」大家聽了
都點點頭。趙志說:「要不就這麼試試?」趙武趕緊搖頭否定,說:「這樣敵我不
分成什麼道理,說不準會惹出亂了來。」老古點頭稱是。趙志便不再言。
無奈只得離村回去,大家商議:將驢留下,待他們一走,村裡人出來看見這頭
傷驢,不管出於哪種考慮都會弄回家醫治飼養。別的只能留待以後再做計較。他們
將驢抬下車,放在街面的積雪上,他們聽著驢一聲連一聲的哀鳴出了村莊。風雪已
將他們來時的腳窩埋沒,他們只能重新踏著沒膝的雪一步一步地挪。趙武和趙志架
著老古的胳膊,像在雪地上拖著一個大包袱。這時人人都已饑餓到極點,很多人早
晨沒吃一口飯,有的人僅吃了幾口糠菜,肚裡早已空空。趙武也同樣,早晨他熱了
地瓜面雜和飯給小山和周若飛吃,輪到他吃時見鍋底已空,只得作罷。其實他也考
慮去弄糧食的這夥人的飯食問題,這樣冷的天,肚裡沒飯食可真是不行。他知道五
爺家有十五撤下來的祭品,別的不說,白麵餑餑就是在數的那麼多,他曾想去向五
爺說說,求他將這些餑餑給運糧隊帶上當乾糧。可他又斷定五爺不會給,說也白說,
也作罷了。不得已才想出個去於家夼吃飯的主意。歷盡艱難終於回到Y形山谷。幾個
民兵像到家似的一腚坐在雪窩裡,再也不動,有的乾脆躺在雪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像傳染,又有許多人坐下或躺下。趙武自己也想坐下歇口氣,哪怕一會工夫也成,
可他沒有。他強支著身子。所謂的運糧隊只有他、趙志、老古還站著,還有小山周
若飛也站著。小山倒有些精神,正朝前方山谷處的山巒凝望,並不時向身旁的周若
飛指指點點。趙武知道小山在指那座存糧的山神廟,也順那方向看去,他什麼也沒
看見,只有滿眼的風雪以及遍體披雪的山巒。他心想到山神廟還有好幾裡遠,在這
樣的天氣裡不到近前是看不見的。這時他忽然覺得天地間有些異樣,雪不再刺眼,
像落上一層灰塵,周圍山巒的顏色也變得昏暗,他不由心生驚疑,天要黑了嗎?咋
黑得這麼快呢!他大聲問趙志是不是天要黑了。趙志說是要黑了。趙武立時恐慌起
來,大聲吼道:起來!快起來走!有人聞聲爬起,有人還不動。趙志火了,破口大
罵,邊罵邊用腳朝地上的人踢,對趙志的粗暴,趙武並不干涉,他知道到了一個生
死攸關的時刻,這時刻容不得任何溫情。趙志終於將地上的人都驅趕起來了,各人
找到自己的小推車,隊伍又開始前進了。
冬日天短,又在大山裡面,天說黑就黑。這樣情況就與原來的計劃有變。黑天
到存糧點運糧,看守的鬼子會不會發生懷疑?趙武邊走邊和趙志、老古推敲這個問
題,可誰也拿不准。解鈴還須系鈴人,只得讓周若飛去詢問小山。小山則一口咬定
沒問題,一點沒問題。好像怕人不相信,又一再地解釋,說夜間運糧的情況以前有
過多少次,因為經驗證明夜晚比白天更安全。接著小山又說起日軍在這個山旮旯建
存糧點的因由。當初日軍掃蕩到這裡時,一股抗日隊伍以山神廟為依託頑強抵抗,
致使日軍傷亡嚴重。為除後患,掃蕩結束後,要將山神廟炸平。就在炸前的那一晚,
站崗的日軍說看見山神爺顯靈。報上去,上面竟然相信,沒敢炸。後來日軍打算在
這裡建一個軍事據點。施工前運來大批糧食做後勤保障。但不久,據點移址,糧食
就留下沒運走,派一股隊伍在這裡駐紮,任務一是看守糧食,二是擔任警戒。其實
這些情況小山在交待時已經說過,他舊話重提無非是想進一步說明看守日軍是一夥
沒啥戰鬥力的郎當兵,對他們用不著擔心。此時此地小山不厭其煩地表白這些,倒
增加了趙武他們的疑心。狗日的沒准是想將他們引入陷阱?形勢確是嚴峻,是進是
退須當機立斷。趙武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但也就是停了短短一瞬又邁步走了。
這一瞬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能進不能退。進還有一線的生機,退就只有死路一
條了。他想想又緊趕兩步,讓周若飛再次警告小山:耍花招必死無疑!小山諾諾。
山裡天黑得早,卻黑得慢。瞑色籠罩著谷地,似一成不變。隊伍在這茫茫瞑色
中向前移動。穀底已不再有冰,卵石隱藏在厚雪下面,不時聽到車輪與石頭的撞擊
聲。這時人已不再有饑餓的感覺,甚至也不再有寒冷疲勞的感覺,精神好像已離體
而去,只剩下僵硬的軀殼,機械地向前挪動。
一聲狼嗥,像驟起的狂風在穀間攛起,刮向四周。這疹人的聲波令那些僵硬的
軀殼冷丁一顫。接著又是一聲長嗥,所有人的眼都在蒼茫的雪穀中搜尋。老古眼尖,
他首先看見那只立在前方谷地中間的狼,它正瞪眼望人,不肯讓路,大有一夫當關
萬人莫入之勢。老古下意識地從車上撈起槍,向狼瞄準。「不行啊老古。」趙武連
忙阻攔。「不打死它,它會招來一大群的。」老古說著推上了槍栓。狼還站在那裡
不動,見人停下來,它竟示威般又向前走過幾步。人們屏聲頓息地盯著它,等著老
古的槍響。可槍一直不響。「咋啦,老古?」趙武忍不住問道。「操他媽,完啦!」
老古生硬地說,「手指僵了,怎麼也勾不倒槍機。」「啊!」所有聽見老古話的人
都不由驚叫起來。小山聞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遂問周若飛。開始周若飛並沒意識
到事情內中的意義。遂如實相告,說:「那人的手指僵了,壓不倒槍機。」昏暗中
小山的眼倏地亮了一下,他沉靜一下,對周若飛說:「周,你看見前面半山腰的燈
光了嗎?」周若飛點點頭,他看見小山所指的地方有燈光在閃爍,雖然光亮很微弱,
但在昏黑的山巒背景下清晰可見。小山不等他回答又說:「那裡就是皇軍駐紮的山
神廟。周,他們的槍沒用處了,真是天賜良機!咱們一起往山上跑吧,我們行了。」
周若飛聽了小山的話,頭嗡地一響。這瞬間他的眼前陡現大年夜的情景。那是他和
小山失去的一個機會,不想現在機會再來。他的心激動得狂跳,簡直要跳出嗓門一
般。他不由朝身旁的人群看看,他們都一齊盯著仍然無法射擊的老古,對他和小山
無所顧及。「周翻譯官,跟著我跑,聽見了嗎?!」小山向他吼叫。他看見小山眼
裡那久違了的凶光,這山光像利刃一般刺得他身體一震。「不行!」他說,「我們
和他們是有交易的,不能單方面毀約。」「笨蛋。」小山咬牙切齒道:「他們完了,
管他傻瓜交易!」小山為贏得時間遂放棄對周若飛的蠱惑,獨自拔腿朝前跑去,直
沖著那只攔路的老狼。待周若飛呼出一聲:「鬼子跑了!」小山已奔到那只狼前面。
那狼冷丁見有人奔它而來,且氣勢強悍,竟怯懦地向旁邊山壁處逃竄。直到小山跑
出二十幾步遠,這邊的人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立時驚恐萬狀。趙武向古朝先大
吼:「老古我操你媽!開槍!快開槍!!」老古嘴裡發出要哭的聲音,可槍還是不
響。趙武一把將槍從老古手裡奪過來,一邊追鬼子小山,一邊瞄準。「完了,這遭
完了。」趙武在心裡哀號,他的手指同樣按不倒槍機。他不停止追趕,鬼子小山跑
得很快,瘦小的身影在瞑色中一躍一躍,像一隻靈巧的狼。趙武緊追不捨,後面的
趙志也帶著人上來,還有一瘸一拐的老古。老古行為怪異,奔跑時將一根手指含在
嘴裡,這讓人會聯想到那類喜歡吃手的孩子。他吃得還很執著,即使摔倒在雪地上,
也保持著那一成不變的姿勢。漸漸進入山谷的內裡,夜的陰影回合,映著雪光,仍
可看到那個逃逸鬼子一躍一躍的身影。半山腰山神廟裡的燈光已十分清晰,靜夜裡
還聽得見裡面哇哩哇啦的叫喊。這對於鬼子小山無疑是旗幟,是召喚。激勵著他向
那裡疾速投奔。後面的趙武卻已經體力不支,十幾步開外都能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喘
息,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時可看到他的身體搖搖擺擺,像另一個老古。
「老趙,」他聽人在後面喊,「你停下,把槍給我。」是老古。可他不肯停,像沒
聽到老古的呼喊。直到再次摔倒在地,老古才追上他。還有趙志。「我行了,這遭
行了。」老古說著從趙武手裡奪過了槍,以極其熟練的動作臥倒在地,並迅速向遠
處已開始爬山的鬼子小山瞄準。接著槍就響了。一縷火花在黑暗的谷地閃電般地耀
亮,又閃電般地熄滅。鬼子小山的身體在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隨之像一塊石頭滾落
下去……
不知是什麼時辰,也不知到了哪裡,趙武只是機械地在雪中向前爬行。他的周
遭是雪的世界,一個無天無地無邊無際的大雪窩。他的神智已不太清醒,只朦朦朧
朧記得自己告訴大家不要在雪穀中停留,要拼盡最後一絲氣力趕往於家夼。他和於
家夼的村長是拜把兄弟,找到他就有飯吃。現在他已不知其他人的去向,茫茫雪夜
裡各自去尋自己的生路。他也無力顧及別人,此時歸他管轄的只是自己那具已接近
於僵硬的身體。雪還在不停地下著,過不了多會兒,便將他埋住了。他只能用驢打
滾的辦法從雪窩裡爬出。可這要耗費掉好多的氣力,後來他就漸漸爬不動了,他感
覺自己的腿、胳膊已失落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副無法向前挪動的軀幹。後來雪又將
他覆蓋住,他就不再動了。他頓時產生一種全新的感覺,他覺得在雪裡面要暖和得
多。是的,暖和了,像蓋被躺在熱炕頭上那般。不動了,就這樣了。他心滿意足地
想。這時他本可有充裕的時間想想一些事情,想想死去的老婆,想想兒子留根兒,
還有新女人玉琴和早被他視為親生女兒的扣兒。可沒有,他沒想這些,稀奇古怪,
他想的竟是死了多年的爺爺,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頭一次跟爺爺進山摟草的一樁事。
頭一次進山使他十分地興奮,也十分地賣力。他和爺爺一起樓草,山上的草很厚,
全是起硬火的松毛,他和爺爺摟了滿滿一車。傍晚要下山回家的時候,他對爺爺說
要拉屎。爺爺問他能不能憋住回去拉在自家茅坑裡。他說憋不住了。爺爺火辣辣地
向他吼了句:「敗家子。」接著又以長者的身份對他教導:「咱今日吃的是乾糧,
一點不摻假的糧食,這樣的屎是長莊稼的屎,拉在外面真可惜了。可惜了!」他說
他真地等不到回家了,不管爺爺怎麼阻止,還是拉在山上。他回想這件事時,耳邊
不住響著爺爺那垂頭喪氣的話:「可惜了,可惜了,真地可借了。」他就在爺爺無
限痛惜的絮叨聲中入睡了。
自正月二十日村長趙武帶著運糧隊離開了村子,從此一去不返,其餘的人也一
個不見回村。村人大驚。料定是出了事情。特別是失蹤了親人的人家更是大悲大慟,
一齊去找國救會長五爺要人。連古朝先連長的家人也來到石溝村。這場變故之後,
五爺成了村裡唯一的主心骨,他也十分著急。他從村裡挑出幾個青壯,組成一個尋
人隊伍。為確保尋找成功又忍痛拿出祭祀撤下來的供品讓他們飽餐一頓,然後打發
他們沿運糧隊去時的方向尋找,他們沒有白吃五爺的餑餑,盡心盡力搜尋,後來就
走進那條喇叭狀山谷。經幾天幾夜大風雪的山谷已完全改變了面目,整個地變成了
一個大雪穀。他們在雪穀裡幾進幾出,轉悠了整整一天,既沒有找到一個活人,也
沒發現一具死屍。放眼望去,通條山谷都是平展如綢的雪面,雪面之上光光亮亮,
生靈無蹤雜草不存,乾乾淨淨,他們只得失望而歸。
春天雪融,山谷由白變黑,當地人在穀中發現了屍體,陸陸續續總共發現了十
幾具,正是運糧隊失蹤了的數目。屍體一點也沒有潰爛,完好無損,面目栩栩如生。
但有心人很快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屍體的位置雖很分散,有的相距幾裡路遠,
可他們的頭都沖著同一個方向,沖著隱於山谷豁口處綠樹叢中的一個小村落。當地
人自然知道,那村子是於家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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