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曠野

   

    下連隊第三天班長把我帶到那片曠野,後來我才知道這曠野原本是長莊稼的,
自然災害使它荒蕪了,長滿了野草。我看到它的時候草正長得蔥綠肥壯,草間佈滿
鮮豔的野花,非常美麗。我還看到曠野的後面有一座大山,中午直射的陽光照得大
山水氣升騰,那時我十分渴盼著能攀上山頂吹吹涼風,曠野裡暑氣逼人,使人透不
過氣,新軍裝讓汗水緊緊地貼在身上。我看見班長也不時往山頂上眺望,眼光中透
出期望渴羨。可我們都明白心裡所思不過是奢望,我們無法越過這片偌大的曠野。
    我常常往後想一些事情,由我自身多舛的遭際來演繹人生玄妙的命運。中學畢
業後我失學去破爛市賣家存的書籍,那是些墨印的十分寫實的畫冊,畫的多是竹、
蘭、梅、石之類。當賣完最後一本我忽然頑冥一動,想探究一下未來的福禍凶吉。
我走到一個卦攤搖了一卦,那個古怪老頭看過卦相久久打量著我,卻不言語,我把
卦錢丟給他,讓他說,他這才說了一句:於八月有凶也。
    八月我參了軍。那是一九六一年八月。
    自然,我並不以為這是凶事,對於走投無路的我這無疑是慷慨的饋贈,命運的
轉機。但那一卦也並未道錯,古人一向認為被捉了丁是人世間莫大的凶禍,於是便
直率地告示我,我心領神
    帶我去看曠野的班長姓宮,人人——從連長到排長從老兵到新兵都喊他宮班長,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肥城人,他常常以家鄉馳名的肥城桃而自得。
有趣的是他的臉也確像一隻紅紅的大圓桃。這一點常常使他在照鏡子的時候露出沮
喪之色。我看見他有一次吃飯時從菜湯裡挑出一隻蛆,把蛆丟掉後又把菜湯喝了下
去,後來我想起這心裡就犯噁心。
    我們的連隊駐紮在一座小村裡,這小村名叫呂家,看街道和房屋就知道是個窮
村。我們班住在村西頭的一座草房裡,屋的一頭放一口油漆鮮紅的棺材。我一個人
呆在屋裡時心裡都很害怕。
    我們這些新兵下連後不久,便惹得全連上下不安頓,老兵背地裡罵我們這些從
城裡來的新兵是少爺兵、滑頭兵、混蛋兵、流球兵,有的乾脆罵流氓兵,視若洪水
猛獸。紛紛去鎮上買來新鎖鎖住自己盛家當的小木箱,防止被竊。其實木箱裡不過
是一個雞蛋的家當。
    新兵們被激怒了,就開始污辱捉弄老兵。在班長帶我去看曠野後不幾天,他的
小木箱被撬開了,班裡一個叫吳寶光的新兵把我的一本書放進他的木箱裡,又重新
把木箱釘好。後來班長終於沒有把書還我,偷偷據為己有了。於是成為新兵們取笑
的話題。我卻感到十分可惜,那是一本沒有皮面的外國小說,裡面的愛情故事及由
愛情而引起的決鬥場面寫得十分精彩。
    平心而論,我們這些城市兵確實給連隊帶來許多麻煩,我們看看自己發的翻毛
黃皮鞋,再看看連排幹部們穿的擦得發亮的黑皮鞋,心裡就覺得不公平,不對勁兒。
於是便一齊買來黑鞋油,均勻地往黃皮鞋上抹,抹足了油又一遍一遍地用小帆布帶
子打光,終於打磨得烏光鋥亮。星期天又一齊穿著這種改造黑皮鞋去鎮上逛。誰知
運氣不濟,叫團參謀長撞見了,一個電話打到連裡,把連長好訓一頓,責令立即把
皮鞋退色復原。
    我們新兵只好忍氣吞聲執行參謀長的命令,從伙房打了開水,把鞋放在盆裡讓
開水燙泡,然後用刀子刮油,黑顏色刮掉了,然而皮鞋卻蜷縮成一隻癩蛤蟆狀,無
法再穿了,只好丟掉了事。有人說丟掉的鞋全讓老兵揀走裝進自己的木箱裡。
    我們有些不解,為什麼在鎮上撞見參謀長,他一下子便認定我們是新兵?而且
走在公路上老百姓也叫我們新兵。後來我們悟出其中的緣由:我們穿的是一色的新
軍裝,這便是新兵的標誌。去掉這種標誌是容易的,於是大家又買來了火堿,按照
整治皮鞋的相反程序,把軍裝在盆裡反復洗燙。功夫不負苦心人,軍裝褪色了,褪
得簡直像用白布製作的軍裝。穿在身上如同海軍戰士一般。連排幹部看了只是搖頭,
對這群瘋狂的新兵無計可施。對立情緒在孕育著。
    我們連隊是團直屬的特務連,有無線排、有線排、偵察排、測地排,還有一個
直屬連部的機動通訊排。我、吳寶光、黃孝平分在通訊班,班裡裝備有摩托車、馬、
自行車,以此來完成團部下達的通信任務。我們進班時摩托車和馬都被老兵佔有了,
我們三人分到的是自行車,大家都覺得憋氣。我非常羡慕能騎上摩托車,我想私下
跟老兵學學開車技術,可老兵不教。那年的夏天格外熱,我們的訓練也便格外苦,
頂著毒日頭在打麥場上練自行車,入伍前我們都會騎車,可還叫我們練個不停,宮
班長帶著我們練,其他老兵駕著他們的車馬在村外公路上來回馳騁,愜意得很,我
們聽到摩托聲和馬蹄聲心裡便憤然不平。
    新兵該死,這似乎是部隊中一條不成文的法規。除了軍階,軍齡便是資格的體
現。新兵見了比自己人伍早的兵須畢恭畢敬,不論認識是否,見帶肩牌的少尉排長
以上的軍官一律稱首長,見上等兵以上上士以下的老兵一律稱班長。實際上許多人
並不是班長。當然這是以前的情況。我們這些城市兵下到連隊後,不肯胡亂尊敬人,
對老兵往往直呼其名,叫得老兵們心裡很反感。常常找連排長彙報新兵的一些不軌
行為。
    那一天早飯前,連長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隊列裡的「白衣戰士」,問道:「昨晚
誰在站崗的時候偷老鄉的蘿蔔吃,嗯?!」
    沒人應聲。
    「不承認是不成的,」連長把一隻手掌亮開,「空口無憑,蘿蔔根為證。」他
掌心裡果然有一個老鼠尾巴似的蘿蔔根。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是誰偷吃了蘿蔔。昨晚我在彈藥庫上二班崗,班裡的
老兵摩托車手孫鵬成帶班,他說口渴就到老鄉地裡拔來了蘿蔔,讓我吃我說嫌辣,
他就蹲在崗亭裡兔子似的喀巴喀巴吃起來。他一定是忘了把蘿蔔根丟遠,於是天亮
後被人發現送給了排長。我斜眼看看隊伍裡的孫鵬成,只見他裝得無事一般。見我
看他,示意地向我擠擠眼,意思自然明白:叫我守口如瓶。其實用不著暗示我也不
會說出來,我一向憎惡告密行為。
    沒人承認自己是竊蘿蔔賊,連長不肯罷休,怒火燒得他的臉像一葉豬肝。下連
隊不久我們便知道連長有一個名號,叫家雀,我們知道家雀即是麻雀,卻不知道他
與麻雀間究竟有什麼必然聯繫。我覺得連長還是個不錯的人,幹什麼都以身作則。
他愛好體育,籃球場上總見他的身影。不過他有一個怪癖,軍帽永遠端端正正地戴
在頭上,連隊的夏季著裝條例規定:穿襯衣時不准戴軍帽,可他就不執行這條規定。
我們新兵都覺得有些奇怪。
    「我敢肯定,是新兵幹的。」連長嚴肅宣佈,「肯定是新兵幹的!」
    「報告!」隊列裡有人喊報告,並舉起右手。這是要求發言的表示。
    是偵察排的新兵古寶力。
    「什麼事?」連長冷冷地問。
    「你有什麼根據肯定是我們新兵幹的?」古寶力目光直視著連長問。
    「根據……」連長忽然有些口吃,「根據你們新兵的平時表現……你有什麼權
利質問我!」
    「你有什麼權利污蔑我們新兵的人格?」
    「人格?你他媽個新兵蛋子……還有啥個人格?」
    「我警告你,連長,罵人是侵犯人權的行為,你懂嗎?」古寶力的聲音更加激
昂。此時整個隊列鴉雀無聲,老兵新兵都屏聲頓息,關注著事態的發展。
    「你警告我?」連長忽然笑了起來,「現在我宣佈一個處分決定,」連長把視
線轉向隊列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列兵古寶力目無組織紀律,隊前頂撞領導,
嚴重破壞軍紀軍風,特給予隊前警告處分。文書,記入檔案。唱歌,開飯!」
    我們新兵都不肯唱歌,屈辱感佔據著每一個人的心。儘管指揮唱歌的二班長像
捉鬼似的奮力揮動著手臂,歌聲仍然很微弱。還是那支每飯必唱的歌:說打就打說
幹就幹,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
    連長注意到我們新兵罷歌以示抗議,於是在歌畢後又宣佈一條:唱了歌的進食
堂開飯,沒唱的繼續唱,啥時唱完啥時進食堂。
    老兵們蜂擁進食堂了,三十二名新兵留在原地,清一色的洗得發白的軍裝,湊
在一起是那麼顯眼,那麼富於幽默感,好像我們不是新兵,而是已當了無數年的老
兵油子呢。
    連長又氣又恨地盯著我們,嘟囔了一句:「偉大的海軍戰士啊!」他也不乏點
幽默感呢。
    古寶力走出來,像個指揮員那樣向我們新兵下達口令,在他的口令下我們新兵
重新排成整齊的隊列。隨之古寶力起了一支歌子,不是說打就打說幹就幹,而是人
民海軍之歌。聽到古寶力的起頭,我們新兵立刻興奮起來,眼光發亮,扯開嗓門大
唱起來:

        紅旗飄舞隨風揚,
        勝利的歌聲多鋥亮。
        人民的海軍向前進,
        保衛祖國海疆信心強。
        ……

    這歌聲把老兵們從食堂裡吸引出來,一個個端著碗像看怪物似的望著我們新兵。
    我們新兵只是盯著連長,看到他的眼珠子鼓得好像要流出眼眶了。
    我沒有揭發孫鵬成終歸是給我們新兵帶來不利。事後我不斷地反省自己,審度
著自己的是非。沒有疑問,假若當連長在隊前拿出物證蘿蔔根的那當兒我檢舉了孫
鵬成,處分會落在他頭上,而我恪守不告密的信條卻把處分轉稼給古寶力。當然那
時我也沒想到會發展到如此結果。我心裡很痛苦,覺得是我坑了古寶力。是我給我
們新兵蒙受了屈辱。
    我的行為自然博得了孫鵬成的感激,他對我顯得空前的熱情起來。他答應偷偷
教我駕駛摩托車,晚飯後他向班長胡編一個理由,比如說要到汽車連給蓄電瓶充電
啦,或者說要到加油站加油啦,等等,就把車開出去,又藉口要我幫忙把我帶出去。
於是我們就在晚霞照耀的公路上馳騁著,他邊開車邊給我講解、做示範,然後把車
停下讓我練習駕駛,我就這麼慢慢學會了駕駛。除此之外,他還願意給我講他的一
些事情。通常輪到我站崗總是他帶班,於是我們就在彈藥庫旁邊的崗亭裡閒談起來。
他和班長是同年入伍的老鄉,兩個村子只相距四五裡路,他比班長長得英俊,高挑
個,細皮白麵,一副精明相,也許就是他的精明妨礙了他的進步,當兵四年僅僅混
了個下士,而班長已是上士了,據說他還沒有入黨。他唯一可以擺的資格就是當兵
的時間長,所以平常班長也不好多管他。他有潔癖,每天中午都要洗頭擦澡,不厭
其煩地一遍一遍往頭上打肥皂,最後一遍要打香皂,他的津貼費恐怕大部分要花在
買肥皂香皂上。我還發現他有些輕挑,喜歡在女人面前出風頭,每當開著摩托車在
村街上過,兩眼就不停地往姑娘媳婦身上瞄,故意把油門弄得嗚嗚響。他幾乎叫得
上村裡所有年輕女人的名字,還給她們—一打了分,他使用的是十分制,及格是六
分,滿分是十分。他的眼光還是很挑剔的,按照他的標準,村裡的大多數女孩子都
在及格線上下浮動,沒有九分十分的,僅有一個得八分的是一個叫金秋的女孩子。
而他還時常為金秋感到惋惜,說金秋的下巴只要再稍稍往下延伸一點點,都能夠得
到九分了。有人說你可以去幫她往下抻一抻嘛,他故作嚴肅地說:「這是可以隨便
抻得的嗎?抻長了沒准連八分都抻丟了。」他和我一起站崗的時候也總是談女人。
他告訴我他家裡有一個未婚妻,年齡比他大兩歲,長得也不好。我問他能打幾分,
他說頂多能打四五分。他說她臉上需要修理的部位確實太多了,看一眼會使人感到
想修理都無處下手。他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陰沉的苦笑。我知道他不滿意這樁親
事,他說這些是自我解嘲,發洩一下心中的鬱悶之氣。
    我問他:「你們登記了嗎?」
    他說沒有。
    我說:「既然你對她不滿意,也沒有登記,可以另做選擇嘛。」
    他搖搖頭,說:「我們鄉間的事不比你們城裡,應下的親事是不能反悔的。再
說……她已經是我的人啦……」
    我很驚訝:「你們已經……」
    「我摸過她的身……她的奶子……我後悔死了,」他說,「本來我從沒沾過她
的身,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多,在一起也總是規規矩矩,我心裡想的是找個什麼借
口回了她。我入伍離家前的那晚,我打定主意要在走之前把我的想法告訴她,我領
著她走到村外的打麥場上,後來坐在場邊的一棵樹下面,坐了一會兒她忽然嚷叫起
來,說有個蟲子掉下來落在脖子上,叫我給她拿,我趕緊在她的脖子四周摸,沒摸
到,她又說蟲子從領口掉下去了,叫我往下摸,我就伸進手去往下摸,我摸到了兩
個軟裡郎當的東西,我頓時明白是什麼,我嚇了一跳,剛想縮回手她就倒在我懷裡,
我抱著她心裡一陣陣發涼,我知道完了,這遭完了……」
    「你這是遭了她的算計。」我說。
    「就是的,就算知道是中了她的算計又能怎麼樣?終歸是摸了她的奶子,能賴
得掉?我日她奶奶那個×!」他咬牙切齒地咒駡著。
    他如此憎恨他的未婚妻,卻必須同她結婚,在一起廝守著過一輩子,他的一生
將會怎樣漫長啊。我覺得他很可憐,很可悲。
    從那時我也開始懂得,女人是不大好沾的。

    那天正午宮班長帶我去曠野是讓我幫他砍一些蘆葦。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有什麼
用處,這片曠野在村子北邊一兩公里處,並不遠,只是天熱得厲害,後來班長就帶
我到曠野中心處的一座草棚子裡乘涼,這裡的地勢高於四周,地面很乾燥,草棚子
年久失修,已經很破爛了,只勉強能擋住陽光而已。地下鋪著乾草,坐在上面很柔
軟。班長告訴我,黑下這裡經常有狗男女尋歡作樂,可誰也抓不住他們,棚子周圍
的草很深,聽見動靜他們很快便躲進草叢中。班長說得很憤概。班長是一個很正派
的人,除了那次喝拔掉蛆蟲的菜湯給了我不好的感覺外,其他方面都印象不錯,他
也不像孫鵬成那般輕挑,說話很注意政治。他最大的特點是勤儉,從不亂花錢,他
用雞牌牙粉刷牙,因為最便宜的牙膏也比牙粉貴一倍,香皂他肯定是不買的,更不
買零食吃。孫鵬成挖苦他是拉屎帶筷子——揀豆吃的主兒。
    砍完草背回駐地後我忽然感到頭暈噁心,下午全班到菜園子裡種菜,班長讓我
在家裡休息,順便看守屋裡的槍支彈藥。
    我昏昏睡去,我竟然夢見了那片曠野,我看見一對男女的背影,他們穿過齊胸
的茅草向草棚子走去,我心想這便是班長說的狗男女了,我拔腿急追,想看看他們
的面目,可就是追不上,腿像被繩索捆綁住……
    這時我醒了,我看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站在床前看著我。這孩子很清瘦,眼
睛很大,我一邊看著他,一邊回想著剛才夢中的情景。
    「叔叔。」男孩子叫我。
    「你從哪裡來?」我問。
    「從家裡來。」他回答。
    「你是誰家的孩子?」我又問,問過方曉得是廢話,因為我對村子還是完全陌
生的。
    他竟然沒有回答我。
    我坐起來,劃火點上一支煙吸起來,原本我不會吸煙,在新兵連集訓時每人發
了幾張香煙票,我就買來學吸起來。
    孩子緊緊地盯著我撂在床邊的火柴。
    「你拿走吧。」我看出他的心思。火柴是農村中奇缺的商品,自然災害剛剛過
去,許多物資都十分緊張。
    孩子拿起火柴一溜煙跑走了。
    我也拿起枕邊的一本書看起來,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
    目光剛落書頁,那男孩子又回來了,一聲不響地瞪眼看著我。
    我不知道他還想要什麼。若要香煙我會給他,若要書我不會給。
    「叔叔,我姑姑說,要我認你做乾爹……」
    「什麼?」我大吃一驚,「你說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又說一遍:「我姑姑叫我認你做乾爹。」
    那一年我剛剛十七歲,才脫掉孩子皮,怎能當人家的乾爹?真荒唐。
    我說:「不成,這事不成。」
    下連隊後,連裡曾向我們新兵宣佈幾條在農村駐防的紀律,其中有不准與當地
姑娘談戀愛和不准與老鄉認乾親兩條。就是說,紀律不允許我給什麼人做乾爹。
    「我要你給我做乾爹!」孩子固執地說,大眼睛期望地看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小國。」
    「你家裡有什麼人?」
    「爺爺、奶奶、姑姑。」
    「你爹媽呢?」
    「沒有了……」
    哦,原來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下沉了,非常可憐他,這時孩子低
下了頭,看著自己的一雙赤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除了叫我做他乾爹這一
條,別的要求我都會盡力滿足他。
    正在這為難之際,我看見孩子走到桌前,從暖瓶裡倒了一杯水,端著走到床前,
又撲通跪下,雙手把水杯舉在我面前,叫我一聲:「乾爹!」
    我慌了,一下子跳到地下,把孩子扶起來,杯裡的水都潑灑了。我看著他的與
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深沉表情心裡感到發疼。這是一個不幸的孩子。他希望由我來
替代他失去的父親,可是一個十七歲的列兵實在無法滿足他的要求。
    我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津貼費,放在他手裡,孩子卻不收,把錢放在
床上,依然用期求的眼光看著我。
    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辦了。
    這時,吳寶光和黃孝平從菜園回來取工具,孩子跑走了。
    從這以後,我常常在街上看到這個孩子,他好像是有意在等我,如果我和戰友
們一起,他就只是遠遠地盯著我,直到我們走遠。要是我自己,他就飛快地跑到我
跟前,甜甜地叫我一聲「乾爹」,接著掏出他採集的野草莓、酸杏子之類的野果子
給我往兜裡塞。這時候我就無所適從,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他。
    有一回我問他:「小國,你為什麼偏要認我做乾爹呢?」
    他回答:「我姑姑說你是好人。」
    「我怎麼是好人?」
    「你心眼兒好。」
    我苦笑了,一盒火柴換得一個好人稱號,實在太廉價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我和小國之間的關係,我久久考慮著:做
他的乾爹,還是不做?
    我們新兵儘管不那麼招人喜愛,可我們的素質很快便不可阻擋地體現出來,無
線排的新兵只經過兩個月的訓練,抄、發報的成績已經趕上了老兵,測地排新兵在
使用儀器及數學計算方面更領老兵之先了。至於我自己,儘管是偷偷跟孫鵬成學習
駕駛摩托,但我敢說技術已決不在孫鵬成之下。在連隊的文藝晚會上,我們新兵更
是大出風頭,吹拉彈唱樣樣都有人才。據說以前的連隊晚會,大多是擊鼓傳花之類
的遊戲,唱歌也是老一套。不是說打就打就是日落西山紅霞飛。可我們新兵在晚會
上唱的都是《紅河谷》、《重訪蘇連科》、《三套車》等老兵連聽都沒聽過的洋歌
子。老兵們情緒複雜地蔑稱新兵的唱歌法是「大波浪」,即聲音顫抖如波浪翻騰。
在籃球場上,新兵隊把老兵隊打得落花流水,原先連隊的棋類冠軍也都易人了,全
由新兵佔據冠軍寶座。我們新兵漸漸發現,老兵們除了不時給我們來點冷嘲熱諷外,
也開始偷偷向我們新兵學點「洋玩意兒」了,唱歌時也希望從嗓門裡掀起一點波浪;
給家裡的未婚妻寫信也加上「親愛的」「吻你」之類的新詞兒;也開始像新兵那樣
用津貼費買一件翻領針織衫穿在身上;眾多的平頭漸漸長長變成了分頭。總之我們
新兵成了老兵偷偷仿效的楷模了。
    但是一連之長卻仍然對我們新兵懷有深深的敵意,在後來的一次籃球賽中這種
敵意被推向了高潮。
    那場籃球賽的時間我記得很准是因為那天是陰曆的七月十五,在農村這是一個
不大不小的節日,這一天連隊改善生活,晚飯後組織了這場籃球賽,照常是新兵隊
對老兵隊,老兵隊包括著連排幹部。連長是老兵隊的中鋒。除了參賽隊員,全連官
兵都在場外觀戰,還有許多村裡的農民。那時夕陽還輝煌地照射著大地,晚風卻已
經涼爽了。打球看球的都很愜意。然而一件意外事件發生了。在爭搶一個籃板球時
古寶力碰掉了連長的帽子,於是連長的禿頭頂像一隻巨大的蛋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全場的人都不由「啊」了一聲,這瞬間連長呆癡了,當清醒過來後立刻從地上
揀起帽子扣在頭上,這時我們看到連長的臉變得已不成形狀,他從地上揀起籃球,
照準古寶力的頭部狠擊過去,古寶力把頭一偏躲過這一球。連長張著兩手罵道:
「我×你祖宗!」我敢說,在這場意外事故之前,我們新兵沒一人知道連長是個禿
子。儘管覺得他永遠戴著帽子有些奇怪。古寶力自然不是有意出連長的醜。但是冤
家路窄,偏偏是他讓連長在眾人面前亮了相。這場球賽沒再進行下去。不歡而散。
古寶力受到連長的辱駡,受到不白之冤,但他沒表示憤慨,甚至懷有歉意,他說他
理解連長的心情,他對這件事感到遺憾。
    如果不是因為下面緊接著發生的一件事,這場風波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平
息,使人淡忘。而事實卻沒能如此。
    一件意外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會改變人的生活道路,這大概就是命運。
    那場倒楣的球賽散後不久,炊事班向連長報告伙房被竊,毛賊從窗戶入室,竊
走了大宗魚肉吃食,更可惡的是臨走還在鍋里拉了一泡尿。全連上下氣憤難當。看
情形盜賊是趁球賽的空檔做案,逃走時間不久,連長命偵察排和我們運動通訊班追
拿逃賊。
    合該逃賊倒楣,我們在伙房後窗下不遠處發現盜賊倉皇奔逃時不慎落下的食品,
這些失落的食品像路標似地指引我們奔向了那片曠野,毛賊逃往曠野,使人難解。
我們趕到曠野邊沿處太陽還沒有下山,桔紅色的夕陽使整個曠野顯得富麗堂皇,每
一片草葉都像一朵野花在晚風中搖曳。北方那座巍峨大山在陽光下通體金黃,只是
在山腳下背陰處色彩格外陰鬱。我們知道必須趕在日光完全收斂前把整個曠野搜尋
完畢。在那天正午班長把我帶到這片曠野後,我是第二次來到這裡。吳寶光和黃孝
平置身曠野興奮得哇哇直叫,我告訴他們要小心草叢裡的毒蛇,他們才開始留神腳
下。我們幾十個人向曠野縱深平推過去,在靠近曠野中心那個草棚子時,我們一齊
看到棚裡有人,而且看得清這個人在那裡大啃大嚼。是盜賊無疑。我們飛快地把草
棚子包圍住,捉住了這個盜賊。
    老兵們都認識這個盜賊,是鄰村的一個傻乎乎的二流子。
    我們捉住了這個傻盜賊不久連長趕來了,有線排的戰士竟跟在連長後面鋪設了
通訊電線,似乎我們是在進行一場戰鬥或者進行一場重要的軍事演習。
    傻盜賊被我們綁在草棚子的木架上,他吃飽了,臉上露出勝利者滿足的笑容。
他頭髮蓬亂肮髒,光著膀子,只穿一條破褲衩。在綁他的時候有個老兵把他的褲衩
也扯下來了,於是他就像剛從娘胎出來時那般赤裸裸站立在我們面前。映著身後長
滿野草的曠野,很容易使人聯想到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這時有一個老兵不知出於什
麼心理,用一根木棍撥弄著盜賊的生殖器,竟把那東西弄硬起來,盜賊破口大駡著,
原來他傻得並未喪失起碼的羞恥。於是老兵們得出結論:得好好收拾一下這狗日的。
    我們新兵誰也沒有靠前,只遠遠地看著。
    連長一直也沒吭聲,他臉色十分難看。我們猜不透他的怒氣是來自對盜賊的憤
恨還是先前怒火的繼續。
    老兵提出用電話機子過盜賊的電。
    請示連長。連長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個字:「過!」
    電話機子的搖柄能搖出上千伏的高壓電,這樣給一個人上電刑是不是太殘忍?
我的心怦怦直跳。
    老兵們忙活著把電線頭纏在盜賊的胳膊上,那盜賊不知其厲害,新奇地直盯著
擺在身前的電話機子。
    這時新兵中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偏偏又是古寶力,事後我曾想到,假若出來
阻止的不是他,是另一個新兵,或許連長會接受意見,可偏偏是古寶力,如此事情
才鬧到後來的不可收拾。
    古寶力走到連長跟前,先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說:「報告連長同志,我請求不
要採取這種懲罰方式,因為……」
    「因為什麼?!」連長怒視著古寶力,臉上的表情每一秒鐘都在起著變化。
    「因為這樣太野蠻,太殘忍,不人道……」
    連長哼了一聲道:「收起你這套資產階級情調吧!你說給蘭勇頭上打眼兒野蠻
不野蠻?殘忍不殘忍?人道不人道?!」
    我們都知道蘭勇是幾天前被公安局處決的殺人犯,開公審大會時連隊曾去執勤。
    「蘭勇是罪有應得,而且對他的判決是經過了法律程序。」古寶力說。他說得
很冷靜。
    「少和我來這一套,我是一連之長,我有權力懲罰一個小偷,就這麼回事兒!」
    「連長,這是私刑,誰也沒有權力使用私刑,我希望你冷靜,連長……」
    「不用你教訓我,你這個討厭的新兵蛋子!」連長怒不可遏地吼道,「給我搖
電話機子!」
    若干年後我耳畔還迴響著被綁住的裸體發出的那讓人毛骨聳然的慘叫。這慘叫
使曠野增添了無限的恐怖。
    當那個裸體人昏厥過去時,我們新兵聽到古寶力顫抖著聲音對連長說:「連長,
我要告你,記住,我要告你!」
    我們新兵看到連長的反應僅僅是正正自己的軍帽。
    後來我終於知道班長帶我去曠野砍草是為了他的未婚妻,他把草曬乾後打成了
草墊子。這時他的未婚妻來隊了。
    我們新兵出乎意外地發現班長的未婚妻竟是一個極為標緻的女子,我們去找孫
鵬成詢問應該給這個女子打多少分,孫鵬成神色憂鬱地說他實在挑不出缺點,只能
夠給十分。後來我們知道這個美麗的女子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李岪。想到班長
那張圓桃型的面龐,我們都不約而同為這個叫李岪的姑娘不平,惋惜。據說這門親
事是家裡人給定的,兩人並未見過面。在我們連隊,經常接待這種未見過面的未婚
妻,如果老兵到了規定的服役期,還可以在連隊結婚。我們的班長已經超過服役期
了,當然他也可以結婚。
    按慣例,李岪被安置在一家農戶裡住。宮班長送他未婚妻去時我看見他腋下夾
著那個草墊子。我還看見李岪跟在他的後面深深地埋著頭。
    就在這天下午,連裡接到團部的命令,命令連裡的八名神槍手去教導隊集訓,
時間半個月,宮班長是神槍手。這麼巧,他的未婚妻剛來他就得走。望著班長大背
著衝鋒槍的寬闊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一些往事,在煙臺初中畢業後幹了兩
年臨時工,依然沒有看到出路,這時青島水產公司到煙臺招收船員,那時我覺得能
吃飽肚子的地方便是天堂,海洋就是天堂。我報了名。但在體檢時大夫告訴我血壓
偏高,不適宜在海上工作,這叫我很沮喪。又很不甘心。我發現大夫在體檢表上血
壓那一欄並未填寫他測得的數字,我當時忽然想到可以自己填上一個顯示正常的數
字,我就填了。這位大夫偶然的疏忽使我踏上了開往青島的火車。後面的事情更使
我茫然莫測。到青島後我們新船員要先進行一個月的培訓,然後再正式登上漁船,
如果這一個月中沒有什麼意外,恐怕我今後的一生便要在海上度過了。問題是又遇
到了偶然,那天中午我們新船員正在宿舍裡打撲克,工會郭主席進來對我們說:水
產公司沒完成今年徵兵的報名數額,你們剛來是不是幫著去湊個數。撲克正打得紅
火,誰都不肯去。於是便有人提議大家摸摸撲克,摸到黑牌的去湊數,摸到紅牌的
繼續打撲克,於是我們就摸。我摸到一張梅花Q,黑牌。下午我就和另外幾個摸到黑
牌的人去報名體檢了。兩天后我得到了一張入伍通知書。我將不必去大海裡捕魚,
而是去當一名陸軍士兵了。我知道這次生活道路的改變對我的今生將是十分深刻的,
一張梅花Q撥轉了命運的指針。我不知道當我望著班長遠去的背影時怎麼會聯想到自
己的一些事情,而由自己的事情又使我暗暗揣摸著班長去集訓的「偶然」將會給他
怎樣的凶吉。
    李岪病倒了,她說要回家去。連長沒答應,讓我們班把她送到團衛生隊住院。
我和孫鵬成用擔架把她抬到了衛生隊。衛生隊讓留下一個人陪床,我們打電話請示
連長,連長讓孫鵬成留下,因為他們是老鄉。李岪住下院我便回連隊了。
    五天后,孫鵬成帶著李岪回到連隊,她完全痊癒了,臉色很紅潤,精神比剛來
隊時還好,大眼睛水靈靈地亮。她的房東是一家軍屬,軍人的妻子是一個乾淨利索
的年輕媳婦。
    像所有來隊的家屬一樣,李岪也知道她該做些什麼,我們出去訓練時,她就在
班裡找衣服洗,要不就到炊事班洗菜淘米,炊事兵們對她表現出最大的熱情,偶爾
哪次不見她來,大家就一遍一遍念叨著:李岪哪裡去了?在連隊炊事兵是頂郎當的
兵,好漢子不屑惹,賴漢子惹不起。他們說話沒深淺,開玩笑也沒深淺,而和來隊
家屬玩笑開得更離譜,據說有一次副指導員的家屬在伙房幹完活要走,被副班長攔
住了,問:「剛蒸出餑餑,就往家裡偷呀?」副指導員家屬被問成個大紅臉,說:
「誰偷餑餑啦?」副班長指指她胸前高聳的乳房:「這是啥?藏得住嗎?」氣得副
指導員家屬哭了一場。其實這種玩笑並不是最高水平,對那些混熟了的家屬甚至會
直截了當地問:「哎,昨晚上幾回?」或者:「×××(家屬的丈夫)炕上的活幹
的地道不地道?」張口就在褲腰上轉。不過他們純粹是一些「口頭革命派」,只說,
從不動手動腳。他們和李岪也開玩笑,卻開得極有分寸,不敢胡說八道。只有一回,
一個炊事兵脫口說了句:「哎,真是好漢沒好妻,賴漢娶花枝喲!」一句話說得李
岪眼淚汪汪的。事後這個兵叫炊事班長臭駡一頓。
    我們都看出李岪的心事重重的。
    晚飯後孫鵬成便去陪她,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她住的院落裡,誰見了都無可厚非。
宮班長不在家,關照他的理所當然應該是孫鵬成,誰都這麼覺得。他們是老鄉,他
陪她住過院,再說孫鵬成家裡有未婚妻。
    我們常常看到孫鵬成陪她到村外散步,有時候看到他們往曠野那邊去,回村的
時候李岪手裡總拿著一束野花。
    有時候孫鵬成還把摩托車開出去,帶著她兜風,或者到縣城夏村去逛商店,買
點小玩意回來。但不管怎麼樣,連隊晚點名前孫鵬成一準會趕回班裡。
    我們機動通訊班負責團部上與師下與營之間的文件傳遞,距離近,就由我和吳
寶光、黃孝平騎自行車送。距離遠由摩托車手送。這天孫鵬成奉命去二營送文件,
二營部在杜家島。退潮時杜家島是一個半島。人、車可以由陸地上島,漲潮時陸地
和海島之間便被海水淹沒了,波濤洶湧。孫鵬成把文件送到潮也漲上來了,他得在
島上過夜。他打電話向連裡說明情況,最後又叫我聽電話,他叫我去告訴李岪,就
說他今天趕不回來了,他在島上給她揀貝殼和鵝卵石。
    晚飯後我就按照孫鵬成的旨意去找李岪。我在她住的屋子見到她正在看書,我
一眼便認出是我的書,就是那本被吳寶光、黃孝平惡作劇裝進班長箱裡又被班長默
吞的書,她看得很專注,我咳嗽了一聲她才發現我站在面前。
    我把孫鵬成讓我傳遞的話原樣傳給她。
    我看見她臉上出現頗為失望的表情,只是在聽到孫鵬成將在那裡給她揀貝殼和
鵝卵石的話臉上才慢慢泛出笑影來。她的笑很嫵媚。
    我關注的仍然是我的書。吳寶光和黃孝平不明不白地讓我失掉這本書,真可惡。
我帶到部隊的僅有三本書,這一本,《葉甫蓋尼·奧涅金》和《普希金抒情詩集》。
    她見我眼光老往書上瞟,就說:「這本書真有意思。」
    我點點頭。
    她問:「你看過了嗎?」
    我幾乎就要告訴她這是我的書,但克制住了,我說我從班長那兒借來看了。
    「他怕我寂寞臨走時找出這本書讓我看。」她說。
    「班長的心眼兒好。」我說。
    她的嘴角動了動,沒說什麼。
    過了會兒她忽然問我:「孫鵬成的未婚妻來過嗎?」
    我如實說:「沒來。」
    我不是個多言語的人,可這次就多說了一句話,我說:「孫鵬成恨他的未婚妻,
他不願和她結婚。」
    「為啥呢?」她看著我的眼睛問。
    我說:「聽他說那個人很討厭,長得也醜,只夠個四五分。」
    「四五分?你們當兵的還給人家女孩子打分?」
    我點點頭:「這是孫鵬成給她打的分。」我停了停又說:「孫鵬成也給你打了
分。」
    她的臉忽地紅了:「孫鵬成這人真……真……」她沒真出下文來,後又問:
「他給我打幾分?」
    我說:「十分,」又補充一句:「十分是滿分。」
    她聽了這話沒再言語,兩眼有點發怔。
    這時我聽到村子上空響起清脆的號聲,我有些奇怪,剛開過晚飯吹什麼號呢?
我忽然想起連裡原先講過晚飯後要去團部出公差。團機關的老爺們大事小事都要我
們當兵的伺候,很煩人。
    我只得離開李岪的屋子。

    古寶力真的把連長告了,他對我們新兵講了告狀的過程。他去過那個盜賊所在
的村子,他見到在曠野的草棚子外被電昏的那個人時他正處於清醒狀態。他以為這
個當兵的要把他拘捕問罪,再三告饒,說知道那電盒子的厲害了,以後再不敢去營
房偷東西了。古寶力費好大氣力才對他講清了來意,他聽說讓他在狀紙上蓋手印告
下令電他的連長,堅決拒絕,一溜煙跑掉了。古寶力又去找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說
他的兒子被電後一直沒再犯病,要是從此去了病根他還要去感謝大軍呢。無奈,古
寶力只得自己寫了材料,寄給了團首長。
    我們新兵都希望這官司打贏。
    連長知道這個情況,可毫不在乎,無事一般,有一次在晚點名後的時候說:
「有那麼一個新兵告我的狀,正好呢,這七斤半(手槍)我早都背夠了,把我告倒
了我請他吃酒席,怕只怕他沒那個口福哩。」
    幾天後,古寶力被調出了偵察排,去了勤雜班,養豬。
    為了表示抗議,我們新兵在開飯前又唱起了《人民海軍之歌》。
    我心裡一直裝著當乾爹還是不當這個曠日持久的問題,狗大的年齡,按說不應
該當人家的長輩,況且還有部隊的紀律,這事若是叫連長知道,沒准也得像古寶力
那樣背上一個處分。可是不當又有點不忍,那個叫小國子的孩子對我是那樣的傾心,
簡直有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踏上村街,便會看到一對可憐巴巴
的向我注視的眼睛。有一次他見我一個人,又跑到跟前叫我乾爹,其實班裡的一個
老兵正跟在我的後面,我急了,朝他吼了一句:「不准叫我乾爹,再叫我就揍你啦!」
這一下把他嚇呆了,手裡的草莓都滾到地上了。事後我非常後悔,怎麼能這般對待
一個孩子呢?我憤然地譴責自己,心中卻有某種輕鬆:或許這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情就此會終止了呢。但我想錯了。當我再次出現在村街時,那孩子依然站在慣常的
位置上向我注視,只是不敢靠前了,我的心一下子軟了,我招手叫他過來,他顯得
很畏懼,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摸著他的光頭頂,半天也沒說什麼話。我不知道該
說什麼才好。可當我低頭看他時,我看見他哭了,小臉上沾滿了淚水。我的心忽地
揪緊了。
    我終於把這件事告訴了孫鵬成,他聽了半天沒說話,後來告訴我,這孩子很可
憐,他的爹媽受不白之冤死去。部隊去年春剛進駐村子時,這孩子就謀求找一個當
兵的當乾爹。可部隊有明文規定不准認於親,也就沒人願意無事生非了。他說這回
孩子一定是認准了你。
    我請求孫鵬成給我講講孩子爹媽的事。孫鵬成講了下面的話:
    這個叫呂家的小村從歷史上就貧窮,據說剛解放的時候做了一下統計,全村三
百多口人就有二百多條打狗棍(要飯棍),但從解放到現在村子一直也沒富裕起來,
自然災害時這村餓死的人比哪個村都多,愈是貧窮的地方不公平的事就愈多;愈嚴
重。這個村有四個幹部,很霸道,群眾又怕又恨,背地裡把這四個人叫做狼、蟲、
虎、豹。狼蟲虎豹極為好色,其中以「蟲』尤為可惡。小國子的爹叫天成,媽叫素
紅。倆人是縣一中的初中同學,在學校相愛,畢業後成了親,素紅長得白淨秀氣,
渾身透出女學生氣。他們住在村西北角。「蟲」對素紅垂涎已久,但直到小國子出
生時還未得手。當小國子過了「百歲」,「蟲」便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佔有女人自
然得先把男人支走。「蟲」分派天成去公社磚瓦廠出工。天成走的當晚「蟲」便破
門而入,強迫素紅就範,素紅不從,兩人便滾打起來。「蟲」幹這勾當經驗豐富,
先堵了素紅的嘴,讓她喊叫不出,然後開始撕她的衣裳,很快把素紅剝得赤身條條,
也正在這時,天成沖進自家門,原來他早猜測到「蟲」派他出工是要打素紅的主意,
於是幹完活便匆匆從公社趕了回來,素紅正處在危難之時。「蟲」沒料到,先是一
怔,接著恨恨丟掉衣裳碎片走出門去。據說後來天成到公社告過狀,但沒有結果。
天成也便罷休了。然而「蟲」卻不肯罷休,他精心為天成挖掘了一個「陷阱」。這
晚村子放映電影,天還沒黑全村的大人孩子便集聚在打麥場上等候縣放映隊的到來。
天成在自家的菜園裡澆水,「蟲」走來向他分派任務,叫他去倉庫領十斤花生回家
炒熟,做招待放映隊之用。天成就撂下活計去到倉庫,倉庫的門敞著,他走進去卻
不見保管員在。他等在那裡,好久不見一個人影,看天黑下來,他怕誤事,就自己
動手稱了十斤花生,背著走出倉庫大門,這時被兩個民兵攔住,質問他為什麼偷大
隊的油料,他趕緊分辯,說是奉命而為,民兵便帶他去大隊部見「蟲」,不料「蟲」
矢口否認,說花生他已叫另一戶炒出來了,就放在大隊部裡,怎會再分派他炒?分
明是偷盜油料。天成一下子明白是「蟲」設計陷害他,卻有口難辯。當晚天成被民
兵押送到縣公安局,也在當晚「蟲」完成了對素紅的強姦。不久案子判下來,天成
被判處三年徒刑,發送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勞改農場服刑。天成不服,屢次逃跑,終
於被槍彈打死。素紅得到天成的死訊已在半年之後,這打擊使她瘋了,撂下自己的
孩子四處奔跑,就像運動員練長跑那樣穿著褲頭背心奔跑,後來脫掉了背心,再後
來又脫掉了褲頭,再後人們在一口井裡找到她赤裸裸的屍體。
    孫鵬成十分簡要地對我講述了小國子父母的故事。若干若干年之後,當我被人
們稱之為「作家」了,當我面對著幾十篇已被印成鉛字的粗淺小說感到惶惑,當我
虛心聆聽著上乘作家們介紹生產上乘小說應如何如何超脫淡泊如何如何寫出感覺寫
得空靈以及如何如何不食人間煙火的時候,我眼前便出現小國子一家的動感十分強
烈的畫面(我不知道當我坦白出那個不停奔跑的裸體女人給我的感覺最為強烈會不
會由此招致道學家們的譴責)。總之,當後來我的小本子上這種類似故事多得使我
不願再記下去的時候,我仍然記得小國子那不復存在的「家」的故事。
    那天聽完孫鵬成的講述之後我便斷然決定接受小國子執意要送我的乾爹頭銜,
那天我在街上對他說:「你叫我吧,小國子。」他叫了我一聲「乾爹」,我很鄭重
地應了一聲「哎!」又對他說我要到他家裡去看看。
    當然當天我沒有去,我得做一點準備,我騎車去夏村商店買了一份「認親」禮。
有衣服、鞋子和食品。自然災害剛剛過去,食品的質量還十分低劣,我估計裡面還
摻有少量的「代食品。
    第二天晚飯後我在小國子的帶領下去到他家,見到了他的爺爺和奶奶,還有他
的姑姑。我倒萬萬沒想到,他姑姑竟是孫鵬成說的那個「八分」。
    我也見到了小國子的爹媽,他們並肩站在掛在牆上的一個像框裡。
    我忍住心中的酸楚,默默對著像框裡的人說:你們死的冤屈,我要替你們申訴,
不僅因為我是你們兒子的乾爹,還因為我是隊伍裡的人,這支隊伍從成立時起便被
叫作人民的軍隊啊。
    孫鵬成從杜家島回來送給了李岪一大包貝殼及鵝卵石子。李岪非常喜愛。但不
久我便發現孫鵬成有些一反常態,他不再去接近李岪,晚飯後也不去陪李岪散步,
一個人躺在床板上發怔。情緒焦躁不安。假若有事情他便讓我去告訴李岪。我發現
李岪同樣心神不定,她見了我總是問孫鵬成為什麼不來,我回答不出。我不知道他
們之間出了什麼事情。
    這晚又輪到我和孫鵬成上一班崗。孫鵬成背著衝鋒槍圍彈藥庫不停地轉圈,像
一個幽靈,我覺得十分可怕,遠遠地盯著他。後來又見他劃人吸煙,按規定值勤是
不准吸煙的,尤其在彈藥庫值勤要求更為嚴格。我擔心出事,便走過去制止。這時
他忽然沖我說道:「我告訴你,李岪要同我結婚。」我嚇了一跳,問:「真的?」
他說:「真的。」說完一屁股坐在彈藥庫傾斜的水泥護基上,抱住了頭。
    我們新兵看到孫鵬成陪李岪在夕陽輝映的曠野裡採花的情景時曾議論說他倆倒
是挺合適的一對兒,當然我們只是即興說著玩的,說真的,以我們新兵的眼光,我
們在連隊看到的婚配十之有九是不大協調的,有時讓人哭笑不得。後來我們便想,
也許不協調的才是真正的協調的吧,生活對人總不肯如願以償,婚姻更是如此,這
也是人生的悲劇所在。
    孫鵬成說出來的事情給我很大震動,我望著在雲中緩緩移動的半輪月亮忽然覺
得眼前的生活變得生動而玄妙了,我預感到將有一場風暴掠過曠野向我們連隊襲來。
    孫鵬成也抬起頭看著月亮,月亮忽明忽暗地在他的臉上變幻,顯得十分怪誕,
可笑。
    「你願意和她結婚嗎?」我問了一句。
    「願意,怎麼會不願意?我恨不得和她結一百次婚,可這辦得到嗎?」他把臉
轉向我,用十分憎恨的樣子盯著我,好像是我妨礙了他和李岪結婚似的。
    在生活中我是一個願意表達自己意向的人,我對他說:「要結就結,為什麼辦
不到呢?」
    「宮班長怎麼辦?我家裡的那個怎麼辦?」他仍然用那種憤恨的口吻回敬我。
    我能體諒他,他心裡很難受,很矛盾,很衝動。
    我說:「孫鵬成,你知道我們新兵都怎麼看,我們認為你和李岪很合適……」
    「真的?」他吃驚地問。
    「我們認為挺合適。」我又說一遍。
    「我配不上她,真的,我一點兒也配不上她,剛見她時我覺得宮班長配不上她,
現在我覺得自己也不行。」他說。
    「李岪確實很出色。」我說。
    他又把臉轉向月亮,久久地凝望著。
    「真奇怪呢,」他說,「和家裡的那一個在一起時,我一點兒也不願意和她靠
近,沒有一點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欲望,可和李岪在一塊兒就不,我老想盯著她的臉
看,看不夠,我的心老在怦怦地跳,老想去碰碰她,摸摸她,想把她緊緊摟住,想
和她睡覺……可我知道我不敢……我什麼都不敢做……」
    「你說這個我不懂,我還沒產生過這種感情,這種感情大概就是書上寫的那種
愛情吧。」我說。
    夜很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只偶爾能聽到從村子傳來的牲口叫,狗叫。這座
彈藥庫建在村子與縣城之間的一個崗嶺上。這是團後勤處的倉庫,讓我們特務連代
守。自下連隊後,心理上最大的負擔就是站崗,凡當過兵的都會知道這麼兩句話:
當兵不當司務長,站崗不站二班崗。現在我和孫鵬成站的就是二班崗。不過此時我
們都沒有一絲困意。
    「龍鳳偉,你說我該怎麼做呢?告訴我,換上你,你會怎麼做呢?」孫鵬成忽
然仰臉問我,問得極真誠。
    我知道,我的回答將對他十分起作用,但我也必須以真誠來對待他的真誠。
    我說:「孫鵬成,我看你可以和李岪結婚,真的,可以。」
    「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急急地說,「可你想沒想到假若我破壞了宮班
長的婚姻……」
    「這不是破壞,是順其自然,有一齣戲叫王老虎搶親,你承認你是搶親的王老
虎嗎?」
    「我不承認,我不是王老虎。」他急急分辯。
    「這就行了。李岪不願嫁給宮班長,她願嫁你,你也願娶她,這事情就合理。
誰都無權干涉。」我說。
    「別人真的沒權力干涉?」
    「沒有,人應該追求自己的個性解放。」
    「個性解放?」他的聲音很驚訝,「李岪也這麼說的,她說那本書上的女主人
公就追求自己的個性解放……」
    「那女人叫瓊斯·麗朵。」我說。
    「你,你怎麼知道的?!」
    「那本書是我的。」我說。
    「是你借給李岪的?」
    「算是我借的吧。」我這麼含混說。
    孫鵬成要求我把這本書的故事講給他聽,但此時此刻確不是講故事的時候,說
不上什麼時候查哨的連排幹部就會幽靈似地在面前出現,那就糟透了。幾天前,黃
孝平站崗時打瞌睡,叫查哨的副指導員把槍從懷裡抽走了,醒後發現丟了槍,頓時
嚇得尿了褲子。
    我只用幾句話給他講了這書的梗概,其實故事本身也不複雜,大莊園主的女兒
瓊斯·麗朵在結婚的前一天,跟她熱烈相愛的家庭教師逃走了,但在半路上被她的
未婚夫追上,兩個男人進行了決鬥,家庭教師中彈身亡,麗朵用事先準備好的槍打
死了自己。
    聽了我的講述孫鵬成再沒說一句話,從水泥斜基上站起,又像先前那般圍著彈
藥庫轉起了圈子,直轉到來人換崗。

    後來每當我自願或不自願地扮演著唐·吉訶德的角色時我都會記起頭一次替小
國子的父親母親申訴的情景,那時我堅信能夠完成這個使命,如同我堅信正義能夠
戰勝罪惡。為了取得證詞我利用所有空閑時間走訪與案件有關的人,把談話詳細記
錄在本子上。
    你是大隊保管員嗎?
    我是。
    你認識天成和素紅這兩個人嗎?
    怎麼不認識,一個村裡的。
    我向你瞭解一下天成偷油料的情況。
    他死了,還問這幹啥?
    他死了案子不死。你覺得他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不冤枉,他犯了法。
    他進倉庫的時候你不在,你那時在哪兒?
    在茅廁裡。
    為什麼不鎖門?
    誰尋思他會來偷東西?
    他偷了多少油料?
    十斤。
    他偷東西為啥還要偷個整數走?
    這……這人是有點怪。
    天成這人怪?
    怪。不知天高地厚,拿著小腿掰大腿,判了刑還不安分,搭上一條命。
    要是冤枉了你,你跑不跑?
    我不跑,哪兒的飯不好吃。
    你知道村裡誰和天成有仇怨?
    不知道。
    幹部對天成怎麼樣?
    好,咱們的幹部對社員好。對天成也好
    好?為啥要做下套子陷害他?
    沒的事,別聽外面瞎傳傳。
    你和天成的案子有牽連。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你很壞!
    同志,你咋好這麼說。
    你很壞!

    你是民兵隊長嗎?
    我是民兵隊長。
    天成偷油料叫你抓住了?
    叫我抓住了
    你等在倉庫外面抓?
    不,叫我撞見了。
    你抓住了他,就大喊:天成偷油料?
    我喊了。
    他背著口袋,你咋知道裡面是油料?
    這……我猜的,油料最值錢,我猜他一準偷油料。
    你撒謊。
    我說的是實話。
    你們勾結起來害死了天成和素紅。
    你別冤枉人!
    你變了質,你拿著人民給的槍,向人民開火,比狼蟲虎豹還要壞!你是狽。
    我是啥?
    你是狽。
    狽是啥?
    狽是狼蟲虎豹的牙,狼蟲虎豹的腿!
    ……
    我不斷地找有關人談話,儘管處處碰壁,但我堅持不懈,心中充滿著一種崇高
感。別的事情我已無暇顧及。當我在傍晚的田野裡找村裡的老鄉瞭解情況時,我又
看見了孫鵬成和李岪並肩向曠野去的身影。
    我終於寫成了一份申訴材料,寫得很長,記敘了事實經過,還有我個人對案情
的疑點分析,我相信任何人看到這份材料都會被打動。我找來一張厚牛皮紙,糊了
一個大信封,端端正正在上面寫了「縣人民法院收」的字樣。正要寄走,連長讓通
訊員把我喊到連部。連長還是穿著白襯衣端端正正地戴著軍帽,從那次籃球賽他的
帽子被古寶力碰掉後,我們新兵都說能透過他的帽子看到他的禿頭頂。就是說他戴
帽子已經沒有意義了。連』長問我是不是在幫村裡的一個死去的罪犯打官司,我說
是,但那個人是遭人陷害落獄的,他含冤而死。連長說這個我不管,問題是村幹部
知道這件事非常惱火,找到連隊,說我們破壞了軍民關係,干預了地方上的事情,
假若不立即停止這種行為,他們將把連隊從村裡趕出去。連長要我把寫成的材料交
出來,我拒絕了,他就大發雷霆起來。
    「你,你們新兵從下連隊後就不安分守己,和連裡做對,早知這樣我一個也不
要!」
    我不說話,心裡想的是反正我不能把材料交給你。
    「我問你,你想不想當個好兵?想不想進步?」
    我說:「這自然想。」
    「那你從今以後就得站穩立場,不要跟著古寶力那夥人瞎胡鬧。」
    我說:「連長,你不瞭解情況,小國子的父母確實是叫村裡那個外號叫『蟲』
的幹部迫害死了,我覺得應該為他們伸冤。」
    連長說:「哪個廟沒有屈死的鬼?我們部隊要是整天价為人打抱不平,我們還
怎麼完成自己的任務?」
    我說:「我是利用課餘時間調查和寫材料的。」
    「那也不行,我們軍人不能干預地方上的事情……」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是團裡的電話,說團政治處要派一個調查組到連裡來,
連長對著耳機畢恭畢敬地說歡迎。那時他還沒想到調查組是調查古寶力告他的那件
事,所以才大說歡迎。
    我趁空離開了連部。
    團調查組在連裡住了兩天便走了,這兩天找了許多人談話,記在小本子上。我
們新兵常在一起議論這件事,猜測上級會不會給連長處分,給又會給哪種處分。我
們不希望給他們處分過重,更不希望撤他的職,因為撤職後他就得離開軍隊,即所
謂解甲歸田。他的家在貧困的魯西南地區,回去可沒好日子過。
    宮班長回來了。射擊場上空的陽光把他的圓桃型的臉曬得更紅了。熟透了一般。
聽說集訓結束時的射擊比賽他的成績突出,受到嘉獎。他的精神也很好,樂呵呵地
和班裡的戰士們握年。問長問短。他說在集訓隊老惦記著菜園種下的菜苗,不知成
活率高不高。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你惦菜園的菜苗,就不惦撇在家裡的小媳婦呀?」
他忙說:「不惦不惦,那有啥好惦的哩。」這時大夥一齊勸他去看看未婚妻,可他
堅持要先到菜園裡看看菜苗,扛著鐵鍁向村外走去了。
    我忽然覺得他十分可憎。我猜不出他是在裝模做樣,還是李岪在他心中的地位
確不如菜園裡的菜苗,但不管怎麼說都十分可憎。我又從心裡佩服起李岪來,佩服
她的眼光,佩服她的勇氣。宮班長可以是一個好班長,今後也可以是一個好排長、
好連長,甚至會是一個好將軍,可他絕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他不會給生活帶來歡愉。
他這個人像用木頭做成的,沒一點水分。
    我知道,一場可怕的風暴即將卷撲過來,因為孫鵬成已告訴我,為了得到李岪
他將不惜一切代價。他已經給家裡的「那一個」寫去了信,宣佈一刀兩斷,理由是
「他瘋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看見宮班長和李岪一前一後相跟著來到食堂。我注意到班長
的神情沒有什麼異樣,一副淡漠矜持的表情。李岪也無異於平常,只是在吃飯的時
候眼光不時向四下瞟,我知道她是在尋找孫鵬成,然而孫鵬成去師部送文件還未回
來。
    吃過飯班長和李岪又相跟著走了,他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一前一後。而且隔得
很遠,若同路人。我看到李岪從我跟前過的時候向我點了點頭,我立刻明白她向我
點頭的意思。她知道我曉得她和孫鵬成的事,也知道我的態度。
    晚飯後又是煩人的公差,去彈藥庫幫炮連來拉炮彈的汽車裝炮彈,我藉故請了
假,因為我必須留下來等候孫鵬成。我們班住的是一間廂房,只有一孔不大的前窗,
沒有後窗,屋裡十分悶熱,況且還有一口模樣十分猙獰的棺材。在很小的時候我便
聽說若在夢中見到了棺材,這便是吉夢,是要發財的徵兆。我想我們白天黑夜都守
在棺材旁那更應有大財可發了,事實上一直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每月所得照例是
不多不少的六百分(我們新兵總是如此不恭地提及到自己的六元津貼費)。
    我鎖上門,迎著孫鵬成歸來的方嚮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子後我繼續往前走。太
陽已經落下西面地平線,但原野上還十分明亮。麥子早已收割,地裡生長著苞米、
穀子和高粱。走到一條河邊我停下了,脫掉鞋踏進清澈的河水中,心裡感到十分舒
暢。
    這時我看見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從橋上過來,是老百姓。走到近前我才認出是
「蟲」,「蟲」也認出了我,止住步盯著我看,我也盯著他看。「蟲」有一副十分
強壯的身架,這使他在霸佔別人家姜女時很佔便宜。
    「小同志,」他叫了我一聲,口氣還算和氣,「聽說你是從青島過來的兵?」
    我說:「是。」
    「青島我去過,是個好碼頭,解放青島那年我出夫,進城後有位首長問我願不
願留下當幹部,我說我想家,就回來了。現在想想挺後悔,那是個好地方。」
    我說:「那地方是不錯,你真該留下當幹部。」
    他笑笑說:「命裡八尺難求一丈,人當該吃哪碗飯是定下了。我把自己一碗涼
水看到底,也就是當個村幹部的料兒。」
    我沒吱聲。我不想和他談下去。
    他又說:「小同志,聽說你想幫小國子把他爹媽的案子翻一翻?有這回事吧?」
    我針鋒相對地說:「有。」
    他問:「你找呂起本瞭解情況啦?」
    我說:「瞭解了。」
    他問:「你找呂鳳初瞭解啦?」
    我說:「瞭解了。」
    他又問:「你還找管長水、呂起河、呂永福、管長東、呂鳳山、呂起義、管仁
祿瞭解啦?」
    我說:「瞭解了。」
    他說:「我是當事人,為啥不找我問一問?」
    我說:「我找你,你能說實話嗎?」
    他說:「能。」
    我問:「我現在問你,你能說實話嗎?」
    他說:「能,你問吧。」
    我忽然有些緊張,但我又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問他:「你說天成的案子冤
枉不冤枉?」
    他回答:「冤枉。」
    我吃驚地盯著他。
    又問:「你強姦了李素紅?」
    他答:「頭一次沒成功,叫天成撞上了,抓起天成後我把事做了。」
    我問:「你是不是和呂起本一塊做下套子陷害天成偷油料?」
    他答:「是這樣。呂起本是我堂弟。」
    我問:「民兵隊長也是你事先安排的?」
    他答:「這自然,他是我侄子。」
    我啞然了。不知再該問什麼了。
    「你還有什麼問題,就一遭問完吧。」他望著我說,「省得東問西問的,也問
不出句實話來。」
    他朝我笑笑。
    我儘快想了想,卻沒想出再有什麼要問的,只覺得腦袋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覺。
    「要沒啥問的,我走啦,有空到家裡坐,好好聊聊。」說完又朝我笑笑。
    他上了車子,向村子騎去了。
    我久久地位立在河水中,被一種極其深刻的自卑感吞咽著,我覺得「蟲」是那
般強健無比,而自己卻像一隻螞蟻那樣渺小可笑。
    直到摩托車的馬達聲使我回過神來,這時天已完全黑下來。

    孫鵬成被關進了禁閉室,就在他回來的當晚。
    李岪是那般的坦誠率直,晚飯後回到住處,便向宮班長宣告解除和他的現有關
系,班長大吃一驚,問為什麼,李岪告訴他要嫁給孫鵬成。班長怔了半天,後來飛
步跑進連部向連首長做了彙報,開始連長並不相信,找到李岪問了方知是真,覺得
事態十分嚴重。孫鵬成回連後便立即被叫到連部,追問其事,孫鵬成也承認了。當
時連長勃然大怒,斥責孫鵬成道德敗壞,被資產階級腐朽思想侵蝕。要孫鵬成立即
同李岪斷絕一切關係,並寫出深刻檢查。孫鵬成拒絕了連長的要求,說選擇愛人是
他和李岪個人的事情,別人無權干涉。兩人針鋒相對地爭吵起來,最後連長下令把
孫鵬成關進禁閉室。
    李岪知道孫鵬成被關了禁閉已是第二天上午,她找到連長,要求去禁閉室見孫
鵬成。連長沒有答應,對她說,事實已證明孫鵬成是一個腐化墮落道德敗壞分子,
不要繼續受他的欺騙,趕緊懸崖勒馬同他斷絕關係,並同宮班長重歸於好,爭取盡
早儘快完婚。李岪拒絕了連長的要求。連長又告訴李岪:假若事情沒有轉變,孫鵬
成將受到開除軍籍的處分。李岪這樣回答:孫鵬成做了農民,我便做農民的妻子。
連長無言以對,惱火異常。
    這裡的氣氛變得十分緊張,猶如大敵當前,進入一級戰備。團政治處很快來了
工作組,日夜找人談話,邊談邊記,筆走如飛。
    我們班輪流給孫鵬成送飯,當然班長例外,他是受害者。所謂禁閉室也只是一
間民房,不過更破敗些,在住房十分緊張的情況下連裡仍然要留出一間做禁閉室,
可見紀律在部隊之神聖地位。
    第二天中午我便見到了孫鵬成。按規定送飯人一到,看守禁閉室的戰士便回班
裡吃飯,看守工作由送飯人代理,直到正式看守回來為止。
    待正式看守走後,孫鵬成朝我笑了,笑得十分舒心。我問他笑什麼,他說他也
不知道笑什麼,只是想笑。他一邊吃飯一邊問我外面的情況,我都如實對他講。說
到李岪,我告訴他李岪受到很大的壓力。這時他說:「李岪也許很快就會離開部隊,
走前我得見她一面。」我說:「恐怕辦不到,她提出要見你,連裡不允許。」他想
了想又說:「無論如何我得見她一次,你幫我給她傳個信,叫她今晚日頭落山後到
村北大草場中間的草棚子等我。她知道那地方。」他說的大草場就是班長曾帶我去
砍草的曠野。我有些吃驚地問:「你怎麼去呢?」他指指後窗:「這兒,我試了試,
窗櫺都腐爛了。你看著人,我把它推下去。」他果然把整個後窗推掉了,我趕緊跑
到房後又把窗子安上去,竟一點兒看不出破綻。我回到屋後見他興奮得兩眼發亮,
說:「等以後關你禁閉時也可以從這裡跑。」我說:「謝謝你還想著我。」
    為防止意外,李岪實際上處於被監視之中,這也確是必要的。她的明裡或暗裡
的主要監護人自然是宮班長。我們新兵發現,以前他們倆人相跟著走是班長在前李
岪在後,而現在是李岪在前班長在後,我們還看到班長那時刻保持高度警惕的銳利
目光。如同押解俘虜一般。
    整個下午我都在考慮怎樣才能把孫鵬成的話傳給李岪。我有些後悔,本不該贊
同孫鵬成與李岪見面的計劃,假如出現意外會使他們的處境更糟。但後悔也晚了,
我已無法再見到孫鵬成,只有把信兒傳給李岪了。
    我忽然想到我的乾兒子小國,知道他能幫我做成這件事。我找到他,交給他一
張揉成團團的小字條,又如此這般地囑咐一番。當小國子撒著歡兒往回跑時我曉得
他把事情做成了,心裡充滿喜悅,想著無論歲數大小還是有個兒子好呵。
    熄燈之前,村子上空突然響起急促的緊急集合的哨音,連裡有句名言叫新兵怕
號老兵怕哨。因為發生最危急的情況總是聽到哨子瞿瞿亂吹,吹得人緊張萬分。哨
聲響時我正和吳寶光趴在床上下軍棋。班長從外面回來大吼一聲:上裝備集合!於
是我們便趕緊奔向槍架取槍。下班後我並沒有分到真正的槍支,只分到一支信號槍。
槍和信號彈都裝在一個挎包裡,背在身上一點也不威風,我曾提出把信號槍拿出來
別在腰帶上,但班長不允許,說這樣不符合條令。為此我深感遺憾。我們帶好裝備
後便飛速奔向連集會場。天已完全黑下來,只是在西天上還能看到一抹淤血似的暗
紅。在街上我看見村裡的民兵也持槍奔向集合點,我知道這叫軍民聯防。我忽然想
到沒准是發現小股匪特登陸?最近一個時期上級不斷發出這樣的通報。我想到這一
層心裡不由一陣高興,我們當兵的都盼著和登陸的匪徒打一仗。
    集合點在村北的打麥場上。軍人和民兵分列兩隊。鴉雀無聲。連長在隊前宣佈:
連隊有人失蹤,立即將其追緝歸隊。
    我頓時清醒:被追緝的正是孫鵬成。他運氣不好,行動敗露了。
    後來我不斷地思索這個問題:為什麼部隊開始行動後便直撲村北的曠野?莫非
有人看到或者偵察到孫鵬成的去向?抑或是有人跟蹤了李岪?
    兩支隊伍呈扇面狀向曠野包抄過去,我們機動通訊班的任務是限定連指揮位置,
準備隨時傳遞指揮員的命令。在我們身後,有線排的戰士提著線拐子在放線,他們
的任務是隨時保障電話暢通;無線排的戰士則背著沉重的步話機氣喘吁吁,並不時
輕輕呼叫著,長江長江我是黃河清回答的聯絡信號。我一直幾乎是懷著崇敬的心情
來看待這些無線電兵的。下連後當得知自己分在通訊班而沒有分在無線排時我似乎
對整個服役期都絕望了,再後來每當我聽到從無線排的教室裡傳出的滴滴達達的收
發報聲心就一陣陣顫抖,我甚至對無線排排長達到頂禮膜拜的程度,因為聽他的發
報聲就像聽淚淚的流水聲,極為悅耳。但此刻我才發現果真有了情況他們並不消停。
原野無限的黑暗。月亮還未升起,滿天閃爍的星星只能使夜顯得更加黑暗無邊。除
了看到周圍奔跑的人影,別的什麼都看不見,卻聞得見原野那慣常的苦香摻揉的氣
息。
    必須承認,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前進中的每一瞬間都規範得無懈可擊,
我看到連長手持的那支手槍在黑暗中發光,看到宮班長義憤填膺地平端著衝鋒槍,
我竟然看到了「蟲」,我看見他時吃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我忽然記起他是我們軍
民聯防指揮部的副總指揮。此刻他正是置身于他的指揮位置上,嘴裡不斷發出「肅
靜跟上」的口令聲。從那次河邊談話之後,我更加憎恨他了,而此刻他的出現更使
我難以容忍。
    我們已經到達曠野的邊沿地帶,行進速度減慢了。孫鵬成和李岪此時在哪裡呢?
在草棚子裡?還是聞聲已藏匿在草叢?我在心中猜測著。一本沒有皮面的書使我卷
進這個不平常的事件中,這確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白天看,這片茅草叢生的曠野並不很大,從一邊可以看得清另一邊吃草的牛
羊。而在夜間這片草地就顯得漫無邊際了。隊伍緩緩地在齊腰深茅草中向前摸索著,
使人頗有一種大海撈針的感覺。兵力不足以完成這樣的搜索。因為無法對整個曠野
實施完全的包圍。在草叢中,連長不時通過電話機或步話機與據守連部的團工作組
報告情況,聽取指示。身臨其境的連長是十分清醒的,他報告說被追捕的人會很容
易逃離草地奔上後面那座大山,那就一籌莫展了。工作組的回答是盡一切可能封鎖
住草地通向大山的地帶,必要時可以使用信號彈照耀。於是連長便命令我不離其左
右,準備隨時執行他的命令。
    搜索隊伍繼續向前推進,透過眼前搖曳的高草,我們看到一個黑色的怪物凸起
在草原頂端,我知道這是那座草棚子,我們已搜索到草棚子跟前。我的心怦怦地跳
動著,這裡是孫鵬成與李岪約見的地點。
    連長命令隊伍停止前進,他先用望遠鏡向草棚子看了一會兒,大概沒看見什麼,
然後向我命令:打一顆信號彈!
    我立刻執行命令,從挎包裡掏出信號槍,接著又伸手摸信號彈,既然連長沒說
明施放哪種顏色的彈,我就胡亂摸出一顆,裝入槍膛,然後瞄向黑暗的天空勾下了
扳機。
    一顆紅色的信號彈懸在頂空,頓時把曠野照耀得如同著火一般,美麗無比。
    「孫鵬成——」我聽有人喊了一聲。
    這時信號彈燃盡熄滅,曠野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放白色的!」我聽到連長激怒的聲音。
    我趕緊用手指分辨出一顆白彈裝入槍膛,再次射向天空。
    天亮了,整個曠野被光線壓迫得凝固一般,這時我看見孫鵬成和李岪並肩站在
草棚前的白色身影。
    「包圍住!」隨一聲口令,隊伍從兩翼包抄實現了對草棚子的包圍。
    曠野又變得漆黑一團。
    「孫鵬成,我是連長,聽見了嗎?」連長開始喊話。
    「聽見了連長。」黑暗中的回答。
    「你們已經被包圍,逃跑沒有可能了……」
    「連長,我們根本就不想逃跑。」
    「聽我的命令,你們舉起雙手,向我這邊走過來,邊走邊拍巴掌!」
    「我不是敵人,李岪也不是敵人,為什麼要我們舉手投降?」
    「是不是敵人都要舉手過來,我們懷疑你身上帶有武器!」
    「我向你保證,我身上沒有武器,李岪也沒有,我們赤手空拳……」
    連長思索了一下,又喊:「孫鵬成,李岪,你們聽著,現在再放一顆信號彈,
你們必須在彈光熄滅之前到我這裡來,聽見了嗎?」
    「聽見了。」孫鵬成表示同意。
    我沒等連長向我發出命令,便把手伸進裝彈的挎包裡。我摸索著一枚枚如同幹
電池般的信號彈,腦中奇異地升起這樣一個問題:這一槍放紅的?白的?還是綠的?
更奇異的是只在一瞬之間我便認定應該放一顆綠的,而且綠彈已經握在手中了。若
幹年後每當我想起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我便苦苦思索著當時我堅定地選擇綠色的
依據,而終不得其答。
    孫鵬成重新住進了禁閉室,讓他推掉的後窗已請村裡的瓦匠用磚堵住。
    只是李岪難辦,因為調查還沒有結束,暫不能讓她回家,而她自己也表示,只
要不解除孫鵬成的禁閉,她就不離開連隊。
    於是只能把她再交給宮班長,除了晚上睡覺時間,其他時候都令其形影不離。
當然連裡和工作組還有另一番用心:常在一起就能夠產生感情,有了感情事情就迎
刃而解。
    然而事情不僅沒有如願,反而釀成一場悲劇,後來我們新兵才知道產生悲劇的
來龍去脈:
    那晚宮班長在李岪屋裡。時間已晚,李岪叫他離去,說她要睡覺。宮班長卻不
走,威逼說假若她不答應與孫鵬成一刀兩斷,他今晚就不離開這裡,叫人知道和她
睡了,叫她的名聲一輩子洗刷不清。李岪聽了冷笑一聲,問道:你真想娶我做老婆?
宮班長答:想。李岪又問:要是孫鵬成和我睡了你也要我?宮班長聽了先是一怔,
接著瞪眼問道:你真的和他睡了?李岪說:睡了。宮班長頓時全身顫抖,操起桌上
的一把暖瓶猛向李岪擲去。暖瓶在李岪頭上撞碎,開水燙傷了她的整個面部。半個
村子都聽到了李岪淒慘的呼叫聲。
    當晚李岪被送進了縣醫院。
    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是李岪住院後對醫生訴說的。
    然而宮班長陳述的卻是另一情景:李岪辱駡他,他回罵了一句,李岪便拿起暖
瓶向他投擲,當暖瓶舉在頭頂時塞子掉下來,開水都澆在她自個頭上
    不論事情究竟如何,這畢竟是未婚小夫妻之間的「內政」,似乎不必認真追究。
工作組讓宮班長去醫院陪床,他遲遲未去。
    全連上下對李岪的傷情十分關注。她是一個年輕而又十分美麗的女孩子,面傷
治癒與否是至關緊要的。
    全連只有孫鵬成一人不知道李岪在危難之中,我給他送過幾次飯。可我沒有告
訴他。別人也沒有告訴他。
    他卻告訴我:他和李岪對他們的事不會有任何動搖。
    從醫院傳來了消息,可怕的消息:由於天氣炎勢,李岪的面部感染了,落下了
疤痕,當紗布從臉上解下,李岪已變得面目全非,醜陋不堪。李岪要來鏡子看了,
當場昏厥過去。
    又緊接著傳來消息:李岪失蹤了,她逃出了醫院,不知去向。
    她到哪裡去了呢?我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回家鄉了嗎?可是家鄉的人還能
夠再認出她嗎?我們預感到她不會回家去。
    預感很快得到證實,連裡派去她家鄉的人回來說:她沒有回家。
    一個可怕的陰影爬上每個人心頭。
    人命關天,師裡也派來工作組,為得到線索,工作組把情況如實通告了孫鵬成,
詢問李岪有可能到哪裡去。孫鵬成聽了只瞪眼說了句:她完了,使昏死過去。
    又一個被送進了醫院。
    但他被搶救過來。

    炎熱的夏季似乎漸漸過去,涼風吹黃了地裡的春苞米,吹紅了地裡的高粱穗子,
吹白了地裡的棉花桃。
    李岪仍然沒有音訊,人們普遍認為她已不在人世了。村裡甚至有人說看見了李
岪的鬼魂,說看見她在黃昏的曠野上奔跑,頭上飄著一條雪白的頭巾。
    宮班長居然也說看見了她的魂靈,只不過是在夢中。自從發生了這件不幸的事
情,宮班長原本木訥的精神變得更加遲鈍。他開始一反常態地奢侈起來,經常買零
食吃,甚至買酒喝。
    孫鵬成從醫院回來了,他見到我頭一句話便說:「我要和他決鬥!」
    「決鬥?」
    「決鬥!」
    天,我的那本沒有皮面的書,我在心裡叫道。
    「別胡思亂想,孫鵬成!」我嚴肅地對他說,「我們是軍隊,軍隊有紀律,決
鬥是不允許的。」
    「我不管,誰也管不著我,我只要為李岪報仇,李岪叫他害死了,我要替她伸
冤報仇。」他執意不聽我的勸告。
    我有些緊張,我猜想他會說到做到,這勢必要釀成一場新禍。我不能聽之任之。
    我說:「按慣例,決鬥是在對等的條件下進行,班長的槍法你是瞭解的,他是
神槍手,也許他會先打死你。」「
    「這樣也不錯。」他說,「在陰間和李岪相會。」
    「可現在還不知道李岪的死活呢。」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
    「宮班長是不會和你決鬥的,只要他不同意,你就沒有理由強迫他。」我說,
想到這一層,我緊張的心弦便鬆弛下來了。我認定宮班長不是一個能夠坦然走向決
鬥場的男子漢。
    果然宮班長沒有接受孫鵬成的挑戰。第二天孫鵬成以無比憎惡的神情對我說:
「那王八蛋不同意,說家裡有老娘要他養老,他不能死。我說你想活命就把槍瞄準
點叫我死。我說打死你我也得償命。我說決鬥打死人可以不償命。他不信,說殺人
償命借債還錢是古往今來的法規。我說你要不同意咱們面對面開槍決鬥,我就從背
後開黑槍打死你,這兩條你自個兒選。」
    「他怎麼講?」我急忙問。
    「後來他同意決鬥了,不過不同意用槍射擊。」
    「用什麼?」
    「土坷垃。」
    「什麼?」我似乎沒聽懂。
    「用土坷垃打,相距十步遠,向對方投去十塊土坷垃。」
    我聽明白了,心裡忽然想笑,卻終於沒有笑得出。
    這天晚飯後我看見孫鵬成和宮班長相跟著往村外的曠野裡走去,我知道他們是
去決鬥的,因為沒見他們背槍,我便沒向連裡報告,也沒想跟著去,一是他們沒有
邀請我做仲裁人,二是這晚我有別的事要做。
    但決鬥的場面我想像得出:在美麗的曠野裡,在絢麗的晚霞中,兩上年青強壯
的男人把土坷垃一枚接一枚仇恨地向對方擲去,土坷垃在溫馨的天空中飛出一道道
極標緻的弧線……
    奇怪的是就在這晚,曠野中的那間草棚子著火了,我們在村子裡看到高高舔向
夜空的火焰,卻都未理會,也沒人跑去救火,因那草棚子實在太破爛了,燒掉也不
值什麼。我們看到火焰漸漸熄滅下來後曠野又複于慣常的黑暗中。
    然而第二天一早,村人在草棚子焚燒遺跡上發現一具屍體,屍體已被燒焦,辨
認不出模樣,也辨認不出老幼男女。縣公安局來現場照了像,屍體便原地掩埋了。
許多人都懷疑死者是李岪,但又沒有多少根據。
    我們連隊的人都沒有去看那具燒焦的屍體,連長嚴令禁止。軍隊不干預地方上
的事。

    後來,後來是什麼時候?大概就是決鬥事件的一個月後,孫鵬成被責令提前退
役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宮班長也離開了連隊,他調到團集訓隊任射擊課程的
教員。我們新兵也有五人以不適合在特種連隊工作為理由調走,其中有古寶力和我。
古寶力對連長的訴訟仍無結果,他表示調走後將再接再勵,他說他又給師、軍首長
寫了控告信。我調走的真實原因除了我控告「蟲」影響了軍民團結這一條外,還因
為我的那本沒有皮面的書。在師、團工作組的調查過程中,宮班長提供了這個線索。
工作組的人認真閱讀了那本書,做出的結論是:孫鵬成和李岪就是在這本書的毒害
下犯了錯誤,走上了可悲的道路。做為這本書的傳播者,自然我是難逃咎責的。當
連長在隊前宣佈將我們五人調到海島連隊的命令後,我們新兵又唱起了那支人民海
軍之歌,以示憤懣。在唱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不是說海島是一艘不沉的艦船嗎,我
們去海島當兵倒成了真正的「人民海軍向前進」了。聽說海島很美,氣候涼爽,還
可以吃到新鮮的魚蝦,我願意到那裡去闖蕩闖蕩。我唯一遺憾的是工作組沒收了我
的書,我一直想弄清書的名字,失去了這本書,也許將成為我終生的一個謎。
    離村前我找到了我的乾兒子小國,我對他說我要走了,但我還會為他的父母繼
續申訴下去。我這麼堅定地說,儘管在直覺中我已經感到希望很渺茫。我又問他以
後願不願跟我去青島,他說願意,非常願意,不過他要求我把他的姑姑也帶去,我
說好哇,心裡似乎又燃起一種希望:人生之路再崎嶇,只要堅定地走下去,也許會
走出一條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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