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諾言

 
                                   1

    馬車駛上崗頂,就看見了那條河,那條被兩堤白楊押解著北去的河。清明已過,
大地表層的溫度急速升高起來,陽面山坡及路邊田埂已鋪滿茵茵綠草,田地裡麥苗
兒開始返青,在去秋收盡了莊稼不再播種的空閒土地上,清瘦的莽菜、辮子草及肥
胖的婆婆丁已差不多把地面覆蓋住,而更早些開放於墳地和溝坎邊的一叢叢黃色的
迎春花卻悄然謝去,代之的是鮮豔的桃花。時令提早,在這三面瀕海的半島地區確
有些反常,似乎讓人覺得,是熊熊燃燒於大半個國土的戰火把空氣灼熱,驅走了殘
冬。戰局仍在擴展,時時聽得見從西方地平線上傳來沉悶的炮擊聲,也可聞空氣中
那股讓人憂愁的戰爭焦糊味兒,不難預料,一九四八年春之後將是一個酷烈無比的
夏季。
    那匹公馬看見前方的河興奮地噴出一串響鼻,撒蹄奔跑起來,兩隻鐵箍本輪碾
壓著路面的凸石,發出喀喀聲響,不時進出一串火星。車身劇烈顛簸著,車上兩個
穿灰色布軍衣的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時把目光轉向前方,越過趕車人披著黑棉襖
的肩頭,他們也看見了那條河。
    「烏江!」兩人中年紀稍大約二十七八歲的軍人嘟囔了一句。
    「烏江?」那個小戰士瞪著還未褪去稚氣的眼睛問,「易隊長,這條河叫烏江
嗎?」他在問話的同時伸手把背的步槍拉到胸前,以免與不停擺晃的車框相撞。
    被稱為易隊長的易遠方卻沒回答他什麼,依舊凝神望著那道高高河堤和堤上高
高的白楊。他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卻知道它不叫烏江。烏江,是當年劉項爭雄,
項羽兵敗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而飲恨自刎的地方。而今,經歷了一場不堪回首的敗
仗之後,對他來說,這條河不啻是他的烏江……
    那匹公馬的狂奔簡直使趕車人難以駕馭,但終於還是控制住了。隨著馬車漸漸
駛近河岸,大地顯得開闊了。這條河可被視為西部山區與東部平原的自然分界線,
在它穿越過平坦的半島腹地之後,便款款注入蔚藍色的渤海。放眼望去,從對面河
岸向東方地平線伸延去的大地籠罩著一層白色晨霧,在有村落的地方霧慢也就更濃
重些,像堆集著一團團蓬鬆的棉絮,易遠方知道其中的一團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和通訊員賈金余前往土改的地方。此刻,那裡的一切對於他確乎是一團迷霧;
溯河上望,那遙遠的青黛色的昆洛山顯露著巨人般的身姿,巨人肩頭與腰際在陽光
下閃著斑斑白光——那是還沒化盡的殘雪,這條河流淌著的便是山上不斷融化的雪
水。
    已經感覺到河中深帶涼意的水氣。
    「易隊長,血——」賈金餘突然一聲呼驚。易遠方趕緊順他恐怖的視線望去,
也不由叫了一聲,他看見一幅可怖景象:河面上漂著一層血,光芒耀眼的血把整條
河流染紅。他的心猛然一悸,似乎立即聞到了曾在另一條河裡聞到的那股刺鼻的血
腥味兒,一陣噁心從腹腔直沖喉嚨,在這瞬間他腦中迅速閃出一個可怕念頭:莫非
那夥血洗小黃莊的還鄉團匪徒又竄進了昆洛山,又在那裡進行了另一場大屠殺?
    他渾身每一根汗毛倒豎。
    「停車!」他「嗖」地拔出手槍,翻身跳下馬車,向河岸狂奔過去,賈金餘緊
跟在後。
    他們衝鋒似的越過了河堤。
    站在水邊,兩人瞪大了眼睛,怔住了。
    河裡沒有血,只有漂著一層豔紅色的桃花瓣。
    花瓣兒在水面像鋪織成一條紅綢帶,不見首尾,似動似靜,悠悠向下游漂去。
    河風拂面,清冽的花香溢滿河道。
    一條無與倫比的花之河!
    易遠方的心被眼前這幅奇異景象攫住了,目光久久沒從河面上移開,一時竟弄
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覺,然而剛才緊繃的心弦卻鬆弛下來,他輕輕籲了口氣。
    春天的確來到了。它越過了風雪嚴寒,戰火與硝煙也未能擋住它的腳步。
    大自然如此超然淡泊,對人間的血腥殘殺漠然置之——易遠方的心不由一陣作
疼。
    這時,他聽到河風中飄蕩著一個極熟悉的又親切的旋律,輕柔又甜潤,深情而
悲涼。啊,這是他在大學時進步同學們經常唱的一支歌——《五月的鮮花》。來到
解放區後他就很少聽到這支歌了,此刻這親切的歌聲喚起他對往日生活無限的眷戀
與遐想。他趕緊循聲向河上游望去。
    他看見了。小貿也看見了。
    上游水邊,一個學生裝束的女孩子正彎腰從河裡撈花瓣。一隻柳條籃子差不多
裝滿了花瓣兒,遠遠看去,像燃燒著一團火。歌聲就是從她那兒飄過來的——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她)們曾戰鬥不息。
        ……

    他默默地聽著這支歌,眼睛忽然濕潤了,這情切意幽的旋律宛若一葉輕舟把他
載入往日奔湧的海洋中去,那如火如茶的驚險與激情交織的畫面一幕幕現於眼前:
鬧市區激昂而熱烈的反獨裁演說;在堵嚴窗戶的小屋裡徹夜不眠地印傳單;在深夜
巡邏兵鐵蹄間歇中把傳單貼上牆壁……他更不能忘記漫漫風雪中被敵人追捕時的那
一幕:他拼命地奔跑,身後槍聲不絕。那是他有生頭一次聽到明確射向自己的槍聲,
也是頭一次見到子彈擊中牆壁的毫不含糊的穿透力。憑藉縱橫交錯的街區他狼狽地
逃著,那是生命與死神的決賽。命運之神進行裁決:他取勝了、脫險了。這又使他
不得不中斷僅剩一年的學業,來到解放區……
    啊,五月的鮮花。
    小賈回馬車那兒了。趕車老漢不失時機地喂他的馬。
    他邁步朝女學生走過去。
    女學生依然邊唱邊撈花瓣兒,沒發現有人向她走來。他在她身側幾步遠處站住,
打量著她。他斷定這是一個從城裡來的女學生。她那穿著月白色學生旗袍的高挑身
材不免顯得纖弱,似乎還未發育成熟,或許是個高中生吧?至多大學一年級!他不
由想起在蔣管區時他那些同班的女同學。她們多是城市或鄉間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
可她們的革命熱情卻異常高漲,甚至超過了男同學。他記得在一次遊行中班裡有三
名女生被打傷;堅決與地主家庭決裂的黃雅麗;長一顆美人痣的紗廠老闆的女兒李
宛如;還有他一直偷偷愛慕著的美麗女子周諾君……
    女學生看見了他,停止了撈花瓣兒,也停止了唱,張著兩隻濕漉漉的手驚訝地
看著他。她的臉被河中的桃花映得通紅,她向他注視的那雙大眼睛使他猛然心跳。
啊!這雙眼竟與周諾君那般相像——清澈嫵媚而又透著淡淡的憂鬱。
    他想起自己在奔赴解放區前夕。曾冒著被捕的危險去女生宿舍,欲向周諾君傾
訴愛慕之情,但卻未見到她。她回家給母親過生日去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怎知命運偏不肯成全他,他只能懷著無比惆悵、失落的心情,離開了這座海濱之城。
    他不禁歎了口氣。
    「小同學,你好。」他與眼前的女學生打起招呼。他發現此刻她眼裡閃射出更
為疑惑的光,或許這是由於他的口音與其招呼方式都同本地人迥異的緣故。本地人
碰面頭一句話總是要問「吃了呀?」即使在田地裡、山崗下甚至茅房裡也不例外。
貧困的生活使人無時不把「吃」視為世上超乎一切的大事情……
    「您,您好。」她回答他,口音也不同於本地人。
    他朝她笑一下,指著河裡問道:「請問,河裡從哪來的這麼多桃花瓣兒呀?」
    她把視線轉向南面那座龐大而陰鬱的昆洛山,說:「山裡有個桃花夼,夼裡長
滿了桃樹。每年花開時若逢下雨,這條河裡就漂滿了花瓣兒。
    「哦,真是奇觀,真是奇觀!」他由衷地讚歎著,「這條河什麼名字?」
    「胭脂河。」
    「胭脂河?太妙了!」他看著果然像塗了一層胭脂的河面,喜形於色地讚歎道。
    他有些奇怪地問:「小同學,你撈花瓣兒有什麼用途呢?」
    「治病。」
    「桃花瓣兒可以治病。」
    「嗯。」
    「治什麼病?」
    「精神病。」
    他驚奇地問:「真的?」
    「這是我媽說的。她說從前姥姥村裡有個瘋女人,瘋得厲害,整天到處亂跑。
有一天晚下她餓了,找不到東西吃,就爬上一棵桃樹,一朵一朵地摘桃花吃,一夜
間把滿樹桃花都吃光了。天亮時,她從樹上下來就清醒了,從此一點兒也不瘋了。」
    他更驚訝不已了:「竟有這種事情!」
    女學生說:「也許桃花裡有某種尚不知的藥物成分吧。」
    他點點頭,問:「是你的什麼人有病呢?」
    「不是我家裡的人,是村裡的一個年輕媳婦。她真可憐。」
    「哦,是這樣。那麼她吃了桃花有效驗嗎?」
    「目前還沒有,」她的眼睛裡透出憂鬱,「她總不肯吃,得哄著她吃,我吃一
朵她才吃一朵……」
    「你也吃?」他定睛注視著面前的女學生,「桃花是什麼味兒?」
    她沒立即回答,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眨著,似乎在回味著桃花的滋味,「有點甜,
有點酸,有點香……」
    「讓我嘗一嘗,」他彎腰從河裡撈起花瓣放進嘴裡嚼起來,卻又立即吐掉,連
連咂嘴道:「不好吃,不好吃,沒你說得那麼多好味道。」
    女學生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說:「當然,要是花瓣兒的味道能比過桃
子,那誰也不吃桃子而吃桃花了,是不是?」
    易遠方也笑了起來。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已接近對面河岸下白楊樹的梢頭。田野上的霧氣已經消散,
陽光燦爛地照耀著綠色的麥田和紅色的河谷。
    女學生又開始撈起花瓣兒,易遠方幫著她撈。他感到河水很涼,聞得見河水裡
飄散著淡淡的香氣。
    籃子漸漸裝滿了,兩人停住手不再撈了,同時看著這只美麗無比的花籃。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她突然問道。
    「我老家是河南開封,開封府就是黑老包做官的地方。我六歲隨父母到青島投
親,後來就在青島定居下來,我父母都是國語教員,靠他們微薄的薪水供我上學讀
書……」
    「你在哪所學校讀書?」
    「山東大學,但差一年沒能畢業。」
    「這多麼可惜呀。」
    「我是學校負責學運的地下党黨員,後來身份暴露了,反動派要逮捕我,組織
上便把我送到解放區。」
    「在學校我也參加過學運,和同學們一起去市政府門前遊行示威……」
    「剛才聽你唱《五月的鮮花》,我就知道你是個進步學生。」
    她搖搖頭:「談不上進步,不過學生們總是嚮往進步的。看到社會這麼黑暗腐
敗,就希望能夠改變現狀。我們班好多同學都參加革命隊伍了,還有女同學,要不
是接到家裡的信,也許我會去的。」
    他點點頭,問:「你在哪裡上學呢?」
    「天津。」她回答,「我姨媽在天津,爸爸為讓我受教育,從小把我送到姨媽
家上學。」
    「現在念幾年級?」
    「高中二年。」
    「那快要畢業了。」
    她搖搖頭:「我已經輟學了……」
    「為什麼呢?」
    「我媽病了,我回家照顧她。」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爸爸,可他不在家,他去青島了。」
    「就這麼輟學了,今後怎麼辦呢?」他由衷地為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憂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怔怔地望著紅色河面。一抹暗淡的愁影爬上她俊
俏的面龐。
    這時,從西方遙遠處又傳來沉悶的炮擊聲。
    「我希望父親能回來把我和母親接走。」她轉向西方凝望著,久久凝望著。
    穿越過連綿丘嶺上空的炮聲,此刻似乎更清晰些了。
    他們的談話沒能再繼續下去,因為聽到小賈的呼喊聲。要上路了。易遠方告訴
他,他們的馬車要向東面去,如果她順路,可以一起搭。她點點頭,拎起裝滿桃花
的籃子。
    他們相隨著來到馬車旁。
    那匹公馬已吃飽喝足,精神抖擻地搖晃著長尾。趕車老漢還在埋頭梳理它的鬃
毛。這是一個頗有點古怪的小老頭兒,天麻麻亮時從區公路上路至今,易遠方幾乎
沒聽他說一句話,唯有聽到他吆喊牲口時女人般的尖嗓門。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李
家莊人。他是村貧協主席。
    老漢終於梳理完他的馬,悶悶地坐上轅杆。易遠方和小賈上了車,壓住車身讓
女學生再上,然而這時趕車老漢卻突然風響了鞭,受驚的馬撒蹄向前竄去,駛入河
中,女學生被甩在原處。
    「還有人!」易遠方和小賈一齊呼叫。
    老漢卻不理會,又甩響一鞭,呼嘯的馬車在河中疾奔,車輪軋斷那條平滑的紅
綢帶,瞬間駛上對面的河堤。
    易遠方只得怔怔地向後張望著,視線中女學生的身影在河岸上愈來愈小,最終
變成一枝花瓣兒似的斑點。

                                   2

    即使再過若干年,到他老態龍鍾,到他行將就本,易遠方都不會忘記那血與火
凝結的一夜,忘不了那條他將背負終生的「烏江」。
    從集結地鑽進夜幕,這支臨時組合的隊伍就開始在原野上狂奔,沒命的不顧一
切的狂奔,像被狼群追逐的獵物,又像追逐獵物的狼群。他們捨棄了道路,盯著天
上的星斗,以雁群飛翔的直線行程向北方猛插過去。那夥還鄉團匪徒此刻也以這般
速度撲向他們復仇的地點,他們得去堵截,會阻止一場迫在眉睫的屠殺。入春來,
這種屠殺便不間斷地在這狹長半島的地面上重演,屍骨成山、血流成河已不再是形
容。三月的夜晚寒氣逼人,易遠方聽著耳邊讓隊伍抖起的呼嘯風聲,似感到自己的
雙腳已離開地面,整個隊伍也如同在半空飛騰。此刻他們穿越的是半島腹地,一個
鬆軟的平坦地帶,在五萬比一比例尺的洛西地圖上可以找到這個瓜狀沖積小平原。
如果在白天,往東能看到那條貫穿平原的河流,看到高高河堤與堤上更高的白楊;
往西能看到那道逶迤形成平原邊緣的褐色山梁。可現在什麼都看不見,看見的只是
天上微弱的星斗和腳下近在咫尺的黑色地面。戰爭使平坦的原野佈滿彈坑,隊伍就
在這彈坑間躍上躍下,不時有人被絆倒連同身上松枝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聲音傳
出很遠。月亮還沒升起,大概還得過一個時辰。沒有風,風總是在黎明時重新刮起。
天地間萬籟俱寂,只有當從一座座黑丘似的村莊經過時,方可聽到幾聲淒涼的驢叫。
聽不見狗吠聲,狗已瀕於絕跡。在犬牙交錯的拉鋸戰中,敵對雙方都不能容忍狗那
靈敏的嗅覺與不識時務的騷擾。打狗隊把狗們追趕得走投無路。戰爭以它的最高利
益來決定外界一切的存亡興衰,強蠻得似乎不合情理。
    隊伍一口氣奔跑了三十裡,越過了彎曲如蛇的煙濰公路。這時月亮升起了,黑
幕撕開,天地間豁然開朗,皎潔的月光似從東方天際漫向大地的白色水流,隊伍也
現出它的輪廓,像信手撒向白色原野的一把黑豆,滾動不停。所有人都極度疲勞,
聽得見愈來愈粗重的喘息和由此引起的咳嗽聲,連這次行動的指揮者李區長不斷下
達的「快快」、「跟上」的口令聲,也被他自己的喘息弄得怪腔怪調,減卻幾分威
嚴。實際上此刻任何命令已失去意義,每個人都處於極限狀態,生命的慣性力量在
維持著這種奔跑,沒有什麼能改變它固有的節奏。易遠方感到似要窒息,胸腔隨時
都會爆炸,而他的頭腦依然清醒,思維異常活躍。
    到達預定伏擊地點辛苦莊時,天已近半夜時分。隊伍先停在村邊,未見異常動
靜,村子在月光下安睡著。人們松了口氣。這裡是他們的陣地,終於趕在了敵人的
前面,這幾乎就決定了戰鬥的前景。隊伍立刻繞向村子的另一側。辛苦莊如同它傷
感的名字,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佃戶村,夜色也未能掩蓋住它很瑣蒼涼的真面
目。這裡是匪徒們取道復仇地點小黃莊的必經之路,隊伍就在這裡完成伏擊。易遠
方只是在接受任務後才對這夥匪徒有所瞭解,匪首便是小黃莊逃亡惡霸地主黃金鑫。
明確的襲擊目標顯示著仇恨的深重又預示著未來屠殺的殘酷程度。
    隊伍迅速繞到村子西側。緊挨村邊有一道深壕,再往前是一片開闊地,月光照
耀著,開闊地上的道路,麥地和樹木依稀可見。不論從哪方面說這裡都是打伏擊的
理想之地。隊伍立刻佔領地形,閃著光亮的槍口從溝沿伸出,指向匪徒即將出現的
方向。
    埋伏下來,李區長立即命人進村,動員熟睡的村民立即轉移;調民兵趕來助戰。
他們雖占了天時地利,但力量終歸薄弱——為輕裝沒帶重武器,且多數參戰者都缺
少戰鬥經歷。當區委接到上級緊急命令時,區分隊早在半年前開到西線配合大部隊
作戰了。別無選擇,只能叫他們這些正在集訓的土改幹部拿槍打仗。打仗需要勇敢,
同樣需要經驗。
    他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過失。
    埋伏下不久,情況便緊張起來,開闊地盡頭出現一抹黑影,初像一條弓起的蛇
背,「蛇背再度弓起,變成一道黑浪向開闊地撲卷過來,伴隨著喧囂的聲響。是匪
徒,來遲一步的匪徒。所有人的心都緊縮一下,有人「嘩啦」推上槍栓,聲音是那
般刺耳,讓人心涼肉跳。「我斃了你狗日!」李區長咬牙切齒地低罵。如果能有執
行的條件,他確會毫不含糊地讓他的隊伍減去這壞事的一員。幸運的是敵人沒受到
驚擾,或許他們聽到也不會想到這裡已埋伏了隊伍。已經清楚地看到這夥赴人肉宴
席的匪徒們興奮而饑餓的步伐,也能夠判斷出這是一支稍多於伏擊隊伍的隊伍。如
果有機槍的話,這仗打起來就便當了,可惜沒有。只能叫敵人靠近,再靠近。愈近
又愈意味著戰鬥將加倍的殘酷。
    一聲槍響,像嬰兒出世頭一聲哭泣,劃過原野。幾乎同一瞬間,溝內幾十支步
槍同時爆響了。
    首先倒下的匪徒,不勝驚恐地看到前方的地面突然開出一行耀眼的紅花。
    生者與死者以大體相同的動作撲向地面。
    仗在解放區內打,槍聲一響,便宣告匪徒的偷襲計劃成為泡影,只有奪路而逃,
別無選擇。黃金鑫的烏合之眾被火力壓制在開闊地上,沒有立即撤退,似乎在躊躇。
雙方對射著,匪徒人手一支的美制卡賓槍把彈雨潑向陣地前沿,噠噠的連發聲像一
群猙獰漢子的狂笑,溝前地面塵土飛揚。隊伍難以進行有效的射擊,於是將手榴彈
向敵群擲去。匪徒們也以手榴彈還擊,爆炸瞬間的火花呈現出彼此的傷亡。「黃大
麻子!」溝內有人叫了聲。閃光中易遠方也看到一張白冬瓜狀的麻臉,旋即消失在
黑暗中——那是萬惡不赦的匪首黃金鑫。易遠方咬咬牙齒。他忽然意識到剛才把敵
人放得過近,臥在地上的匪徒輕易就能把手榴彈投進溝內,造成極大威脅。他急速
向李區長的指揮位置移動,要告誡他立即把兵力向殺傷範圍以外的溝兩邊收縮,然
後從兩側對敵人實行包抄,斷敵退路。硝煙與塵土彌漫的溝壕裡,易遠方跌跌撞撞
地行走,幾次被地上柔軟的屍體絆倒。沒等他找到李區長,局勢便起了變化。敵人
開始撤退了,向西方山巒地帶逃去。他們躍出戰壕追擊,在步槍子彈的射擊下,匪
徒像出殯隊伍不斷撒下紙錢那般把一具具屍體拋向原野。他們應該用小股兵力進行
一下狙擊。但他們沒有。這場夜戰雙方都打得毫無章法。
    局勢瞬息萬變,匪徒奔跑數裡後鑽進一座小村,像被一隻巨獸吞噬,不見蹤影。
隊伍向村中沖去,遭到攔擊。匪徒以村頭房屋為依託進行頑抗。隊伍被火力壓制在
村頭,欲進不能。易遠方心中生疑:匪徒進行這般的抵抗除減少生還的機會又有什
麼意義?村子頓時騷動起來,人與牲口的哭嚎聲連成一片,淒慘可怖。易遠方一陣
心悸:莫非匪徒不甘復仇計劃破滅,要在這裡進行一場補償性屠殺?但細想又不可
能,以往的經驗,還鄉團對他們的既定目標之外一般不感興趣,更何況要以犧牲自
身為代價?不久,便見黑壓壓的村民從村子溢出,惶然向北逃命。匪徒沒有干預,
任其從眼皮下循去。村東的戰鬥仍處僵持狀態,有幾座草房著火,火舌舔著夜空。
李區長認為群眾已無危險,便不必急於向村子發起攻擊,僵持只會使敵人趨向滅亡。
    他卻不知道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村子被包圍起來,由於兵力不足,只是一種鬆散的監視性包圍,主要兵力仍在
村東對峙,如果細心,會查覺敵人火力明顯減弱。這樣又僵持了一個時辰,敵人開
始突圍了。匪徒們掃射著從村南突出,沿一條乾涸的河床向正南方向逃竄。隊伍立
即收攏起來,在敵後緊追不捨。朦朧的原野上逃匪身影稀寥,已稱不上是一支隊伍,
只是一些散兵游勇。追擊的距離漸漸縮短,從兩側包抄的隊伍以更快的速度超越過
匪徒,眼見就要合圍,這時匪徒搶佔一段隆起的堤壩,躲在後面高叫投降。他們占
有地形只是為了安全的投降。一支支卡賓槍從堤後擲出,隊伍沖過去撿起槍支,同
時完成了合圍。
    十幾個跪在堤後的匪徒笨拙把雙手舉過頭頂。李區長借月光辨認著一張張鬼樣
的面孔,不見匪首黃金鑫,「黃大麻子呢?!」李區長聲音嘶啞。沒人回答。「他
死了嗎?!」仍無人回答。他「霍」地從身邊一個民兵手中奪過一支卡賓槍,拉開
了槍栓。「我……我說。」匪徒立刻爭先恐後,「他,他帶人去小黃莊了……」開
始的瞬間,誰都好像沒聽明白什麼,頭腦中一道閃電耀亮。停滯片刻,閃電過後那
越過蒼穹的巨雷炸響了。炸得人魂飛魄散。完了!所有人都在心裡哀嚎著,一切都
完了,罪惡的過失!他們本該在到達辛苦莊伏擊地點後立即派人去小黃莊,做出應
變準備,可是沒有;也本該在村民逃出村子時想到會混有敵人一起逃出,可是沒有。
他們高估了自己取勝的把握又低估了匪徒復仇的瘋狂。李區長釘子似地站立著,手
中的卡賓槍不停地抖動,嚇得匪徒趴在地上索索顫抖,終於槍管噠噠地吐出一串火
舌……
    隊伍以瘋狂般的速度撲向小黃莊。
    但是晚了。
    屠場在村頭的河道裡。
    奔出村子,便零星見到被害群眾的屍體,多為青壯男性,頭部被鐵器擊毀,血
漿模糊,面目難認。愈近河岸屍體愈加密集,青壯男性中雜有婦女和嬰孩,女人多
數被刀器穿胸而死,乳房被砍下掛在路邊樹杈上慘不忍睹;嬰孩被撕為兩爿,幼稚
的軀體如同剝皮後再行肢解的青蛙,內臟攤塗於地,似乎還在痛楚地抽動,讓人心
驚肉跳。鮮血浸濕道路,腥氣沖天,隊伍中有人發出鬼樣的嚎叫,更多人則瘋癡般
撲向河岸。
    踏上河堤,猶如迎面撲來一股從地獄深處刮來的陰風罡氣,使人猝然中瘴。易
遠方看到一幅今生決不會再見二次的恐怖場面:白亮的河灘上,一大片筍狀的人腿
從河沙中挺出,伸向天空,密密麻麻,參差錯落,千形百態。活埋!千真萬確的
「倒裁蔥」式活埋!急促、簡單又兇殘萬分的屠殺!易遠方大張著嘴,呼不出一絲
氣息,只覺有千絲萬縷的寒氣從脊骨向外穿透、擴散,把肉體連同靈魂一併凍僵。
恍惚間,他感到雙腳已邁進地獄的大門。
    仇恨如同這人腿的碑林血凝骨鑄。
    人們一步一步走下河灘,踏著肅穆、沉重的腳步,似乎怕驚擾了地下不幸的長
眠者。晨風習習,「碑林」輕輕搖晃,好像爭相向遲到的親人控訴如何被人強蠻地
種植在河灘上。沙灘已被血浸透,這是一條血的河流。走進「碑林」,更讓人觸目
驚心的是一雙雙腳——一雙雙倒踏天空的腳——腳上的鞋子大多脫落,赤裸的腳板
塗滿著血,殘留著死前的掙扎與痙攣。這裡是腳的世界、腳的空間,是人生不同階
段不同類型的腳的殘酷展覽:蒼老的、乾枯的、強健的、娟秀的、纖小的、鏟狀的、
荷葉狀的、樹疙瘩狀的、尖辣椒狀的……看一雙雙形態迥異的腳,便知埋於地下的
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者還是青壯。
    易遠方感到身體加速向地獄的深淵墜落下去。
    「砰」的一聲槍響打破痛苦的靜謐,易遠方回頭見李區長倒在血泊中,他大睜
著眼,斜對西面天空那半輪開始暗淡的月亮。
    棄于一旁的槍管吐著縷縷煙圈。
    這煙圖並不能為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劃出一個句號。李區長一定想這樣做,
但是不能夠!
    他以身謝罪,勇敢地為自己劃了句號。
    這一切,易遠方永遠不會忘……

                                   3

    李家莊——中國農村龐大肌體上一顆凡常的單細胞,像一隻灰色的蛋臥在一道
低低的河堤下。人類從古時起便喜歡擇河而居,且不說那些大江長河,即使一條細
如血脈的河流也總像穿珠子般穿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村落。李家莊地處半島東北,小
孩子爬上村中那株年愈百歲的白果樹向北眺望,便可看到在陽光下藍得出奇的海面。
本地人叫那海為北海。在這缺乏宏觀地理概念的窮鄉僻壤裡,人們習慣以方位來冠
稱周圍的事物,如東河、南山、北海、西溝、東南夼、西北灣等,不一而足,都以
「我」為中心。李家莊離北海十幾裡路光景,沿村東所謂東河的昆洛河向下游走去,
就到了蘆葦叢生的海邊。農活稍閑,村民便成群結隊地去趕海。女人和孩子畏懼那
壯闊的海潮,只在蘆葦塘裡捉拿螃蟹。男人們似乎不屑與女人、孩子為伍,他們幹
的是網魚或者釣蟶子這樣的「大事業」,然而他們的所得並不及女人們來得實惠。
村子往南三十裡便是那座猶如半島脊骨的昆洛山,人們對這樣顯赫的大山也不買帳,
只平平淡淡地稱之為南山。南山出產豐厚的山草,每年秋後,青壯村民推著小車去
山裡摟草,為嚴冬備下做飯取暖的燃料。面山靠海,取之不竭,成為李家莊人世世
代代的驕傲。小孩子從懂事起便懂得這裡是世間最好的居處。人們不到萬不得已不
背井離鄉,只有遇上災荒饑饉才承認那遙遠的神秘的關東才是塊真正的樂土福地,
攜兒拖女朝那裡邁進。然而不管他們在關東如何發達興旺,即使成為鋪金蓋銀的財
東,也總念著落葉歸根,於是一口口油漆鮮亮的棺槨在孝子賢孫們的簇擁下沿著他
們去時的路線返回故里,葬于列祖的身旁。似乎只有這樣人生才算圓滿,才算善始
善終。李家莊是一個中等村落,二百多戶人家,村子本身似無特色可言,其面目無
異於一般北方村莊的格局:在一排排低矮猥瑣的草房間時而崛起幾幢氣勢軒昂的青
磚大瓦房,那鮮明的對比又恰如它們和主人站在一起。也許誰也說不清這種畸形的
對比始於何時,然而人們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如同駱駝脊背上總有駝峰突起
那般天經地義。人們默默地重複著往日的生活,往日的一切都合情合理,祖先永遠
是後人仿效的楷模。先人種地之犁半尺下種八斤就下犁半尺下種八斤;先人把豬養
在窗下把屎拉給豬吃就養在窗下拉給豬吃;先人把杏樹栽在門前杏樹死後兒孫補栽
的還是杏樹;先人宴客的規矩是四盤八碗千百年後擺在八仙桌上的仍然還是八碗四
盤。世間萬事皆以古訓為道:仁義禮智信、三從四德、忠孝廉恥、種田交租、借債
還錢、犯罪交官、老實常在、富貴在天、福禍由命……世世代代,千古不變。
    然而,當易遠方雙腳踏進這座小村的肮髒狹窄的村街時,這裡已經發生了天翻
地覆的巨變。延續了數千年的生活秩序被完全打破:財主家的土地已被沒收,按人
口在全村進行分配;原一先最貧苦的人住進高聳的青磚瓦房,舊時的主人則去住草
棚、磨房、碾屋、破廟,甚至被掃地出門流落他鄉;原先財主女人身上鑲著金邊的
衣裳如今卻穿在窮人妻女的身上……舊時的倫理道德、是非觀念業已全面崩潰:從
來都認為世上富人養活了窮人,因為富人把土地租給了窮人,土地是存身安命之本;
現在則明白過來是窮人養活了富人,因為勞動創造出財富,勞動最神聖。與數千年
漫長歲月相比,這一切幾乎是變化於一夜之間,驚喜而迷惘的人們甚至來不及對發
生的一切進行思索,只好運用便當的翻轉邏輯來衡量客觀是非:「大肚子」都是壞
蛋,窮兄弟都是好人;有錢是罪惡,赤貧最光榮;革命就是造反,造反不講仁義……
    易遠方面對的是一個陌生迷茫的天地。
    副隊長席立江向他介紹了土改工作隊和村裡的一些情況。
    原來五名工作隊隊員(包括已調走的卜隊長)還剩下三人:隊員陳努力、袁升
火及副隊長席立江。卜隊長是因犯生活作風錯誤或者說喪失革命立場而離任的,他
被不法地主趙祖輝年輕而俊俏的兒媳婦拉下了水。土改初期趙祖輝被群眾打死,他
的兒子趙萬星逃跑了,家中剩下的兩個女人便串通起來向卜隊長發動了攻勢,蔔隊
長就在革命與女人中間做了錯誤的選擇。另一個調走的隊員是因為接受了地主李金
鞭投給他的一枚金戒指,在他忍不住偷偷拿出來欣賞時讓席立江發現,揭發了他。
易遠方和賈金餘頂替了這兩個意志不堅定者。
    就在易遠方進村的第二天晚上,村子出了一件事:巡夜民兵攔住一個偷偷向村
外溜去的女人。她是地主李金鞭的老婆邢金枝,從她身上搜出許多金銀首飾,經嚴
厲盤問,她承認是要把這些浮財送到外村窮親戚家藏匿起來。這件事引起工作隊和
村幹部的警惕,也引起翻身群眾的深切憎恨,強烈要求立即追查地主富農們埋藏起
來的浮財。
    追浮財是土改工作一個很重要的環節,浮財是地富財產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有的富戶擁有的金銀財寶的價值遠超過他們的不動產——土地、房屋、牲畜、作坊
的價值。在土改風聲乍起時,這些財產便被埋藏於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貧
苦農民在分得了土地、房屋、農具、牲畜之後,對這一部分資產仍然覬覦不忘,心
裡對「大肚子」們頑強保留其「封建尾巴」懷有不可名狀的仇恨,因為他們需要錢
購買種籽、肥料,配齊殘缺不全的農具及分到的一條驢腿之外的另三條驢腿。追浮
財在周圍其他村子已差不多進行過去了,李家莊由於卜隊長的原因使這一工作擱置
起來,因此落後了的李家莊需跟上步伐。
    這意味著一場與土改初期毫不遜色的殘酷鬥爭就要展開。看到工作隊員與村幹
部們被鬥爭激情燃亮了的眼睛,易遠方的心裡也膨脹著一般奇異的快感。
    小黃莊慘案的仇恨他一時一刻都沒有忘。
    工作隊和村幹部開了整整一天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立即禁止地富分子和他們
的家屬出村;第二天召開挖浮財鬥爭大會。
    當晚,由工作隊隊長和村主要幹部對鬥爭對象進行訓話,向他們交待政策,講
明利害,敦促他們主動交出埋藏的浮財。
    民兵隊長李恩寬把這些人押解在祠堂院內的廂房裡,等著「過堂」。
                           4

    這時天已黃昏。幕色裡,成群結隊的烏鴉在村子上空盤旋,發出「哇哇哇」的
淒厲叫聲,叫聲中時而摻雜一個女人更為淒厲的喊叫聲:「啊哈——幹不幹?不幹
堵死啦!」「啊哈——幹不幹?不幹堵死啦!」這是已經瘋了的趙祖輝的兒媳婦,
她勾引卜隊長的事情暴露後,村裡的婦女會要鬥爭她,會還沒開就把她嚇瘋了。她
整日在街上遊蕩,手裡揉著一團濕泥,見到男人就啊哈一笑迎上去,問一句:「幹
不幹?不幹堵死啦!」問完用手把濕泥「叭」地摔向大腿中間的部位。這種傷風敗
俗的動作實在讓人們難以容忍。民兵隊長李恩寬配合著婦女主任王留花教訓了她一
頓:李恩寬從她手裡搶過泥團朝她的臉部擲去;王留花則用針向她豐滿的胸紮去,
疼得她嗷嗷哭叫。後來她就不再重演那不雅的動作了,但瘋勁不減,仍然像往常那
樣呼叫不止。
    太陽落去,黑暗降臨,女瘋子不遺餘力的叫喊使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與惆
悵。
    首先被帶進屋的是剛剛犯有前科的李金鞭。這是一個四十七八歲、身體強壯、
長一副貓臉的漢子。在李家莊,論家財與地位除了大地主、村長李裕川,便是這個
貓臉李金鞭了,他有六十四畝好地、一群長年保持在四五十頭數目的羊、兩匹拉車
的馬、一頭犁地的犍子牛,還有一爿豆腐坊。他雇了三名長工、一個羊倌、兩名豆
腐坊工人和一名帳房先生,農忙時還要雇用短工。他家虐待雇工是遠近皆知的,是
公認的為富不仁者。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大災荒年間,他毫不留情地向佃農催
租逼債,致使春天餓死了好幾口人,而他卻把糧食囤積在自家墓地的墓穴裡,待機
糶售高價。由於墓穴過於潮濕,埋進去的糧食很快便黴爛掉了。論民憤他並不比被
群眾打死的趙祖輝小,可他要比趙祖輝狡黠幾分。每次批鬥前不論天氣寒暖都穿一
身棉襖、棉褲、戴一頂栽絨棉帽,裹得全身只剩一張圓貓臉兒。被毆打時他不失時
機地把臉埋於胸前。被打倒在地時又會很有技巧的滾動,把身體的要害部位躲避於
暗處。還可公道地說,是他的狡猾使他存活下來,也許人人都不免成為一個經驗主
義者,當李金鞭被帶進時人們又發現他故伎重演,可笑可憎。
    李金鞭被帶進屋後便深深地彎著臃腫的身子,低垂著頭,不知是為了表示恭順、
認罪,還是不想讓人看見他那張不討人喜歡的臉。或是二者兼有。人的強迫觀念有
時會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在土改前,要是有人向他借錢不還,他肯定會認為
這是罪愆,不可饒恕,更不用說剝奪他的全部土地和財產了。而現在,在眾目睽睽
之下,他對自己藏匿錢財的行為顯然在意識中已認為有罪了。
    審訊者除易遠方、席立江外,還有村長李茂生、貧農團主席申富貴、婦女會主
任王留花,包括押解受審者的民兵隊長李恩寬。
    「李金鞭!」村長李茂生首先執審。
    「有。」李金鞭立即回答,未敢抬一下頭。
    「你一再發誓割淨了封建尾巴,那些金銀首飾是怎麼回事兒?」
    「我有罪。」
    「你有什麼罪?」
    「我不該保留封建尾巴,我該死!可那些首飾是我老婆當初帶過來的嫁妝……」
    「你老婆家什麼成分?」
    「中農。」
    「中農成分能陪送得起這麼貴的首飾?」
    「這……」李金鞭一時難答,卻仍然狡賴不止,「她家裡是中農不假,可她爹
早年闖關東在黑河放過排子,存下一些家底……」
    「就算這些東西是你老婆帶過來的,就不是封建尾巴?」
    「我有罪,我把這些東西全部交公。」李金鞭確實滑頭,用已經不再屬￿他的
東西做空頭人情。但在第一個回合中,顯然已被李茂生擊敗了。
    易遠方默默地觀望著這對他來說還很陌生的鬥爭場面,他知道自己需要在這樣
的鬥爭過程中熟悉起來,以便更好地領導今後的工作。他覺得這位村長已頗具鬥爭
藝術了。席立江曾介紹過他的情況,他是扛活出身,一度給李金鞭幹過活,土改時
很積極,是個有章程的人。工作隊進村後卜隊長動員他入黨,他不肯加入,說:
「我知道共產黨好,可那個『黨』字我不喜歡。」不過後來他還是加入了,而且在
村原党支書李海參軍後他又兼任了支書職務。
    李茂生繼續審問李金鞭,動員他交出全部浮財,將功補過,然而他卻一再表示
手裡沒有一文銅錢了。
    最後李茂生通知他明天在鬥爭大會上交代問題,何去何從,由自己選擇。
    李金鞭被帶了下去。
    又一個被帶上來的是地主呂福良。這是個比李金鞭稍稍年輕、長得白白胖胖的
漢子,他學習李金鞭的榜樣也穿了厚重的棉襖。從面相上看,易遠方覺得他不是個
很兇惡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事實也是如此。他自己下地勞動,對雇工也比較和善,
當貧苦農民向他求助一點借貸時,他一般都會應允,在村子裡沒有多大的民憤。在
土改中自然無可避免地被剝奪了土地、房屋和牲畜,也挨了打。打他的多是些性情
怯懦的貧雇農,他們不敢像李恩寬那樣拷打趙祖輝、李裕川、李金鞭這夥兇狠地主,
怕以後一旦變天遭到報復,於是就專門毆打他,有的邊打邊咒駡:「你操你祖宗你
憑什麼霸佔了那麼好的娘們兒當老婆!」說他的老婆是霸佔而來並不符合事實,不
過他的老婆生得漂亮卻不假。據說死鬼趙祖輝當年曾私下對他表示,願出四畝好地
換得與他老婆的一夜風流。
    呂福良站在剛才李金鞭退出來的位置上,默默地低著頭。
    李茂生問道:「呂福良,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
    「知道知道。」呂福良抬頭看了李茂生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
    「知道就好,你打算怎麼辦哪?交不交出浮財,徹底割掉封建尾巴?」
    「我交,我交,我全帶來了。」
    全帶來了?所有人不由交換了下目光,隨之又一齊盯著呂福良。
    呂福良直直腰,把手使勁從棉襖領口處往下伸,掏出一隻小布包,是白色的,
在燈下很扎眼,像一塊閃光的銀錠,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李恩寬接過布包交給李茂生。李茂生在眾目睽睽下打開了布包:一隻金戒指、
一副金耳環、一隻銀鞋拔子,還有幾十塊銀元和一小堆銅錢。
    失望而質疑的目光。比起從李金鞭老婆身上搜出來的金銀首飾,這些東西就顯
得太微薄了,太不夠勁兒了。
    呂福良這麼痛快地交出的財物是他匿藏的全部嗎?
    肯定不是。
    當然,誰也不會認為他的浮財會超過李金鞭。一是他沒有作坊;另外他有了錢
就購買土地。他的家族從有了第一畝地時便形成一種世代相襲的痼癖:熱衷於買地,
土地甚於一切。要不趙祖輝就不會用四畝地做釣餌換取他的女人。但即使這樣,他
交出來的與大家期望的也相差太遠了,何況是在沒有對他採取任何壓力的情況下主
動交出。這不由使人斷定這是一種騙局。
    「呂福良你老婆那個臭×是打譜與我們貧雇農頑抗到底啦,你個狗日的王八蛋!」
申富貴破口大駡起來,他說話尖而快,幾乎沒有一絲停頓,因而顯得特別嚴厲。
    呂福良不知所措地可憐巴巴地眨著眼。
    李茂生問:「呂福良,你把所有的浮財都交出來了?」
    呂福良求救似的把目光轉向李茂生:「村長,我不敢保留封建尾巴,我全部都
交出來了。」
    李茂生說:「按你的家庭情況看,你肯定還有保留,肯定有。誰會相信五輩一
百多年的地主家庭就這麼一點小玩意兒?」
    呂福良:「說實話,本來還有幾樣東西,可是……」
    「啥東西?」申富貴趕緊追問。
    「六個小元寶、兩根金條、兩隻簪子、一串珠子,還有四副銀鐲子……」
    「埋在哪兒?」申富貴站起身來,好像立即要前去挖掘。
    「沒埋,叫……李裕川帶走了……」
    「砰」的一聲,是申富貴向呂福良投去的一隻喝水杯。
    呂福良「哞」地一聲大哭了,哭聲很悶,像老牛叫,這哭聲使易遠方感到厭惡、
憎恨。
    李茂生大喝一聲:「別哭了!」
    可他還哭,哭得極悲傷,眼淚和鼻涕一串串往下淌,他也不擦掉,直到察覺李
恩寬向他走過來才戛然止住哭聲,但是已經遲了。
    李恩寬抬手做刀狀向他的後頸處砍了一下,他出手極快又似乎沒有運力,只是
像驅趕蚊子般把手一揮,然而呂福良就直挺挺撲倒在地了。
    沉重的撞擊聲使易遠方生出一種復仇的快感。
    倒地的呂福良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恢復了原來的受審姿勢。也許他明白,既然
哭泣使他挨了打,那麼賴在地上更不會有好果子吃。
    可他卻沒料到,這時李恩寬已從腰間拔出一把刀來,他頓時嚇呆了,直愣愣地
瞪著眼。這時易遠方的心也不由往上一提,他不知道李恩寬要怎樣對付呂福良,是
威嚇他?還是來真格的?他早已從副隊長席立江口中得知李恩寬的情況,他確信他
在怒起時什麼都下得手。開始鬥爭地主時廣大群眾心裡有顧忌,不肯動手,李恩寬
不在乎,掄起棍子便打,惡霸地主趙祖輝就是死於他的棍下。後來他對人說,他打
趙祖輝時眼睛並不看他,怕看了心軟,就盯著拴在不遠處的一頭騾子。那是李裕川
家的騾子,有一遭踢過他,他恨它,就把趙祖輝當成那頭騾子來打,打死了。不過
以後再打地主時他就用不著那樣子,尤其是當了民兵隊長,他的鬥爭精神愈來愈被
人稱道。他也常犯些錯誤,主要是生活作風錯誤,他好色,他常說:咱老寬沒別的
喜好,就是喜好個娘們兒。開始他主要把眼光盯在地主富農家女人的身上,要是單
獨撞上這樣的女人他決不會輕易放過的。他在搬進李裕川家之後,把一個從外村來
探親的地主閨女帶到後院強姦了她,後來又和另一個民兵把這個閨女帶到另一個空
院輪奸了。他還企圖佔有呂福良的俊俏媳婦何桔枝,但沒有成功。工作隊和村幹部
批評過他的錯誤,他口頭上認錯,心裡並不服氣,說:「狗地主光玩我們的女人,
就不興我們玩他們的?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還說:「地主女人也是我們的勝利
果實,是果實就該歸我們享受。」他除了好色還好點財,他利用站崗的機會侵佔被
沒收的地主家財物:糧食、衣裳、農具等,只要得手就往自家裡拿。他是李裕川家
的長工,他總覺得戴上眼鏡的東家更顯威風,更叫他懼怕,於是頭一次鬥爭李裕川
就先一掌打掉了他的眼鏡,後來便把它據為己有。他確實有不少錯誤,但想到他在
鬥爭中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人們也就不再求全責備他了。
    眨眼間李恩寬用刀把呂福良的腰帶挑了,棉褲落了下來,露出裡面的褲衩,李
恩寬又一把扯了下來,這時只聽王留花驚叫一聲。也許是這叫聲把呂福良從迷沌狀
態中喚醒,他發出牛樣的一聲長呱,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李恩寬伸手向他的胯間摸去,口中罵道:「狗日的到底要尾巴還是要雞巴?」
    易遠方這才明白李恩寬要幹什麼了,血液在他身上急速地奔騰著。他知道如果
沒人阻止(不阻止便是一種認可),李恩寬會眼睛眨也不眨就把他閹割了,就像閹
割一頭豬。做為工作隊隊長,他頭一次面臨這種事態,不知該怎麼處置,他不由看
了李茂生一眼。
    李茂生卻有著充分的經驗,他朝李恩寬使個眼色,然後向呂福良厲聲喊道:
「站起來,不老實交代沒好下場!」
    呂福良戰戰兢兢從地上爬起,用手提著褲子,他瞅瞅地上的腰帶,又瞟瞟李恩
寬,沒敢妄動。
    李茂生繼續審問:「老實交代把浮財埋在什麼地方?」
    呂福良迸著哭聲回答:「村長,我說實話,不敢撒謊,東西真的叫李裕川帶走
了……」
    李茂生問:「李裕川逃跑前找過你?」
    呂福良說:「他叫我和他一塊兒逃走,我沒答應。」
    「你為什麼不跟他逃跑?」
    「我不想離家,我沒做過惡事,我尋思交出了地和房子,共產黨能叫我過日子……」
    「你怎麼能認為沒做惡事?你沒雇過工?你沒出租過地?這都是剝削,剝削就
是罪惡,你不明白?」
    「我……我明白,我有罪。」
    「你知道李裕川要逃跑,為什麼不報告?」
    「他,他說要是我報告了,以後他帶人回來殺我全家。我沒報告有罪……」
    「後來呢?」
    「後來他和我說,共產黨分完了地和房子,就追查浮財,誰也別想躲過去,不
如現在把浮財交給他帶出去,等以後平安了再還給我,我就信了他的鬼話,讓他帶
走了。」
    「你叫他留下字據沒有?」
    「沒有,當時我沒想到。」
    「一派胡言!」李茂生怒喝一聲,「你個有名的守財奴,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
隨便交人帶走,連張文書都不留,誰信你的鬼話?」
    呂福良絕望地哭訴道:「村長,我知道有口難辯呀!可我說的是實情,往後要
查出有半個假字,我受千刀萬剮,嗚嗚——」
    「我們會查清的,你回去好好反省,明天在大會上繼續交代問題,再頑抗下去
就把你交給李恩寬!」
    呂福良被帶下去。
    易遠方萬萬不曾想到,被民兵隊長再一個帶上來的竟是李朵,那天在胭脂河邂
逅的女學生,不由驚訝地睜大眼睛。這時他的直覺一下子告訴他:她是逃亡惡霸地
主李裕川的女兒,不會錯。他腦中又迅速閃出那天在胭脂河邊的情景,猛然醒悟趕
車的申富貴為什麼不肯把她帶走。區委書記老何曾對他講過申富貴的情況,如同他
吉祥的名字,申富貴確實富貴了大半生,直到土改前三年還佔有幾十畝好地、一匹
馬、一掛車,他長年雇一名長工幹粗重的農活。如果在土改中劃定成分,他起碼可
以劃為富農,但他卻忽然破產了,成了窮光蛋,土改時定了貧農成分。從富農到貧
農,從敵人到貧農主席,這番巨變首先得歸咎於他的年輕漂亮的老婆,他是憑家產
娶到這個俏娘們兒的。可這個娘們兒有些怪異,她對漂亮強壯的男人比富裕殷實的
家業更感興趣,偷偷與本村一個小夥子通姦,當姦情發展到乾柴烈火的局面被老漢
察覺。他自如無力與那強健的姦夫匹敵,就告到村長李裕川那裡。李裕川並不怠慢,
立即派村了捉來姦夫淫婦,不問青紅皂白,吊在梁上一陣好打,然後每人罰十塊銀
元,那娘們兒窮家出身,並無私房貼己,交不出銀元,李裕川便責成老漢代交,這
判決怎麼說也不能算公道。而那女人以後並不收斂,依舊通姦不止,老漢卻不敢再
告了,他捨不得交出銀元。誰知李裕川並不罷休,仍讓村丁捉姦,捉到便如法炮製,
先打後罰,這樣老漢便需按老婆跟人睡覺的次數往外交錢。說來李裕川著實可惡,
他懲罰姦夫淫婦並非出於維護道義,而是他看上了老漢的三十畝好地和那匹馬。果
然不到兩年工夫,老漢破產了,地和馬都典賣給李裕川。他成了赤貧,後來老婆又
跟那個負債累累的情夫下了關東。土改時鬥爭李裕川,老漢積極帶頭,勇猛異常,
後被選為貧農主席。易遠方聽了這樣的介紹頗感迷惘:該如何看待申富貴幾乎是一
夜間的興衰與階級變遷?財產與人的本性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做為一個對農村狀況
所知不多的土改工作隊隊長,他確實感到迷茫。
    李朵沉靜地站著,用些許質疑與驚慌的目光看著她面前的人,就像一個女學生
站在執考老師面前等待提問那樣。易遠方察覺到她認出了他,可她沒表示出什麼,
只是目光在他身上稍多一些的停留便移開了。
    她的目光又使他想到周諾君。
    李茂生開始訊問:「李朵,你回村幾天了?」『
    李朵回答:「五天。」
    李茂生:「為什麼一直不向村裡報告?」
    「報告?我不知道還要報告。」
    「回來後出過村子沒有?」
    「出過,去胭脂河撈花瓣兒。」
    「撈花瓣兒卜撈花瓣兒做什麼?」
    「給小婉治病。」
    「她咋還揚著頭?低下頭!」說這話的是王留花,這是今晚她頭一次說話。她
是婦女主任,她應該對李朵說話。
    李朵沒吱聲,只是忽閃著大眼睛看著王留花,好像沒聽清她說的什麼,也沒按
她的指令低頭。
    王留花剛要發作,李茂生又開始問話了。
    「李朵,李裕川逃到青島後,你和他通過信嗎?」
    「通過信,」李朵回答,「後來天津和青島不通郵了,就中止了。」
    「他的地址是怎樣寫的?」
    李朵沒有立即回答,久久看著李茂生。
    李茂生又問:「他的地址是怎麼寫的?」
    李朵探詢地問:「茂生叔,為什麼要問我爸爸的地址呢?」
    李茂生:「我們什麼都可以問,你必須如實回答。」
    李朵仍然疑惑地注視著李茂生,問:「你們要去把爸爸抓回來嗎?茂生叔,是
要去抓爸爸嗎?」掛在梁上的馬燈光線很暗,可仍能看清李朵驚慌不安的神情。
    「抓不抓是我們的事,你不必問,只要你說出地址。」
    「抓到爸爸,你們會怎樣處置呢?茂生叔,我想知道這個。」
    「我們沒必要告訴你這個。」
    「爸爸會得到公正的處理嗎?祖輝大爺沒經法律程序給打死了,對爸爸也會這
樣嗎?」
    「法律程序,」李茂生哼了一聲,「地主老財壓榨剝削窮人,有法律程序嗎?
他們對窮人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有法律程序嗎?」李茂生儘管是農民,但他的
思辨和口才極好。易遠方覺得他對李朵的駁斥是有理有力的。他不由又想到小黃莊
慘案,黃大麻子殺得全村雞犬不留,又是經過了什麼法律程序了?當然他又不認為
李朵是有意站在地主階級的反動立場上,而只是書生氣十足。
    「不告訴我爸爸會得到怎樣的處置,我就不能說出爸爸的地址。」李朵斷然說。
    一時空氣緊張,易遠方沒料到李朵會這麼理直氣壯地拒絕說出地址。這無疑要
觸犯眾怒,同時又毫無意義。他很清楚,青島是敵佔區,即使知道地址對李裕川也
奈何不得。李茂生自然也知道這個,所以他也不再追問下去了。
    「你父親李裕川是個罪惡累累的大惡霸地主,沒受到懲罰就逃跑了,但遲早有
一天會被捉拿歸案的。」李茂生說,「你是他閨女,從小享受著他剝削得來的果實,
當闊小姐、進洋學堂,你不覺得這同樣是罪惡?」
    李朵想了想說:「茂生叔說的都是事實,我們家確實欠下了鄉親們不少債怨。
爸爸不在家,我是他女兒,我願意向村裡的鄉親道歉。」說著她向前深鞠一躬。
    道歉?鞠躬?人們又是一怔,誰都沒想到會出現如此一番情景,易遠方也感到
意外。不過他似乎覺得可以理解李朵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的道歉是真誠的,是滿懷
懺悔之意的,但她卻不知道在這殘酷的階級廝殺搏鬥中,這般的道歉、懺悔就有些
滑稽可笑了
    果然聽到有人笑出聲來。是王留花。
    「道歉頂屁用,廢話少說,急溜溜把浮財交出來!」申富貴說。
    李朵被王留花的笑弄怔了,也沒聽清申富貴機槍掃射般的話,只是茫然地看看
王留花,又看看申富貴。
    李茂生說:「李朵,這裡不是洋學堂,是李家莊,你得以實際行動為你的家庭
贖罪,把浮財全部交出來!」
    「浮財?」李朵轉向李茂生,「啥浮財?」
    「浮財就是金銀財寶,金戒指、金耳環……」
    「我有一副金耳環。」李朵說。
    她向後撂撂頭髮,從耳朵上取下耳環來,上前遞給了李茂生。
    這副耳環沒引起任何人的興趣,李茂生接過順手丟在桌子上。
    他說:「我們要的不僅僅是你個人這點點小玩意兒,而是要你家的全部浮財二
你們家有許多金銀首飾,金條、小元寶、金簪子、金鐲子、珠子、瑪瑙、翡翠、銀
元、銅錢,數量很大的,你必須交代埋藏地點,隱瞞是不行的,明白嗎?」
    「我……明白,土改啦,這些財產應該交出來,可我不知道埋在哪兒,我真不
知道埋在哪。」李朵說。
    李茂生用手撥弄著桌上的金耳環,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們知道你是知
道的。」
    「我不知道,茂生叔。」
    「你媽會不告訴你?是她和李裕川一塊兒埋的,今晚叫她來交代問題,你不知
道,為什麼要代替她?」
    李朵說:「我媽病了,起不來炕,我和恩寬哥說了,就替媽來了。」
    李茂生說:「你替她來就得把問題交代出來。」
    「可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叫你媽在明天的鬥爭大會上交代。」
    李朵急了:「我媽病很重,身體虛弱,我請求你們不要鬥爭她,行嗎?茂生叔。」
    李茂生說:「這辦不到,不過,要是你回家向她問出浮財的下落,告訴我們,
就不鬥。」
    李朵低下頭不吱聲,過了會說:「我一定向媽問出下落,告訴你們。」
    「嗯,一定得問出來。」李茂生說,「還有,你記住,「從現在起不准離村外
出,直到交出全部浮財為止,聽見了?」
    「可是,我還得去河裡撈花瓣兒……」
    「不行!」李茂生斷然拒絕。
    「這……這是不能中斷的……」李朵著急地說,她忽然把目光轉向易遠方,閃
閃地看著他,這是求助的目光。易遠方對她目光的含意是明白無疑的,他心中不由
一陣慌亂,可他又很清楚自己無法幫助她。
    他低頭避開了李朵的目光。
    李朵給帶下去。
    下一個是富農孫永安。

                                   5

    早晨村子籠罩在霧氣裡,炊煙升不到空中去,摻合在霧氣裡使人窒息。這不由
使易遠方想到多霧的青島,那裡的霧氣要比這裡的清新,飽含著大海的氣息。每當
濃霧彌漫在城市與海濱,便聽到從大海的遙遠處傳來一聲聲低沉悠長的牛陣,迷途
的船隻循著聲音便能穿過霧慢安全歸返。本地人傳說海裡有一隻神牛,是這只善良
的神牛忠貞不渝地為航海人造福。他記得曾多次與周諾君辯論這只神牛存在的可信
性。他從唯物論的觀點對此表示懷疑,周諾君卻堅信不移。她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
天主教徒,於是他就嘲笑她是天主的女兒。她承認自己有著濃厚的宗教思想,但這
並沒影響她傾向革命。昨晚睡下後他又想到了周諾君。
    易遠方去一個叫李鎖子的貧農家吃飯,為廣泛聯繫群眾掌握情況,工作隊員都
是單獨到各戶吃派飯。易遠方走進祠堂大門向西拐去,走到村中那株白果樹下,碰
見了趙祖輝的兒媳、名叫小婉的瘋女人,這是他頭一次見到這個掀起一場波瀾爾後
又失去神智的女人。此時她正專心致志地搖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掛在樹上,她扯
著另一頭把繩子搶圓,就像在跟誰玩跳繩遊戲那樣。她搖著,按繩子旋轉的節奏哼
唱著:從官道上過來一個俏小夥,他是俺來喜哥你為啥不理我……她反復哼著這兩
句,神情很平靜。易遠方發現她不像常見的瘋女人那般蓬頭垢面,倒像一個注意修
飾打扮的正常女子。她長得很好看,不然也難被娶進財主家。易遠方沒料到她竟如
此年輕,比李朵大也大不了幾歲。看見這瘋女人他不由想到他的前任卜隊長,就是
為這個女人,卜隊長不光彩地回他的家鄉長豐了。
    易遠方頗有些恐懼地輕輕從小婉身後繞過去,聚精會神的小婉也沒看見他。
    進村幾天來他面臨著許多考驗。吃派飯也是一種考驗。昨天他在一個叫李忠保
的貧農家吃飯,他住在村頭的一幢破草房裡,屋裡像個垃圾堆,牆壁被柴煙熏成了
黑色,地上到處是麥根、破瓦片和碎布,一條狹窄的土炕占去屋子的一半空間。他
的大閨女正在炕上睡著,躺在一床滿是灰塵的被子下面,消瘦的胳膊從破窟窿裡露
出。她得了結核病,不住地咳嗽、吐血,走到屋便聞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李忠
保的老婆幾乎用手把飯裝進一隻碗裡,就叫他坐在炕沿上守著那個快死的女孩把飯
吃下去。他知道,在這些飯筷上面,在呼吸的空氣裡,都已沾染了結核病的細菌,
可是必須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飯吃下去。當時他的心情是沉重的,這就是中國農
村的現狀,是貧苦農民生活的一個縮影。如果說他的學生時期的革命熱情是來自書
本,來自空洞的理念,那麼在這戶貧病交加的農家裡,他才真切地認識到革命之對
于中國,尤其對於廣大農村中苦難的農民是何等的緊迫不怠。
    他走進李鎖子家。李鎖子是一個叫人說不出年齡的農民。他高高的個子,體格
強壯,相貌粗獷,單看那一臉皺紋好像已五十開外。可他的行動矯健,肌肉發達,
又像只有三十多歲的模樣。莊稼人先從臉上老,他的老婆也同樣是滿臉皺紋。從屋
裡的陳設看,這戶人家不比李忠保富有,但收拾得還較乾淨。他們給他吃的是麵條,
麥面、豆麵和地瓜面合在一起的麵條。
    「昨天黑下你們工作隊和村幹部溜牆根來著?」陪他吃飯的李鎮子冷丁問了這
麼一句。
    易遠方一怔,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李鎖子說:「我看見了,沒想到你們公家人也溜牆根,看人家兩口子在炕上幹
事兒。」
    易遠方的臉「刷」地紅了。他不再吱聲,埋頭悶悶地吃飯。他知道無法對李鎖
子解釋什麼。昨晚放走了李金鞭等人,緊接便開始了對他們進行秘密監視,以便找
到藏匿浮財的蛛絲馬跡。不管怎樣看待這一行動本身的道德性質,但卻是十分必要
的,也是行之有效的鬥爭方式。事實上也確實收到了效果。從偷聽李金鞭黑下和他
老婆的談話都證明了他手裡仍然掌握著不少浮財,這就對下一步鬥爭李金鞭心中有
數。自然,監視中也無意看到了一些不應該也不必要看到的事情,譬如普通農民諱
莫如深的夫妻生活,但這又實在是無法回避的。在監視前對人員進行分工時,李恩
寬提出他去監視呂福良,當時大家心裡都覺得不妥,可又沒理由反對,李茂生便提
出讓他和李恩寬一起去,他就去了。呂福良住在村子後面一座孤零零的草房裡,這
草房的原主人已住進他的青磚大瓦房。黑下月亮很亮,照得草房像落了一層厚霜。
李恩寬把他帶到房子後面,進入月光的陰影裡。李恩寬躡手躡腳靠上一隻亮著燈光
的窗子,用舌頭在窗紙上舔出一個洞,向裡看去,他忽然發現李恩寬的身子像打擺
子似的抖起來,抖得十分厲害,也聽得見他愈來愈粗的喘氣聲。他趕緊向他靠過去,
小聲問:「怎麼啦李恩寬?」李恩竟沒回話。他碰碰他的背又問了一遍,李恩寬才
回過頭,暗中兩眼像火樣亮,說:「快看!」他就學著李恩寬的動作把窗紙舔破,
把一隻眼對過去,這瞬間,只見一團白光閃閃,他差點叫出聲來,連連倒退幾步,
身體也不自禁地顫慄起來。眼前依然亮著那團白光,這團白光直到他回到祠堂也未
熄滅。他只聽得李恩寬對眾人大罵呂福良:「那王八蛋一邊哭一邊和老婆幹,告訴
他老婆交不出浮財就割雞巴,兩人就一邊幹事一邊哭,好像有了今日沒明日,這個
王八狗雜種……」他聽李恩寬大罵時心裡也膨脹著對呂福良的憎恨,也包括對自己
的不可名狀的憎恨。他的情緒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浮躁過。去李朵家「溜牆根」的
王留花回來也憤憤不平。這不僅因為她沒探聽到有價值的線索,還因為她看見李朵
臨睡前的衛生習慣,她恨恨罵道:「她娘的那小妖精上炕前還得洗洗臊胯子,就像
叫十八個男人操過了……」積怨甚深,貧苦農民不放過一切渲泄仇恨的機會,這本
來可以理解的,即使過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千百年來貧苦農民承受的欺壓屈辱確
實太深重了,就像地層深處的岩漿,火山一旦爆發,也就不會恪守這樣那樣的規範。
而現在,他卻沒想到李鎖子對他們「溜牆根」的行為提出了異議,李鎖子同樣是貧
苦農民。他感到困惑。
    易遠方草草吃了飯,離開李鎖子家。這時天已清朗,霧氣消散,太陽把熱力傾
瀉在狹窄肮髒的村街上,暖洋洋的。避風向陽處聚集著一些老頭子,一樣的肥大的
破棉襖,一樣的下面紮著帶子的黑棉褲,一樣的乾枯的佈滿皺紋的臉,一樣的肮髒
的八字鬍。他們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曬太陽,又脫下棉襖捉蝨子,用指甲擠,用殘
缺不全的牙齒咬。這樣的「戰鬥」他們楔而不舍地進行了一生。當易遠方從他們面
前走過時,他們才稍稍停下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這個「公家人」。
    白果樹下,瘋女人小婉仍在,但不再搖繩圈了,許是搖累了,或是獨自玩膩了。
此刻她一動不動地倚在樹上,向東望著燦爛的天際,陽光在她臉上照出清晰美麗的
輪廓。她已經不是那個勾引革命者的小婉了,而是瘋女人小婉,易遠方想。她的罪
過已同她的靈魂一道消失了。她只是一具軀殼,一具美麗的軀殼。李朵千方百計要
把她喚醒、復蘇。想到這,他的面前出現一雙閃閃的眼睛,眼睛裡射出祈求的目光。
這目光叫他面對小婉不由生出一種畏怯的心理,他想避開小婉,從她的身後繞過去。
然而,這時小婉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現出興奮的表情,她直愣愣地盯著他,邁大
步向他走過去,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腳。小婉沖他笑了,笑得放浪而嫵媚,笑過向他
發出響亮的詢問:「幹不幹?不幹堵死啦!」他的頭皮突然一陣發涼,下意識把手
按在腰間,朝她吼道:「老實點兒,不老實開會鬥爭你!」小婉沒被嚇退,又嘻嘻
笑了:「鬥爭俺,憑啥鬥爭俺?俺是革屬!」他不知怎樣擺脫這瘋女人,正在這時
從小學校裡傳來一陣鐘聲,是召集開會的鐘聲,這鐘聲叫小婉一怔。他趁機逃離了
小婉,沒走多遠又聽到小婉向他的呼叫:「憑啥鬥爭俺,俺是革屬,俺是革屬,誰
敢鬥俺……」
    他沒再回頭,大步向小學校奔去。

                                   6

    上午的鬥爭會成果豐碩,挖出一千塊銀元,打死了李金鞭。小學校院裡熱鬧得
像唱戲,全村男女老幼情緒高漲,密密麻麻的人群顯示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藍。這種
顏色的洋布便宜,婦女都用它給男人和孩子做衣裳。在這一片黑暗當中,點綴著白
色和土灰色,這是窮得連染料和洋布都買不起的人穿的家織的土布衣。在這暗淡的
黑色中間,還摻雜著零星的鮮豔色彩,不是這個姑娘穿的紅褂子,就是那個年輕媳
婦穿的綠褲子,再不就是那個懷抱嬰兒頭上戴的五色小「龍帽」。男人坐在會場的
最前面,一邊鎮定地抽煙,一邊談話,議論著今天要開的鬥爭會,時而罵幾聲狗地
主。他們小心地從掛在腰間的小皮荷包里弄出一小撮煙葉,把它裝進黃銅煙鍋裡,
然後用火鐮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把點燃了的火絨按在煙鍋上。這袋煙點著後就傳來
傳去,使得它在燒完之前至少有四五個人都吸上一口,稍停,另一人又裝上一鍋。
男人們抽煙聊天,女人們就做起從家裡帶來的針線活兒:有的撚麻繩,有的用已經
撚好的麻繩納鞋底,一邊做活一邊拉著家長里短,無非是誰家的媳婦嘴饞誰家的婆
婆心狠。小孩子們在大人面前嬉鬧玩耍,興高采烈地歡呼著:「鬥大肚子嘍!」鄉
間缺少娛樂,小孩子平常可以看到的熱鬧場面只有娶親和出殯,如今又增加一項就
是開鬥爭大會。平時他們總盼著開會,得到消息便奔走相告,早早抱著凳子、蒲團
去會場占好位置。有時他們也效仿大人開他們自己的鬥爭會,找出一個孩子扮成
「大肚子」,叫他彎腰和遊街,直到把這個「大肚子」鬥爭的哭叫起來才盡興散去。
在人們焦躁不安地期待下,民兵們終於把今天要鬥的人押進了會場,會場頓時鴉雀
無聲,幾百雙眼睛一齊停止轉動,像盯著被捕獲的野獸般盯著這些人。其實,多少
年住在一個村子裡,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都不陌生,可是在知道了這夥人是他們
的敵人後就突然感到陌生了,並且充滿了仇恨。他們開始懂得該怎麼算剝削帳,他
們把自己的幾十年還有先宗列祖的數百年間交納的租糧加在一起,忽然目瞪口呆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數字。這個數字足以購置上百畝土地以及蓋一座
像樣兒的青磚大瓦房,可是狗日的地主沒有叫他們實現,剝削得他們輩輩一貧如洗。
現在看到這夥仇人像狗似的被押進會場,心裡就實實在在的痛快。走在最前面的是
易遠方已經見過的李金鞭、呂福良、孫永安,走在後面的是女人:李金鞭的老婆邢
金枝、呂福良的老婆何桔枝、李裕川的老婆李朵的母親王曉存,還有趙祖輝的老婆
小婉的婆婆趙楊氏。這群剝削者後面跟著攜棒的民兵隊長李恩寬。他一改平時裝束,
穿一身暗紅色舊衣,村裡人都知道他有這樣的習慣:每次開鬥爭會前都要換上這身
舊衣。因為打死趙祖輝時,血把他剛分的新衣染紅了,使他大為懊喪,因沒人給他
洗衣。後來他就準備了這身「工作服」,用時穿在身上,不怕血污;不用時掛在民
兵連連部的牆上,像一面火紅的旗幟。先鬥李金鞭,這是事先商定的,因對他心中
有數。李恩寬把他向前推推,還是村長李茂生問話。易遠方、中富貴、王留花坐在
臺上。開始並不順利,李金鞭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還一口咬定不再有一文銅錢了,
打死也沒有了。話已說絕。群眾憤怒地呼起口號,下面就輪到李恩寬了。他又把李
金鞭往前推推,沒說什麼,就開始給李金鞭解棉襖扣子,李金鞭怔著。李恩寬不動
聲色地緩緩解著,一點兒也不粗暴,甚至有些溫情,就像一個心地善良的弟弟在細
心照料一個患呆癡病的哥哥。轉瞬間棉襖扣子全解開了,這時,李金鞭突然清醒過
來,他掙扎著哀求著不讓李恩寬把棉襖脫下,他明白只要卸下這副「甲胄」就性命
難保了。他的反抗激起李恩寬的憤怒,照準他敞開的前胸打了一拳。這時李金鞭的
老婆「哇」地大哭起來,朝李恩寬跪下了,叫著:「恩寬兄弟行行好,饒了俺吧,
饒了俺吧……」王留花離開座位向她走去,伸手撕她的嘴,血淌了出來,不住地往
地上滴。她憋住了哭,但依然跪著。這邊李恩寬已把棉襖脫下。會場有點亂了,有
人喊叫:「把狗日的褲子也扒下來!」「扒下來!」「扒下來!」李金鞭呆癡了,
直直地瞪著眼。這時李恩寬掄起棒子朝他打去。頭一棒打在肩膀上,只聽「哢嚓」
一聲,會場上所有人都聽見骨頭斷裂聲。李金鞭應聲倒地,殺豬似嚎叫著,滿地打
滾。李恩寬仍一棒一棒打下去。易遠方心頭不由一陣顫粟,他有生頭一次見這般不
顧死活的打人場面。他在大學時曾聽一位同學講過名貴補藥阿膠的製作過程:用棒
子將驢子活活打死,讓驢血最大限度地積澱在驢皮中。李恩寬此刻就像在打一條准
備製作阿膠的驢。易遠方不知李恩寬此時心裡怎樣想,可他知道自己在想著小黃莊
東河裡那片人腿的「碑林」,他努力去想那座「碑林」,想那一雙雙腳的模樣。他
聽到李金鞭的老婆重新發出的哭聲,她邊哭邊道:「他爹交出來吧,交出來吧……」
李茂生讓李恩寬停手,朝李金鞭問:「李金鞭你老婆說叫你交了,你交是不交?」
這時李金鞭已完全癱倒在地,鮮血淋漓。他的嘴唇動了動,接著掙扎著爬起,一瘸
一瘸地向村外走去。民兵、村幹部、群眾跟在後面。太陽照得村外明朗,空氣裡漂
著植物的苦香。李金鞭走到河堤上的一株歪脖柳樹下,用手朝樹下面指指。立刻就
有人開始挖掘,很快挖出一隻罎子,裡面裝滿了銀元,數了數整整五百塊。五百塊
大洋。人們喜笑顏開,全村每戶可分到兩塊半。喜悅之後緊接著又是憤怒:這個狗
地主口口聲聲沒有了,結果還保留這麼多,沒准還不止這些呢。「叫他全部交出來!」
「兩塊半夠買個屬!還得叫他交!」「不全交出來就揍死他!」人們狂喊著。土改
鬥爭是這樣與農民的直接利益相關連,不僅每一畝土地,每——頭牲口,甚至每一
塊銀元銅板。由此而激起的革命原動力便可想而知了。易遠方首次想到這一問題。
趁熱打鐵。渴望得到更多收穫的群眾迫不及待地在河邊圍成一個新會場。李恩寬又
繼續拷打李金鞭,群眾喊口號助威。李金鞭終於頂不住了,同意再交。他已經爬不
起來了,就讓人抬著順河堤向下走去,又來到一株古怪的歪脖樹下時,李金鞭伸手
指了指,挖地三尺,這次挖出的是一隻相同的罎子和數量相同的銀元。幹部群眾的
心情激動,人們漲紅著臉,不知該喜還是該怒,一齊臭駡著李金鞭。李茂生走向前
問道:「李金鞭,你還想把其餘的保留嗎?」李金鞭吃力地吐著字音:「沒有了,
真沒有了。」李茂生說:「沒有了?沒人相信你的話,群眾的情緒你看見了,若再
不識時務,可就死到臨頭了!」「給我香。」李金鞭說,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
白得像紙。李茂生問:「要香幹什麼?」「我……我要起誓。」「起什麼誓?」
「我起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再有叫我斷子絕孫……」李茂生忽然抬頭看看易
遠方,這是徵詢的目光。易遠方遲疑了一下,沒表示什麼。這時又響起口號聲:
「別相信狗地主的鬼話,接狗日的!」「李恩寬揍狗日的!」「讓我起誓,讓我起
誓……」李金鞭呻吟著。直覺告訴易遠方,李金鞭確實不會再有了。農民迷信,一
般是不敢違心起誓的,怕遭到上蒼的報應。對李金鞭的鬥爭該結束了。他剛要把這
想法告訴李茂生,可忽然又猶豫起來:相信一個地主的指天發誓而停止鬥爭,是不
是要犯右傾的錯誤?這時卻見李恩寬從人堆裡揪出一個青年,他是李金鞭的侄子,
叫李吉年。「我累了,你揍他!」李恩寬向他發出命令,同時把棒子交給他。李吉
年沒接棒子,李恩寬給了他個嘴巴子,說:「你他媽不願和地主本家劃清界限,是
不是你給他窩藏了一壇銀元?嗯?」李吉年立刻嚇得兩眼發直,「沒有,沒有,你
千萬別冤枉好人哪……」在挖浮財鬥爭中,群眾對窩主是十分憎恨的,一旦發現了
窩主就與財主同等治罪,打死窩主的事在鄰村屢見不鮮。於是李恩寬一定要證實他
是窩主:「你是好人?你是好人為啥不打壞人?你不打壞人就是同夥,你是同夥就
證明你是窩主,你是窩主我就得揍死你!」他揮去一棒子。李吉年畢竟年輕,躲過
去了,但卻屈服了。表示願意以實際行動與他的反動本家劃清界限,證明自己沒有
充當窩主的角色。他兩手哆嗦著接過棒子,掄起朝李金鞭打去,他不敢用力,又不
敢不用力,邊打邊流淚,嘴裡嘟囔著:「我叫你不交,我打死你。我叫你不交,我
打死你。嗚嗚——」奄奄一息的李金鞭已不禁打了,很快咽了氣。接著被填進歪脖
樹下剛挖出的洞穴裡埋掉了。人們抬著銀元返回了小學校會場,接著鬥爭王曉存。
剛挖出的一千塊銀元吊起人們更大的胃口,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李裕川是村裡的
首富,在任村長期間又不乏敲詐勒索,聚斂的財富肯定不在李金鞭之下。他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王曉存是一個面容憔悴而不失風韻的女人,易遠方曾聽李茂生
介紹過她的情況:她出身於一個大戶人家,父親是青島恤養院院長,頗有些文墨,
善寫會畫。她幼時曾跟她父親讀書作畫,學識不在李裕川之下,人品更居李裕川之
上。她為人平和、通達,待長工、丫鬟不薄,在村裡人緣也不錯。李茂生認為,如
果她能痛痛快快交出浮財,群眾不會把她怎樣。問題是她家的浮財究竟落於何處,
還叫人難以猜測。昨晚王留花去她家偷聽,李朵回家後便向她詢問浮財埋在何處,
並勸她全部交出,她告訴李朵浮財全部叫李裕川帶走了。任李朵再三追問,她仍然
是這種說法。當時李茂生和易遠方認為,王曉存的說法並非完全不可信。李裕川為
人奸猾毒辣,他既然處心積慮要把呂福良的浮財騙走(是否成功另當別論),更不
會把自己的留下。當然這種分析並不影響對王曉存的鬥爭、李茂生開始向她追問,
她的回答果然同昨晚聽到的一般。群眾又高呼口號,又到了李恩寬出場的時刻。但
這次李恩寬卻不肯下手了,他以「好男不跟女鬥」為理由把打人的特權轉讓給王留
花。王留花欣然應允,大概她也覺得對付地主女人自己責無旁貸,站起向王曉存走
去。王留花是個十分命苦的女人,易遠方聽到她的苦難經歷後十分同情。她是外鄉
人,從小賣到這村給人當童養媳,受盡虐待。她盼著長大與男人合房成婚,心想那
時就有人疼了,誰料沒等到那一天,男人在秋天去南山砍草滾了坡。從此她就開始
守寡,長年雇給財主家推磨,一推就是二十多年,推的身體都變了形,右半邊身子
向前傾斜。轉慣了磨道,走直路倒頭暈,黑下上航一閉眼就聽見磨響。她的死鬼男
人叫呂喜子,村裡平輩人都叫她喜嫂子,其實她從沒沾過男人身子。要是說苦難與
鬥爭性成正比的話,王留花就是。身為婦女主任,在鬥爭中對財主家女人她從不心
軟。此刻,易遠方眼盯著她,王曉存也盯著她,整個會場的人都盯著她。她沒從李
恩寬手裡接過棒子,李恩寬那根粗圓的棒子她奈何不得,只見她從發譬上拔出一根
針來,以異常敏捷的動作向王曉存身上刺去。王曉存發出一聲慘叫,險些跌倒。王
留花舉手再紮,這時李朵不知從哪兒奔了過去,快步置身于母親和王留花之間,用
身體護住母親。王留花的這一針紮在她的肩膀上,只見她全身一下子繃緊,雙腳原
地一跳,卻沒叫出聲來。她瞪著王留花,一字一字地往外吐:「你紮吧,紮吧,紮
我吧……」王留花說:「就紮你,老娘知道你的小×癢癢了,要不幹嘛天天黑下洗?
老娘給你紮幾下,叫你舒服舒服,過過癮!」說著伸手往上撩起李朵的旗袍下擺,
這時李朵抬手打了她個耳光,清脆的響聲就像趕車人炸了一記脆鞭。王留花呆了,
身體保持著剛才瞬間的姿勢,紋絲不動,如同打飛了魂魄。此間會場上所有人都怔
了,不知所然了,長時間地沉默著,好像在集體回憶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整個小
學的院子靜無聲息,似乎還回蕩著那聲耳光的回音。這時李朵的母親「轟」地倒地
了。易遠方是最早清醒過來的人,他大呼一聲:「散會!」又立即讓人把昏死過去
的王曉存抬回家去。中午時分,從村頭那座草房裡傳來哭聲,是李朵的哭聲。當易
遠方和李茂生等人聞聲趕到,李朵的母親身體已經僵硬了,無法挽救了。李朵緊緊
抱住母親的軀體不放,誰也無法把她們分開。據說,王曉存回家蘇醒過來後,便借
故支走了李朵,李朵從出門到歸來不過片刻時光,那女人便抓緊這點寶貴時光結束
了自己的生命。王曉存是這天死去的第二個人,緊追她腳步的是美人何桔枝。她是
替呂福良而死,那是當天中午。鬥爭呂福良的情景使易遠方感到沉重。這個軟弱的
人用一遍一遍的誓言,用一把一把的淚水乞求人們相信他的話,卑躬屈膝,可憐巴
巴。但這一切都未能奏效。易遠方清楚,並不是大家完全不相信他的話,而是根本
不想饒恕他,因他的行為確實讓人痛恨:寧肯把錢財交給惡霸地主卻不肯交給貧雇
農,憑這一條他說什麼都無用。「我擔保,」他一遍一遍這麼說,「以後從李裕川
手裡要回來一定如數上交,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轟。」李恩寬把他按在地上跪著,
問他:「你這遭對老子說明白,到底是留尾巴還是留雞巴?嗯?!」他眼睛不眨地
盯著呂福良。易遠方突然知道他要來真的了,他從他的眼光裡看得出,李恩寬將說
到做到。可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對呂福良身體的這部分如此地難容,耿耿於懷。會場
立刻由喧鬧轉而肅靜,呂福良也似乎明白在劫難逃,魂飛魄散,癱倒於地。李恩寬
又轉向身後站立的何桔枝,問道:「何椿枝,交不交出浮財來?不交,就一刀斷了
你的『糧草!』」他說完這話後的目光很異樣。何桔枝始終深埋著頭,從上午到下
午一直是這樣。聽了李恩寬的問話她仍然低頭不語。一撮垂下的頭髮被風撫弄。易
遠方承認,她的面目、體型都是十分俏麗的。不要說在這窮鄉僻壤之處,即使在青
島,在闊小姐雲集的大學校園裡,像她這般天然無飾的美麗也不多見。「斷了你的
『糧草』!」這話使易遠方好像看見了什麼,朦朦朧朧,迷迷離離,他只覺得自己
的心不停地沉下去。他不由抬頭看看何桔枝,何桔校仍無聲地垂立,沒絲毫表情。
也許她比呂福良清醒,明白說什麼都是徒勞。險惡關頭女人常常比男人冷靜。李恩
寬見等不到回答,就拉著呂福良進到與主席臺毗鄰的一間教室裡,隨之便聽到毛骨
悚然的嚎哭聲——李恩寬下手割雞巴了。這哭叫聲愈來愈慘烈。易遠方血往頭上沖
去,沖得他頭暈目眩。他不贊同李恩寬如此施刑於人,想奔進教室裡去制止,去告
訴李恩寬可以用對付李金鞭的手段來對付呂福良,但不要這樣。可他沒有離開座位,
像被一根繩索捆綁住,動彈不得。呂福良又發出死前的嚎叫,這時何枯枝抬頭看著
村長李茂生,說:「村長,放了他吧,我交,我交出浮財,我知道藏在哪兒……」
李茂生聽了一怔,接著飛一樣沖進教室裡。易遠方也緊跟於後,進到屋中。他看見
呂福良已赤身條條被李恩寬按在一張課桌上,鮮血淋淋,像一頭剛剝去皮的豬。他
是趴臥在桌於上的,顯然是企圖用這種姿勢保護住那個李恩寬決心要剷除的部位。
李恩寬竭力要把他的身體翻動,他雙臂緊緊摟抱住桌子,不使李恩寬成功。他的還
未喪失的求生本能確為自己贏得了時間。李恩寬惱怒地盯著進來的人。「住手吧,」
李茂生對他說,「何桔校要交浮財了。」仇恨未消的李恩寬用刀向呂福良的臀部紮
去。臨時做出決定:會場不動,由民兵看守住呂福良和其他被鬥的人,讓何枯枝帶
工作隊和村幹部去挖浮財。決定宣佈後會場立刻騷動起來,群眾要求一起去挖浮財,
並呼著口號,隊伍就浩浩蕩蕩出了村。在村口何椿枝站住不走了,她提出要求:帶
她的女兒小燈一起去。她的要求不能說是合理的,但在這緊要關頭,只能滿足她。
於是立即派人去她家領來小燈。她和呂福良生了兩個孩子,大的男孩子在土改初期
便送去她的中農成分的娘家了。易遠方看著這個小燈,她五六歲的樣子,長得酷似
她的母親,穿一身紅衣,確像一盞點亮了的小燈。她瞪著吃驚的眼睛望望母親,又
望望圍著母親的一大圈人。何桔校沒說什麼就牽著她的手向村外走去了。這時太陽
開始西斜,這個時光的光線是一天中最明媚、最輝煌的。易遠方看到田野比幾天前
又綠得濃重些,那是地裡開始返青的麥苗兒和田埂路邊上瘋長的青草,星星點點的
小花在綠叢中顯得十分鮮豔醒目。小燈向她的母親要這些野花,何枯枝就彎腰從路
旁采下幾朵交給小燈,小燈又給自己插在髮辮上。後來何桔校又把小燈抱起來往前
走,人們跟在後面,只能看見她把小燈抱得很緊,時而把小燈的臉貼在自己臉上,
好像對女兒說著什麼。又走了一段路停住了,放下小燈,揮手讓她回村去,小燈聽
話地蹣跚著向村子走去了。易遠方滿腹狐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向身旁的李茂
生問道:「再往前是什麼地方呢?」李茂生想了想,答:「前面有她家的一塊地,
沒准東西埋在那兒吧?」李茂生只記得那兒有她家一塊地,卻忘了地裡還有一口井。
這口井就留下了何枯枝的命。就在這天深夜,呂福良帶著他的女兒小燈逃出了村子。

                                   7

    春天的腳步加快向前移動,漸漸逼近夏的邊沿。綠色的原野已不再綠得那麼單
調了,耀目的天空下,大地宛如一塊彩氈從天邊鋪接到天邊。
    鬥爭暫時停止下來。不是因為死了幾個人,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犁地難免
要切斷幾條蚯蚓,踏死幾隻蟲豸的道理一樣。暫停是因為上級發出突擊春種的緊急
通知。挖浮財幾乎使人們忘記了農村,忘記了土地還需要犁耕,需要施肥及播種,
因為誰都不難發現從地裡挖掘銀元比在地裡勞作得益要多。就在李金鞭死去的當晚,
沿河數裡河堤上所有軀於歪斜的柳樹下都被人挖掘過。當早晨的太陽升起,人們看
到的河堤已經千瘡百孔。
    然而,季節確實不容遲緩了。
    幾天來,易遠方和工作隊的所有成員一起投入到繁重的勞動中。席立江出身農
民,其他隊員也大都來自農村,種地是行家裡手。易遠方則很生疏。量材而用,他
就幫沒牲口的農戶拉犁種地,小賈和他一起。從事牲口的工作自然無需技術,卻要
付出更多的力氣,繩套深深地嵌進肩窩,身子彎曲得幾乎貼著地面,喘息不止,汗
流如注。腳踏濕潤肥沃的大地,他的思緒卻在馳騁,一幅幅畫面周而復始地在眼前
閃現,而最終畫面總要凝固于李朵打王窗花耳光的那一瞬。那是怎樣的一掌,至今
仍使全村人感到羞怒難當,也感到震驚而迷惘。鬥爭對象在鬥爭會上打村幹部的耳
光,這樣的事情在整個解放區也屬空前,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理應堅決打擊,挽
回影響。在當天下午鬥爭呂福良之前,王留花以最強硬的態度要求先鬥爭李朵,」
但他和李茂生沒有答應,他們擔心報仇心切的王留花會要了她的命。他單獨找王留
花談了話,先稱讚她的階級鬥爭性強,應繼續發揚,同時又含蓄地指出她在鬥爭李
朵母女時有些不妥之處。王留花卻不承認有什麼不妥。她問他:你是說應該用棒打
不該用針紮?他搖搖頭,不知該怎麼對她講。後來他問她:為什麼你紮她第一下時
她沒反抗,而你再紮時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說:因為第二下把她紮痛了。他說:不
對,你還沒紮下時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說:那是她囂張,是她的階級本性。他沉默
不語了,他想也許她真不明白李朵拼死打她耳光的起因吧,要這樣再說什麼也是無
用的。但他最後告訴工留花,立刻鬥爭李朵是不合適的。當時王留花恨恨地看著他
說,你們工作隊和俺們貧雇農不一條心,卜隊長搞地主女人,你包庇地主女人,俺
去區土改工作團告你!他沒再說什麼,可他知道這幾句話的分量是很重的。王留花
沒再緊追這件事是因為後來村子裡出了鬼魂,首先是有人黑下撞見李金鞭的鬼魂,
光著膀子,在村街上遊蕩,嘴裡一聲連一聲地念咕著:給我香,我起誓,給我香,
我起誓……後來幾乎全村人黑下躺在炕上都聽得見他這要焚香起誓的聲音。再後來
又有人說看見了王曉存和何桔枝的鬼魂,王曉存脖子上拖著根草繩,何枯枝滿身滴
水,兩人結伴而行,時哭時笑,易遠方不相信有這種事,深夜時他與賈金餘持槍在
村街巡邏,並沒撞見傳說中的鬼魂。奇怪的是回去睡下後他聽到了李金鞭對他的呼
喚,聲音很小卻很清晰;易隊長,你知書達理,給我香,給我香!……他翻身坐起,
開亮手電,卻沒照到什麼異物。再躺下耳畔又響起先前的聲音,弄得他滿腹狐疑,
徹夜不眠,捱至頭一聲雞叫,李金鞭喋喋不休的囈語才戛然而止。一連幾天,村子
都陷入一片迷亂恐怖的氣氛中,人人自危,黑下不敢出門。直到後來家家燒了紙錢,
掛了桃枝,村子的夜晚才安靜下來,鬼魂消去。易遠方在日光下看著滿街飄飛的紙
灰和家家門楣上鮮豔的桃枝,茫然若失。緊接又出怪異,有人早晨開門發現懸掛的
桃枝一夜間變得光禿,枝上繁茂的花朵不知下落。之後每晚都有幾家再現這種狀況,
人們剛剛平復的心境又生疑懼。易遠方卻突然徹悟:一定是李朵為小婉摘去了桃花。
她仍然在為小婉治療。她的母親死後他曾經見過她一次,那是一個西天開始抹霞的
傍晚,村南的田野看去有些紫紅。李朵在一塊空閒地裡剜野菜,他看見她還是原先
的裝束,只是頭上多了一條白布帶。她低頭剜菜,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劉海下
面蒼白泛亮的額頭。他向她走過去,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剜菜。他默默地
看著她,後來他就不看她了,眺望著南面沉鬱的昆洛山。他心裡堵得很,不知該對
她說些什麼。對李金鞭的死他並不感到惋惜,他是罪有應得,而且他是那麼緊密地
把他與小黃莊慘案聯結在一起。但他對李朵的母親王曉存的死卻感到一種隱隱的歉
疚。那天鬥爭會前他看見兩名婦女把面色慘白、身體虛弱的王曉存架往會場時,他
心中倏然閃出一念:可不必叫王曉存參加鬥爭大會,可以組織幾個人到她家裡追問
浮財下落,這樣既堅持了鬥爭又顧及了病人。但他終於沒講出口。一個工作隊隊長
提出這樣的鬥爭方式會使人感到不可思議。他沒有提出,於是便有了後面的事態及
李朵那異乎尋常的一掌;於是又有了王曉存欲以解脫女兒的死亡。一個人的命運竟
如此微妙地系於另一個人的一念之中。還有何桔枝。當他發覺她的行為異常時曾企
圖阻止她再往前走,甚至包括李金鞭,李金鞭要求焚香發誓時他的直覺告訴他不會
再有銀元了。阻止還是不阻止,說話還是不說話,這些都決定於一念之間,而一念
之差使決定了人的生死存亡。這不由使他感到沉重。他仍然默默地望著南面巍峨的
昆洛山,輕輕對李朵說:「回你姨家去吧。」他停了停又說:「早點離開村子吧。」
李朵停止剜菜,沒抬起眼睛,卻搖了搖頭。「為什麼呢?」他問。李朵沒有吱聲,
又繼續剜起野菜。他後來就從地裡走開。再後來也就是當晚,他讓小賈避開眾目給
她送去一點糧食、一點鹽和一盒火柴。現在他不由想到:李朵不肯離村,莫非就是
為了不停止對小婉的治療?這實在又是沒有道理。
    這天掌燈時分,有一陌生人趁夜色潛入李家祠堂,神色慌張,左顧右盼。這時
祠堂只有易遠方一人。席立江和其他隊員去戶下吃飯還未回來。易遠方發現這個不
速之客,立刻把他喝住。這人急忙上前搭話,說道:「你是易隊長吧?我姓蔔。」
「姓蔔?」易遠方張大眼睛,盯著他,「你,你是個隊長?」那人點頭應是,向他
伸過手來。易遠方伸出自己的手,卻繼續審視著這個自稱卜隊長的人。他三十出頭
模樣,體格健壯,眉目清朗,只是在燈光下面顯倦容,恍惚不定的眼神透出內心的
畏葸不寧。他難以相信這便是卜隊長——他那聲名狼藉的前任卜正舉。當他在區上
接受李家莊工作隊長職務時,這位被解職的人已回他的家鄉了。他不曾想到還會見
到他,更不曾想到他竟然有勇氣再次出現在李家莊。這個意志不堅定者給工作隊留
下難以洗滌的恥辱,每當村子上空回蕩著瘋女人小婉的叫喊時,人們便條件反射地
記起這個品行不端的人,同時發出幾句咒駡。他是沒有理由再出現在這塊地面上的,
然而他卻像幽靈一樣駕著黑夜降落在他的面前,這叫他心中生出不可名狀的憎惡。
卜隊長提出要單獨和他談談,不想見到工作隊其他的人。出於一個後任者對前任的
禮貌,他儘管不情願可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把他從工作隊辦公室帶到自己住的廂
房內。
    對方剛剛坐下便說明來意,他要求易遠方今晚帶他找到小婉見一面。因為他不
便於自己單獨去找。
    「她瘋了,難道你不知道嗎?」易遠方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憤怒對他質問道。
    「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見到她,」他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無論如何請你幫忙,
讓我見一見小婉……」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沒這個必要了!」易遠方硬邦邦地拒絕了,他不看
他,而看著桌上油燈搖曳不定的火光,「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無論是你,還是我們
工作隊,都只能為此而羞辱!」他眼裡射出冷峻的光。
    沉默。
    他同樣直直地盯著豆粒狀的燈光,燈光在顫抖,他的身體也似在顫抖。他說:
「我知道,我的錯誤,不,我的罪過,是不可饒恕的,我給黨的工作造成損失,是
我害了小婉,害了可憐的小婉。我要澄清事實,向所有人澄清事實,不是小婉勾引
了我,那種說法不是事實,不是小婉勾引了我……」
    「不管是誰勾引了誰,事情沒有兩樣!」
    「不,問題是不應歸罪小婉,小婉是清白無辜的!」
    易遠方呼了聲,冷冷地說:「你現在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為小婉正名,
可小婉已經瘋了,瘋了的人是不會在乎自己的名聲的。」
    「不是的,已經晚了。」他面呈悲痛,「可我還要說清楚,小婉不是壞女人,
即使她瘋了,我也要為她洗清冤屈。小婉從來就沒勾引過我,她是個好女人,是個
苦命人,她家裡窮,嫁進趙家門就像掉進了地獄,受盡了欺侮淩辱,趙祖輝那禽獸
還不斷地糟蹋她,她不從就往死裡打,她想逃出火坑。我認識她時並不知道她是趙
祖輝的兒媳。後來……我答應她,等土改後她和趙家離了婚,就把她帶走,這就是
事實真相。這些我都對席立江講清楚了,可他不相信我,我對他說可以處分我,千
萬不要鬥爭小婉。可是……她瘋了,小婉沒做妨礙土改的事,更沒破壞土改,她希
望土改成功自己得到解放……可她沒等到那一天就瘋了,是我害了她,我不能丟下
她不管。我聽說精神錯亂的人見到當初給她造成刺激的人就能恢復神智,所以我要
見她,想辦法讓她恢復神智。就是好不了,我也不拋棄她,我要求把她帶走,一起
回我的長豐老家,我會好好待她,伺候她一輩子……」說到此,他已經淚水滿面,
聲音便咽了。
    易遠方驚訝地聽完這席話,儘管他說得沒有條理,雜亂無章,但表達的意思卻
一清二楚。難道他與小婉的關係果真如他表白的這樣嗎?在解放區的土改中,地富
們慫恿自己的妻女腐蝕村幹部及工作隊,這類美人計早已屢見不鮮,而前任卻把自
己和小婉的事情說成一種例外,塗上堂而皇之的色彩。這真實嗎?就算是真實,也
並不能博得他對他的同情與諒解。不論怎麼說,一個土改工作隊長在自己工作的村
子裡與一個地主的兒媳偷歡,這是革命紀律不能容許的,他沒有權力為自己的醜事
辯解。至於小婉,她已經瘋了,榮辱存亡對她失去意義。
    但是,這位前任的到來真的會給小婉帶來轉機?會使她恢復神智?他想,如果
有一線希望,也應該讓他試一試,就像李朵使用桃花那樣試一試。
    易遠方站起身來。
    來到街上,月亮已升中天,照得屋頂和街面像落了一層雪霜,給春天更添幾分
料峭。易遠方不由打了個寒噤。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荒唐,帶一個蛻化
墮落者去尋找他的相好,而且在深夜,傳播出去,滿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他想,著
與席立江商量一下,自己可減少些干係。但席立江是決不會同意的。前任的事情就
是他報告上去的,至今對他仍耿耿於懷,他不會成全他。不會!易遠方迷惘地望著
街中那棵龐大的白果樹,月光在樹冠上像開出白花。那天早晨,他就是在這樹下見
到小婉的,那情景他難以忘懷。
    易遠方帶他來到小婉住的草房前。
    開門的是趙楊氏。當她看清門外的兩個人,嚇得渾身直抖,聽到易遠方的詢問,
好容易才說清楚小婉不在家。
    易遠方又帶他向村東李朵的住處走去。
    小婉果然在這裡。
    為謹慎起見,易遠方先把李朵叫到屋外,向她介紹了這位前任並說明來意。她
回村晚,並沒見過這位前任隊長,但知道他那不良的名聲。她久久地盯著他,月光
映著他慘白的臉。
    進到屋裡,見小婉盤腿坐在炕上,很安靜,但一見到來人就立刻亢奮起來,雙
膝跪起,嘻嘻笑個不停。易遠方和李朵留在門口,讓蔔正舉一個向她走近。他走到
炕前,向小婉淒聲呼叫:「小婉,你怎麼啦!」小婉看看他,並無異常反應,依舊
嘻嘻笑個不止,從炕上的小筐裡抓起一把桃花向他頭上撒去,嘴裡嚷:「真好看,
真好看!」他撲向炕前,向小婉仰著臉,「小婉,你看我是誰?我是喜來呀,我是
卜隊長呀!」小婉還是不停地笑,又向他頭上撒去一把桃花,「噢,真好看,真好
看……」他忽然捂臉哭了,但他又趕緊止住。他把身體使勁向小婉探過去,張開雙
臂,迸著哭聲喊道:「小婉,跟我走,跟我走,我是喜來呀,大名蔔正舉,小名喜
來子,我告訴你的呀,你怎麼不認我啦?小婉……」小婉仍無動於衷,笑得更癲狂
了,不停地把桃花撒出去,邊撒邊嚷:「噢,真好看,真好看……」
    卜正舉落滿桃花的身體僵住了,眼珠恐怖地凝固著。
    他終於沒能成功,沒有把小婉喚醒,也不能把她帶走。可是他決定留下來。他
要繼續幫助小婉回憶,直到能把她帶走為止。

                              8

    形勢突然緊張起來,從青島方向傳來的炮聲明顯密集,悶雷似的銜接得沒有間
隙,在夜晚聽來就像響徹在昆洛山。上級如此通報:青島守敵企圖向外蠶食擴展,
東占嶗山北占鋸山以構成固守之屏障。與敵大規模軍事行動的同時,還鄉團又加緊
活動,萊西縣又連續發生幾起血案。李家莊所處昆洛山以北地面尚算平穩,昆洛山
是一道天然屏障,又有重兵把守,敵正規軍與別動隊都難以插足。上級下達指示,
從山後各村抽調民兵支援西線的鬥爭,李家莊去了十七名。
    易遠方親自將這十七名出征民兵送到區上。在區上開了幾天會,他又單獨將李
家莊挖浮財鬥爭的情況向區委做了彙報。回村後席立江和李茂生向他彙報了兩件事:
用挖得李金鞭的銀元回買來的一批牲口已拉進村,等待分配;民兵隊長李恩寬告發
了李朵,說李朵企圖勾引他下水,條件是不再開她的鬥爭會。席立江又補充說村裡
的婦女會正準備開李朵的鬥爭大會。這消息使易遠方感到驚訝,他不相信李朵會勾
引李恩寬,他的直覺告訴他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他問席立江:「審訊過李朵嗎?」
席立江說:「審訊過,可她一句話不說,怎麼問都不回答,不開口就是認了,錯不
了。前有車後有轍,這一招是地主狗女人的拿手戲。」第二個小婉!易遠方心裡想。
他又問什麼時候開鬥爭大會,席立江說本來準備明天,可今天殿后村來人把她抓走
了。接著李茂生又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殿后村位於昆洛山下,村後那片山巒本是
李裕川的,土改前村裡的十幾戶人家都是李裕川的佃戶,李裕川要他們每年給他提
供相當數量的山貨及柴草,做為山巒的地租。剝削程度很重,土改劃定成分村裡竟
無一戶夠得上中農。他們說叫李裕川剝削得這麼慘,光分了山巒還不行,得叫他交
出浮財。可來村後聽說李裕川跑了,他老婆死了,就把李朵抓去了,說什麼時候交
出浮財什麼時候放人。易遠方聽後問道:「為什麼不阻攔住呢?李朵不是鬥爭對象,
這一點我們是清楚的,上次鬥爭會她提出代替她母親,我們並沒有同意。」席立江
說:「她在鬥爭會上打了村幹部,性質就變了,何況後來又發展到腐蝕拉攏幹部。」
易遠方不再說什麼了,他決定立刻趕到殿后村,把李朵要回來,否則李朵將凶多吉
少。他讓小賈在剛買來的牲口中挑一匹可騎的馬,小賈在部隊給首長當通迅員,善
騎又懂馬性,很快便牽來了一匹光澤可人的棗紅馬,又找到一副鞍韉,披掛起來。
易遠方匆匆上路了。
    棗紅馬沿著胭脂河奔跑。時近中午,直射的陽光把河水照得耀眼,河灘上的砂
礫、堤上楊樹新綻的葉片都閃閃發亮。放眼望,前方那座威武大山依然保持著沉鬱
古板的黛黑色,只是在它與天空連接處鑲有一道亮邊兒,這亮邊其實便是昆洛山前
後兩縣份虛幻的分界線。
    易遠方取道的是一條捷徑,河流穿越大地總是尋找捷徑。他沒進過昆洛山,他
知道沿河而上,用不了兩個鐘頭便可到達山腳下,到達那個貧困的全村無一例外都
是佃戶的殿后村。愈是貧窮的地方,階級的壓迫便愈是嚴酷,階級的對立亦愈為尖
銳。這是生活的常識。易遠方對即將要與之打交道的殿后村貧苦農民,內心充滿著
深深的同情。僅僅從他們的境況而論,中國目前正進行著的這場大革命便是得道天
助,人心所向的。它的宗旨就從總體上決定了這一事業的屬性。殿后村的佃農們要
他們的東家償還其罪惡所得,無疑是正當而合乎情理的。然而採取抓走一個女孩做
人質的方式又變得不那麼合乎情理了。他想,人世萬事大概都是在合情理與不合情
理間倘佯吧?人人有自己的主活目的,崇高的或者不崇高的,然而人們在實現崇高
目的時卻理應按照崇高的方式行事,這一點似乎不應懷疑。從哲學角度看來,表現
事物屬性的不僅僅是宗旨與結果,更包括過程,任何結果都是過程的產物。過程自
始至終放射著光彩:紅、黃、黑或白,而這些色調又會像基因般深深地沉澱於果實
之中,久遠地遺傳著果實的品質。易遠方近來常常進行這種「哲人」式思索,而結
果常常使他陷入更深的迷茫中。
    快馬加鞭,昆洛山愈見其龐大猙獰了,像鋪天蓋地的烏雲迎面追壓下來。那濃
重的色彩使人感到寒氣習習,聽得見呼嘯。易遠方看見兩道山梁在山腳的交疊處臥
著一個鴉窩似的小村,那便是殿后村。他沒料到,他竟然在他們到達之前追上了殿
後村的人,一夥從背影便見其貧窮可憐的人進行在堤上的窄路上,像一團活動的土
堆。李朵的學生旗袍像一朵小花開在上堆間。
    易遠方策馬從堤下追過人群,然後又調轉馬頭登上堤壩,翻身下馬,立在窄窄
的路間。
    殿后村的人仍然大搖大擺地住前走,直到走在易遠方咫尺之前才站住,一雙雙
眼睛奇怪地打量著他。這時李朵也看見了他,同樣面呈驚訝。
    「喂,鄉親們,」易遠方和氣地打招呼,「辛苦啦!」
    「隊伍上的同志,到哪兒去呀?」前面一個戴舊氊帽的中年漢子問道,易遠方
在灰布衣雖然沒級紅領章,但那漢子一眼便看出他是隊伍上的人,他認為這個隊伍
上的人要打聽路徑。
    「就到你們村呀。」易遠方說。
    「到俺們村?」漢子及另外的人一齊問道。
    「我是李家莊土改工作隊隊,我姓易。」易遠方先自報家門。
    眾人聞言又一齊把眼光轉向人中間一個留稀疏山羊鬍子的小老頭,易遠方猜出
這個神情異於眾人的乾巴老頭是這夥人裡拿著章程的角色。他手提一根光滑的木棍,
看他的相貌和手裡的棍子,易遠方不由聯想到小時候在天成戲院看的那出《蘇三起
解》裡的崇公道,他仍還記得崇公道那兩句怪調怪腔的戲文:公道不公道,只有天
知道。易遠方又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李朵也頗有點蘇三的意味了。他發現這位「崇
公道」定定地審視著他,帶著威嚴、戒備的神情。也許他意識到這位工作隊長的笑
臉上有點居心不良的意思。
    「我是村貧協主席,姓杜,杜主席。」他告訴易遠方自己的身份後又問,「我
在李家莊可沒見到你咧!」
    易遠方說:「是這麼回事,我在區裡開會,剛剛回來。」
    杜主席轉向李朵問道:「他是你們村的工作隊長嗎?」
    李朵說是。
    杜主席又問易遠方:「李村長說沒挖到李裕川的浮財,是真格的嗎?」
    易遠方回答:「李裕川在土改初期逃跑了,他老婆死了,目前我們還不知浮財
的下落。」
    「噢,」杜主席似乎松了口氣,又說,「易同志不是本地人吧。你不知底細,
俺們都是她(指指李朵)家的佃戶,給她家當了幾十年牛馬,被剝削的透苦,這道
俺們不客氣了!」
    易遠方點點頭,說:「李村長給我介紹過這情況了,我認為你們的要求是合理
的,李裕川的財產中應該有你們的份……」
    「這話說的是,」杜主席說,「所以俺們就把他閨女帶來了,向她要狗日的浮
財!」
    易遠方說:「可我們追問過李朵,她並不知道浮財的下落……」
    中年漢子打斷說:「她咋能不知道。誰信她的鬼話!地主都是屬箏鼓的,不敲
打不響。同志你放心,俺們有辦法讓她講出來,不講就豁了她的小×。」
    「幹嘛要豁那玩意兒?真是有妻的不知光棍苦……」一個耳旁長塊亮疤的漢子
說。
    易遠方心裡發抖,可他還努力壓抑住,他再次申明說:「據我們所知,她確實
不清楚浮財的下落,她在城裡念書,回村還不到一個月,那時她父親已經逃跑了……」
    杜主席哼了聲,道:「易同志,你追趕來是不是叫俺放了這地主閨女,嗯?」
    易遠方耐心解釋說:「我追趕來是要向鄉親們說明情況,同時講明政策。從前
地主老財壓迫我們,欠我們的債,這筆債一定要清算。但是,我們一定要按政策辦
事,不能胡來。李裕川是地主分子,李朵是子女,不是鬥爭對象,所以把她抓走是
不允許的!」
    「不允許?俺們貧雇農辦事誰敢不允許?膽子不小!」又是那有亮疤的漢子說。
    「咱們走,管他隊長不隊長!」
    「這隊長不地道,沒准是個解放兵。」
    「咱爺們兒走!」
    趁眾人議論間易遠方向李朵投去一瞥,她的臉白得使人感到她身上已沒有血液
在流動。她默默地看著聽著面前的一切,神情中透出置身度外的超然。易遠方忽然
意識到自己追來的一念,竟又是系著一條性命,他感到後怕又感到慶倖。這時候殿
後村的人已開始向前走動,他知道這些人只要從他身旁越過,他就再也無法阻攔了。
他緊緊抓住馬疆,把馬橫在路口,大喊一聲:「等一等,再聽我一句話!」殿后村
的人被這聲大喊止住步,又一齊向他們的首領杜主席望去。易遠方也把目光盯著社
主席,嚴厲地說:「你們村沒有地主富農,所以沒派工作隊去,但你們都是李裕川
的的佃戶,做為李家莊工作隊隊長,我有權過問你們的事情。如果你們不聽勸告,
一定要把人帶走,那麼以後就是找到了李裕川的浮財,我也不會同意給你們半點兒。
李裕川不會把錢財埋在你們村前的巒子裡,這你們會很清楚!」
    杜主席和眾人翻眼望著他,這番話顯然起了作用。確實,李裕川的浮財只能是
埋藏在李家莊,沒有李家莊的認可,勢單力薄的殿后村人是取不走一個銅板的。
    「那你說咋辦吧?」杜主席態度軟了下來。
    「把人放了。」
    「放了再咋辦?」
    「以後挖出浮財,我派人來通知你們。」
    「這麼的你得留下字據來。」杜主席想想說。
    「字據?什麼字據?」易遠方不解。
    「寫明以後挖了浮財有俺殿后村的份,李家莊不能吃獨的。不留字據,空口無
憑,俺們心裡不實落。」
    易遠方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覺得可笑。但他知道,杜主席的要求反映了一般
農民的習慣心理,有了白紙黑字心裡才踏實。問題是由他——一個土改工作隊長—
—來出具這樣的字據,而且明顯帶有取保性質的字據,卻是不適當的。
    「如果不留字據,俺們是萬萬不放人的!」杜主席重申立場,「手裡有人做抵
押,到時候總會有人拿錢來贖的。」
    「還鄉團可不會拿錢來贖的。」易遠方心想,沒說出口。
    「好吧,」易遠方同意照此辦理。他從袋裡掏出筆記本,撕下一張,又掏出鋼
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了社主席。
    「手印,你還沒按手印!」社主席不肯接。
    「我簽了名字。」
    「那不行,得按手印才行。」
    「我可沒印泥呀!」
    「我有,我帶著。」杜主席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十分鮮豔的繡花荷包,從裡面
倒出一顆圓圖章和一盒印泥。
    易遠方按了手印。
    「行了行了,」杜主席接過字據仔細疊好,揣進懷裡,「把人交給你了。」
    易遠方點點頭,把馬往旁邊拉拉,讓出路徑。這時他又想到《蘇三起解》中的
崇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他覺得這個「杜公道」還算是有些公道吧,否
則事情會不堪設想。
    「前面不遠是莊子,易隊長不進莊喝點水?咱夼裡的水甜哩。」杜主席說。
    「謝謝,我不喝。」他把馬又往堤下拉拉,他心裡希望他們快走,怕再生出變
故。
    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從他和馬的旁邊走去,耳邊有亮疤的漢子又回頭看看,一
副甚不情願的神情。
    堤上只剩下了李朵。
    易遠方又把馬拉上堤頂。這時太陽已靠近山頂,山的巨大陰影如同一排黑潮向
原野奔湧而去,似乎能聽到它淹沒明亮大地時的咆哮聲,給人一種恐怖感。
    「咱們走吧。」他對李朵說。
    李朵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她慢慢走到一棵樹下,把身體倚在樹幹上,眼怔
怔地望著河中的水流。胭脂河上游並不寬闊,水流被山影覆蓋住,顯得很黑,很陰
冷。
    「你累了,騎到馬上來吧。」他說,把馬向樹下拉過去。
    「我不會騎馬。」
    「你騎上,我牽著。」
    「不,你走吧,易隊長,我謝謝你,從心裡謝謝你。」李朵聲音有些發抖。她
看了易遠方一眼,又轉向河面去。
    易遠方著急地望望已靠近山頂的夕陽,又說:「山裡黑天早,咱們還是走吧,
早些回家。」
    「回家?」
    「是哪,回李家莊。」
    「那裡只有媽媽的墳墓。」李朵自語地說。易遠方打個寒戰。
    沉默,聽得見河床裡的水聲。
    「你應該離開村子,李朵。」易遠方盯著李朵,聲音堅決,「你走吧,早點離
開吧!」
    「我是得走了,易隊長。」李朵說,忽然她的神色變得異樣起來,轉目緊緊地
盯著易遠方。
    「你也走吧,易隊長。」李朵說,目光帶著乞求,「你回部隊去吧,回去吧……」
    易遠方搖搖頭:「我怎麼可以走呢?我是個革命者,李家莊是我的工作崗位,
我不能擅離職守啊!」
    「不,你走吧,你走吧!」李朵再次要求。「
    「為什麼呢?」易遠方不解地看著她。
    李朵不吱聲了,緊緊地咬著嘴唇。
    「哦,李朵,我忽然想到,你可以去參軍呀。」易遠方興奮地說,「你可以到
部隊去,這是一條最好的出路。」
    李朵無動於衷地又把目光投向河水,不吱聲。
    「我可以給你寫封介紹信,我所在的部隊在青島外圍,按番號找得到,他們一
定會收下你的。」
    「我不去。」
    「為什麼呢?」
    「……」
    「你不是說在學校時就嚮往革命軍隊嗎?」
    「那時,是這樣。」
    易遠方默言不語了。
    山的陰影愈來愈濃重了,夕陽剛剛沉下。向北方望去,那平展的地平線還鋪滿
著桔紅色的光芒。山雀在空中啾啁著,急速地返回棲身的山林,飛得高的,羽毛上
還染著燦爛的陽光。
    「我們走吧。」易遠方催促著,「要是走得快,還能夠看見今天的太陽。」
    「今天的太陽?」李朵淒然一笑。
    易遠方看見她眼裡滿含兩泓淚水。
    「易隊長,我想向你問一個問題,行嗎?」李朵聲音顫抖地說下去,「我不是
把你當著一個工作隊長,而是當著一個高年級同學……」
    「是的,我也是這種感覺,我們可以隨便談,就像同學之間那樣。」易遠方誠
懇地說。
    「你說,什麼叫革命呢?」
    「革命?」易遠方驚詫地望著她。
    「以前,我曾以革命者自居過,那時倒不在意這個字眼本身的意義,可現在當
我清楚自己不會再走這條路時,我倒很想把它弄清楚……」
    「我們走吧,李朵。」易遠方沒有回答她,只是再次催促著上路,因為時候確
實不早了,連地平線上那道光也漸漸開始暗淡。

                                   9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家莊被一種愈來愈濃的神秘怪異的氣氛籠罩著。以至使
人感到村子像一隻大船漂離人們世代生活著的一角世界,而到底已經漂到什麼地方
都讓人無從知曉。由於使用了桃枝和紙錢,有效地阻攔住李金鞭等人的鬼魂,使其
不得再來,可別的讓人心神不定的怪事又一件件接踵而至。頭一件還得從使用李金
鞭交出的首飾、銀元買來的牲口說起。在分配這些牲口時,全村大人孩子都發現有
一匹大青馬與李金鞭有著驚人的相像。有人說不僅大青馬的面相、眼睛、膚色,甚
至它的喘息、咳嗽、噴嚏都酷似李金鞭。李金鞭平日好唱幾口京戲,有人從大青馬
的嘶鳴聲中竟聽出京戲的音韻。這就又使人推測到它的暴烈的性情、兇狠勁兒也一
准與李金鞭無二,因此叫人在心裡老大的不舒服。
    分配時沒人願意把它牽走,大家遠遠地站著,用當初瞄著會場上只穿條褲釵的
李金鞭的眼光瞄著這個不祥之物。直到場地上連條瘦小的毛驢都不剩時,這個體魄
雄健的傢伙仍無人問津,悠然自得地甩著長尾驅趕蠅蟲。看看太陽漸漸西下,有人
提議說不妨叫李金鞭的老婆牽回去罷,他們畢竟是倆口子,看夫妻情分這牲畜也不
至於把她怎麼的。可有人覺得這麼未免太便宜了那個地主婆。正爭執時李恩寬大搖
大擺向大青馬走去,嘴裡念咕著:「看樣幾這狗日的還得交我啦。」說著伸手去解
系在樁上的馬韁。誰料沒等手碰馬韁大青馬就脾氣大作,長嘶一聲,蹬起前蹄向李
恩寬撲去,又踢又咬,李恩寬急速後退才得以脫身。他瞅了大青馬一眼,說了句:
「看把你娘能的。」就扭身走了。眾人驚駭不已,更加確信連李恩寬都對他無可奈
何,別人就更是異想天開了。因此寧可拉犁耕地也不能指望這言生幫忙了。可沒過
多久大夥又見李恩寬轉回,這番他一改裝束,穿上了那件花花達達的工作服,手握
棒子,一路走還一路念叨著:「看把你娘能的!」不緊不慢朝大青馬走過去。一會,
眾人驚奇地眼睜睜看著大青馬蔫下去了,像酥軟了骨頭,一灘泥似的趴在了地上,
灰眼睛怕冷般使勁向腦殼裡縮下去。李恩寬見狀倒抿嘴笑了,罵了句:「我日你奶
奶的本事哪去啦?」出人意外的是他竟沒揍它,只是把棒子在馬頭前晃了幾晃,然
後向地上一戳,堅硬的地上立時出現一個足有半尺深的洞眼。後來他就把棒子夾在
腋下,解開馬韁繩,大青馬乖乖跟他走了。人們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說李恩寬真是
名不虛傳,又有人說這民兵隊長得永遠叫他當下去,有他就能降妖壓怪,叫世事太
平。然而事情並沒由此了結,後來大夥又見到這種情景:大青馬並不完全馴服,只
要李恩寬穿平常衣裳,不攜棍棒,它就出其不意地向他進攻,兇狠異常,害得李恩
寬只要使喚它幹活就得更衣攜棒,連黑下去欄裡喂草料也不能例外。這就使李恩寬
深感麻煩。
    再一件奇怪事更牽連著家家戶戶,幾乎在同一個早上,村裡人的腸胃普遍壞了
起來,大人孩子一齊腹疼拉稀,一家人不斷為爭奪茅坑發生口角,無奈,後來茅坑
之外的地方也使用起來。天氣漸漸炎熱,村子上空就經常揮發著一股不潔的氣味。
追查原因,人們一致懷疑是地富分子往水井裡投了毒藥。這種懷疑不能說沒有根據。
不過數算起來,村中剩下的地富已為數不多,只有孫永安倆口子及李金鞭的老婆。
然而,帶出來盤問半天也沒問出破綻,只得放回。一接著又有人懷疑是何桔枝死在
井裡沒打撈出來,屍體腐爛後污染了水源。但這種說法又似乎根據不足,因為那口
井隔村子很遠,更不會有人從那井裡挑水吃。可那人證實地下水本是相逼著的,就
像地上的路徑。他還詳細講述了他曾做過的一個試驗:把一隻做了記號的青蛙從一
只井裡放下去,幾天後又見它從另一口井裡浮出來。既然證據是這樣充足有力,就
不由人們不肯相信了。於是當即決定去打撈屍體。隊伍浩浩蕩蕩向村東走去,這情
景會使人回憶到押解何桔校去挖浮財的那很熱鬧的一天。很快來到那口井所在的地
裡時,所有人都驚恐失色了,地裡的井不見了,卻多出一丘新墳。再仔細一看,墳
前還燒了紙錢,風刮過來,紙灰圍著墳堆團團打轉,看了叫人毛骨悚然。並到底哪
裡去了?墳又從何處而來?都是讓人百思不解的謎。
    整個村子陷入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中,人們除了白天下地幹活,對其他事都懈
怠起來。婦女會沒再提鬥爭李朵,貧農會也沒再提鬥爭孫永安。易遠方和他的工作
隊員抓緊做兩件事:一是派人去鎮上買來醫治腸胃病的藥物,挨家挨戶分送;再就
是繼續發動生產高潮,工作隊以身作則,每日早出晚歸。
    然而易遠方卻時時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向他襲來,似乎就要大禍臨頭了。他並
不迷神,只是弄不清一件重大事情降臨以前會不會首先給人以預感,迷惘中他感到
一場災難正悄然迫近。
    這預感很快便被證實。

                                   10

    這天從地裡回來比平常晚。吃過晚飯,村子已完全隱沒於夜色中。易遠方拖著
疲憊的雙腿向李家祠堂走去,今晚沒安排會議,看會兒書就可以早睡。貧窮的農村
沒有夜生活,黑天不久街上便沉寂無聲,不見人影,只有斷續升起的牲口叫聲才使
人想到這裡還有生命存在。易遠方緩緩走在空蕩蕩的村街上,到街中心白果樹下時,
突然有個人影從樹後閃出,攔在他前面,嚇了他一跳,但他立刻辨認出是李朵。沒
等他說話李朵便急促地對他說:「易隊長,跟我來!」說完轉身便走。他心想一定
出了什麼事情,跟在李朵後面,邊走邊猜測著。他首先想到李恩寬身上,是不是又
遭到李恩寬的糾纏?那天從殿后村回來的路上他向李朵詢問了李恩寬告發她的那件
事,他這才知道是李恩寬在深夜撥開李朵的草房的門。那時李朵已躺下,卻沒睡,
在燈下看書,門開後見李恩寬撞了進來。李恩寬向炕上撲來,後來卻突然停住,盯
著李朵「撲通」跪在了地上,哀告求歡。這時李朵方清醒過來,跳下炕逃出門去,
呼叫不停。當巡夜民兵聞聲趕來時李恩寬也出了屋子,就說了那番李朵勾引他的話。
他問李朵為什麼在村裡詢問時閉口無言。她說講出事實真相也沒人會相信她,誰會
相信鬼神也畏的李恩寬會給一個地主閨女下跪?再說人們並不需要她的真話,而需
要她的罪惡、他聽了她的話沒再多說什麼。他一直想找李恩寬談談,希望他能講出
真相,撤回誣告,為李朵挽回名聲,但他沒找到談話的合適時機。莫非現在又生出
事端?這時李朵已帶他走出村子,又繼續向河岸走去,一直走到堤下的小林子裡,
他疑惑不定地跟著走進去,這時李朵轉身定定地看著他。村外星光明亮些了,李朵
的兩眼在暗中閃亮,他看到她雙肩微微發著抖。他趕緊問道:「李朵,出了什麼事
情?」這時李朵方開口,說:「易隊長,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訴你!」她的聲音同樣
抖。「什麼事?你快說。」「不,我不能立刻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事情
太重大,我不能隨便說出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能告訴你。」「條件?什
麼條件?」「我把事情告訴你,你得按我的意見做,一定要按我的意見做!」他更
感狐疑了,問:「你的意見是什麼呢?」「我現在還不能說,在你答應了我的條件
之後才能說。」他不由感到為難,他還不知道要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又怎能答應
按她的意見去做呢?他想了想問:「李朵,你要說的這件事很嚴重嗎?能告訴我嗎?」
「很嚴重,」李朵說,「這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而我說出來又關係到另一些人的
生命,這些天我非常矛盾,不知該怎麼做……」李朵忽然悟著臉抽泣起來,但很快
又止住,說下去,「可我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你,只求你答應我的條件……」易遠方
的心一陣一陣地收縮,充滿了恐懼,他幾乎意識到預感中的那場災難來到了,儘管
還不清晰,但是已來到眼前了。他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對又開始輕輕抽泣的李朵說:
「別哭,我對你說,只要能使村裡的群眾不遭殺害,我答應你的條件!」「你保證?」
李朵抬眼直直地盯著他。「我保證,決不欺騙你!」他說,「你快告訴我究竟出了
什麼事?」
    「我爸爸和福良叔帶兵回來了……」
    「什麼時候?」他的頭一炸,儘管有思想準備,這消息仍使他膽戰心涼。
    「就在今天晚上。」
    「他們現在在哪兒?」
    「海上。」
    「海上?!」易遠方倒抽一口冷氣,打個哆嗦。
    「爸爸他們從青島坐汽艇來,半夜在栗子灣登陸。」
    栗子灣是離村子最近的海邊兒,那個天然的小港灣風平浪靜,適合船隻停靠,
匪徒從那裡登陸後只要一個鐘頭就能撲進村子。與一個月前該死的黃大麻子奔襲小
黃莊相比,路程近在咫尺,何況誰也不曾想到會有匪徒渡海過來。呂福良逃跑後,
大家曾猜想到他會去青島找李裕川,也想到李裕川聽到他報告的情況後會充滿仇恨,
但沒料到他會帶還鄉團回來。因為他無法越過昆洛山。而從北面繞又需幾天時間,
難以成功。然而他們忘記了那遼闊無邊的大海,忘記了還有一條可怕的海路……
    易遠方無限後怕地感到李朵帶給他的消息是何等的驚心動魄。它將使李家莊免
卻一場殘酷的血洗,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又問李朵:「你,是怎麼知道這消息的?是誰告訴你的?」
    「福良叔……」
    「呂福良?!」他大吃一驚,「他……」
    「他先是帶著小燈逃到青島,把小燈寄養在恤養院裡,又去找到我爸爸,爸爸
聽了媽媽和我的情況,就決定帶人回來,他要來把我接走。福良叔先搭一條漁船回
來,等著接應爸爸的隊伍。那天晚上,福良叔偷偷找到了我,叫我做好準備跟爸爸
走。我問他隊伍來了殺不殺人,他光笑不說話。我心裡害怕,又對他說不要叫隊伍
殺人放火,他不叫我管這些事,只叫我別走了風聲。我知道事關重大,一旦走了消
息,爸爸和福良叔他們全都性命難保……」
    「呂福良進村找你是哪一天呢?」他問。
    「就是殿后村的人抓我去的頭一天晚上。」
    「哦,」他突然想到那天李朵勸他離開李家莊回部隊的那些話來。當時他大惑
不解,原來那時她已得知了還鄉團要來的消息,顯然她希望自己離村免卻這場災禍。
後來她就把這消息一直裝在心裡,到今天終於告訴了他。此時,他心裡充滿著一種
巨大而深沉的感激之情,他又知道這種感激是無法對李朵言喻的。
    「李朵,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你告訴我,要我答應你的條件是什麼?你說
吧。」
    李朵稍稍一停頓,然後說下去:「你們趕緊撤出村子,隱蔽起來,讓爸爸的隊
伍撲個空,找不到人就知道有變,會立即向海邊撤退。但是你們不要開火,放我們
走,讓爸爸帶我平安返回青島……」
    易遠方久久沒有出聲。
    「易隊長,你——」李朵驚愕地看著他,聲音又厲害地顫抖著,她也許意識到
事情變得嚴峻,「你,你答應過我的呀!我的要求不合理嗎?我不希望村裡人被殺
害,也不希望爸爸他們被殺害,你說這不合理嗎?你說呀!」
    易隊長依舊沒吱聲,兩眼定定地望著漆黑的原野。磨聲似的炮響隱隱在神秘的
黑暗中滾動。
    李朵絕望地帶著哭聲:「易隊長,你……」
    「我答應你,李朵,我答應你的要求。」易遠方深沉地說,「請你放心,我不
會違背我的諾言,不會……」他沒再說下去,只覺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火不停地
向喉嚨躥跳。
    「謝謝你!」李朵聲音哽咽,「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你知道嗎,因為你,才使
我做出這樣選擇的。易隊長,我……信任你……」她又開始抽泣起來。
    易遠方沒說什麼,黑暗中他抓住李朵的手,緊緊握住,說道:「再見吧,李朵,
到了青島,把這裡的事情忘掉吧,人需要忘記些什麼,你說是嗎?」
    「嗯。」啜泣著,「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易隊長……」
    易遠方猛地鬆開她的手,轉身向村子狂奔起來,他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需一分一秒來使用……

                                   11

    十點鐘村子已成空村。一陣人喊畜叫的騷亂過後,村子又複于平靜。這是李家
莊曠古未有的大撤退,大遷徙。上歲數的人還記得清末年間的那場大水災:洪水退
後腐屍遍野,百里不毛,村人攜兒拖女闖關東山福地,然而,走有走者,留有留者,
過些時候又是個好端端的李家莊;再後來也一度撤退過,那是跑東洋小鬼,不過跑
的多是幹部、抗屬、民兵和年青女人,一般群眾百姓好像自知性命不值什麼,敢站
在街上瞪眼看怪物似的看日本兵,聽日本兵嘰哩咕嚕說話……
    易遠方帶領所能湊集起來的全部武裝埋伏在村東通往海邊的路途中,這條路在
離村三裡處向北拐向胭脂河,傍河稍一逗留,又踅向海邊去,於是長滿高高白楊和
矮矮柳棵的河堤便成了天然埋伏地。隊伍隱蔽在連綿的柳叢間,崗哨爬上一棵白楊
樹,緊盯海邊方向。
    按照部置:席立江、王留花和申富貴帶領群眾躲藏在村南的一座林子裡,這座
叫著鴉雀窩的林子無論從位置還是地形都是塊安全之地。如果李裕川不是把他的金
銀財寶埋在這裡,他是決不會鑽到這兒來的。席立江和兩位村幹部的任務是確保群
眾的安全,使群眾保持肅靜,不得走動和出聲,直到來人通知他們回村為止。工作
隊員陳努力和蔔正舉負責看管村裡的地富及他們的子女,他們的位置在村西的一條
狹溝裡。蔔正舉一直留在村子裡,承受著村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語,他住在村南的一
間碾房裡,其狀十分淒涼。易遠方曾去看望過他,勸他早回家鄉,但他執意不肯。
他不遺餘力地尋找與小婉接近的機會,謀求把她的神智喚醒。村子撤退時易遠方派
人通知他與群眾一起撤離,他聽到消息後立刻找到易遠方要求參加戰鬥,說他對黨
有愧,要在對敵鬥爭中立功贖罪,洗刷自己。易遠方見他態度誠懇,就滿足了他的
願望,只是讓他擔當看管任務,因為小婉也在其中,他也就應允去了。再就是派李
恩寬騎馬去鄰村通報情況,到區裡報告已來不及,接受小黃莊的教訓,防備匪徒撲
空後再殺向別村。李恩寬開始不願接受這個任務,說要留下來親手殺了他的東家。
但他的大青馬別人無法駕馭,他終於還是去了。
    一切都靜靜的,易遠方臥在埋伏隊伍的右翼,藏身于兩叢帶苦味清香的柳棵間。
他的左側依次埋伏著李茂生、賈金余、袁升火及另外七八名民兵,這就是他的全部
兵力。當然,對於完成他承諾範圍內的任務,這些兵力也足夠用了。事實上在他向
李朵許下承諾時也考慮到這一點,他的現有兵力無法對匪徒開展一場殲滅戰。夜已
不那麼寒冷了,畢竟到了季節。只是天黑得厲害,從樹林望去到處都黑黢黢一片。
他記得可怖的小黃莊慘案就發生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穿越煙濰公路時月亮
從東方升起。月亮並沒給人帶來吉祥,李區長殺身謝罪,那圓睜不閉的雙目就像怒
視著河灘上空那殺人尖刀似的月亮。那情景至今讓他驚心。而現在,他靜臥在苦澀
的河堤上,他難料後果是凶還是吉。在行動前的緊急幹部會上,他給大家講了敵情,
卻沒講情報來源,更沒講李朵的交換條件和他已做出的承諾。他只是對李茂生一人
講過敵情是李朵提供的,別的沒講出來,也許他應該講出來,卻終於沒有講出。那
是一種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緒。會上他極力強調了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行動的最
高準則是保證群眾的生命安全,而不是與敵人廝殺,爭個你死我活。他又再三中明
紀律: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動,違者嚴懲不貸。他知道嚴明的紀律會保
證實現他做出的承諾。他始終凝望著大海的方向,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他漸漸感到
空氣中加重了水氣,而水氣又增加了夜的寒冷。他準備履行自己的承諾,儘管是十
分痛苦的承諾。他聽到身後河床裡潺潺的水聲,水聲與晝夜不息的炮聲摻揉一起,
宛如大海的濤聲。此刻李裕川的汽艇已靠上栗子灣了吧?他,或許已向這邊奔來。
可是他還得把他們從這些原路放回去,不加任何阻攔地放回去,真有點古怪,可他
得這麼做。不應該欺騙李朵,她使李家莊的人包括他們工作隊免遭殺身之禍,他得
讓她跟李裕川平安返回青島。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席立江那裡,全村四五百口擠在一
起,難免生出事端——席立江遇事急躁,缺少應變能力。還有古怪的申富貴,這人
真叫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出到了緊要關頭他會不會再現富農面孔。他後悔沒派李茂
生去。他不由側身向鴉雀窩方向瞭望,夜色漫漫,連那座威武的昆洛山也沒了蹤影。
忽而從村裡傳來幾聲驢叫,驢叫又引出馬、牛呼應。牲口留在村裡,也似乎感到不
安。
    這時他察覺到有人向他爬過來,從左側的樹叢裡。他不看便知是李茂生,那瘦
長的身子像一條柔軟的蛇貼著堤坡滑了過來,一直滑到他的身旁。
    「李裕川像出殯!」李茂生壓低聲音說。
    他沒吱聲。
    「快半夜了吧,易隊長?」
    「嗯。」他看看夜光錶。
    「操他媽,窮磨蹭!」
    「陸地上沒風,海裡就有風。」
    「不是說他們坐汽艇嗎?」
    「小汽艇也經不住風,再說離岸很遠就得關機器,靠著潮水往岸上漂。」
    「情報對頭嗎?」
    「嗯。」
    「我老擔心,李朵把消息告訴了我們,可她又不見了,會不會……」李茂生沒
說下去,可意思很明白。撤退時民兵沒有找到李朵,這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易遠方
知道她已藏匿,等待她的父親。
    「她不會欺騙我們。」他安慰李茂生,「她與其欺騙我們,倒不如不告訴我們。」
    「是這樣,」李茂生贊同,卻接著又提出疑問,「可她為啥要告訴我們?使人
想不通,這等於殺死她的父親,她為啥要加害她父親?」
    易遠方沒吱聲,他無法回答,不說出事實真相就無法回答。他忽然覺得不妨把
事情真相告訴李茂生,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告訴他或許對自己有幫助,是的,應
該告訴他。
    他向李茂生身邊挪了挪。
    然而沒等他開口,便聽到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像急促的降雨聲——這是崗哨
發現敵情的信號。易遠方和李茂生渾身一震,埋伏在堤後的人也一齊緊張起來。
    樹枝停止搖晃。靜得死去一般。
    開始並沒見到什麼,黑幕還是黑幕,星光還是星光。稍停,便聽到傳來一種聲
音,這聲音似乎響在天空,開始像一頭老牛在緩緩耕地,均勻和沙沙聲時而夾雜短
促的喀喀聲,如同行進的犁頭不時切斷幾根蘆根。聲音迅速急促、加重,又猶如無
數匹驢馬在啃嚼草料。隨之,匪徒穿過夜幕在堤前道路上出現了,像一堵黑浪迎面
撲來。易遠方屏住呼吸,感到周身如同被寒流緊裹,又如同被烈火灼燒。辛苦莊、
黑夜、溝壕、匪徒,眼前完全是那時情景的再現。他緊緊咬著牙齒。這時「黑浪」
碰到了河堤,沒有越過,擦著向南拐了過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整條河堤凍結了,
寂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從村子方向傳來牲口、家禽狂亂的嘶叫聲,敵人進村了,開始
了既定的大搜捕。
    正這時,黑暗的曠野深處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一聲,又是一聲,聲音遙遠,
模糊不清,但此時此刻是那麼刺耳,讓人心涼肉跳。糟糕!易遠方幾乎叫出聲來。
    「是小婉,這該死的!」李茂生咬牙切齒地低罵。他躬著身子,雙手深深地插
進地面,緊緊抓著,好像抓的是小婉的喉頭。
    叫聲卻停止了。
    人們透出一口氣,卻驚魄未定。
    易遠方辨別出剛才的叫聲來自村子的南方,那裡正是陳努力和蔔正舉看管危險
人物的地方。為什麼敵人剛進村小婉就發瘋勁?究竟出現了什麼事情?村裡的敵人
是否聽見?易遠方心裡忐忑不安。
    小婉的叫聲沒再出現。
    這時半輪月亮終於升出來,照得原野現出層次依稀的輪廓。南面的昆洛山歸位
了,像一隻伸向夜空的巨掌。
    易遠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著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現出來,只是很模糊,沒
有光澤。估計匪徒不會在村裡呆久,他們會很快撤向海邊。堤上的人靜靜地等待著。
    「我們不應放李裕川進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這麼說,「應該在這裡截擊!」
    易遠方沒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說得很對,不僅應該在這裡截擊,還應該派人潛
入海灣炸船,炸了敵船便一了百了。然而這卻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結局,他要把李朵
送上那條船。他又想利用此時的間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訴這位村長。他的承諾是一種
道義,更是一種痛苦——銘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幫他分擔,雖然他們相
處才一個多月,卻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誼。他要告訴李茂生。
    他卻沒有能夠,因為聽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馬蹄聲使堤上的人又一陣心緊,
又聽到蹄聲間雜有眾多的腳步聲。是匪徒轉回來了嗎?在村裡劫了馬嗎?不會那麼
快。而且聲音的方向也不對。驚疑間,馬和人的輪廓就浮現于月光中,起起伏伏地
向這邊躍進。
    李恩寬,是李恩寬。
    人們松了口氣。
    李恩寬出人意料地帶來一支隊伍。原來他在完成傳遞消息時從各村召集了三十
多名民兵,急急趕來助戰。他知道隊伍埋伏的地點。
    易遠方和李茂生立刻把這些喘息不止的民兵部置在河堤陣地上。
    敵我力量的對比發生了變化。
    易遠方清楚,現在已能夠對匪徒實施一場殲災戰了。根據剛才見到的敵人兵力,
只要指揮得當就能夠將敵人殲滅,起碼可以把敵人包圍住,等待天亮後的增援。但
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他不想以戰事的前景來改變自己的初衷,他覺得他仍需履行自
己的承諾,這一點堅定不移,只是在心頭升起一股莫明的煩惱和悲哀。
    當重新隱蔽好一切又複于安靜時,他發現臥在身邊的已不再是李茂生,而是李
恩寬。
    「狠揍狗日的!」李恩寬說。
    他沒應聲。
    「嗯,狠揍狗日的!」
    他仍沒應聲。他知道民兵連長並不需他的回答,他是在自語,他為趕上這場戰
鬥而激動。他打死了趙祖輝和李金鞭,但他最痛恨的不是他們,而是他的東家李裕
川。
    「狠揍狗日的!」
    「肅靜!」他告誡李恩寬,「聽我的命令,不准隨便開火。」
    「聽你的槍響為號嗎?」李恩寬問。
    「槍響為號。」他說完又轉向村子望去,月亮漸高,田野和村子都明亮些了,
卻沒有亮透。村中的喧囂聲已弱,也許李裕川就要撤退了。
    李恩寬向他身邊湊湊,偏過頭小聲地問:「易隊長,嘻嘻,嘗了鮮了吧?」
    「嘗啥鮮?」他不解地問。
    「你沒聽人唱《四鮮歌》?」
    「不要說話!」
    「沒事兒,敵人出村就看見了。《四鮮歌》這麼唱:頭刀韭菜香椿芽,十八歲
的小饅嫩黃瓜,嘻嘻……」
    他仍然無語,盯著李恩寬在月光下古裡古怪的長臉。
    「實說了吧,我看見李朵勾引你,」李恩寬開門見山了,「從樹底下把你領進
河邊林子裡,是不是?」
    他血液奔湧,渾身顫慄。這個無賴!這個流氓!原來今晚他和李朵的行動一直
在他的邪惡的眼光之下,「你——」
    「易隊長,你行,你行啦,這遭行啦!」
    他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立即把槍管向那張叫他噁心的涎臉狠捅過去,槍在他手
中拚命地抖跳,似乎急於行動。他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他胸脹得幾乎喘不
過氣來。
    「誰也甭想瞞著老寬幹蹊蹺事兒,瞞不住的,卜隊長和小婉的好事就敗在咱老
寬手裡,給席隊長報告了,誰也甭想瞞著老寬吃獨的……」
    他覺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儘管此時此刻不是適宜時機,可巨大的屈辱與憤懣驅
使他立即向李恩寬還擊,不是為自己和李朵洗刷什麼,而是一場人格的較量。
    他緊盯著李恩寬的臉,壓低聲音:「你是個品行惡劣的傢伙,你把革命和邪惡
連在一起,你在打擊壞人的時候自己也在變成壞人。你強姦李朵不成,便誣告她勾
引你,傷天害理。你不會知道,要不是李朵搭救,今晚你必死無疑!」
    「她?你說什麼?!」
    「你聽著,是李朵把她父親要帶還鄉團回村的消息告訴了我們,才使全村人免
受殺身之禍,你叫人救了一命,倒恩將仇報,血口噴人……」
    李恩寬目瞪口呆:「是,是李朵?不,不會的,我不信……」
    「為什麼不信?」
    「她,她恨我,恨王留花,恨全村人……她不會救我們……」
    「可是她救了,這是事實。你親眼看見了,她把我叫到村外,不是勾引我,是
救我,還有你。她一句話救了全村人,你懂嗎?」
    「我……不懂,不明白,」李恩寬嚅嚅地說,「易隊長,這,這是真的嗎?不
會是真的,不會……」
    「假若不是真的,我們現在就已經死在被窩裡了,還害你深更半夜趴在堤上,
給我唱什麼《四鮮歌》?!」
    李恩寬深埋下頭,不吭聲了,喉嚨裡不時響幾聲沉悶的如老牛耕地時的「吭吭」
喘息聲。
    易遠方也不再言語。本來他還想痛駡幾句,可他壓抑住了,一種突如其來的巨
大的惆悵感把他的心全部佔據。
    這時崗哨又把樹枝搖響——匪徒出村的信號。朦朧的月色下,黑點似的匪徒隊
伍已與村子脫離,疾速向這邊接近過來。堤壩上的人再次緊張起來,一支支槍管從
柳叢中向道路伸出。敵人漸近時,發現隊形拉得很長,前頭隊伍仍快速前進,後頭
則異常遲緩,顯然敵人料到會有埋伏,採取這種一字長蛇的陣勢。此刻易遠方心裡
異常雜亂:李朵無疑已在隊伍中。在前?中間?還是後部?她心中緊張還是坦然?
這些對於他似乎都不重要,因為他將把整隊敵人全部放過去。除此不能再有他念,
不能。這中間每個環節都必須嚴密把握,不能失誤。隨著敵人的隊伍更為靠近堤壩,
他心中愈是慌恐,膨脹著一種巨大的恐懼——一種不知所措心涼肉跳的恐懼。他擎
著手槍,眼睛緊盯著奔湧而來的黑浪。最前面的匪徒已可見清晰的形體,已可見手
中短小精悍的卡賓槍。易遠方的心倏然一震,面前的月光似乎突然明亮,看著奔過
來的匪徒如同白日一樣清晰。他首先看到的匪徒竟是一張麻臉,猙獰可怖。黃大麻
子?!他險些叫出聲來,持槍的手輕輕一抖。
    「砰」地一聲,易遠方面前劃過一道紅色弧光。
    啊——走火了!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走火了!這瞬間他腦中騰起一片空白。幾
乎與此同時,堤上柳叢間射出一長排火光。刺耳的爆裂聲使易遠方迅速神智清醒。
開始了,他清醒地想,戰鬥開始了,不可逆轉地開始了。
    匪徒遭到突然襲擊,只慌亂了片刻,便迅速向東面田野上退去,後面的隊伍邊
退邊向一起靠攏。易遠方從堤上躍起,率隊伍向前壓迫,射出的火光時時把田野照
亮,匪徒在奔逃中回首掃射,雙方時有傷亡,倒下去的身軀立刻被茂密的麥苗埋葬
了。易遠方忘記了一切,不停地射擊。匪徒迂回著向海邊奔去,當被李茂生帶人阻
住,於是又轉向南方奔逃。如果不改變方向,必定要經過群眾藏身的鴉雀窩。易遠
方心中叫苦,立即帶隊伍向南迂回過去,把敵人退路截住。敵人南逃不成又只得與
李茂生帶的人廝殺,繼續東撤,最後搶佔了一座墳地,以墳丘為依託進行狙擊,卡
賓槍施展著威力,把追擊隊伍壓迫在墳地前面的麥地裡。易遠方讓隊伍在麥地裡隱
藏好,以減少傷亡。他向前爬到麥地邊沿,借月光窺視著墳地,這是一座不小的墳
地,約有二三十畝的規模。墳地裡沒有林木,只有一方方慘白的石碑;在墳地東西
邊沿處,可見一座方形小石屋,這是早年間看墳人的住處。墳地是一個易守難攻的
陣地。
    易遠方不急於發起強攻,只是與敵人不停地對射。在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追擊之
後,他的緊繃的心弦漸漸鬆弛下來。他此刻想到李朵,想到自己做出的承諾。她此
刻一定在墳地裡吧?在某個墳丘後面和她的父親在一起,她心裡一定充滿著憎恨,
以無限輕蔑鄙夷的心情詛咒他這個背信棄義的人。她會想到這是一種預謀的欺騙,
但這不是事實,完全不是事實。
    敵人的火力漸漸減弱,許是為節省彈藥,許是在運籌對策。由於兵力不足,無
法對整個墳地實施包圍,主要兵力部置在墳地南側,將群眾藏匿的鴉雀窩築成一道
屏障。臥在麥地裡的民兵不斷向墳地裡射擊。易遠方發現有一個人出現在麥地的邊
沿,月下他認出是李恩寬。他起勁地向墳地裡射擊,一次一次往槍膛裡裝壓子彈,
後來他停止射擊,向他身旁爬了過來。
    「易隊長,剛才我看見了李朵。」他在暗中說。
    「她,她在哪兒?!」
    「在石屋後面。火光一閃,我看見她被一個人拉到石屋後面……」
    易遠方把目光緊盯著石屋。到石屋大約有二百多米的距離,中間是連綿的墳塋,
靠近石屋的墳丘不時被匪徒射擊的火光照亮。
    「我在她家扛活,她從城裡回來歇假,常偷她爹的洋煙給我抽……」
    易遠方在心裡蘊釀著下一步的行動——他的隊伍必須先佔領墳地的一側,利用
墳丘漸漸向敵人接近,把敵人壓迫在石屋周圍,迫敵投降。
    「那時她還小,老叫我帶她上山抓螞蚱、抓蟈蟈,累了就叫我背著她。她的身
子真輕真輕,真輕真輕……」
    從麥地到墳前邊沿這段距離完全暴露在敵人火力下,必須以最迅速的動作通過。
易遠方決定由他和李恩寬通過,佔領了墳丘再掩護其他人通過。
    他和李恩寬一躍而起,撲向墳地。當敵人突然醒悟一齊掉轉槍口射擊時,他們
已經撲到墳地邊沿,佔領了墳丘。
    他們立即向敵人射擊。
    與此同時麥地裡的人向墳地沖去,有人被擊中倒地,沒倒的人不顧一切地向前
奔跳,終於越過了開闊地。
    利用墳地的一隅做支撐,隊伍舒展開來。
    「易隊長,不能叫李朵死……」易遠方聽到身旁的李恩寬說。他的心不由一顫,
    「李朵有功,得叫她活,她不能死……」
    易遠方呆呆地盯著月下的小石屋。
    戰鬥打響了,一切都不由人。
    然而應該有起碼的公正。她讓全村人活下來,而換得的是自己走向死亡,這不
公平!
    他看到身旁的李恩寬也定定地盯著小石屋。
    他下令停止射擊,自己向前面的一座墳丘爬過去,身下全是柔軟的迎春枝蔓,
花早已凋謝,卻似乎聞得見殘留的清香。他佔據了那座墳丘。匪徒似乎有所察覺,
向墳丘掃射一梭子彈。他不在乎,爬上墳頂,大聲向小石屋方向呼叫著:「你們不
要射擊,聽我喊話!不要射擊,聽我喊話!……」
    墳地裡的槍聲果然消失了。
    易遠方呼喊:「你們已經被包圍,抵抗只有死亡,你們趕快投降,我們一定保
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匪徒又開始了掃射,這是他們的回答。以往的經驗:還鄉團匪徒心如鐵石,至
死不降。
    卡賓槍子彈紛紛鑽進墳丘前面的地裡,發出撲撲的聲音。
    民兵的步槍與匪徒對射。雙方都有良好的掩護,戰局呈僵持狀態。
    待槍聲稍減,易遠方又開始喊話,他是向李朵呼叫:「李朵,李朵,請你離開
墳地!趕緊離開墳地!……」
    槍聲完全停止。顯然對方在聽他的呼叫。
    易遠方繼續呼叫:「李朵,你趕緊離開墳地!現在,我告訴你走出墳地的安全
路線,你首先站到石屋南面,拍三聲巴掌,然後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走出墳地,聽
見了嗎,李朵?我再說一遍……」
    他重複一遍剛才的呼叫。
    小石屋在月光下仁立著,像一塊慘白的巨碑。
    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小石屋,緊張地期待著。
    小石屋依然孤獨地站立著,靜無聲息。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蠢,很蠢很蠢。
    他知道用不著繼續呼叫和等待了。
    不知什麼時候李恩寬從後面上來,趴在他身旁。
    「李裕川那狗日的不叫她出來,夠歹毒的!」李恩寬憤憤地說。
    他覺得李恩寬也很蠢。
    從石屋前面的一座墳後射出一梭子彈,落在他和李恩寬隱身的墳前,子彈的入
土聲很沉悶,很兇狠。
    民兵開始還擊。
    「易隊長,我救她出來!」李恩寬望著石屋說。
    「救?怎麼救?」
    繞到石屋後面,把她從李裕川手裡搶出背回來……」
    「不行!」他斷然否定。
    「能行,我背得動,她的身子真輕真輕……」
    「不行!」
    「她有功,不能見死不救!」
    「不准胡來!」
    話音剛落,李恩寬開始行動。他躍到右側的一座墳丘後,稍停又向前面的墳丘
躍去。他的動作很敏捷,像一隻貓。易遠方叫苦不迭,他想呼喊,叫他停止莽撞愚
蠢的行為,但又怕引起匪徒的注意,只得命隊伍密集射擊,吸引匪徒們的注意力。
此刻李恩寬仍在不斷跳躍前進,巧妙地利用龐大的墳丘做自己的掩體。易遠方感到
奇怪,月光下李恩寬的行動匪徒們能看得清晰,卻為什麼不向他射擊?這種明顯的
放鬆定然暗藏殺機。他憂心忡忡,怔怔地望著前面。這時李恩寬已佔領離石屋只有
幾十米遠的一座墳丘,他看見他先藏在墳前石碑後面,然後挪到墳後。這是一個極
好的位置,他希望李恩寬就此停止前進,在那裡支持後面的隊伍向石屋接近。但他
無法把他的命令傳遞。此刻李恩寬把身體移向墳丘的右側,探頭看看,然後猛地向
前撲去。這時只見一道鮮亮的火舌從前面的黑暗伸出,朝他的腰間從容地一舔,未
熄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身體在半空一旋,然後落在地上,離手的步槍撞擊在石碑上,
發出「哢嚓」的脆響。他完蛋了!易遠方怔怔地盯著無聲無息的黑暗,他就這樣古
裡古怪地送了命。這時從墳地東北角傳來驟起的槍聲,他知道那是李茂生和小賈開
始向石屋包抄。現在必須儘快將石屋包圍。他率領這邊的隊伍向前推進,匪徒瘋狂
地掃射著,一陣陣火光把這墳場照得雪亮,不時有人被擊中倒地,不論死傷都無法
顧及。隊伍一個墳丘一個墳丘地佔領,丟棄,再佔領再丟棄。手榴彈已開始發生威
力,爆炸火光中看見匪徒開始後退,向石屋近處的墳丘後退。李茂生那邊也在向石
屋壓迫,漸漸形成一個鬥圓形包圍圈,他只是不解匪徒為什麼要固守墳地,而不向
海邊奪路竄逃。要儘快將敵包圍,迫使投降,一定要迫使敵人投降。戰鬥已接近白
熱化,火光閃閃,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連成一片。匪徒終於支撐不住,棄了墳地奔
向石屋,從石屋頂上伸出槍口,把彈雨潑向墳地。這時,易遠方才看清,原來石屋
並沒有屋頂,只有四面露天的石牆,這是一座完美的工事。匪徒居高臨下地射擊,
隊伍被阻在墳地,難以再向石屋靠近。他突然感覺到隊伍的攻勢減弱。槍聲漸漸稀
疏,他腦中迅速閃過一個不祥的陰影。隊伍耗盡了彈藥。彈藥本來便不充足,而戰
鬥開始時又沒關照大家注意節省,以至出現這種在戰鬥中最為可怕的處境。他拼命
地向石屋射擊,萬萬不能使敵人察覺,否則將不堪設想。他恐怖地射擊著,忘記了
一切。這時李茂生從左側向他靠近,後面跟著賈金餘。「必須馬上結束戰鬥,」李
茂生靠近他便氣喘喘地說,「子彈打光了,不趕緊結束戰鬥要大禍臨頭!」他當然
十分清楚,只要匪徒發現隊伍沒有了彈藥,就會大搖大擺走出來殺人,就像黃大麻
子血洗小黃莊那樣。易遠方突然醒悟,匪徒固守抵抗的目的或許就是為耗盡隊伍的
彈藥,因為只有出現了這種情況他們才有可能殺人、逃跑。「趕快集中所有的手榴
彈!」李茂生又說。墳地裡的槍聲幾乎完全停止了,這是最危急的關心。手榴彈集
中起來,總共才不過十幾顆,最有效的使用就必須在敵人沖出石屋前把手榴彈投進
石屋內,如此才能轉危為安。易遠方挑選了十幾個人,由他帶領向匪徒盤踞的石屋
投擲手榴彈。他們匍匐前進,尋找可以準確投擲的地點。這時匪徒也停止了射擊,
似乎在思索面對的有些怪異的局勢。易遠方在煙塵彌漫的昏暗中向前爬去,蛇樣地
越過一座座柔軟可人的墳丘。整個墳場死一般沉寂,使人心驚肉跳無所適從的沉寂。
「他們沒子彈啦!」黑暗中突然爆出一聲陰森地嚎叫,「殺出去呀——」「弟兄們
殺出去呀——」這時易遠方從容站起身來,揮臂將手榴彈擲出。他的投擲動作非常
規範,就像在訓練場上的訓練投擲那樣。投出去後,他沒有臥倒,只是定定地望著
前方那座白色小石屋。他聽見手榴彈響徹天地的爆炸聲,與此同時看見石屋上面升
起一個紅色屋頂……
    若干年後參加這場墳地戰事的人依然惶惑地記得當時小石屋被烈火吞噬時出現
的怪異:在劈劈啪啪的燃燒中人們聽見從石屋牆內傳出久而不息的低聲碎語,偶而
還有幾聲咳嗽和笑聲。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清晰時有人竟能分辨出哪是李裕川
哪是李朵哪是呂福良,又好像在談論著同一件事,因為聲音中不斷重複著這麼一句
話:「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沒人相信在這般強烈的爆炸中會再有活著的人。
為慎重起見,又從匪徒的屍體上搜尋到一批手榴彈手雷投擲進去,爆炸迭起,火勢
猛增,說笑聲依然。人們又搬起石塊向裡面擲去,然而聲音有增無減,叫人毛骨悚
然。後來終於有人記起先前對付李金鞭鬼魂的手段,從村裡取來紙錢對著石屋燒了,
裡面的喧吵聲才漸漸消失。
    易遠方不相信有這種怪事情,對人們採取的措施卻不干涉。然而在天亮後打掃
戰場時,他自己卻發現一件天大的奇事:他沒有找到黃大麻子的屍首,查遍石屋、
墳場及追擊途中都沒有發現黃大麻子的屍首。甚至所有斃命的匪徒中沒有一張麻臉,
而那時他分明無疑地看見了一張麻臉,他對著那張麻臉開了頭一槍,而如今卻沒有
麻臉,他驚愕不已。
    朝陽照耀著千姿百態的死者。
    袁升火、李恩寬還有另外九名民兵靜靜地臥在麥地邊,很快便要把他們抬回村
子去,在接受了村人隆重而沉痛的悼念之後將被安葬於烈士墓地。
    石屋外面,橫七豎八地陳列著匪徒們包括李裕川、呂福良和趙祖輝的兒子趙吉
星在內的三十六具屍體。
    還有李朵。
    易遠方默對著她。她死在她父親李裕川的懷抱中,人們好容易才把這父女的屍
體分開來。此刻她平臥在地上,面孔對著天空。易遠方看到她的頸部被血染紅,彈
片從後頸打進,從前面穿出。血流在她白色的學生旗袍上留下一道喇叭花狀的豔紅。
    李朵身邊臥著小婉——瘋女人小婉。她的身旁站立著眼睛呆癡的蔔正舉。易遠
方已經知道了小婉的死因;當匪徒剛剛走進村子時,蔔正舉和被他看管的人在村西
狹溝裡也聽到村子的騷動聲。這時小婉突然發出一聲慘叫,隨即跳出溝去,在黑暗
的曠野中邊跑邊叫。蔔正舉迅速追去將小婉抱住,並用手捂住小婉的嘴,小婉瘋勁
愈增,極力掙脫、反抗,咬他的手。蔔正舉不敢鬆手,捂得更緊。後來小婉漸漸不
動不咬了,蔔正舉鬆手發現她已死去。蔔正舉當場昏厥過去。當陳努力把蔔正舉和
小婉背回溝裡,發現小婉的背後被血濕透。經嚴厲盤問,孫永安的老婆告發了小婉
的婆婆趙楊氏;剛才趙楊氏在暗處用針向小婉猛刺過去,小婉才尖叫逃走。原來趙
楊氏已從偷潛進村的呂福良嘴裡得知她的兒子趙吉星也要隨還鄉團進村,把她接走。
她希望兒子能知道她此時的下落,於是便施展起這刁鑽狠毒的手段。陳努力就把她
堵了嘴扔進溝內的一座枯井裡。她的計謀使她比兒子更早些下了地獄。蔔正舉蘇醒
後戰鬥已經結束,晨曦映白了原野。他背著小婉在野地裡不停地走,誰也不清楚他
為何要這般不停地走。後來他在石屋旁找到了易遠方,他放聲大哭起來,說是他殺
死了小婉。哭過,他要求允許他把小婉帶回家鄉安葬。易遠方答應了他的要求。
    當英烈們的遺體被護送回村後,石屋旁已挖掘出一個巨大的墳坑,這裡是匪徒
們的最後歸宿。
    易遠方沒有讓李朵在這裡下葬。他讓小賈找來一副擔架,兩人把李朵抬上,離
開了這片墳場。
    他們把她抬到胭脂河邊……
    他們讓她在這裡伴著桃花長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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