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不要問為什麼



    「操他媽!」李樹棋停下鋤,抬頭向天空望望,罵了句。
    剛進五月,日頭就火辣辣的毒,烤著在地裡作活的男人和女人。
    風還是五月的,刮過來就使人感到涼爽爽,只是刮來的時候不多,許是怯於日
頭的淫威。
    田野上不時飄揚著一支怪裡怪氣的歌詞:

        早晨起來出了大門口
        頭朝上腳朝下腚在後頭
        走三步退三步等於沒走
        伸出手不多不少十個指頭……

    這從老輩子傳下來的歌調像一隻幽靈,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到哪兒去,在田野
上遊蕩,弄得莊稼人心裡悵悵的,哭笑不得。
    「操他媽!狗臭屁!」李樹棋又罵了句,這次不是罵日頭。
    他心裡比別的莊稼人更煩。他不安本分,從鄉村出去當兵爾後又回到鄉村的人
大都不安本分。
    他時常向西面那座威武大山望去,久久地凝望,卻不是看山,是看在山下公路
上奔馳的車輛。他在部隊是駕駛兵,開了五年解放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最終
還是回到了這圓圓的天空下。屬￿他的還是當兵前所擁有的三間房三畝地和一個要
他奉養的爹。
    三畝地不夠他一個整勞力作。
    他不知向西望了多久,又把視線轉向南面地裡,那是他看得多的另一個地方:
地鄰李樹生和他的新媳婦馮美麗。馮美麗像她的名字,長得很俊秀苗條。李樹棋並
不多看她,而是看她的男人。好花插在牛糞上,馮美麗嫁的是個瘸子。李樹棋養成
一種癖好:看李樹生在回城裡前進時像舢板一搖一晃的身子。其實並沒有惡意,他
和他倆口子相處得還可以。他只是願看他這副有趣的身態,如同他願看汽車奔跑一
樣。
    地裡的玉米長得半腰高了,肥滿的葉子築成一片海。一陣風過,浪濤滾滾,他
覺得李樹生此時更像漂在海濤中的一條船。
    他想笑,卻沒有笑。
    他看到那條「船」停止了搖擺,隨後便聽到一聲吆:「樹棋,天響了。」
    「嗯,天晌了。」他應了聲,抬頭向頭頂望望,天是晌了。
    一陣馬達轟鳴又把他的視線引向西方,公路上行駛著一輛紅色客車。這是國營
班車,每天這時候從山下經過。
    李樹棋目送著直到變成一個紅點消失在青黛色的山腳下。
    李樹生兩口已來到地頭上,馮美麗從一隻柳條籃裡拿出飯菜,擺在田埂上。
    馮美麗向李樹棋望望,喊道:「樹棋兄弟,過來一塊兒吃吧!」
    李樹棋揮揮手,抬聲說:「謝了,我爹一會兒就送來了。」
    請過了,謝過了,禮數到了,就兩便了。
    李樹生和他的媳婦馮美麗默默地吃著飯,都不說話。日頭從頭頂照下來,馮美
麗的臉泛著玉樣的光亮。
    他倆的婚姻般配嗎?有人說是,有人說否。各有各的理。
    李樹生的爹是本鄉鄉長,在鄉間這也算不小的官了。但平心而論,馮美麗並非
為此屈就。李樹生取勝靠的是他的一點小狡黠。相親那天照例在集上,男方的姨女
方的姑把他們帶到約定地點,李樹生先到,推著一輛自行車,穿戴模樣都過得去。
馮美麗看了一眼沒有反感。分手時李樹生跳上車子,一溜下崖遠去了,不顯一絲瘸
相。李樹生事先看好的地形,也事先做了演習,演習有成功有失敗,有一次往車上
跳時跌下來差點截氣。但關鍵時刻他成功了,這就是運氣,或者說是天意。
    在農村,婚姻就是這麼一錘定音,婚前雙方往往就見這一面,下一次見面就該
在洞房裡。
    然而在洞房裡李樹生表現很不佳,此時要靠硬功夫,而不是靠運氣。他費盡九
牛二虎之力,最終還是無濟於事。他踏不上那座門檻,只能兩眼凶凶地盯著喘息,
他頭一次明白那一樁是人生最倒楣的事。他後悔事先也該找個什麼人演習演習,卻
沒有,結果露了馬腳。
    馮美麗想過離婚,卻始終沒有提出。她聽說即使她提了,鄉長也不會讓人批。
    李樹生只得面對現實,人不是他的,老婆還是他的。炕上派不上用場,就在地
裡派用場。本地人多地少,婚後的女人多不下地,李樹生率先改革舊觀念,讓老婆
跟他一起下地。馮美麗並不計較,日復一日地在地裡勞動。
    只有在夜裡李樹生才徹底地放她的工。兩人一人一個被筒,筆直地在炕上排列
著,像一雙擺在供桌上的木筷,紋絲不動。
    正午的日頭也似乎紋絲不動,炙烤著兩個默默吃飯的人。李樹生從頭上摘下草
帽在胸前扇著,他不及他老婆耐熱。
    「沒煙抽了,樹生,給我支煙。」李樹棋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向李樹生討
煙。
    「我不吸煙,你忘了?」李樹生抬頭向他望望。
    「哦,忘了。」李樹棋笑笑,「還是你行啊,吃喝嫖賭樣樣不沾邊兒。」
    也許是這個「嫖」字使李樹生敏感起來,一陣紅臉,不由朝馮美麗瞟了一眼,
隨之低下頭,輕輕咳了聲。
    顯然那個字同樣也使馮美麗有些窘迫,但她盡力掩蓋著自己的神態,埋頭吃飯。
    李樹棋卻沒在意這些,繼續罵罵咧咧地說下去:「他媽的,人倒楣喝涼水也塞
牙縫,昨晚差點把家底輸光了。」
    李樹生問:「樹棋,你賠錢了?」
    李樹棋無可奈何地笑笑:「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圖個痛快。你沒見李興華那
狗操的在他廠門口貼的那份集資告示,說要鄉親們投資為股,擴大廠裡的生產,每
百元為一股,預計每股年終可分利是股金的兩倍,有厚利可圖,所以人人都想投,
沒有錢就賭。他們知道我有幾個復員費,非拉我去不可。罷罷罷,賭就賭,該死該
活鳥朝上。」
    李樹生搖搖頭:「我看李興華的酒廠不保險,早晚得出事,我勸你還是別入他
的股。」
    「入個毬,復員費全輸了還入個毬!昨晚賭紅了眼,幸虧沒老婆,要有老婆怕
把老婆也押上了。」
    馮美麗笑笑:「瞧你說的,有老婆真能押老婆?」
    「絕不客氣。」
    馮美麗又吃吃地笑。
    李樹棋:「所以也沒人敢嫁給我這號的,聽說女人嫁人都希望有個安全感,我
看嫂子就很安全,樹生絕不會把你押出去。」說罷,大笑一陣。
    馮美麗卻不再笑,抿嘴不語。
    李樹生說:「樹棋,以後別再賭了,划不來呢。」
    李樹棋:「怕啥,咱李樹棋輸得起也贏得起,就是輸了老婆,攢點勁兒再把她
贏回來。」
    李樹生搖搖頭:「再贏回來的老婆能和原來的一樣嗎?」
    李樹棋說:「差別不大,還不是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兒的麼?」
    馮美麗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李樹棋:「可不是嘛,中國人現在改革,我看首先得改改觀念,啥都喜歡原裝
的,原裝電視、原裝冰箱、原裝老婆……」
    這次,馮美麗和李樹生都沒有笑,默默地望著前方在日光下輝亮的田野。
    良久,李樹生忽然想起什麼,向李樹棋問道:「樹棋,你在部隊不是開過汽車
嗎?」
    李樹棋不屑地反問:「開了又怎麼樣,我還是駕駛技術標兵呢,又怎麼樣?」
    李樹生說:「你有這技術,幹嘛還在家里拉鋤句子?」
    李樹棋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老爹年老多病,我咋離得開家?」
    李樹生兩眼異樣地盯著他。
    李樹棋給他看怔了:「你——」
    李樹生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開車咋樣?」
    李樹棋這次真怔住了,問:「你?給你開車?你買汽車了?」
    李樹生說:「眼下還沒買到手,我爹正和有關方面聯繫貸款及購車事項,估計
沒問題。頂多十天半月就能到手。」
    李樹棋問:「買啥車?」
    「買『客棚』跑個體客運。現時政策允許,讓賺就得想辦法賺啊,這不比入別
人的股保險嗎?」
    李樹棋點點頭,說,「呵,樹生,你的本事不小啊!」
    李樹生苦笑笑:「咱這號人能有啥本事,還不是一靠政策二靠老子。樹棋,你
要願意,就給我開車,早出晚歸,不耽誤你照顧老人,工資嘛,咱鄉里鄉親的好商
量。」
    李樹棋思索著,顯見得,李樹生的提議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他,五尺男兒,
又有一手技術,怎能安心永遠在田地裡勞動?他從懂事時起,爹媽就在他耳邊沒完
沒了的嘀咕:好好念書,長大出去吃公糧。吃公糧,幾乎是每一個農村孩子為之奮
鬥掙扎的光輝目標。他念書沒念成功,初中升高中時落榜了。他的學習並不差,只
是鄉里只有一座有高中的中學,招生數額太少,八個取一個,他不是八個中最優秀
的,只有落榜務農。他開始死心塌地的在地裡幹活,後來生活又突然透出了曙光,
他應徵入伍了。然而這也沒最終改變他的命運,仍然在這天空下受著風吹日曬。
    這一刻,李樹生的提議又使他看到了一絲新的曙光。他渴望回到他熱愛著的駕
駛室裡,聞那股清香的汽油味,聽那迷人的馬達轟鳴聲。
    他能不幹嗎?不能。儘管一個健全人給一個瘸子當差不是件十分讓人痛快的事。

    說成也就成了。五月二十六日這天李樹生帶著李樹棋去鄉里找到他爹,又由他
爹帶著去接了車。嶄新的國產「中客棚」,油成淡藍色。汽車進村時全村人傾巢而
出看新鮮。這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如果說先前莊稼人對改革這個詞兒還僅限於土
地承包以及可以去集市出售農產品等等範疇的認識,那麼眼前這輛嶄新的大客車開
始使他們有了更開闊的視野。自然,認識還只限於認識,誰也知道除了李樹生這個
腿腳不方便的人之外,恐怕沒人能把這事做得成。車是由農行提供的低息貸款購買
的,交通部門又根據要求提供了一條十分便利的運營路線。出於對客源的考慮,又
撤消了原先在這條線路上運營的國營班車,這就成了李樹生的獨家經營。唯一不如
人意的是李樹生由於身體的原因不能夠學習駕駛也不能跟車售票。這才雇傭了李樹
棋,這才讓他的老婆馮美麗擔當售票工作。鑒於他和他老婆之間的實際狀況,這不
是他所情願的。無奈世事無常,誰也不能夜夜都看月兒圓,抓主要矛盾,掙錢。
    汽車在大門外停了一夜。世事太平,民風純樸,沒有人會想到盜竊和破壞,於
是天明時汽車安然無損。朝霞從村子的一邊由暗色漸漸變鮮,汽車淡藍色的軀體顯
得愈加可愛。李樹生心情異樣地注視著這輛整裝待發的汽車,注視著剛剛坐進車裡
的李樹棋和他的老婆馮美麗。
    「開仔細呀,樹棋。」他向他的雇員鄭重地說。
    天還沒全亮,車裡更暗些,看不見李樹棋的表情,只聽他回答:「是,東家。」
    李樹生一時語塞,過會兒說:「幹嘛叫東家,真刺耳。」
    李樹棋說:「實事求是嘛,聽常了就順耳了。要嫌東家這詞兒不好聽,就叫老
板,怎樣,李老闆?」
    李樹生苦笑笑。他知道他雇的這人一向說話尖刻,便不予理會。
    李樹棋從後視鏡裡看到馮美麗模糊的面龐,又添了一句:「你說咋樣,老闆娘?」
    馮美麗羞紅了臉,嗔怪說:「你這人真是的,活寶。」
    「咱不是活寶,是車夫,是老闆和老闆娘的車夫。今後,一定小心伺候,小心
伺候……」李樹棋這麼說,同時打著了汽車。馬達聲使靜謐的村莊微微顫抖。
    汽車駛出村子,在一條平坦的道路上行駛。最後的夜風挾著涼意和潮濕鑽進車
內,使人感到清新。這一切對於馮美麗都是奇異的。一夜之間,她感到自己走進一
種新的生活,儘管對這新的生活還很茫然,但對於她完全失望的婚姻無疑是一種變
相的解脫。她希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田野上的麥子已收割淨了,顯得空蕩蕩的。遠方那座大山的輪廓清晰地透視著
天空。汽車漸漸向山腳下逼近,然後從山下繞過去。山的一側便是他們運營的始站
埠口鎮。在那裡上客,然後開往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煙臺。下午原始返回埠口。這
些馮美麗都記在心上。
    李樹棋沉默地駕駛著汽車。也許他感到車內的氣氛過於沉悶,便找出一盤磁帶
插入錄音機內。稍許,喇叭裡響起優美的交響樂演奏。馮美麗靜靜地聽了一會,向
李樹棋問道:「李樹棋,這是啥曲子哩?」
    李樹棋告訴他,這是《在中亞西亞的草原上》。
    馮美麗點點頭。她被這陌生而新奇的演奏吸引住。她傾聽著,從她的被窗外曙
光照耀的面龐上可以看出她被樂曲深深地感染著。
    汽車就在這音樂的旋律中向大山那邊繞了過去。

    埠口鎮是鄉政府駐地,由於它的地理位置,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多年的兵亂
給鎮外的山巒上增添了壯觀無比的墳場。解放後進入和平時期,但因交通不便,幾
十年來一直是本縣比較貧困的鄉鎮。公路是近幾年才修過來的,於是帶來了初步的
繁榮。
    埠口車站在鎮的最前面,低矮的站房無異於一輛報廢的客棚汽車,顯得醜陋猥
瑣,站前與公路間有一個不大的停車空地。
    也許是由於取消了國營班車的緣故,車站工作人員已不知去向,門上掛著鎖。
要乘車的旅客焦躁不安地散於站外各處。
    李樹棋緩緩把車開進站前空場。
    馮美麗從車上下來,神情有些緊張。她把一塊木牌掛在車旁,木牌上寫著「埠
口——煙臺」字樣。
    旅客們始明白過來,來了運送他們的客車,不由喜出望外,慌亂地提著各自的
行李向車門擁來。
    但總有人面對異於往常的事情抱有擔心上當受騙的心理。一個搶在最前面的男
旅客在上車前的一個瞬間停上邁腿,問道:「你們這輛車是國營的還是個體的?」
    馮美麗如實回答。「我們是個體的。」
    那旅客又問:「到煙臺票價多少?」
    馮美麗回答。「四塊六角。」
    男旅客露出不滿的神情,說:「這麼貴,國營班車才三塊八角,你們這些個體
戶真想宰人呀!」
    馮美麗無言以對,局促地站著。
    那旅客發出通碟:「不坐這麼貴的車,等坐國營的。有錢扔給國家也不給黑心
的個體戶!」
    他的蠱惑大得人心,許多旅客向後退去,吵吵嚷嚷。
    有人喊。「按國營價格我們就坐!幹不幹?」
    「不幹,就叫他們空車跑。看看咋樣合算!」
    馮美麗面對這情景,欲哭不能。
    這時,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走上前問道:「有車票報銷嗎?」
    馮美麗趕緊回答。「有,有車票。」
    幹部模樣的人不再說什麼,提著行李一前一後上了車,撿個好位子坐下。
    車下的旅客望著這兩個不講仁義的「叛徒」,露出抗議和鄙視的表情,並低聲
嘲罵著,吵嚷不止。
    馮美麗束手無策,只得按事先準備好的詞兒向旅客招呼說:「旅客同志,本班
次是由埠口……」她緊張得忘了下面的詞,窘得滿臉通紅,又立刻從口袋掏出一張
字條,照著往下念道:「本班次是由埠口途經上莊、丁家莊、河奈、葦子……最後
開往煙臺的,車內備有沙發軟座,衛生舒適,不,不,是舒適衛生……」
    旅客哄然大笑。
    有人押呢地喊:「有沒有廁所,咱今天拉肚子,路上好方便方便……」
    又是一陣哄笑。
    馮美麗不知所措,木然地站著,眼裡噙著淚花。
    「操他媽!」李樹棋低聲罵了句,他打開駕駛室的門,把頭探出,幾乎是在吼:
「聽著,從今日起那班國營班車已經取消,往返煙臺的就這麼一部車,願坐的坐,
不願坐的拉倒,拉肚子的遠點閃,給一百塊錢也不讓坐!」
    旅客被李樹棋蠻橫強硬的態度震懵了,個個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李樹棋又轉向馮美麗,以命令的口氣道:「上來,發車!」說完把車發動起來。
    這時車下的旅客才似乎看到事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多計較,紛紛向車門擁來,
爭先恐後地上車。一會兒工夫全部旅客都上了車,坐得滿滿登登。
    最後是馮美麗拿著木牌上了車。她感激地看看李樹棋,然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車門關閉,緩緩駛上公路,開始了漫漫的旅程。
    只是旅客並沒有忘記剛才所蒙受的屈辱。這個開車的出口不遜,實在不能讓人
氣平。有人開始議論,更多的人進行響應。那個聲明自己拉肚子的旅客首當其衝,
不斷向李樹棋發出抗議性的質詢:
    「開車的,你們個體戶為什麼也像國營那樣向旅客要態度?!」
    「為什麼價錢比國營貴這麼多?!」
    「為什麼國營班車跑得好好的要取消?!」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李樹棋聽得清楚,卻不言聲,他靈機一動,找出一盤磁帶,插入錄音機中,按
下開關,喇叭裡響起那支頗為流行的歌曲——《不要問為什麼》:

        假若夏季裡飄起雪花
        假若冬季裡響起雷雨
        不要問為什麼
        假若白天裡星辰佈滿天空
        假若黑夜裡光芒升起
        不要問為什麼
        假若你遇到的事讓你百思不解
        假若你碰上的人叫你啼笑皆非
        啊,也不要問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
        因為沒有什麼為什麼
        ……

    車內所有的旅客都緘默無語,傾聽著這怪裡怪氣沒頭沒腦卻又勾得人百感交集
的歌子。
    汽車在這歌聲中穿越著五月蔥郁的大地。

    煙臺是一座傍海小城,不大卻極有知名度,更以殷勤好客而聞名於天下。全國
許多專業性會議都選中此處,不僅能吃好喝好玩好,臨走時也都有令人滿意的打點。
只是這裡的物價比別處要偏高,使生活在這裡的百姓們在對小城充滿自豪感的同時
又有些許的遺憾。
    馮美麗的遺憾在於她是頭一次進入這座小城。汽車進入市區,她就覺得大開眼
界。她以前只看到四層高樓,那是埠口鎮郵電局大樓。從她眼前向後退去的一座座
高聳入夭的真正的高樓使她驚歎不止。她還看到了漂在海上的一艘艘巨輪一。街上
行走的女人們的穿戴也使她感到與鄉下不一祥,使她感到新鮮。同時也在心理上產
生一種自卑。她覺得已不如人。
    她卻沒有想到她也有可以引為自豪的地方,她是乘著自家的汽車氣派十足地進
城而來,這輛車可以使她大把大把的掙錢,使那些穿戴入時卻囊中羞澀的城裡女人
們眼熱。還有,她長得美,美才是一個女人的真正財富。
    在汽車站放下旅客,已近中午時分。兩人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不用
說,這些事都應由馮美麗張羅,她是「老闆娘」,責無旁貸。
    馮美麗自然明白自己的本份。在桌旁坐下後便急忙往外掏錢。這是賣票收入,
還沒來得及整理,亂七八糟一大堆。
    李樹棋制止說:「別急著往外拿錢,小心小偷上眼。」
    「有小偷!白天也有小偷?」她問。
    李樹棋笑笑:「你以為是在鄉下,小偷只在夜裡行動?城裡的小偷膽大得很,
眼盯著你手已經插進你口袋裡了。」
    馮美麗趕緊把錢又收進手提包裡去。
    一位年輕女服務員走到跟前,問他們吃什麼飯。
    馮美麗看著李樹棋,問:「你想吃點啥哩?」
    李樹棋半真半假地嘲諷:「李老闆不是規定中午管夥計兩碗清湯麵嗎?就吃清
湯麵好了。」
    馮美麗知道李樹生是這麼交待的,可她說:「不能光聽他的。」
    李樹棋笑笑:「我也願吃麵條,老娘死了,沒人給擀面吃囉,就吃面。」
    馮美麗點點頭:「吃幾碗,得吃飽。」
    李樹棋說:「兩碗夠了。」
    馮美麗告訴女服務員買三碗麵條。
    「你就吃一碗呐?」李樹棋問。
    「不想吃,頭有點暈。」
    李樹棋說:「你在車上賣票,轉來轉去,非暈不可。不過,常了就適應了。」
    「你剛開汽車時也暈嗎?」馮美麗問,用手控著自己的額頭。
    李樹棋搖搖頭:「不暈,男爺們很少暈車暈船。我的一個助手剛跟車時暈得不
行,車跑個百八十裡他就想吐,我就把車停下來給他理頭,理好了再跑。」
    馮美麗問:「能理好嗎?啥樣理?」
    這時,李樹棋忽然起意給馮美麗理理頭,但很快又覺得不妥,就作罷,說:
「不複雜,主要是用手揉兩個太陽穴。」
    馮美麗就開始揉太陽穴。手法很笨拙,後來便放棄這種方法,改用手敲著腦袋。
    李樹棋告訴她說:「不能敲,越敲越暈。」
    馮美麗順從地停下手。
    李樹棋想了想,向服務員招招手,叫她拿兩筒罐裝可樂來。
    女服務員送來可樂。李樹棋掏錢付帳,馮美麗見狀又趕緊從手提包裡掏錢,但
慢了半拍,李樹棋已付過了。
    馮美麗把錢往李樹棋手裡塞。
    李樹棋用責怪的目光看著她,說:「馮美麗,你這是幹啥哩,咱李樹棋窮也沒
窮在這兩筒可樂上呀!」
    馮美麗擎著錢不知所措。後只得把錢放回包裡。
    李樹棋拉開一罐,遞給馮美麗,說:「喝點這個,能解暈。」
    馮美麗看著罐上印著的精美商標圖案,問:「多少錢一罐呢?」
    李樹棋伸出三個指頭晃晃。
    「三毛?」
    「三毛乘拾。」
    「三塊?這麼貴?!」馮美麗吃驚不止。
    李樹棋用手指彈彈餘下的一罐,說:「這年頭,除了人不貴,啥不貴哩。」
    馮美麗想了想說:「我得給你錢,這兩罐頂你一天的工錢哩。」
    李樹棋從鼻子裡哼了聲,說:「我知道,我李樹棋在你眼裡不值這幾個錢哩,
要這樣,就給我好了。」
    馮美麗聽他這麼說,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接著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哪……」
    「喝吧喝吧。」李樹棋說。
    馮美麗謹慎地把嘴靠近罐口,嘗了嘗,嚷道:「哎呀,這是啥味兒哩,中藥湯
子似的。」
    李樹棋說:「大膽喝,保准沒問題,喝習慣了,越喝越愛喝。」
    「我不信。」
    「西紅柿剛傳到中國時,誰都不稀罕,說有一股子怪味,可後來怎樣?大人孩
子沒人不愛吃的;啤酒也是,剛喝都說馬尿味兒,可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喝。」
    「我就不喝。」
    「因為你從來沒喝過,所以就永遠也不想喝,你不知道是啥滋味,就不會有癮。
不信你把這可樂喝了,保准下次就想喝了。」
    馮美麗被說得將信將疑的。橫心說:「我試試。」說著便小心翼翼地喝起來。
    李樹棋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馮美麗喝了幾口,便停下來,回味著,尋找著自己對這怪物的感覺。
    「咋樣哩?」李樹棋問。
    馮美麗有新發現:「呵,我的頭倒真的不暈了,一股涼涼的東西鑽進了腦子,
頭清涼了……」
    李樹棋笑笑,說:「行了,這就開始上癮了。」
    馮美麗嗔怪地瞅了他一眼,說:「李樹棋,你可真會嘲諷人的呀!」
    李樹棋搖搖頭,說「不是,我說的是實話。咱鄉下人眼光總短淺,對外面的新
東西抱成見,不願接受。啥都是老輩子傳下來的好。喝酒就認老白乾,因為爺爺老
爺爺老老爺爺都喝白乾。蓋屋也總是那個模樣,豬圈在窗外面,一年到頭臭氣熏天,
誰都沒想到可以換個地方,一輩一輩就這麼過……」
    「不這麼過又能咋過哩。」馮美麗歎了口氣。
    「得想辦法改變。」李樹棋說。
    「咋改變?不喝白乾喝啤酒?」
    李樹棋笑笑說:「要不是開車,我倒真想教你喝啤酒。」
    馮美麗說:「我看你是個教唆犯,教唆人家幹些怪事情。」說完哈哈地笑,笑
得自己紅了臉。
    李樹模問:「你吃過蠍子嗎?」
    「媽呀!」馮美麗驚叫一聲,「我看見蠍子就發暈,誰敢吃呀?!」
    李樹棋又問:「你吃過蛇嗎?」
    馮美麗臉都白了,不住地搖頭。
    李樹棋說:「我都吃過,當兵的時候吃的。」
    馮美麗驚魂未定,問道:「你不害怕?」
    李樹棋搖搖頭,說:「開始心裡有點那個,以後就行了,越吃越能品出滋味兒
來。油炸蠍子放嘴裡一咬,嘎嘎兒脆,噴噴香。蛇肉白得像青蛙肉,做出來的湯鮮
得不行,比魚湯強多了。」
    馮美麗恨恨地說:「你,你可真夠歹毒的!」
    李樹棋說:「我歹毒,你還沒看見真歹毒的吃什麼來。」
    「吃啥?」
    「吃人」
    「媽呀!」馮美麗一下捂住了嘴。
    李樹棋笑了:「我是說著玩的,別害怕。」
    「你,你淨嚇唬人……」馮美麗抽抽搭搭地哭了,「你淨嚇唬人……」
    李樹棋這才看到事情的嚴重性,知道自己開玩笑開得出格了,起碼對馮美麗是
這樣。他連忙向她賠罪:
    「馮美麗,馮美麗,對不起,權當我不是人,行了吧?」
    馮美麗張著淚眼問:「不是人,是啥?」
    「是會說話的牲口,行吧?」
    馮美麗破啼為笑了。
    李樹棋松了口氣,說:「喝吧,快喝吧。」
    馮美麗卻只是看著李樹棋。
    這時服務員端來了麵條。
    李樹棋說:「吃吧,咱爭取一點半發車。」

    萬事開頭難,漸漸地,馮美麗熟悉了自己的新工作。幾天之後,她已能熟練自
如地用優美動聽的語調向乘客招攬生意,可以輕盈地在車內走過來走過去售票,頭
也不暈了。她喜歡這新的生活。她和李樹棋也很合得來,和他在一起很有趣,那天
她對李樹棋說,她現在一天說的話比以前一個月說的話還多。這不是誇張,當然也
常常會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車只要進入市區,就得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交通警,他
們專門找鄉下人的茬兒。李樹棋一點不敢大意,可還是經常被他們扣下車,這就得
裝孫子說好話,偷偷塞上兩盒萬寶路或希爾頓。人家這才說聲「下回注意」放你走。
兩盒煙十幾塊錢,權當少拉了幾個客,可這錢丟得窩囊。有時還會碰些流裡流氣的
乘客,弄得你哭笑不得。有一次半路上來一個好似跑「單幫」的青年,買票時竟抓
住她的手嘻嘻的笑,又去摸她的臉,把她嚇哭了。李樹棋把車停下,把那無恥傢伙
趕下車去。不痛快的事還常常來自她男人李樹生。這就不是兩盒萬寶路和李樹棋插
手幫助的了。
    每天傍晚,李樹生就無心在地裡幹活了。他目光久久地盯著西面那座大山下,
那是他的車返回村子的必經之路。他的眼很尖,一個蠕動的紐扣大小的黑點他能分
辨出是不是自家的車。是了,他便扛著農具急急地跑回村接車。日頭靠山頂時假若
還沒見車的蹤影,他就開始六神無主了,伴以滿腔的憤怒和猜疑:出了什麼事情了
嗎?
    沒有出事情。他最終會看見那個熟悉的使他的心顫抖的黑點。他的車和老婆平
安無事。他的心情如同山頂上空的晚霞那般暢亮和溫馨了。這時他便感到一種滿足。
滿足與幸福都是相對而言的,他的腿不好,這是事實,不能不為此而感到悲傷。可
話又說回來,村裡手腳齊整的人又有誰能比得上他的境況?他有車,腿有傷殘卻奔
跑在改革的最前列。他計算過,這輛車每天的收入扣除種種用費可淨剩二百八十元,
十天二千八,一個月八千四,頂多八個月便可把買車的貸款還清,往後的進項就全
屬￿自己的了。一年下來,五萬六萬是沒問題的,這是一個讓他日夜激動不已的數
字。除了這豐碩的財源,他還有一個老婆,一個如花似玉的上等老婆。儘管他還不
能有效地加以使用(他確為此感到十分的沮喪和遺憾),但她畢竟是他的而不是其
他人的老婆呀,她畢竟是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的炕上呀。那些健壯如
牛的男人也只有唾涎三尺的份兒呐。於是,從總體上說他覺得自己還是生活的幸運
兒。
    老婆進門之後,他首先要把那個裝車票和錢款的手提包接管過來,然後仔細認
真地清理核算。
    這時,身為人妻的馮美麗便默默地坐在那兒,等待著丈夫的盤問。
    「不對呀。」李樹生的盤查往往以這三個字開始,然後便一針見血地指出:
「錢票不符,短十七元呀。」
    馮美麗便趕緊解釋:「警察扣了車,買兩盒煙送禮。」
    李樹生便大為不悅:「咋又扣了車,李樹棋是幹啥吃的,再這樣下去就扣他的
工錢。」
    馮美麗再作解釋:「責任不在李樹棋,是交通警故意找茬兒,想抽煙。」
    「下次不送萬寶路,送良友或將軍。」李樹生說。他也知道不送是不行的,損
失更大。
    有一次李樹生發現短款六元。
    馮美麗告訴他中午每人喝了一罐可樂。
    李樹生大發雷霆了:
    「啊呀,你們過的好日子喲,還喝啥子可樂,那是咱莊稼人喝的玩意兒嗎?肯
定是李樹棋那小子慫恿的……」
    馮美麗說不是李樹棋,是她自己。
    李樹生不肯相信地冷冷一笑。
    家庭的氣氛總是籠罩在這種陰影裡。
    馮美麗很苦惱。幾次她想提出不再跟車,讓李樹生另找他人,但她又總是猶豫
不決。她從心底裡還是希望能繼續同李樹棋一起出車。不管怎麼說,在外面心情比
在家裡要輕鬆愉快得多。

    麥收過後,是一段短暫的農閒,莊稼人趁機進行一些農田之外的活動,客流量
增大了。李樹生家的個體客車總是擁得滿滿登登,有時連副駕駛員的位子上也坐上
了乘客。汽車在炎熱乾燥的原野上行駛,揚起一道長尾似的塵土。
    應該下雨了,可是沒有。
    而且萬里晴空,看不到一絲麗的蹤影。
    這天下午,車剛開出煙臺市區便出了故障,發動機無緣無故地熄火了,只好滑
行到路邊停下,李樹棋開始排除故障,然而沒有找出故障所在,機器已可以發動起
來。李樹棋在心裡納悶,他似乎覺得這是一個信號,預示著今天要出現不尋常的事
端。
    他知道自己的預感總是那麼令人詫異地準確。
    汽車繼續沿公路向平坦的東方行駛。在上莊站又上來幾位乘客,其中有上次被
李樹棋轟下車去的那個對馮美麗動手動腳的「單幫」青年。他一手提一隻裝得鼓鼓
的帆布提包,李樹棋沒有認出他來,馮美麗也沒有。
    即使認出也不會舊事重提的,凡事有個了結。
    問題是這「單幫」青年並不想了結。因為他有錢,財大氣粗的人受了委屈一般
不肯善罷甘休。
    他販賣衣服,走鄉串集,不僅賺了錢,又大了脾氣。
    上車後他便緊盯著那個被他捏過手摸過臉的女售票員,心裡盤算著報復怎樣開
始,他忽然發現身旁有一個正在玩一個塑料玩具手銬的男孩,於是就計上心來。
    男孩的母親坐在裡面靠窗的位子,也許她有些暈車,頭倚在前面坐位的靠背上。
    於是,男孩便寂寞而專注地玩他的玩具。這是一套齊全的公安器械玩具,除了
手銬之外,還有手槍、匕首、電棍等,還有一條狗,應該叫警犬,當然都是塑料的。
    「單幫」青年把頭湊向男孩,和顏悅色地說:「小朋友,你這個手銬真棒呀,
警察叔叔抓壞蛋就用這個,可威風了,你就像個小警察……」
    男孩立刻得意起來,說:「這是我爸爸給我買的,我爸是警察,他有真傢伙。」
    「單幫」青年沖他笑笑,奉承說:「長大你接他的班,也能有真傢伙,當然,
從小你得好好學本事。你會用這個銬人嗎?」
    「當然會,不信我銬你?」
    「別銬我,等會那個賣票的阿姨過來,你銬她,她好比是女特務,警察抓了好
多年也沒把她抓起來,你有沒有本事把她銬起來,這叫逮捕歸案。」
    男孩逞能的說:「我誰都能銬,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小姑小姨都叫我銬過。」
    「單幫」青年對他搖搖頭,說:「你就不敢銬這個女特務。」
    「敢!」
    「好,我等著看你是不是吹大牛。」他說,趁著男孩不注意時,把手銬鑰匙藏
了起來。
    男孩果然不是吹牛,馮美麗過來賣票時,他非常熟練地把玩具手銬扣在她的手
腕上。
    車上的乘客笑了起來。
    馮美麗也笑了。對男孩說:「小朋友,給我打開吧,我還得賣票哩。」
    男孩說:「不能開,你是女特務,把你……逮捕歸案。」
    「單幫」青年偷偷向他豎豎大拇指。
    馮美麗哭笑不得地擎著被「銬」住的雙手:
    「小朋友,我不是女特務,我是售票員,給我打開吧。」
    「不打開。」
    這時男孩的母親抬起頭,沖男孩說:「別調皮,快給阿姨打開,快打開!」
    這是命令,儘管不情願也得執行。只是找不到鑰匙了。男孩急得在玩具堆裡亂
翻。
    馮美麗就只能尷尬地擎著兩隻手。
    這時,「單幫」青年掏出一張百元面額的大票子,在馮美麗面前晃晃,說聲:
「買票,到埠口。」
    馮美麗這才注意到他。開始只覺得面熟,後來便認出是上次與她搗亂的那個人。
看眼下,他顯然是存心挑釁,她卻無計可施,對他說:「請你等等。」
    「我不等,幹嘛要我等,你以為我擎著這張大票子不累呀,快賣票!」
    「你——」馮美麗被他的無理弄懵了。
    「不賣?那好,這就是說這次免票嘍。不過,等會兒要叫買票,可就別怪大爺
生氣上人啦。」他收回票子,神氣十足地裝回袋中。
    男孩和他的母親仍四下尋找鑰匙,總找不見,急得面紅耳赤。馮美麗欲哭不得。
    車上的乘客都注視著這戲劇性的場面。
    臨座一個老大爺向「單幫」青年火躁躁地說:「你,快把鑰匙拿出來吧!」
    「單幫」青年兩眼惡狠狠地瞪著大爺,吼道:「老鳥頭,你放啥屁,誰見鑰匙
了?!」
    「我見你拿了,見你拿了。」老大爺也不示弱。
    「你眼瞎!」
    「你,你咋罵人?」
    「就罵你這幫嘴驢。咋?你老鳥頭能把老子咋?」
    老大爺氣得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馮美麗又急又氣,兩眼淚汪汪的。
    這一切,李樹棋從後視鏡中都看到了。他認出了「單幫」青年,決心加以懲治。
他不動聲色,把車慢慢靠路邊停下,打開車門,他先下去,然後向車內的「單幫」
青年招招手:
    「哎,弟兄,你下來!」他平和地說。
    「單幫」青年也算是走過江湖的人,見司機對他的這副模樣和腔調知不是善茬
子,何況上次也見識過,便先有幾分膽怯。問:「下去幹啥?」
    「有話和你說,你不敢下來?」
    「單幫」青年虛張聲勢,說:「不敢?下去你敢把我咋樣?」說著下得車來。
    李樹棋向他伸出一隻手:「你要知趣,就趕緊把鑰匙交出來!」
    「單幫」青年明白自己的回答將決定下面的事態,不敢造次,卻又不肯立即眼
輸,說:「要我交,得說好聽的。」
    「王八蛋!」李樹棋怒不可遏,揮拳朝這無賴打去,把他打了個仰巴叉。他爬
起剛要還手,又被李樹棋打倒。
    「好,好,給你鑰匙……」好漢不吃眼前虧,「單幫」青年很識時務地乖乖把
鑰匙交出來。剛要上車,卻被李樹棋擋在車下。
    「你——」
    李樹棋不說什麼,上車把他的兩個帆布提包丟下車去。「單幫」青年第二次被
開除了。
    「我,我買票,多花錢,多……」「單幫」青年央求道。他知道在這前不著村
後不著店之處,他這兩個大提包奈何不得。
    李樹棋不聽他的,關上車門,駕車開去了。
    「單幫」青年跳腳大罵:「我操你祖宗!操你那個賣票的小娘們兒!等著我去
告你,告你毆打乘客,老子非告你不可……」
    李樹棋感到無限愜意。不過,如果他以為這件事已經完結,那就大錯特錯了。
不久,他竟然「栽」在這上面。那是後話。
    夕陽輝煌。
    李樹棋駕駛著空蕩蕩的客棚車行駛在埠口至村子的道路上。歸程是令人愉快的,
一天的工作即將以平安告終。他滿足目前的狀況,他願意永遠這樣下去,一直給李
樹生開車開到老眼昏花不得已被解雇為止。他沒有什麼奢望,只要平平安安。
    風從車窗吹進車內,使馮美麗覺得渾身涼爽。落日的光輝給車外的原野塗上溫
馨的色彩。她已忘卻途中由「單幫」青年引起的不快。她輕輕哼起一支叫《信不信
由你》的歌謠:

        兩隻小豹六條腿呀
        信不信由你
        六個蛤蟆八張嘴呀
        信不信由你
        生下個孩子比娘大呀
        信不信由你
        娶來個媳婦不會使呀
        信不信由你
        哎喲喲
        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由你
        ……

    也許是後面的歌詞觸動了她的心弦,她的面龐罩起一層隱隱的憂愁。這首歌她
在孩童時就唱著,唱得有滋有味兒。那時她自然不知道啥叫「娶來個媳婦不會使」,
她朦朧中以為是一個笨丈夫或者一個好丈夫不知道怎樣叫娶來的媳婦幹活,比如下
地、做飯、洗衣、喂雞喂豬。而此時此刻她唱著的時候,卻是深有領悟的。李樹生
把她閒置起來,往後該怎樣辦?永遠這麼過下去麼?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汽車也隨著她的歎息而歎息了一聲,歎息之後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又出了故
障。發動機熄火了,無法重新啟動。車速很快減緩下來,李樹棋趕緊把方向打向一
邊。汽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操他媽!」李樹棋在心裡罵了句,打開發動機蓋開始修車。馮美麗走向前,
無言地看著他修理。
    前面不遠有一個小村,只二十幾戶人家。馮美麗知道小村的名字叫官道,念初
中時班上有一個女同學就是這村人。她曾去過她家,認識她的爹媽。那女同學後來
嫁到昆箭山前的一個小鎮上,丈夫是復員軍人。她知道的就這些。
    「李樹棋,新車為啥也出故障呢?」她向修車的人問。
    李樹棋回答:「就因為是新車才容易出毛病呢。」
    「能修好嗎?」
    「不知道。」李樹棋沒有把握,「說實話,我在部隊開的是解放牌,別的車很
少摸過,不熟悉,再說如今的國產雜牌車質量就是差,就像泥捏的。」
    「修不好咋辦哩?」馮美麗犯愁地自語道。
    李樹棋安慰她,「不要緊,實在修不好,就下去等路過的車,請師傅幫著檢修
一下。」
    馮美麗轉頭望望西面已經靠近山尖的日頭,說:「天快黑了,還會有車過嗎?」
    「碰碰運氣吧。」李樹棋說。
    李樹棋終於沒能把車修好,沮喪地用棉紗擦拭著油污的手,又在心裡罵了句。
    馮美麗說:「李樹棋,我們下去等車吧。」
    前方不遠是一座石橋,倆人走過去,倚在橋的一側的石欄杆上。守株待兔似地
等車,除此別無他法。
    兩人都沉默著。
    日頭已經落到山後面去了。天地間突然變得陰沉。田野上風勢增強,輕輕地呼
嘯著。夜降臨了。
    「看樣兒不會有車了,」李樹棋說:「這條路平時車就不多。」
    「咋辦哩?」馮美麗似自語又似詢問李樹棋。
    「反正我得留下來看車,」李樹棋說,「你,趕緊回村去吧。」
    「到村有多遠呢?」
    「從這兒抄近路插過去,大約十四、五裡,可路不大好走,走我們行車的路二
十多裡。」
    「天已經黑下了,我不敢自個兒走。」馮美麗說,她確實是不敢走夜路。
    「那咋解決哩?」李樹棋犯難了。他看見了前面的村子,似有了主意,「要不
把你送官道借一宿吧,只是沒有熟人,你那裡有人嗎?」
    她有熟人,她同學的爹媽。她剛要回答說有,卻冷丁止住了。
    「沒,沒有。」她撒謊了,一時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要撒謊,她只知道說過後
心便狂跳起來,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李樹棋沒說什麼,思索著。
    「我和你一塊看車吧?」她低著頭說,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李樹棋依然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沒有別的辦法呀,可一整夜
在這曠天野地裡,你不害怕嗎?」
    「不怕。」她說。
    「其實也沒啥可怕的,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李樹棋說。
    「可總是有人膽子大有人膽子小呀!」馮美麗說,「說實話,我的膽子是很小
的。在娘家時,天一黑就哪兒也不敢去了。」
    李樹棋朝她笑笑,說:「膽子是可以鍛煉的。我當兵的頭一年在通訊班,常常
要在夜間出發傳遞首長下達的命令。班長為了鍛煉我們新兵的膽量,淨山餿點子。
在我們駐地南五、六裡地的山半坡上,有一大片墳地,墳年久失修,大都塌陷了,
墳坑裡暴露著死人的骨頭和頭顱。深夜之後,班長便把一張字條交給一個新兵,命
令他把字條放在那片墳場的第幾排第幾個墳坑裡。那個新兵回來後,他又命令別的
新兵去墳場把這張紙條找回來。剛開始時我嚇得渾身發毛,為了給自己壯膽,走進
那可怕的墳場時我便大聲的吆喝:大夥兒聽著,我是個新兵蛋子,咱們遠日無怨近
日無仇呀,別和我過不去,我拿了字條就走……」
    「媽呀,嚇死人啦!」馮美麗臉變了顏色,用手去堵李樹棋的嘴。
    李樹棋這才明白此時此刻對馮美麗說這個是多麼不應該。他連忙道歉:「對不
起,對不起呀!」他不由得把兩手按在馮美麗的雙肩上。他覺得馮美麗身體抖得厲
害。
    他又立刻把手縮了回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馮美麗。
    馮美麗慢慢從恐懼中恢復過來,笑著朝李樹棋的肩膀打了一下。
    日落過後,晚霞開始在西天熱烈地燃燒起來。整個原野立刻變得富麗堂皇。馮
美麗似乎有生以來頭一次發現晚霞竟如此之美好,她無限喜悅地久久向西天望著。
    「晚霞真美呀,就像用花瓣兒堆起來的。你說是吧,李樹棋?」她說。
    李樹棋笑笑,說:「你們女人總是這美呀那美呀的,男人就沒這份心事。就拿
你說吧,連起個名字還叫美麗,是不是,馮美麗?」
    馮美麗立刻不好意思起來,趕緊分辯:「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小姑給起的,
我才不願這麼叫哩。」
    「不過這名字叫在你身上挺好。」
    「不好。」
    「為啥不好?」
    「我長得醜,不配叫美麗。」
    「你長得不醜,可以叫美麗。」
    「胡說。」
    「真的,我不撒謊。」
    「是嗎?你說我長得不難看嗎李樹棋?」馮美麗把目光從晚霞中收回,看著李
樹棋。
    「你,很好看。」李樹棋說。
    風更大些了。這裡算是半拉山區,夜裡的山風是很硬的,即使是夏季風也是涼
涼的,侵人肌膚。馮美麗穿一件短袖上衣,一陣風過,她不由抱住了雙肩。
    「起風了,咱們上車吧。」她說。
    「好。」
    兩人離開石橋,上了車,在座位上坐下來,晚霞已開始消退,車內迅速昏暗下
來。
    兩人默坐不語。
    面對的將是一個怎樣的會發生些什麼事情的夜晚?也許兩人都在這麼想著。
    「李樹棋,打開錄音機好嗎?」
    「你要聽什麼?」
    「那盤什麼草原吧。」
    「《在中亞西亞的草原上》。」
    旅律在車箱內低聲回蕩,似在訴說難言的感傷。
    「這曲子為什麼叫《在中亞西亞的草原上》呢?」馮美麗問,「李樹棋你能聽
出這是大草原上的聲音嗎?」
    「能感覺到是走在一片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天空很遠很藍,飛翔著各種小鳥,
草原像綠氈似的望不到邊,還有雪白的羊群,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談情說愛的姑娘和小夥子……」
    「你能聽出來還有談戀愛的姑娘和小夥子?我怎麼啥也聽不出來呀,李樹棋?」
    李樹棋笑笑,「音樂是最抽象的藝術,這是我們連副指導員說的。他大學畢業,
差不多是個音樂家。他說音樂可以使人無限地聯想,願怎麼想就怎麼想……」
    「噢,是這樣。」馮美麗似乎有些失望。人是可以什麼都想的,想過好日子,
想夫妻恩愛,想有一個可愛的小孩子,想有許多錢,不愁吃穿,可想像代替不了現
實呀,原來音樂是騙人胡思亂想的呀……
    李樹棋不再說什麼,從口袋掏出煙。
    「給我一支吸吧,李樹棋」馮美麗說。
    李樹棋吃驚地看著她,問:「你,會吸煙嗎?」
    馮美麗搖搖頭。
    「那就別吸了,」李樹棋說:「煙不是好東西。」
    「煙和酒不是一樣嗎?你不是說要教我喝啤酒嗎?還說肯定越喝越愛喝,你就
先教我抽煙吧。」
    「算了,別吸了。」
    「不,我要吸,我什麼都想嘗一嘗,給我吧。」馮美麗向他伸出手。
    李樹棋只得給她一支,給她點上。
    兩支煙頭在昏暗中一閃一滅,似乎在進行著無言的對話。
    「李樹棋,你為什麼不結婚呢?」馮美麗突然這麼問。
    李樹棋也似乎感到突然。很久,才搖頭笑笑,說:「那首歌不是說不要問為什
麼嗎?」
    「好吧,那我就不問啦。」馮美麗說。
    「其實問也沒關係,我想結婚,可又不想隨隨便便地結,這就註定我會成為一
名響應黨號召的晚婚模範哩。」李樹棋又笑笑。
    「當晚婚模範?當到啥時為止呢?」
    「六、七十歲問題不大吧。」
    「去你的李樹棋,淨不和我說正經的。你這人是一怪,我早就發現你是咱村的
一怪。」馮美麗說。
    「找不著老婆就是怪物嗎?馮美麗?」
    「李樹棋,誰說你是找不著老婆的啦?你心高,村裡人都說你心高,不過要是
高到天上去,可就真的找不著了。」
    「倒不是心高不高的事兒,」李樹棋歎了口氣,向車窗外望望。霞光已完全褪
色了,天空有幾顆亮星在閃爍,原野上的莊稼已與土地融合一體了,黑黝黝的無邊
無際。他接著說:一我不想湊合,一個人在成親的時候要是心裡還疙裡疙瘩的,那
一輩子還有啥痛快的時候呢?」
    馮美麗不再吱聲了。李樹棋的話重重地衝撞著她的心。她默默從暗中注視著李
樹棋。他自然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地凝望著。後來她小聲地叫了他一聲:「李樹棋——」
    「什麼?」李樹棋還是一動不動。
    「李樹棋……」
    「你說吧。」
    「……」
    「你說吧,馮美麗。」李樹棋把頭轉向她。昏暗中他覺得馮美麗的臉很白很白。
    「不說啦……你這人……」馮美麗把臉轉向墨色的夜空。
    「天完全黑了,馮美麗。」李樹棋說。
    「嗯,黑了。」
    「你要想睡,就在長椅上睡吧。」李樹棋說。
    「我不想睡,你睡吧。」馮美麗說。
    李樹棋想了想,說:「我看橋頭下面的場院上有草垛,我去那兒睡。」
    馮美麗沒說什麼。
    李樹棋從駕駛室拿出一件軍大衣,放在馮美麗坐的座位上,說:「把這蓋上,
晚上冷。」
    馮美麗把頭轉過來看著他,久久地看著。
    「我……害怕……」她說,聲音極小,「我害怕,李樹棋……」
    李樹棋聽得出,她的聲音在抖動,害冷似的。
    「你害怕嗎?」他說,又似在自語,「你害怕嗎……」
    「我……害怕。」
    李樹棋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馮美麗也不動,木雕似地對坐著。
    「不要緊,別怕。」李樹棋終於說話了,「我在外面把車門鎖上,草垛離這兒
不遠,有什麼動靜你搖開窗玻璃喊我,行嗎?……」
    「你……去吧,李樹棋……」馮美麗說。
    李樹棋站了起來,卻沒立刻走,站著,後來他下了車,把車門鎖上,然後走去,
隱沒在黑暗中。
    車裡,馮美麗哭了,她強迫自己不哭,可是不成。她用手緊緊堵住自己的嘴。
    其實她用不著擔心會讓李樹棋聽見哭聲,錄音機還在播放,就是那盤中亞西亞
草原。
    還是一個無比平靜的夜晚。

    接下去的一個夜晚卻是極不平靜的。李樹生怒不可遏地「審訊」著他的老婆馮
美麗,他決心要弄清楚兩點:車是真故障還是假做的;這一對男女在一整夜幹了些
啥勾當?他要查清。
    不知城裡的開化人怎樣,在鄉下,沒人會把這當做一件小事情。男人頂痛恨的
是讓人給戴上綠帽子,頂忌諱的是女人有「作風問題」,假若有人離婚,人們首先
會問:養漢嗎?不是,便大加斥責:吃飽撐的。
    李樹生身有殘疾,自知夫妻間實際狀況,他的擔心更在情理之中。他已將這件
事報告在鄉里工作的爹爹。李鄉長也十分重視,他告誡兒子唯獨這事不能有半點馬
虎,要徹底查清,再做處置。
    汽車是在第二天上午修好的,為不耽誤運營,「一對男女」只讓人給李樹生捎
了個口信,便開車去埠口裝容了。這一天沒出現故障,一往一返又如往常。傍晚時
分汽車進村,停在李樹生家門口,迎面的是李樹生冷得似鐵的面孔。
    儘管已捎過口信,李樹棋下車後仍然趕緊向老闆再做解釋,神情惶惶。
    「樹生,昨天車出了故障……」
    「哼!」李樹生目光凶凶,哼了一聲便返身走進家門。
    馮美麗回到家中,氣沒多喘一口,李樹生便開始了審訊。直到夜深,到兩個筆
直的被簡平行地擺在炕頭上,審訊仍然沒有終了。
    「今黑下不睡覺你也得交待清楚,你和李樹棋倒底怎麼過的夜。」
    「再問也沒兩樣,我在車裡,他在外面草垛裡。」
    「鬼才相信。」
    「你不信,我有啥辦法?」
    「我要你說實話。」
    「這是實話。」
    「我不信,李樹棋那小子滿肚子裡格楞,碰上這麼個好機會,會老實了?誰會
信?」
    「咱倆天天黑下躺在一個炕上,你還不是老老實實的,這誰會信?」
    「你——」
    「你,有本事,過來,過來呀!」
    「啪」的一聲,李樹生的巴掌落在馮美麗的臉上。
    馮美麗放聲哭泣。坐起,向李樹生質問:「你幹嘛打人?」
    「我真想揍死你這個小婊子。」李樹生凶凶地說:「只等我拿到證據。你把褲
衩脫下來!」
    「你,你要幹啥!?」
    「不幹啥,我能幹啥?你清楚!我要的是證據,快脫下來!」
    「我和你離婚!我和你離婚!」馮美麗聲嘶力竭地嚷叫哭泣著。
    李樹生不屑地冷笑笑,說:「離婚嘛,沒那麼容易,老頭子不放話,看哪個雜
種敢給辦手續。再說,你有啥理由離婚,就說男人不行,你受不了啦?看人家不笑
掉大牙,離了婚看誰還敢要你,不信就試試看……」
    馮美麗似乎意識到李樹生話的分量,她絕望地大哭起來,哭聲淒滄。
    李樹生自己動手把她的褲衩脫下,馮美麗沒有反抗,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李樹生再次把情況向爹做了報告。李鄉長是個頭腦機敏又政策性很強的人,對
兒子的審訊與取證不以為然,但他想得更多更遠。他沉吟了半晌,終於做出決斷:
    一、不離婚
    二、辭退李樹棋
    三、另雇一個退休的老司機
    李鄉長說完以上的話不由感慨萬千,似自語又似告誡兒子:「改革的道路,確
實不平坦啊!」

    後來與以前似乎沒有太大的兩樣:每早天麻麻亮馮美麗便走出家門,登上自家
客車,接著馬達轟鳴,打破村子固有的寂靜。汽車依然在晨曦中緩緩行駛,依然在
埠口裝上乘客又依然向煙臺進發,依然午飯後再裝上乘客返回埠口,又依然在夕陽
的照耀下回到清早離開的村莊。
    不同的只有一點:坐在駕駛員座位上開車的已不是李樹棋,而是一個年紀五十
多歲的老司機。
    老司機姓趙,面相開朗和善,駕駛技術嫺熟,工作一絲不苟,各方面都符合李
鄉長決斷的第三條。他是李鄉長尋到的,李樹生也感到稱心如意。不再有後顧之憂。
    如要再找出一點與往常有所不同,那就是馮美麗變得沉默寡言,即使在招攬乘
客的時候也不願多開口。
    她知道,辭退了李樹棋,又更換了一個老司機。村裡人對這其中的奧妙已心中
有數了。每當她和李樹棋走在街上,人們便對這兩個給李樹生戴上綠帽子的「狗男
女」投以輕蔑的目光。
    這是多大的冤屈呀,她在心裡憤憤地想。
    她並不多想自己,更為李樹棋不平。他是無辜的。這她最清楚。那晚李樹生扒
下她的褲衩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聞著,後來說他聞到了生石灰味兒,便斷定他們
「有事兒」,她也不與他分辯,他說有事那就算有事兒吧。說心裡話,那晚她本來
打譜與李樹棋「有事兒」的,只是李樹棋沒有響應,從某種程度上說李樹生並沒有
冤枉她,卻實實在在冤枉了李樹棋。她為此痛恨李樹生,對李樹棋也有些微少的怨
恨。如其讓李樹生污蔑,倒不如真的有所事實。這樣心安理得。結婚一年多來,她
只是李樹生名義上的老婆。婚後的頭幾夜,李樹生曾下過手,因屢屢不得成功,他
也就偃旗息鼓了。她還沒有真正領略過夫妻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那麼,她是因
為渴望她與李樹生之間所缺少的那種事兒而求助於李樹棋嗎?不是的,起碼不完全
是。她清楚自己是喜歡李樹棋的。每當坐在車上從後面注視著端坐在駕駛座位上開
車的李樹棋時,她腦際常常會閃過這樣一種念頭:要是和李樹棋是倆口子,日子就
很圓滿啦。女人是渴求圓滿日子的。她知道自己今生註定是不會圓滿的。她對自己
今後的日子已完全不抱希望。她心裡充滿了悲哀,整日神情恍惚。即使在運營途中
她的精神也不能集中,兩眼怔怔地望著窗外。
    「小馮,到站了。」常常是趙師傅提醒她。她才慌慌張張地下車招呼乘客。
    「小馮,我看你好像有啥心事兒,是不是?」每當中午坐在飯館吃飯時,趙師
傅總是耐心開導她。「人得想開點才是,何必自尋苦惱,和自己過不去呢?」
    人都是和自己過不去的。她想,她是這樣,也包括李樹棋,七尺漢子,卻膽小
如鼠。
    她和趙師傅初次去飯館吃飯女服務員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問道:「要可樂嗎?」
她莫明其妙地紅了臉,心怦怦直跳,她慌亂地說道:「不,不,哦,要,要兩罐……」
    趙師傅告訴她,他不喝那玩意兒,喝不慣。
    她剛要說喝慣了越喝越愛喝,但她咬住了嘴,把話咽了回去。
    「趙師傅,你想吃什麼飯呢?」她又這麼問。
    「吃什麼都一樣,照規定吃麵條吧。」趙師傅說。
    雖然剛剛認識,趙師傅給她的印象很好。溫和善良,知道關心人。她覺得他是
個靠得住的人。
    「你要不喜歡吃麵條,就吃別的。你別客氣,趙師傅。」她說。
    「不,我喜歡吃麵條,」趙師傅向她笑笑說,「男人都喜歡吃麵條,痛快。打
孩他媽三年前離世。我一個人過日子,就沒人給我擀麵條吃囉。」
    馮美麗就向服務員要了麵條。
    「小馮,你是哪村人呢。」趙師傅問。
    「南面馮格莊。」
    「哦,你是馮格莊人,我知道,馮格莊遠近有名哩。昆崳山下,喝山水、一茬
一茬淨出息俊閨女……」趙師傅說。
    馮美麗沒吱聲。
    「你嫁到李家幾年了?」趙師傅問。
    「一年多。」
    「一年多了,咋不要孩子?在咱鄉里,年輕人結了婚都不等,先生孩子。政府
只得發出生證控制,李鄉長還弄不到一張出生證?」
    馮美麗低頭不語。
    趙師傅也不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馮美麗抬起頭,向趙師傅問道:「趙師傅,你還不老,咋就退休了
呢?」
    趙師傅搖頭苦笑笑,說:「還不是為了孩子?他媽死了,家裡就剩下他自個兒。
啥都不會幹。有時連飯都吃不上。我想了想,覺得不如叫他去頂我的班。就這麼他
進城了,我回來了。」
    馮美麗說:「你一個人過日子,挺難哩。」
    趙師傅歎了口氣。
    馮美麗又說:「咱倆村隔五、六裡,你一早一晚跑黑道兒,身體受不了啊。」
    趙師傅說:「沒啥,跑躂跑躂權當鍛煉身體。我在城裡也每天清早起來活動,
練練拳,別看我五十多歲了,身體各方面和小夥子也差不離。」
    這頓飯趙師傅吃了三碗麵條。後來也是每頓三碗,飯量和小夥子也差不離。

    「操你媽!」當那天李樹生把辭退的決定通知他時,李樹棋在心裡怒不可遏地
罵了句。
    「為什麼辭退?」他問。眼睛冷峻地盯著李樹生。
    李樹生只淡淡地告訴他,他想找一個老司機,老司機對於他具有安全感。就這
些。
    「操你媽!」這次李樹棋罵出了口,罵畢拂袖而去。
    「走著瞧吧!」他心裡是這麼說。
    大概就是從那一刻,李樹棋已決計與李樹生來一番較量了。不惜代價、不惜冒
一切風險。
    李樹棋不是善茬子。用莊稼人的說法:肚子裡有牙。他沒有操瘸子李樹生的老
婆,倒叫李樹生這瘤子把他操了。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他要報仇,要把李樹生打
倒,如那樣他只需伸出一個指頭。
    他一下子便想到買車,像李樹生那樣跑個體客運。他知道他會遇到重重困難,
卻又知道如此才能更有力更直接地與李樹生進行較量。他有優勢,因為他自個兒會
開車。他也有劣勢,他沒有強而有力無堅不摧的關係網。李樹生曾不加掩飾地說他
一靠政策二靠老子。他卻沒有像他爹李鄉長那樣的老子。他的老子的全部本領就是
把午飯給他送到地頭上。
    要走通這一步,必須有借用力量,這一點毫無疑問。要過河,就得有橋或者船,
小卒只有過了河才能成氣候。才能所向披靡。
    他一下子想到了姚文金。他的戰友姚文金。曾給他當過副手的姚文金。
    姚文金行。他興奮地想。
    姚文金比他晚一年參軍又晚一年退役、家在魯西南農村,從小吃粗糧野菜卻生
得一表人才。如果不是在一次行車中發生意外,恐怕他也得像自己這樣復員到農村
去。從姚文金的命運使他相信人確是在命運之神的掌握下。那次意外使姚文金受了
傷,受了傷便使他住進了二四七野戰醫院,住了院才有了與他現在的老婆那時的護
士認識的機會。她姓齊,小齊後來說她只看了姚文金一眼便立即確信這就是她未來
的丈夫。小姚出院時已與小齊確定了關係。隨之小齊的家庭便開始辦理姚文金退役
後在煙臺的安置工作,一切都是那麼順利,小姚離開部隊便在煙臺某局給局長開小
車。小車司機神通廣大,他知道這個。
    姚文金行。
    他進城找到了姚文金。在機關門口他上了小姚開的「桑塔納」。小姚把他接到
自家午飯招待。今非昔比喲,舊時有五子登科說,如今眼見小姚已登科四子:房子
(裝修得富麗堂皇)、妻子(漂亮而高雅),兒子(生得可愛而健壯)、車子(盡
管是公車和自己的也差不離人走進姚文金的家門他便被一種深刻的自卑感纏繞著。
當著小齊的面,他竟然不知是否可以把腳踏在鏡面似的袖木地板上。
    但他很快強制自己定下心來。姚文金,不就是自己從前的副手嗎?狗臭屁哩,
你有今天與我李樹棋沒有關係嗎?你的駕駛技術不是跟我學的嗎?你學不成車怎能
與小齊成親,怎能進城怎能給局長開上小車?如今你他媽樣樣比我強難道不可以向
我伸出援助之手嗎?
    他把來意向姚文金說了。他說要請他幫助辦三件事:貨款、買車、辦執照。
    「也許能辦成。」姚文金想了一會說,「我一定盡力幫忙。」
    李樹棋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要不是局長對我好,我也早就買車幹個體出租了。」姚文金說,「一年撈回
車本,再往後一年少說弄個三萬四萬,不比每月拿百八拾塊的死工資強到天上去啦?」
    姚文金說完笑笑:「老兄以後發了大財,咱還能跟著沾點光呢。」
    「這不成問題。」李樹棋也笑了。
    事情談定了,一切由姚文金辦理,李樹棋等他的信兒。
    「姚文金夠交情啊!」喝得暈乎乎的李樹棋從戰友家出來,嘴上和心裡都反復
重念著這句話。
    除了姚文金代辦的事,他還要立即著手辦另外幾件事,最主要的是物色一名售
票員。按說,這是一個關健角色,最好由自家人來做。他家裡只有老爹,當然不行。
只得另行招聘。既然要與李樹生競爭,他的售票員就一定得超過馮美麗。比她年輕
漂亮,比她更有風度。總之就是要更有吸引力。她一抬手乘客就慌張得找不著鞋,
就要這個效果。
    他在埠口集市上找到了這個人。

    李樹生家的車安安穩穩地運營著,趙師傅很辛苦,早出晚歸。論技術比李樹棋
高超,車出過幾次故障,他打開發動機護蓋一搗鼓就好了。馮美麗不用擔心再壞車。
那天行駛到她和樹棋壞車過夜的地方,她指給趙師傅看。趙師傅打量一下四周的環
境,沒吱聲。趙師傅開車的時候不多言語,聚精會神地開車。安全第一。
    馮美麗覺得趙師傅可以讓人信賴。溫和厚道、知道關心人、善解人意。他一眼
就能看出她什麼時候在想心事,什麼時候煩悶苦惱、就用各種方法安慰她。使她沉
重的心情得到一些寬鬆。
    夕陽西下,汽車從埠口放空回村,趙師傅便讓她坐在駕駛副手的位置上。這裡
的視野開闊,可以更好地感愛到汽車快速奔馳的愜意。原野在夕照下輝煌無比,每
一件樹葉每一根草莖都似乎透明,一簇簇美麗的野花象在草原上漂浮。
    「啊——」她輕輕叫了聲。
    趙師傅緩緩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了。
    「怎麼啦,趙師傅?」她問。
    趙師傅向她笑笑,摘下手套,下了車。
    「下來吧。」趙師傅說。
    她下來了。
    她看見趙師傅走進路邊那一大片草叢中。采著野草間的花朵。
    她的心一陣熱。
    她奔過去,和趙師傅一起採摘著。趙師傅把采得的一束交給她……」
    「趙師傅,你……」她停住了。她想說趙師傅你真能猜透人的心理呀,可她覺
得這麼說不妥,就停住了。朝趙師傅笑笑。
    「趙師傅,你也喜歡花嗎?」她問。
    趙師傅搖頭苦笑笑,說:「我老頭子啦,老頭子啦。」
    「你不老,趙師傅,」馮美麗說,「真的,你一點不讓人覺得老。」
    「是嗎?」趙師傅又笑笑。
    「真是的。」馮美麗看著趙師傅真摯地說。
    夕陽已靠近曠野的邊緣。這是一天中最輝煌的時刻。站在草
    叢間的馮美麗在這絢麗的光芒下顯得俊美異常。趙師傅看著她:
    「小馮……」
    「嗯。」
    「你,真年輕啊!」趙師傅說,「年輕人讓人羡慕啊。」
    馮美麗沉思片刻,隨後搖搖頭,臉上抹上一層憂愁。
    「不,趙師傅,我覺得自己老了,我也希望自己能早點老……」
    「希望自己早點老?為啥哩?」趙師傅問道。
    「不知道,我真的想叫自己早點老。」馮美麗努力讓自己笑一下,但笑得很淒
涼。
    「這世界古怪著哩,上歲數的希望變年輕,年輕的又希望早點老,這世界真的
越來越古怪哩。」趙師傅歎息著。
    馮美麗茫然地望著如同塗著油彩的曠野。
    趙師傅久久地注視著她。
    「小馮,我知道你心裡苦,我知道。」趙師傅說。
    馮美麗沒吱聲,仍然默默地望著遠方。
    「咱們走吧,小馮。」趙師傅說。
    馮美麗回過神來,歎了口氣。
    「這兒多好哇,真不想離開。」她說。
    「嗯,這兒是不錯哩;」趙師傅看著馮美麗說,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汽車重新開動。日頭已靠近山尖。樹的陰影柵欄似的排列在公路上,給人一種
強烈的阻塞感。馮美麗把花束撫在自己的面頰上,靜靜地嗅著花的香氣。趙師傅無
言地駕駛著汽車。
    她看到前面那道山崗,還有那座石橋。啊,那便是那晚她和李樹棋露宿的地方。
她的心一下子翻滾起來。她想到李樹棋。他現在怎樣呢?遭辭退後她再沒見到他。
想到他蒙受的不白之冤她便深深地憎恨著李樹生。
    那座石橋在她眼前愈來愈清晰了。她不忍再看,合上了眼睛。
    她忽然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世界一片死寂。她睜開眼,發覺車已停在路邊兒,
前面就是石橋。趙師傅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
    「咋啦,趙師傅?」她問。
    「車壞了。」趙師傅說,「車壞了。」
    她一下子怔住了。
    「出故障了?」
    趙師傅點點頭。
    她急切地問:「趙師傅,能修好嗎?」
    趙師傅沒回答她。他打開發動機護蓋,檢查一番,然後又蓋上。
    「這毛病蹊蹺著哩,」趙師傅看她一眼說,「不好辦哩,小馮。」
    「這可咋辦呀!」馮美麗慌亂萬分。
    日頭已沒入山後,山的巨大陰影使人望而生畏,馮美麗感到不寒而慄。
    「這可咋辦哩!」她叨念著,求救似地看著趙師傅。
    「我開了一輩子卡車,這路車沒大搗弄,不熟悉。」趙師傅說。
    「這可咋辦哩!」
    「小馮,做修不好的打算吧,這可由不得人呢,你說是不是?」
    馮美麗長歎一口氣,沒說什麼。這世界確實古怪得很,偏偏又是在這兒壞了車。
她沮喪地想。
    「趙師傅,我回村吧,給他送個信兒。」馮美麗說。她覺得無論如何得趕回村
去,即使李樹生不會懷疑什麼,她也想回村。自己清清白白,也省得給趙師傅添是
非。她打開車門,跳到路上。
    「天黑了,小馮,你一人走黑路太危險。」趙師傅不同意。他也下了車。看著
馮美麗。
    「這一帶很荒涼。」他說。
    老天爺!馮美麗在心裡叫道。她想哭。
    「說不上會有車經過,請別的司機修修,興許能修好。」他說。
    那天李樹棋也是打這個譜兒,卻落了空,就倒了媚。她冷漠地想。她相信老天
爺今天也不會格外開恩。她決計回村。可一想到將孤身一人在漫漫黑夜中穿越恐怖
的山野,她便毛骨悚然了。她一向膽小。她知道自己。
    她猶豫著。
    趙師傅仍堅持不讓她走。理由很充足,她要出了事情他擔當不起。他還說如果
運氣好,就會有汽車從這條路上經過。
    好運氣的人才會有運氣上門。她沒有好運氣,她清楚。嫁給李樹生這麼一個人
就證明她沒有好運氣。她渾身晦氣。那天晚上就晦氣。她極刻薄地挖苦著自己。
    但她還是聽從趙師傅的意見了。儘管無可奈何。
    然而事實是不幸言中。直到天完完全全黑下來了,月亮出山,星星滿天,也沒
見來車的蹤影。甚至也沒見行路人的蹤影。
    只剩下兩個人一輛車和山野無邊無際的夜,還有一陣緊一陣搖晃著路邊樹木的
風。
    「上車去吧,小馮。」趙師傅說。
    朦朧的月光照進車窗。風被阻擋住,車內一片死寂,蒼白。
    「小馮,你冷嗎?」趙師傅問。
    「嗯,有點冷。」
    「你,害怕嗎?」
    「嗯,有點怕。」
    「別怕,」趙師傅說,「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看穿了,世上沒啥可怕的事兒。」
    「我從小膽子小。」馮美麗說。
    「不光你,誰也不是從小就膽大。狼崽子剛生下來還不敢出窩哩,長成了,專
傷大牲口,還傷人。膽量是鍛煉出來的。」
    馮美麗想起李樹棋對她講的他當兵時深夜去墳場尋字條的事。忽然感到異常恐
懼。她似乎覺得車四周就是一片大墳場。到處是白骨,是骷髏。
    她渾身籟籟發抖。
    「趙師傅,咱……咱們走吧,一塊兒走……」她幾乎是乞求說。
    「去哪兒?」
    「回村。」
    「回村?車怎麼辦?」
    「不管車。」
    「這可不行。車要發生問題咋向李鄉長交待?李鄉長器重我,他仁義,我也得
仁義。」趙師傅又把她的意見否定了。但仔細一想,司機確實是不能丟下車不管的。
趙師傅是個仁義人。趙師傅這人靠得住。她想。
    想到這一層,她心裡的恐懼減輕了些。
    「小馮,你睡吧,睡著了就不知道害怕了,你睡吧。」趙師傅說。
    「嗯。」馮美麗應著。
    「趙師傅,你也睡吧。」她又說。
    趙師傅應了一聲,從駕駛座上拿過一件棉大衣,遞給馮美麗,U4她蓋上。
    「不,你蓋吧,草垛比車裡冷呢。」她說。
    「草垛?啥草垛?」趙師傅不解地問。
    「你看,趙師傅。」馮美麗向車外一處在月光下隆起的圓丘指指,「那就是草
垛,上次李樹棋就在那兒睡、」
    趙師傅明白了,沉思片刻,說:「好,我去那邊草垛。草垛裡暖和,大衣留你
蓋吧。」
    「不,你蓋吧,趙師傅,你上歲數了,別凍壞了。」
    「我沒問題。」趙師傅說。他下車了,返身鎖上車門,向草垛走去。
    馮美麗在長椅上躺下,也許是剛才緊張過度,鬆弛下來便突然覺得非常困乏,
不一會兒她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聲響驚醒,她瞪大眼睛,她看見車門被打開了。啊,
是趙師傅。
    她想叫,卻沒有。
    她看見趙師傅上來就把那件她沒蓋的棉大衣往車座中間的空檔處鋪。
    草垛裡一定很冷,趙師傅受不了了,回車裡睡。她心裡想。本來就不該叫他到
草垛去睡,趙師傅年紀畢竟大了,這樣做不應該。
    馮美麗感到很內疚。
    但她還不想同趙師傅打招呼,車箱裡很暗,趙師傅看不見她是睡還是沒睡。
    她看見趙師傅鋪好了大衣並沒立即躺下,他站在那兒向她看看,然後躡手躡腳
地向她走來。
    他,他要幹啥?!她全身一陣顫慄,趕緊閉上了眼。她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
麼事情。她覺得不一般,覺得古怪,覺得神秘。
    也許她什麼也不覺得,頭腦裡是一片完全的空白。
    「小馮。」
    她聽到耳邊有輕輕的喚,聲音像和風般的柔。是趙師傅嗎?不像,是李樹棋?
好像是他,這人好古怪,神山鬼沒的……
    「聽話,你是個好孩子……」
    她聽得很清楚,同樣沒應聲。她不知該咋應。她沒聽懂。
    「你是個好孩子……」
    這時,她覺出有兩隻手同時向她的頸和腿彎處插進去,無比的輕柔,幾乎使人
無從察覺,她還聽到了貼她極近的急促的呼吸聲。
    她想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身體也一點動彈不得,僵硬了一般。她知道一點辦
法也沒有了,沒有辦法啦……
    她還是合著眼,聽任那兩隻手把她從長椅上托起,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在空氣
中飄浮,像一隻蝴蝶那般輕盈,飄向一個無比神奇的不可知處。

    「李老闆喲!」李樹棋聽到一個女子嗲聲嗲氣的呼喚聲。是小唐。
    小唐,二十一歲,高中畢業生,體態相貌出類拔萃,熱情活潑而又落落大方。
更難得的是她能說一口甜潤的普通話。她就是李樹棋從埠口集市上尋到的人。雇傭
當售票員。他十分滿意。
    她叫他李老闆,半認真半譏諷。李樹棋覺得刺耳又覺得新奇。他曾這麼叫過李
樹生。現在又有人這麼叫他。世上事就這麼變幻莫測。雜亂無章。
    叫自己老闆。儘管這稱呼不大合時代,但從意義上說還是名符其實的。他已經
有了自己的大客車,有了運營執照,有雇員。就是說,他已經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私
營企業主了。
    這得感謝李樹生,他充滿快意地想。是他把他逼到絕路上,他才絕處逢生,他
才又能反過來把他逼到絕路上。
    這幾乎是他發奮圖強的全部目的。
    戰友姚文金幫了他的大忙,成全了他。當然不是無代價的。他們講定,開始運
營之後,他每年應旱澇保收地送姚文金一萬元。當然是秘密的。這項條款是在他發
現姚文金並不十分賣力替他周旋時主動提出來的,於是姚文金加速運轉。機器要有
潤滑油,人也同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怎能苛求姚文金當仁義君子?
    從總體上說他仍十分感激姚文金。不感激,沒道理。運營路線是最難攻克的堡
壘,但他攻破了。他跑的是與李樹生的車相同的路線:往埠口至煙臺。如此,他才
能與李樹生對壘,較量。
    「李老闆喲,明早我幾點到車站?」小唐問。她家在埠口鎮,是運營始發站,
很方便。
    「七點。」李樹棋說。
    到了埠口,李樹棋停車撂下小唐,又開著他剛從煙臺提出的新車向自家村子開
去。
    進村時李樹生站在當街,聽到車聲他以為是自家的車歸來,卻看到一輛陌生的
車,看到從駕駛室跳下來的李樹棋,頓時目瞪口呆。
    李樹棋以挑戰的目光盯視著李樹生。

    黎明時分,山野寂靜而朦朧。
    兩輛客車尾隨著開出村口,如同約定一般。汽車以中速向埠口鎮前進著。馬達
聲在原野中傳得很遠。聽得見回聲,西面的昆崳山是一道大屏障。
    如果把李樹生的車命為一號車,把李樹棋的車命為二號車的話,那麼現在行駛
的順序恰恰相反,二號在前,一號在後。李樹棋初生牛犢咄咄逼人,趙師傅老當益
壯胸有成竹,李樹棋開快,他便開快,李樹棋開慢,他便減速。咬得很緊,各不相
讓。
    馮美麗坐在空蕩蕩的車內,手抓欄杆,沒有表情地望著前面那輛車。她看得見
開車的李樹棋模糊的身影。心情複雜,她暗自為李樹棋感到高興,為他新的事業高
興。她已經聽說他們是運營相同的路線,這也沒什麼關係,利益均攤罷了。她壓根
兒對李樹生的暴發心理不感興趣。而對他的卑瑣則更加憎惡。那天壞了車與趙師傅
在外面過夜,她本以為他還會如上次那樣大加盤查,但是沒有,李樹生沒有絲毫懷
疑,只是大罵車的質量差勁,還為趙師傅的身體擔憂。他說夜風很冷,趙師傅上了
歲數一定受不了,得考慮給趙師傅發點夜班費。哼,夜班費,虧他想出這種名堂。
趙師傅——啊,誰能想到竟是這麼一個和氣善良的老人初次佔有了她?李樹生沒想
到,她也沒想到,該發生的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都成為現實。趙師傅說這世界很
古怪,是這樣。也許他知道世界的古怪才能夠不顧一切地辦古怪事。事到如今,她
並不責怪他,他對她好,從心裡頭好。那晚之後對她更加不一樣了。看看他望著她
的那雙關切誠摯的眼睛就覺得他是她的父親,從後面看著他開車時那挺直的腰板那
瀟灑的動作又覺得他是她的丈夫。啊,趙師傅,真不知該如何看待他評判他。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進埠口鎮,又一前一後駛進車站前面狹窄的空場。
    小唐已經在等候她的雇主。
    馮美麗下車後與李樹棋打了對面。這是李樹棋被辭退後與他的頭一次會面。
    「李樹棋,」她怯怯地叫了他一聲,心中頗為傷感,「樹生他……」
    「不用說了,」李樹棋表情冷漠,「他開除了我,我總不能等著餓死。」
    她看著他,目光裡透出理解和贊同。
    「沒什麼說的啦。」李樹棋轉身離開,從車內拿出一個乾電池喇叭,遞給了小
唐。
    馮美麗訕訕地回到自家車旁,開始與趙師傅一起招攬乘客。
    李樹棋真的找對了人。小唐初次登場便顯得身手不凡,她瀟灑地在乘客面前亮
相,然後用電喇叭向乘客宣告,聲音圓潤而又有彈性:
    「乘客同志早晨好,本班次客車從今日開始運營,為廣大乘客提供熱情周到的
服務,為同廣大乘客共同慶祝本班次首次運營,我們特實行讓利服務,每張票價按
九折計算。敬請廣大乘客惠顧……」
    馮美麗聽完這陌生姑娘的宣告,驚呆了。趙師傅也不知所措。然而乘客們卻歡
欣鼓舞,爭先恐後向這輛車擁來,待馮美麗回過神來,乘客已把李樹棋的車坐滿,
場地上空無一人。
    李樹棋,為什麼要這樣哩?她走近李樹棋的駕駛室面前,質疑的目光似乎是這
樣的詢問。
    李樹棋沒吱聲什麼,他按下錄音機開關:

        假若夏季裡飄起了雪花
        假若冬天裡響起雷雨
        不要問為什麼
        假若白天裡星辰佈滿天空
        假若黑夜裡光芒升起輝煌無比
        不要問為什麼
        ……

    李樹棋的車已離開空場,上了公路,向西方開去了。

        假若你遇到的事讓你百思不解
        假若你碰上的人讓你啼笑皆非
        也不要問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
        ……

    後面的她已聽得很模糊了。其實也用不著再聽了。
    世上真的沒有為什麼?她想哭,真的想大哭一場。她忽然覺得李樹棋很陌生。
他就是李樹棋嗎?她向自己問。

    李樹生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
    其實,當他得知李樹棋買了車,他就覺得有些蹊蹺,而知道了他也要運營埠口
至煙臺的路線則更感到不妙,但他卻萬萬不曾料到李樹棋所做所為竟如此歹毒。
    那天他的車幾乎是來回放空,只在途中上了幾名散客。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沒有兩樣。只有支出沒有收入。這樣下去只有垮臺、破產。
他知道,這正是李樹棋與他做對的最終目的。
    不能坐以待斃,決不能敗在李樹棋手下,那將是他的奇恥大辱。
    幹了人家的老婆,再把人家整破產,世界哪有這般的道理。李樹棋欺人大甚。
    這天早晨,他不顧腿腳不便,跟車來到埠口車站。
    他剛到,李樹棋也把車駛進站前的空場。已經趕來的售票員小唐立即過去,從
車上拿了乾電池喇叭,李樹棋悄聲與她交待了幾句。
    這時的天空很晴朗,旭日照得萬物舒展。
    李樹棋沒下車,依然端坐在駕駛座位上,他已經看見了李樹生,善者不來,來
者不善,他料到李樹生早晚會親自出馬,料到他們會有一場或幾場面對面的較量。
    李樹生你是個賤種,他在心中輕蔑地想。我沒幹你老婆,不是沒有那個心,因
我考慮到你的腿腳不齊全,那樣做缺德。可你他媽不識好賴人,硬端著屎盆子往人
頭上扣,老子叫你自食惡果!
    李樹生、馮美麗站在自家車前,默默無語,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乘客也鴉雀無
聲,好像也在等待著什麼。寂靜,決戰之前的寂靜。
    李樹棋明白李樹生在等待什麼,他暗自笑笑,向小唐示個眼色。
    小唐用乾電池喇叭向乘客宣告:本班次九折優惠。
    李樹生立即宣佈他的車八折優惠。
    乘客情緒高漲,喧聲四起,都不急著上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期待著
雙方繼續落價。
    小唐宣佈他們的車七折優惠。
    李樹生不甘示弱,又馬上宣佈他的車六折優惠。
    部分乘客似乎被六折優惠所打動,遲遲疑疑地向李樹生的車靠過去,又不甘心
立即上車。有人向李樹棋喊問:「喂,五折,怎麼樣?」
    小唐不等李樹棋指示,立即回答:「顧客至上,五折!」
    似乎是一場拳擊,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掌,乘客是觀眾,索性要看個你死我
活,誰也不急於上車了,等待著更讓人振奮的格鬥。
    馮美麗始終不語,像一個旁觀者。
    李樹生此時已十分激動,滿眼充血。五折,扣除一切開支費,已不能賺錢,他
計算過,很清楚,李樹棋不是笨蛋,自然也清楚,他所以破釜沉舟,就是要與他戰
鬥到底。
    怎麼辦?再落,那便意味著賠錢運營,賠得慘,賠得心疼,不落,無疑是敗在
李樹棋手裡。
    「四折!」他咬咬牙,心裡虛虛的。
    李樹棋在車裡笑笑,開了車門跳下,他走到李樹生跟前,又笑笑,說道:「四
折,我不同你爭了,你幹吧。」
    李樹生哼聲。「不用你管。」
    李樹棋說:「我不愛管。不過,四折,賠得慘哩。」
    「我賠,也不能叫你賺!」李樹生恨恨地說。
    「不見得,」李樹棋說,「我立刻發車拉沿途的散客,起碼能上到六、七成,
能賺,我比你早到煙臺,不在那吃午飯,立即上客,有多少拉多少,不給你留一個,
更賺。」
    「你——」李樹生氣得渾身發抖。
    「告訴你,李樹生,幹這行,你鬥不過我,我會開車,想幾點發車就幾點發車,
想幾點吃飯就幾點吃飯,我想跑慢就跑慢,我想跑快就跑快,你哩,不行,不是馬
超的對手。」說完大步向自家車走去。
    這時小唐用電喇叭向大家宣佈:「鑒於實際收支狀況,本班次不再繼續對乘客
讓利,再見!」說完隨她的車主一起上了車。
    乘客發瘋了似地向李樹生的車擁過去。有人嘴裡呼叫:「四折也夠本,上啊!」
    李樹棋緩緩把車開向公路。
    李樹生像樁子似地釘在那裡,臉色灰白。
    「李,李樹棋,我,我操你祖宗!」他好容易才罵出這麼一句來。
    李樹棋聽見了。他從駕駛室探出頭,說:「行是行,就怕你腿腳不方便哩。」
    李樹生忽然感到一陣頭暈,隨之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患的是腦溢血,因是輕微的,又治療及時,搶救得很好,挽回了生命,也沒
留下後遺症,只是身體虛弱,氣血不足,出院後在家養息,馮美麗責無旁貸地在家
服伺他。
    車是不能繼續運營了,總不能雇一個司機再雇一個售票員吧,那樣這車也就不
是他李樹生的了。
    進退兩難。
    李鄉長最終做出決定:停止運營,辭人賣車。別無他法,趁現在車價看漲,又
緊缺。
    「要不,叫美麗學開車怎麼樣?」躺在炕上的李樹生不甘心就此罷休。
    「叫她開車?」李鄉長奇怪地一笑,「你是嫌她跑晚了是不?」
    「敗給李樹棋,我心裡這口惡氣出不來!」
    「哼,你還嫩!」李鄉長說。
    「害人者會有好下場嗎?我斷定不會。」李鄉長又說。

    事實上李樹棋的下場確實不夠好,在李樹生停車後一個月不到,他也辭人賣車
停止運營了。他是被吊銷執照的。他很清楚,這結果與李鄉長有關。這也在情理之
中。李鄉長各方面的人熟,再說這種事也不十分難辦。李樹棋認了,如果說李樹生
不是他的對手,那麼他也同樣不是李鄉長的對手,他認了。只是覺得抹殺了姚文金
的一番勞苦,也於心不忍。
    自然,執照不能無故被吊銷,總得有理由,他卻沒有想到這一切竟與那個乘車
的「單幫」青年有關。「單幫」青年確實如他所揚言,給交通部門寫了控告信,也
給工商部門寫了。開始這兩家都沒有處理,大概考慮到這算不上什麼大問題。當然,
後來覺得應當吊銷這個被控告的人執照時,這個問題就不應忽略了。毆打乘客怎能
算是文明經營?甚至可以說觸犯了刑法。當然,刑事責任倒不必追究,那是公安部
門的事,但吊銷執照是理所當然的。

    「操他媽!」李樹棋停下鐮刀,抬頭向天空望望,罵了句。
    已是八月,日頭依然烤人,烤著在地裡幹活的男男女女。
    春玉米已經成熟了,剝去了穗子,接著再齊根砍倒,空出來的地不久將播下麥
種。李樹棋砍一會兒玉米棵,便停下鐮刀,嘴裡罵罵咧咧。他時常向西面那座大山
望去,也許是一種習慣。他不是看山,而是看在山下公路上奔跑的汽車。
    當然,他也斷不了要向東面臨近的地塊裡迅速臘一眼。在那塊地裡,馮美麗也
在砍玉米棵。李樹生也在。他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來,也只是遛達遛達,
幹不成什麼活。倆口子沒有多少言語,悶悶的各幹各人的活計。只有當遠處傳來汽
車奔跑的聲音時兩人才不約而同的向大山下望望,也不多望,很快又收回目光,繼
續默默地幹活。鐮刀砍在禾稈上發出單調的聲響。
    天響時,他們還在地頭上吃飯,只是不再招呼李樹棋一起吃了。吃飯時,馮美
麗偶爾會向那邊望一望,又迅速低下頭吃飯。
    田野上還不時飄過來那支怪裡怪氣的《大實話》歌調,這歌調還是那麼讓人惆
悵,讓人哭笑不得:

        早晨起來出了大門口
        頭朝上腳朝下腚在後頭
        走三步退三步等於沒走
        伸出手不多不少十個指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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