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秋的旅程
招兒爹穿行在秋的原野上。
頭頂上秋日明媚,還有些烤,風陣陣刮來,卻見涼了。原野漸漸改變了春夏季
節的裝束。假若畫家要描繪時下的大地景致,便得使足黃色、棕色和黛色。黛色是
用來塗遙遠處那座偉岸山脈的。它叫昆洛山。除了覆雪的季節,這座巨人般的山永
遠是這種沉鬱的顏色。
招兒爹的臉色也如同那座山。
他沿一條傍河堤的路走著。這條從昆洛山流出來的河也叫了山的名字。夏季裡
洪水氾濫,河堤愈築愈高。堤上排列著崗哨似的白楊。這條傍河的道路一點兒也沒
有堤的氣勢,窄窄的,幹乾癟癟。由於過分貼近了田地,地裡的莊稼尤其是高稈作
物就被來往車輛撞倒,伏於路面,隨之又被車輪碾壓過去,天長日久就粉身碎骨了。
招兒,他的招兒,也如同這些不幸的莊稼粉身碎骨了嗎?一路上,招兒爹看不
見田野,看不見河流,看不見樹木和長堤,看不見秋的原野所包容的一切,只在心
裡一遍又一遍翻滾著這個問題。在前線殺敵的招兒真的犧牲了嗎?村支書和治安主
任找到他時他正在那塊刀把地裡刨地瓜。兩個人盯著他好久不說話,末了才通知他
立即去鄉政府,說鄉里有重要事情告訴他。
他瞪著眼半天沒回過神。
入秋來他便有一種預感:招兒出事了。招兒參軍三年來,半月准來一封信,一
年收二十四封,如同一年中二十四節氣般分毫不差,即使後來部隊開上前線也沒有
變,可入了秋就再也沒有音訊了。
這一個月他和老伴兒慌恐不安。
招兒沒有消息,與戰事有關的消息卻源源傳到鄉間來。報紙、廣播、電視裡都
有。他看不上報紙,家裡沒有電視機,他的消息主要來自掛在炕頭上的喇叭,再就
是村頭巷尾人們的口頭傳遞。
三天前有一驚人消息讓他震撼:有人在前線犧牲了。他們長嶺鄉攤上三個。部
隊來人向烈士的家鄉父老鄉親彙報:烈士犧牲得很壯烈,都立了功。鄉長在喇叭裡
聲音激動:烈士是全鄉人民的驕傲和光榮,是全鄉人民學習的榜樣。
好樣兒的!他當時眼都有些濕了。這才是熱血男兒,是岳飛的後人。同時,這
消息也喚起對自己兒子的擔憂。招兒和烈士同年參軍,又同在一支隊伍,這好久沒
有音信,究竟是怎麼啦?他有點兒害怕。
當支書和治安主任向他下達了通知,他心中的害怕已經變成了恐懼。
他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論年紀他才五十八歲,身板還算結實。只是五八年修
水庫左腿叫石頭砸傷,後來就有點不太靈便。這倒沒妨礙他幹莊稼人那沒完沒了的
農活兒,也沒妨礙他和招兒媽生下招兒和招兒的弟弟柱兒。不過,上歲數後走起路
來就有點不穩當了。他的步子已漸漸放慢,在望得見鄉鎮上空幾座高煙囪時,他強
烈地感到左腿針紮般疼痛,就像當年受傷倒在血泊中那樣。他立住了,緊咬著牙關,
昏暗的眼睛呆呆望著前方。他似乎覺得那幾隻冒煙的煙囪已將兒子的死訊帶給他了。
不知怎的,他看見煙囪就斷定兒子是真的完了。不再存希望了。
黑煙哈咚咕咚地冒著,彌漫著,很快織成一塊大黑布遮住了半邊天空……
「爹,我原諒你啦,就這樣了。」戴著光榮花的兒子在拖拉機上對他笑了笑,
笑得很古怪。
他很清楚兒子的「原諒」指什麼。昨晚他睡下時,聽到招兒在他屋裡和未婚妻
美玲說話。後來說話聲變成另外一種聲音。過來人不會聽不懂這聲音意味著要發生
什麼事情。他喊叫一聲:美玲還不回家去!後來便聽到美玲慌忙跑去的聲音。接著
兒子就對他發開了脾氣。就這回事兒。
不害臊的臭小子!他在心裡悄聲罵了一句,又覺得好笑,原諒你老子嗎?你老
子有啥錯處犯得著你原諒?在家一日,就得管你一日,由不得你胡來。等穿上軍裝
想管也管不著嘍。
披紅掛彩的拖拉機在這條通往鎮子的路上奔跑著,已經看見高高的煙囪了,再
過一會兒,招兒真的就要穿上新軍裝了,當老子的也真的想管也管不著啦。
昨晚的事情招兒一直耿耿于懷,到今早,到全村人聚在村頭熱烈歡送時,招兒
也沒給他個笑臉兒。他惱招兒不懂事兒,犯輕狂。此刻這小子倒說原諒他了,不叫
人氣死笑死?
他不接兒子的茬兒。
「爹,有說的,就說吧。」招兒又說。
他看了招兒一眼,看見他胸前的大紅花不住地跳躍。襯著四周地面的白雪,紅
花顯得格外鮮豔,把兒子的臉都映紅了。
他心裡發堵。長長地喘了幾口氣。
「給咱村爭臉。」他說。
「嗯。」兒子應著。
「給祖上爭臉。」
「嗯。」
「你老太爺是英雄。」
「聽你講過啦。」
「南面仗打得挺緊。」
「早知道。」
「沒准能開上去。」
「開上去就打。」
「精忠報國。」
「嗯。」
「像嶽飛。」
「嗯。」
「不准當孬種!」
「嗯。」
「胡莊戰役,你爹出民夫,扛著擔架同衝鋒隊伍跑齊頭。槍子兒打掉了帽子,
沒眨眨眼兒。」
「老子英雄兒好漢。」兒子笑了。
招兒爹走進鎮子又走進鄉政府大院。這時太陽已偏西去了。還聞得見刺鼻的硫
磺味。這鎮上的溫泉出名,四周百姓都來洗澡。後來還蓋起了療養院。專治腰腿疼、
皮膚病。
鄉政府大院本是鎮上最有勢力的一戶地主的宅居,群眾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
時姓蔡的老地主被窮人打死,他的後人被「掃地出門」。這裡就成了鄉政府所在地,
後來長嶺鄉改為長嶺公社,再後來長嶺公社又改回長嶺鄉,顛顛倒倒,就把他顛倒
成一個老頭子啦。
招兒爹默默地走進院裡,心跳個不停,跳得一陣陣噁心。這大院有些陌生了。
剛解放那些年他經常出入這個大院,鄉里有什麼需要慶賀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
辦鋼鐵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來,他會踏高蹺,每回村裡都叫他來踏高蹺。他記
得頭一回來踏高蹺的是慶祝國慶節,那回沒經驗,在院裡綁上了高蹺,可站起來就
出不了院子啦,門樓和他肩膀齊。後來急中生智,騎著院牆跨過去了。自從那年修
水庫傷了腿,他不能踏高蹺了,這大院就來得很少啦。
大院裡有不少人,沒人注意他,他也不認識人家。就木本地站在院中。他好像
聽到有宴客的聲音,還聞見了酒肉的飄香。這裡有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過來問他有什
麼事。他說不知道,是村裡讓來的。那人說鄉領導正忙,烈士家屬就要啟程去前線,
今天鄉政府給烈士家屬餞行。不過他說可以去通報一聲。叫他等著。
等不等就是這回事了,老天爺!他的心猛地縮成一團,再也舒展不開了。他知
道就是這麼回事了:招兒為國捐軀了。槍子兒不長眼,興打別人的兒子,就興打你
的兒子,打上你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沒啥說的!招兒,你行,有種,給咱村爭臉
啦,給你爹媽爭臉啦,老子英雄兒好漢,不哩,你比爹強。爹和你說抬擔架叫槍子
兒打掉了帽子,沒眨眨眼兒,是吹,實際是倒下了,不知怎麼倒下了。爬起來再跑,
就落在界石村那個民夫的後頭啦。我就猛追,覺得真丟人。後來那個民夫犧牲了。
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兒,你犧牲了,爹難過,再也見不著你啦。可爹能挺住,
你媽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對政府也這麼說,不給政府添難為。招兒,等著爹去看
你,政府讓俺去看你……等著,啊!
就像招兒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沒個完。
這時又有一個人朝他走過來,是從宴客的屋裡出來的,酒把臉燒得像豬肝。
他認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斷過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說來叫人心
煩,那是承包頭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夥承包大隊三十畝果園。因他腿傷後就一直
在果園伺弄果樹,懂技術。他應了,後來就一塊幹了。他和招兒沒黑沒白地撲在園
子裡幹活,可幹到秋後,治安主任變卦了,說當初他根本沒講是兩家聯合承包,他
和招兒是他雇的工,只發給工資。就這麼蠻不講理欺負人,招兒堅決不認這回事,
和他講理。他就拿出和大隊簽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
招兒到公社告狀,就是這李冒處理。他不問青紅皂白,就斷以合同條文為依據,這
官司就敗給了治安主任。從那以後他就再沒進這鄉政府大院,也沒再見這個李助理。
「跟我來吧。」
李助理卻沒領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領到一間辦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著頭,等待著噩耗。
「楊志招最後一封信是什麼時候來的?」李助理問。態度像審問。
「七月。」他答。眨眼看著李助理。
「陰曆陽曆?」
「陰曆。」
「信上說啥?」
「說……」
「說實話!」
「他說……隊伍開上了前線。」
「還有哪?」
「忘了。對了,他還說要好好打仗……」
李助理看了他好一會兒。
「楊志招死了,不做烈士對待。」李助理把每個字都咬得極清楚。
他直瞪著他。
「再說一遍,楊志招死了,不是烈士。」停了停又說,「從今天起,你也不再
是軍屬了,回家把軍屬牌摘了!就告訴你這個。回去吧!」李助理說完站起身來。
他霍地站起,臉變得死人一般,張開兩手把李助理抓住,「招兒他……他咋死
的?」
「不知道。」
「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
「別問啦!」李助理把手一揮,「咋死的?反正死得不光彩,是我們長嶺鄉的
恥辱!」說完走了。
他覺得自己也死了。
他罵了一路招兒,怎麼惡怎麼罵,罵他是孬種,是畜生,是雜種,是臭狗屎。
他恨招兒,從心裡恨,恨得牙癢。這陣兒招兒是世上他最恨的人。如果招兒此刻站
在他眼前,他會把他揍扁,揍嘩啦!
他一路臭駡,罵得頭暈眼花,迷迷糊糊,不覺來到村頭上。
天剛黑下去。西天上還殘留一抹亮色,幾顆最亮的星星在藍黑色的夜幕上閃爍;
已經看不清村子上空的縷縷炊煙,卻聞得見隨風飄過來的煙味兒。
村街上時有嘈雜聲傳來。
他忽然收住腳步,不敢向前了。他尋思鄉親們一定知道了這件可恥事,村幹部
們更知情,支書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時那眼光現在一想更清楚了。沒臉見人啦,他絕
望地想,我養了個孬種,給村裡丟了人,給祖先丟了人,我有罪過呀!比啥罪過都
邪乎的罪過喲!
他站在那兒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徹底街上淨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兒咋辦?明兒在街上、地裡咋同村裡老少爺們碰面?
他暈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見一家房舍上的煙囪不住往外竄火星子,火星子愈
竄愈高,愈展愈寬,啊,村子燒起來啦,他看見村子燒起來啦,漸漸村子變得像一
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幾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爺和老老老老太太從雲南挑擔過
來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軟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沒有什麼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遲了三十八年……
衝鋒前他一點兒沒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擔架的那個人,生得細皮白麵,文縐縐
的。看去弱不禁風,這樣的人怎麼能跟得上趟兒?後來,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
就更敵視他了。界石村也傍著昆洛河,在上游,從老輩子起兩村就為爭水打冤家,
沒完沒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攔住,下面就滴水不見了。
為這兩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傷不計其數。他從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這個人抬
一副擔架他不情願。衝鋒開始後,他扛著擔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
們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種,個個都是好樣兒的。他就這麼往前沖,很快就和衝鋒的隊
伍齊頭了。界石人也緊緊地跟著他,不肯落後,接近胡莊的時候,守在胡莊的敵人
開始射擊,火力非常密集,不斷有人倒下,隊伍還像水一樣往前湧。忽然他發現頭
上的帽子飛跑了,他當時覺得好像腦袋給打掉了,不知怎麼,稀裡糊塗地趴在了地
上。這一瞬間白臉界石人從他手裡接過擔架,往前沖去。他這才明白腦袋還長在頭
上,在心裡很罵了一句「膽小鬼」,趕緊爬起來往前繼續沖,他發誓要追過他,不
能叫他搶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後頭猛追,就這時界石人中了彈,身體一下子撲在
地上。他又從他手裡接過擔架繼續往前沖……
他記得在戰鬥結束打掃戰場時,他四處尋找那個死傷不詳的界石人。這時他一
點兒也不恨他了。他覺得他是條漢子,他惦著他的安危,下決心要找到他,那怕是
屍首。他終於找到了,那時還沒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趕緊把他抱在擔架上,
和另一個民夫抬著往後方送。當路過一座小山崗時,那人不行了,他趕緊放下擔架,
蹲下身把他抱在懷裡。這時界石人的臉更白了,像貼了紙,呼吸也更困難。他對他
看了看,吃力地說:告訴界石村的人,槍子兒是從前面進去的。他忍不住哭了。趕
緊點頭應允。界石人又艱難地開口:不要再打冤家啦。死人不值得。他一個勁兒點
頭應允。後來他問:還有什麼話要說?界石人想了想,淺淺一笑,說:要死了,就
說句不害臊的吧,長這麼大沒沾沾女人……不知是怎麼回事……界石人又笑了笑:
小老弟,說這個別見笑……界石人死後臉上就掛著那最後的笑,到入土時也沒褪。
「招兒咋死的?嗚嗚……」黑暗中招兒媽抽抽泣泣地問。
「不知道。」
「招兒叫越南鬼大炮打死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叫越南鬼機關槍掃死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埋在哪兒?嗚嗚……」
「不知道。」
「招兒……」
「別問啦!」他吼了一聲。
招兒媽放聲哭了起來。
可沒過多會兒,她又從頭絮叨起來:
「招兒咋死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叫越南鬼大蓋兒(步槍)打死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叫越南鬼地雷炸死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埋在哪兒啦?嗚嗚……」
「不知道。」
「招兒攤上口棺材啦?嗚嗚……」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他問民政助理他也說不知道。
他只知道招兒死了,死得不光彩,不算烈士。
這個雜種。
丟了八輩祖宗的人啦,連累了鄉里,村裡,爹媽,兄弟;坑了美玲子。
美玲子一心一意等了他三年,到頭來沾了一身臊氣抹了一臉灰。叫人家往後咋
辦哩。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美玲子說清這碼事。應該賠償人家的損失,兒子欠債老子還,
這沒說的。
可是這債又該咋樣還哩?
要不就像戲裡演的那樣,兒子死了,把媳婦當閨女養,爾後擇個好人家,像模
像樣兒嫁出去……
再不就叫柱兒娶了她?這樣的事兒古來有之,不稀罕,不丟人,兩全其美……
可柱兒能應嗎?這小雜種也是塊強孫頭,聽說在林場幹活兒動不動就替人打報
不平。
不應能行嗎?誰叫你是他弟他是你哥咧?再說如今講究精神文明心靈美……
招兒媽還在哭,大概哭累了,變得嗚嗚咽咽了。
秋夜本來是很寧靜的。被大片大片莊稼包圍著的村子更應是寧靜的。
招兒爹在這寧靜的夜晚失眠了。用他的話說是:睡不著覺了。
莊稼人很少有睡不著覺的情況。
招兒爹記得一生中只有那麼幾遭。
一遭是娶親那天夜裡,就在這間屋子這鋪炕上。新媳婦招兒媽害怕地蜷縮在炕
角落。蠟燭在燈窩裡閃閃爍爍,照得新房紅彤彤的。那是夏季,陰曆六月初六,不
差齊的好日子。他上炕後本來是很衝動的,那年他已三十五歲了。他三下五去二脫
下白小褂,又解褲腰帶,千奇百怪,正這當口他面前呼啦跳出一張雪白的臉,臉上
帶著淺淺的笑。啊,是界石人,是和他抬一副擔架的界石人,是給他擋住槍子的界
石人,他剛想喊,界石人卻隱去了,不見了,消失了。他心裡悵悵的,披上了小褂,
盯著閃閃爍爍的蠟燭一直到天亮……
他記得再一遭是和治安主任打官司輸了的那晚。招兒怒氣不消,揚言要去把治
安主任的房子點著。他知道兒子不是說著玩的,他敢做敢當。他把招兒看得嚴嚴的,
不准他出門。後來招兒答應不幹,叫他睡去,可那一夜他沒眨眨眼。
他覺得身子像石頭一般沉。
他去趕集,他一般只趕長嶺集。這是長嶺集,趕集的人比往常多。他覺得好生
奇怪,趕集的人都抬頭往天上看,他也抬頭往天上看,只見天上飛著那麼多鳥兒,
有雁、有烏鴉,還有斑鳩和黃雀,這麼多鳥兒聚合在空中,不停地鳴叫衝擊,似乎
在爭搶著什麼。他問身旁的一個人:這是咋啦?那人回答;有人在釣鳥。釣鳥?新
鮮!活這麼大歲數,見過釣魚、釣蟹子、釣蛤螟的,沒聽說過有釣鳥兒的。他又問
那人:是誰在玩雞翹腳?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說:誰玩雞翹腳?你那寶貝兒子,
楊志招!招兒?他在哪兒?他急忙問。那人往天上指指:你順著釣鳥線找!他果真
看見在鳥兒集中的地方有一根白亮的線向地面飄下來,這大概就是那人說的釣鳥線
了。順藤摸瓜,順著這根線定能找到釣鳥兒的雜種啦。他端詳了一下釣鳥線通向地
面的方位,便拔腿奔跑起來,他奔出了鎮子。這時他看見在一座小山崗上站著一個
人,像放風箏似的不住絞著手裡的線拐子,臉望著天。他一眼便認出就是那小畜生。
小雜種,事到如今,你他媽還有精神玩雞翹腳!他大步跑過去,斷喝一聲:畜生!
招兒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笑:哦,是老漢你呀。他氣極了,這雜種鬼迷心竅連老
子都不認啦。他搶他手中的線拐子,招兒用手擋住,說:別鬧,快上鉤了,開始咬
餌了。我得釣下來一隻,不然讓人恥笑。他搶不下線拐子,接著又罵了起來:畜生!
還不快回隊伍去,去打仗,去精忠報國!招兒又朝他古怪地笑笑:實話說吧老漢,
打仗咱可不含糊,精忠報國更沒說的。他哼一聲:誰的呱呱,尿的嘩嘩,那你為啥
開小差?當逃兵?招兒變了臉:誰說的?他脫口而出:公社李助理。招兒怒目圓睜:
李助理,又是他!實話說了,我這次請假回來就是和他算帳的,他貪贓枉法,欺壓
百姓,我饒不了他!他嚇壞了,趕緊說:別怪李助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醒了。一軲轆從炕上坐起,張大眼四處尋覓著,不見了招兒。剛才那蔚藍的
群鳥飛翔的天空突然縮成一個黑暗的狹窄的空間。他棲息了一生的空間。
剛才的夢境依然叫他心跳不止。他真希望那不是夢。夢總要比現實讓人稱心些。
招兒媽還在抽泣。嘴裡嗚嗚拉拉不知念咕著啥。
他裝了一袋煙,劃火點上,狠狠地抽著。
他不知道天到什麼時分,也許快亮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怕天亮。他是個
極顧臉面的人。如今,那個畜牲叫他無顏見人了。他不知道天亮後怎麼跨出家門去。
他從心裡打怵!
他的思緒又回到剛才的夢境。那畜生說他打仗不含糊,精忠報國更沒說的,這
話,好像他最後一封信裡這麼說過。嗯,好像說過這話!
他伸手拉開電燈,從窗臺上搬下一隻小木箱,兒子所有來信一封不落的都在裡
面。按時間順序整齊排列著。村裡集郵的學生曾向他索取郵票,他怕弄壞了信沒答
應。
他從木箱裡拿出最上面的一封。
其實,這封信他不知已看過多少遍了。
父母親大人安好:
郵來的東西收到了,我運氣挺好,是在隊伍出發的前一天
郵來的東西收到了,我運氣挺好,是在隊伍出發的前一天收到的。好吃的在班
裡分著吃了。別生氣,大家都是這樣,軍事共產主義嘛,哈哈!我們班有四川人、
湖南人、山東人和福建人,因此可以不時嘗到各地的風味食品,用咱家鄉的話說,
叫「開胃」。
不要再寄什麼了,我也告訴美玲別寄東西了。寄也難收到,眼下我們已經進入
了陣地,就要打仗了。我記得爹送我去鄉里集結時對我的囑咐。即使沒那囑咐,我
也知道該怎樣做。當兵不怕死,怕死不當兵,我不敢說我一定能當英雄,可我不會
當孬種,當狗熊!我們班,我們連,我沒見一個人愁眉不展、提心吊膽。前面的部
隊為我們做出了榜樣,他們打得很勇敢、很漂亮,視死如歸。有一個戰士犧牲後,
收容部隊從他口袋裡尋找身份證明,同時找到一盒煙,煙盒上寫了這麼一行字:謝
謝為我安置,請吸煙。收容的同志都哭了。這個戰士平時就願開玩笑,對死也不含
糊。真是好樣兒的!
馬上要晚點名了,不能多寫了。且望二老多多保重身體,不要過於勞累,不要
為我擔心。爹是上過戰場的人,我更不用多說了。我沒有給美玲寫信,我覺得還是
不寫為好。寫到這裡,我心裡是感激爹的,有了爹在我離家前的晚上給我的那聲斷
喝,才使我今天能夠懷著輕鬆的心情走上戰場。我也要說一句:謝謝啦!
招兒
招兒不是孬種!招兒不能當孬種!他說了,不當孬種,不當狗熊……招兒爹像
在呼喊,像在證明,像在為兒子申辯。如果民政李助理此刻在眼前,他就這麼對他
說,對他吵,對他嚷!你胡亂斷我的官司,叫我損失那麼慘,我認了,我認了。可
這個我不能認!哪怕你說招兒偷了國庫的銀兩,說他打家劫舍,說他要屎蛋流球,
我也認了,可說他這個我認不了,招兒和你吵過,說你貪贓枉法、不講公道,你就
記恨他,報復他,往他頭上扣屎盆子,你好歹毒啊!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覺得胸膛和嗓子裡像有刀在攪,有火在燒。
咳嗽過後,他平靜些了,也似乎清醒些了,然而這平靜與清醒更加劇他心中的
痛苦和絕望。
他清楚,李助理是不敢在這件事上胡來的,他能幹別的昧良心事,能像招兒說
的放個屁蓋上公章就能充公文,可他不敢幹這個。
他不能不面對嚴竣的現實。
現實是:他的招兒、他的長子、他曾注入全部感情和希望的孩子,在戰場上當
了可恥的孬種。他從戰爭的歲月過來,他沖過鋒,他很清楚「不做烈士對待」意味
著什麼。他不敢想。
但他又硬是想不通,或者說不相信,他的招兒是軟骨頭,在和兒子朝夕相處的
十八年中,他對兒子已建立起一種似乎執拗的信任感。那是一個善良、正派和能吃
苦的孩子。莫非是叫鬼迷了心竅?戰場上除了活人便是鬼魂,從古至今戰場上出現
過數不盡的怪事、邪事,這都與鬼魂有關。他小時候便聽老人們這麼講過。
招兒死了,他的魂魄又在哪裡?
啊,莫非剛才夢中所見便是嗎?
他努力回想著夢中的情景,或者說重新回到已逝去的夢中。
不覺迷糊過去了。
當他再次醒來,窗紙已泛白了。他好像被驚醒的,被一種古怪而又熟悉的喊聲
驚醒的。
他似乎聽到三聲如同陰曹地府鑽出的陰森可怖的吼聲:
「等——什麼!等——什麼!!等——什麼!!!」
他一軲轆從炕上爬起。
他懵了。眼前立刻映出治安主任那張從來沒有一絲笑影兒的黑方臉。
他的外號叫等主任。等什麼主任,老等。
他和等主任同歲,都屬虎。可他心裡明白,等主任才是一隻名符其實的虎。從
解放初期開始擔任治安主任職務到如今,三十多年虎威不減。這個村子上改劃成份
時定了兩戶地主三戶富農,文化大革命中又從城裡遣返回一個右派和一個資本家。
這些人都在等主任的嚴厲管轄中。那個右派是他的一個堂叔弟,回到村子時連一隻
吃飯的碗都沒有,他給他送去幾隻碗幾斤糧食,等主任便說他立場不堅定,與階級
敵人穿連襠褲。他自己儘管不是改造對象,可他懼怕等主任,村裡的群眾也都像他
一樣地懼怕。等主任幹事下得去狠心,他自己就說狠不下心幹不得治安主任,他監
管著村裡的六個敵人和他們的子女,除了訓話,派義務工、打嘴巴子,還規定這些
人每天天亮前要起來清掃村街。掃街也便罷了,可他還另有規矩:每早必須聽到他
的號令後才得開門出來掃街。這號令便是他在村街當中連吼三聲:等什麼!他吼完,
那幫人就得在街上排成一隊。掃帚一響,他再回家接著睡覺。他的外號就是這樣的
由來。他記得這許許多多年中,沒有一天早晨沒聽到「等什麼」的吼聲,颳風下雪
都不停。聽說有一次他半夜肚子疼,兩個兒子要送他去鎮醫院,他堅決不依,一直
捱到天亮才上了拖拉機,等開到村街當中他命拖拉機停住,坐起身忍痛喊了三聲
「等什麼」才又讓人開車去鎮上看病。直,到後來村裡的地富摘帽,右派資本家平
反回城,村裡人才聽不到等主任的吼聲。這大概是村子最大的變化。
可是,他今晚又聽到了,這讓他大吃一驚。
他懵懵懂懂,癡癡迷迷,膽顫心驚,他認定自己被驚醒是聽到了等主任「等什
麼」的吼聲,而且認定這吼聲不是沖著別人,而是沖著他——招兒爹。他已經不是
原來的招兒爹,他如今是腚上有屎的招兒爹,是矮了三輩的招兒爹。所以等主任叫
他出去掃街。這多年沒人掃街,街上確實不利索,等主任一定覺得這遭好了,總算
出現一個掃街的。
掃街!
掃街!!
掃街!!!
他渾身哆嗦起來不能自己。
等什麼!等什麼!等什麼!這是他對自己的呼叫,現今你是高成份,和地富不
差上下的高成份,地富摘帽不算數,你招兒爹不掃街誰掃街?
你沒有資格不掃街,你沒有道理不掃街!
他翻身下炕,急急地從院裡撈起一把竹掃帚,一溜小跑上了街。
村街很昏暗,寂靜無聲,天好像陰著,不見一絲星光,近處幾幢農舍在暗中凶
獸似的潛伏著。
他沒看見一個人。
他站著。怔怔地站著。
傳來一聲沉悶的牛叫,過後村子複又安靜。
襲來一陣深帶涼意的夜風,他打了個寒顫。
莫非我聽錯了?怎麼不見等主任?他冷了閃念。是我聽馬虎了?等主任沒出來?
沒有人喊?媽的!我也叫鬼迷心竅啦!
他心裡悵悵的,酸酸的,說不出是股啥味道。
又傳來一聲牛叫,這次他聽出叫聲很近,也很熟,他一下子醒悟了:是咱家的
犍子,啊,它在要草料!他這時才記起:忘了喂牛。從昨晚回來就沒喂過,把它給
忘了。沒准就是犍子的叫聲把他驚醒,又聯上了等主任,真他媽的……老糊塗啦。
他趕緊回院喂牛。
牛棚裡更暗,只看見兩隻牛眼亮著。刺鼻的牛屎味兒。這幾年種責任田,真得
了犍子的濟啦。耕地、拉莊稼。牛糞。招兒在家的時候喜愛這犍子,得空兒就割草
喂,夏天拉到河裡洗澡。那畜生,天生是種田的料兒,他不配去當兵,當初……
「唉……」他歎了口氣。
牛嚼草的聲兒真好聽。
電燈把院子照得好亮啊,把牛棚也照得雪亮。招兒出的章程,說過年嘛,就得
屋裡屋外亮堂堂的。柱兒也像跟屁蟲似的響應。哥倆兒就把電燈掛在院當中。這一
照倒真有個過年的紅火勁兒。只是老天差池些,往下撒雪花兒。招兒也有話說;瑞
雪豐年嘛。其實才不見得哩,那些年月雪下得倒挺大,可沒個豐收年。他記得招兒
十二歲那年,全家人幹了一年活,年底結算只剩一塊二毛錢。就用這錢過的年,割
了一斤豬肉,年三十包了頓餃子吃。
拉上了電燈,兄弟倆開始放鞭炮,好熱鬧啊,像炒豆子,後來招兒媽喊:吃年
飯啦。過年啦。她炒了滿桌子菜。招兒拿來白酒,三塊多錢一瓶的好酒,給他斟滿
一杯,又另外斟了三杯。招兒媽說不喝,柱兒也說不喝。招兒端起杯和他碰碰,說:
我過年十八了,是國家公民,慶賀慶賀。乾杯,老夥計。他翻他一眼:你叫我啥個?
招兒笑了:接受不了?封建腦瓜!人家外國人孩子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他哼了聲:
這麼說你也得叫我的名字啦?招兒說:算了算了。等到你穿上西服我再叫你的名字
吧。招兒媽說:你爹這輩子穿不上西服啦。招兒說:那就註定我得叫他一輩子爹啦。
爹,為你永遠當爹,乾杯!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招兒媽笑了。柱兒也笑了。招兒卻
繃著不笑,他有這個本事,把你逗笑了他自格兒不笑,等你不笑了他再笑,真不是
個玩意兒。招兒媽下好了餃子,他看見招兒站起身,在鍋臺邊一呼啦,轉身就往院
子走。他看出招兒的行動古怪詭秘,心中生疑,便放下筷跟到院裡。這時候招兒已
進了牛棚裡,迅速把一碗餃子扣進牛食槽裡。牛棚裡燈光明亮,他看得不差,是一
碗餃子。這個敗家子!他不由怒從中來,平時總偷偷給牛喂精料,今個競喂開餃子
啦!他向牛棚走過去,這時招兒走出了牛棚,看見他了,開始一怔,後來笑了,說:
爹,人過年,牛也過年,你說是不是?他沒吱聲。招兒又說:犍子辛苦了一年,過
年了,不差它一碗餃子,你說是不是,爹?他還是沒吱聲,卻忽然覺得眼潮潮的,
他把臉轉向犍子,久久地看著,犍子竟像個懂事的孩子一個一個把餃子吞下去,速
度很慢,細細咀嚼著,好像捨不得一下子吃掉,又好像在仔細品嘗著餃子的味道。
他再轉身,看見招兒還站在那兒,也在看犍子,雪花落了一身,像個雪人……
刀把地從老輩就長好莊稼。今年雨水均勻,春時使足了肥,地瓜像小孩兒的枕
頭,用手拍拍,崩崩地響。招兒你這個孬種,你憑啥不好好打仗,憑哪一條?你說
的呱呱,尿的嘩嘩。刨了地瓜,使犍子耕了,種上麥子。地力好,多撒點麥種。今
年得多種麥子。鴉雀坡那一畝多花生,刨了也種上麥子。可眼下不能創,葉子還蔥
綠蔥綠,正成花生哩。節氣還早。招兒,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你爹的種。我原本琢
磨你比柱兒有出息,我看差了,你不及柱兒,差十萬八千里,你不行。家門口的漢
子,真丟人!得叫柱兒從林場回來啦,和他商量商量,去參軍,去打仗。柱兒能行,
柱兒能給爹爭臉……
招兒爹一钁一钁地創著地瓜,腦袋裡漫無邊際地翻攪著。
天還不亮。四周黑黝黝的。又冷又潮。只能模糊見得近處高高低低的莊稼地輪
廓。草蟲子卿卿地叫個不停,偶爾聽見從村子方向傳來幾聲哭泣似的驢叫和雄壯的
牛叫。
他喂上犍子就來刨地瓜了。他知道再倒下也睡不著了。這倒是其次,他主要是
想在天亮前把這塊刀把地的地瓜創完,離開這裡。這四周都是地瓜地,天亮後來刨
地瓜的就熱鬧了。他得離遠點兒。在鄉親們面前他抬不起頭來。莊稼人雖說沒有文
化,卻深明大義,愛憎分明,具有一種千古不變近乎遺傳的簡單而明確的是非標準。
古人中最崇尚的是嶽飛,最恨的是秦檜。莊稼人在他們的質樸的感情中自然是容不
得招兒這般的孬種,也包括他老子。
他一钁一钁地創著,心情無比的沉重。在他貧困淒槍的一生中,他不記得有什
麼時候像現在這樣悲哀欲絕、無地自容。
東天漸漸冒亮了,透視著魚肚顏色的天幕,已看到昆洛河堤壩上那排參天的白
楊。好威武的白楊,像一隊鐵錚錚的漢子。
昆洛河,這裡留有他從童年到老年漫長歲月的全部記憶。他記得——
十二歲那年,他和他的小夥伴們跟隨著父輩們去襲擊界石村,其實村族是不允
許孩子們參加械鬥的,他們偷偷跟在父輩們後頭。那是八月的一個悶熱的夜晚,天
上沒有星月,他們摸黑沿著乾燥的河道向上游奔去,一人手裡持一隻銅面盆,走著
走著,忽聽到前面喊聲大作,原來界石人早有準備,埋伏在河套裡,於是便開始了
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廝殺,哭喊聲震天。他和小夥伴們便拚命敲擊面盆,邊敲邊發
出怪叫。界石人一時懵了,驚恐萬分,以為是天兵天將前來援助他們的敵人。於是
不敢戀戰慌忙奔逃。他們獲得了勝利,扒開了界石人堵攔河水的沙堤。河水滔滔向
下游流去,他們就在河水中嬉鬧著回村。好舒暢啊,那是他今生頭一次領略勝利者
的風光。可是第二天回到學堂時,那個咬文嚼字的教書先生怒氣衝天,教訓他們不
應該摻入村族的械鬥,他們便據理辯駁:界石人堵攔河水,蠻橫無理,我們理應同
不義戰鬥。教書先生卻說:這算界石人行事不義,可以與之一戰,然你們村獲勝後
卻同樣把河水攔住,不顧下游乾旱,也為自私不義。假如下游村莊再奮起爭鬥,你
們將站在何方?為村族,還是為正義?當時竟無一人可以作答。先生卻撚須面笑:
難題也,難題也,千古難題也。數十年過去,這樁本來早已忘卻的事此時此刻卻油
然記起。他還記得——
大災荒六○年秋天他被等主任派到河東大隊的地瓜地裡護秋。那時饑餓的農民
已瀕臨死亡的邊沿。白天像蝗蟲般吞食著所有不含毒汁的野菜和樹葉,夜晚便潛入
鄰村的田地裡偷竊還在生長的莊稼。村子間便不時發生流血的械鬥。護秋是很危險
的,講定捉住一個小偷獎勵二斤地瓜幹,放跑一個秋後扣十斤口糧。他就去了,每
晚都找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在地瓜地裡巡邏,不敢有一絲懈怠。其實他心裡明白,
他看守的莊稼秋後也到不了一般群眾口中多少,他守夜不過為圖幾斤活命的口糧。
開始,他每晚都能抓到幾個竊賊,多是附近村子的人,抓到後他不打他們,怕惹下
仇隙。但要扣下他們的偷竊工具,天亮憑此回大隊領取獎賞。這一天晚天還沒有黑
透,便聽到地瓜地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像行竊的聲音,像刺蝟在爬動。在這
年月,刺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他心裡一陣高興,便躡手躡腳尋聲音過去。這時他
看見一個瘦小的身軀趴在瓜壟裡索索抖動,身旁有幾個扒出來的地瓜。他怒喝一聲,
隨之向這個竊賊踢了一腳,他從哭喊聲聽出是一個孩子。果然是一個孩子,頂多十
一二歲。昏暗的光線下他發現孩子只有一隻耳朵。這個一隻耳朵的孩子跪在瓜地裡
向他衷告,允許他把扒出的地瓜拿走,他說他爹當盲流下了關東,家裡娘餓得快要
死了。當時他聽了這些並沒產生一絲惻隱之心,饑餓使人的心腸變硬。他不顧孩子
的哭訴,扒下了他的衣裳,又把他趕走。第二天他憑這件衣裳又領到了二斤地瓜幹。
過後他把這樁事也就忘在腦後。可幾天後的一個黑夜,他忽然發現有無數黑影向他
圍攏過來,他明白不好,撒腿便跑。寡不敵眾,他被捉住裝進一條麻袋。在麻袋裡
他聽到漢子們向他咒駡著,他漸漸明白這些人是為那個孩子報仇的。從咒駡中他知
道那個孩子的娘已餓死了。他心想這遭完了。一他們會把他扔進井裡淹死。後來漢
子們就抬著他走,不知過了多久又把他撂在地上,他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只覺得渾
身浸在水裡。他在麻袋裡轉不過身,嗆了一口水。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昆洛河。即
使在千里之外,他也會分辨出這是昆洛河的水。後來漢子們的咒駡聲遠去了,他明
白那些人並無意加害於他,只是懲罰他。麻袋被紮死了口,他掙脫不出來。看來只
有等到天亮被人發現。可這樣的冰冷的河水裡浸一夜,淹不死也要凍個半死啊。他
漸漸感到浸在水中的身體麻木了,有些支撐不住了。正在這時,他似乎聽到有人向
他走來,他剛要喊,又發現有手在麻袋上蠕動,他明白是來人在解麻袋的紮口,他
等待著,後來麻袋口張開了,他掙扎著爬了出來。這時他驚得目瞪口呆,站在他身
前的竟然是那個孩子,那個缺少一隻耳朵的孩子。他木樁似的釘在河水裡,後來那
孩子走了。以後他沒有再見到他。聽說也當盲流下關東了。再後來他也不再為二斤
地瓜幹,在寒冷的夜裡護秋啦……
咳,昆洛河,瞅著它就會記起無窮無盡的往事啊。
天已經亮了。秋日總是升得格外早。昆洛河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晨霧,在黑夜
中收縮成一團的原野一下子舒展開來。無邊無際。
招兒爹在心裡回憶著悠遠的往事,卻一點不妨礙手中的勞作。他已經把這塊刀
把地裡的地瓜刨完了。
看看天色,他覺得應該離開了,儘管莊稼人在秋季裡勞動得很從容,但也該下
地了。刨出來的地瓜來不及運回去,就聚攏成一個大堆,在上面蓋上地瓜蔓子,等
天黑了再往家搬,好在如今不是那年月了,莊稼人連自己地裡的出產都打怵往家搬
運。
他剛走出刀把地,便見一人向他走來。
他心裡格登一聲。
「不許你胡來!人家鄉里都說咱輸了,得認了。」他朝招兒吼道。
「你認我不認!」
「不認又能咋?人家手裡有法律條文。」
「狗屁法律,他有權,放個屁蓋上公章就能充公文,他橫行霸道了三十多年,
惡貫滿盈,今天非教訓教訓他不可,叫他知道善惡到頭終有報!」
「你——敢!」
「與你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倒底想幹啥?」
「我去把他的房子點著。」
「你這個畜生,成心打譜不叫你爸你媽你兄弟活呀!」
來人是等主任。
等主任是個人物,確實不一般。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兒;知道什麼時候
該出現在什麼人面前。
他這就找到了招兒爹,一大早。
招兒爹可從心裡打怵和他碰面,輸了那場官司後,他總是躲避著他。
眼下想躲可來不及了。
等主任邁著大步走過來了。雖說快六十的人了,腰板還壯漢似的挺直不彎。目
光銳利。這大概都受益於他終身的治安王任的職業,這幾年雖說也管理著他承包的
果園,實際上並不幹什麼活技術活由他的兒子幹,重活由三個雇工幹。當年這個村
子在上改被定為地富成份的人家,即使在他們的家業最鼎盛時期所雇傭的勞力也沒
有超過三人的。如今等主任比他們強。
等主任向他打了個招呼,開言了:「起這麼早,真下力呀!」
「刨了地瓜種麥子。」他說。眼看著別處。
「節氣還早呢。」
「嗯。」
「聽說有人做了試驗,試驗地瓜晚創一天多收多少斤。你猜多少?」
「不知道。」
「九十斤。你這塊地有畝數?」
「嗯。」
「你晚刨十天就多收九百斤。」
「嗯。」
「你說吃虧不吃虧?」
「嗯。」
「這就應了一句俗話,春不怕勤,秋不怕懶,越懶越有賬算,是不是?」
「嗯。」他胡亂應著。心裡還是虛虛的,鬧不清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等主任掏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沒接。等主任就自己抽。早年間等主任抽旱煙
鍋,文化大革命遣返回村的那個右派倒驢不倒架,抽香煙,等主任也開始抽香煙了。
等主任接著說:「種麥子不如種黃煙,如今種糧食不合算,於出力不掙錢。」
他還應著。
「上歲數啦,種地不行啦,依我看,不如把柱兒從林場叫回來,地叫他種,你
幹點輕鬆營生。」
他沒吱聲。他覺得等主任說得不錯,他本來就打算叫柱兒回來種地。不過昨晚
又改了章程:叫柱兒去當兵。他倒有些奇,等主任今天對他的態度有些反常,莫非
還不知道招兒的事?
可這時等主任恰恰提到了招兒。
「招他爹,鄉里叫你去是不是為招兒?」
「嗯。」他的心一抽縮。
「說的啥?」
「招兒……死了。」他說了。如實說了,「不是烈士……」
「這,我已經知道了。」等主任把煙蒂丟在地上,「村裡的群眾也知道了。大
夥的情緒都很大。群眾都是愛國的嘛,人家別的村出去的立功受獎當烈士,可咱們
村……確實叫人痛心呐!」
他明白等主任說的是實話,招兒這畜生給全村人臉上抹黑,他囁嚅地說;
「我……沒有把招兒管教好,對不住老少爺們,也對不起政府……」
他這時真盼著等主任能痛駡他一頓,就算以前有仇隙,他也願由著他罵,罵招
兒,罵他,就是罵他三八蛋他也領回去。
等主任自然不會罵,卻歎了一口氣,說:「你的心情大夥也能理解,可責任主
要在招兒本人。兒大不由爺嘛。再說,村裡也有責任,教育不夠。咳,要是我們村
出一位英雄,出一位烈士,全村人人光榮呀!」
他聽著。
「上級對烈士家屬的關心無微不至啊,要什麼給什麼。聽說還要去前線探望呢。」
等主任說。
「啥時候走呢?」他不由問道。
「今明兩天吧。」
「知道有哪個村的?」他小心地問。
「問這幹啥?」
「托……托個事兒。」
「托事兒?啥事?」
「托人家去問問招兒的事兒。」
「問招兒的啥事兒?」
「倒底他是咋死的,不知道這個,心裡老悶著,他媽也……」
「咋死的?不是明擺著嘛。」
「招兒在信上說,他……決不當孬種……」
「哈,那做啥數?漂亮話誰不會說!別再抱幻想啦,你還信不過軍隊和政府?
聽我的,啥也別問啦,權當掉進水庫淹死了。以後,好好打算過日子吧。」
「過日子,過啥日子咧?」他搖搖頭。
「日子還是要過的嘛,還能因為死了人就不過日子啦?別想不開!」
他又愁苦地搖搖頭。
等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光難過也不頂用。往後我
給你打個譜吧,地叫柱兒回來種著,你就到我果園裡幹點輕鬆活兒。」
他怔怔地盯著等主任的臉,一時沒反應過來。
「工錢我不能少給,這個你放心,比那三個人多。」等主任說,「你專管幹技
術活兒。」
他這才明白等主任要雇他在果園幹活。這他真沒想到。他知道這幾年果園情況
挺糟,主要原因是技術不行。等主任的兒子根本不懂果業技術。不過,他也根本沒
料到等主任會提出雇他到果園幹,兩家就為這個打了一場官司,招兒又差點兒為這
個燒了他的房子,可他還惦著要雇他,而且找了這麼個時候來雇他。
他長久不說話,心裡很難過。這時他又想到了招兒。
等主任又說:「互利的事兒,別猶豫了,就這麼說定了,抽空兒咱簽個合同。」
「合同?」他的頭轟地響開了,一提合同他就吃不住勁兒了,他惶恐地說,
「不,不,我……想自個兒種地。」
等主任抬高了聲調:「我不是說了,地叫柱兒回來種,林場有啥幹頭?叫他回
來種地!」
我……想叫柱兒當兵。」
「當兵?哈!」等主任笑了,「他能幹?」
「柱兒能幹。」
「能幹個屁!招兒當了英雄,當了烈士,兄弟去接班,光榮。招兒這麼個死法,
他能去?」
他張張嘴沒說出什麼,他真的沒想到這一層,細想想,等主任的確說的事理上。
叫柱兒去當兵,他背這麼個黑鍋在隊伍裡咋做人?
等主任又說:「就算柱兒本人同意,村裡鄉里會不會同意?我看不會同意,你
沒想想這一層?」
他也沒想到這一層。
現在他想到了,叫柱兒當兵這路走不通。
招兒,你這個雜種!他又恨恨地在心裡罵開了招兒。
等主任說:「我琢磨你還是在果園幹活好,有我在,沒人敢拿招兒的事兒欺負
你,沒人有這個膽子!」
他聽這話不由打了個顫。
可他還是沒應聲。他清楚不能應。跟等主任打交道沒好果子吃。
等主任這遭可拉長了臉,高聲說:「招他爹,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你細想想
哪頭炕涼哪頭炕熱,想明白了給我回個話,我等著。」
說畢轉身走了,沒走多遠又立住,回身向他喊:「聽著,有碼事忘了跟你講,
南崗頭到村的那段路叫雨沖了,你出個義務工修修,上緊點兒,別誤了跑車!」
他聽見了,叫他出義務工,去修路。
他愁悶地向南崗頭方向望去,卻看到那座山,那座青黛色的昆洛山。
他很滿意地看著招兒撅著個屁股砍草,很像個樣。別看剛十六歲,幹得很像個
樣兒。他是頭一遭帶他到大山裡砍草。他也是在招兒這麼大時頭一次進山的,那是
招兒的爺爺帶著來的。頭一回進山什麼都稀罕,看不完的山景。就是累,山上山下
地砍一天再推著三四百斤的柴草走二十多裡路,回家就動彈不得了。看招兒此刻還
滿身的勁,不停手地砍。昆洛山裡的草真厚啊,每年秋後這四周幾十裡地面的莊戶
人都來砍,可總也砍不盡,啥時來都能讓你裝滿車。在莊戶人眼裡這座大山就像一
個大寶庫,只要肯出力氣,就給你吃喝。今年秋天真格色,天氣一點兒也不見涼,
日頭還像夏時那麼烤。今天晴朗無雲,就格外的燥熱,他和招兒的褂子都叫汗濕透
了。招兒向他喊:往山上攀吧,山上風涼。他就跟著招兒往山上攀。越過一個小山
梁子,他看見有一處藍澄澄的深水潭,招兒喜瘋了,沒命地奔到潭邊,又回身招呼
他,他跟著去了。這時他才醒悟過來,這水潭就是昆洛河的源頭,他告訴了招兒,
招兒更樂了,說要下去洗個澡。他不依,他知道這潭水深不見底,怕出事。招兒一
個勁地嚷熱,非洗不可。一邊嚷一邊脫得赤條條。他不忍再阻攔,天氣真邪門的熱。
他只准招兒在潭邊撩水洗洗。其實招兒的水性極好,七八歲時就在村頭的大灣裡遊
水扎猛子。可這潭子藍黑藍黑得陰森可怖,丟進一塊石頭半天才冒出泡來。招兒下
了水就不聽吆喝了,在裡面打著滾兒地翻騰。這個潭子的大小有四五畝地的光景。
招兒一邊翻騰邊招呼他下水。他心裡也癢癢的,他也熱得夠嗆,可他犯猶豫,下水
就得脫成赤條條的,當著兒子的面不好意思。莊稼人在這方面最講究體面。他說不
洗,卻把褂子脫了,蹲在潭邊往身上撩水。這時忽聽到招兒的尖叫聲,只見他在水
裡直撲騰,時沉時浮。他嚇壞了,脫了褲子就跳進潭裡,拚力向招兒游過去。這時
招兒卻一點兒也不撲騰,穩穩地踏著水,向他笑鬼臉兒。他明白是上了這小言生的
當了,游到招兒身前他就報復地向他撩水,招兒也不示弱地向他撩水,爺兒倆就在
潭裡打開了水仗,真舒暢啊,全身從裡到外都涼透了。招兒敗了又提出比賽踏水,
比賽誰踏得高,比這個招兒更上了胡秫地,講水性他在村裡數一數二,就像他踏高
蹺。別看腿如今不大得勁兒,也能把水踏到肚臍眼兒。招兒比不過就撒嬌叫他馱著
遊,他怎麼也甩不掉那光滑滑像條梭子魚的水身子,只得由他。他就馱著招兒在潭
裡轉圈兒。招兒兩手搭著他的肩,肚皮漂漂浮浮不時磨蹭著他的背,他的腚。這時
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沒有哪個時候能比此刻更使他清晰真切地感到招兒
是他的兒子,是他的骨血,同樣,也沒有哪個時候比此刻更能使他深知自己是一個
父親,是一座山,一堵牆。他就這麼馱著招兒游著,後來,看看時間不早,他就把
招兒馱到離岸很遠處,然後突然擺脫了招兒就往岸邊游,招兒就在後面追,他終於
還是搶在招兒之前上了岸。等招兒站在他面前,他已經穿上了褲子,得意地咧著嘴
對招兒笑……
他回到家就發現招兒媽不住停地往外送東西,把以前家裡存放的所有能送人情
的物品,用籃子扌匯著一撥一撥往外送。開始是雞蛋、罐頭、酒、核桃酥、白糖、
紅糖、茶葉、香油、粉條、蝦皮、魚乾等食品,完了就是布料、毛線、尼龍襪子、
毛巾、香皂、蚊香、堿料子等日用品,她把這些東西搭配著往外送。怎麼攔也攔不
住,怎麼說也不頂用,他害怕了,莫不是她神經因招兒的事受了刺激,可細瞧又不
像。除了沒完沒了地送人情這一條啥都很正常,可這麼個送法誰受得了?用不了半
天就能把全部家底都送光。他再三追問她倒底為了啥這樣胡折騰,她才說天傍亮時
招兒給他托了夢,叫她趕緊給村裡屬虎的打點人情,因為他正叫一群猛虎給困住了。
他屬龍,龍虎相克,眼下恰是一場龍虎鬥。他拳打腳踢刀砍槍刺,殺得虎屍遍野,
可虎總不見少,他擔心寡不敵眾,就求她趕快把村裡的虎穩住,立刻把禮送上。真
夠荒唐,他想。不過他也心中生疑,他夢見招兒放風箏釣鳥兒,她又夢見招兒與虎
廝殺,確實古怪難解。他對招兒媽說別再送了,送光了以後咋過日子?招兒媽說你
只顧過日子招兒怎麼辦?他說那個不忠不孝的畜生由他去。他不是條龍,是條蟲。
招兒媽仍然不聽,正這時進來一個人,外號叫曲鱔。兩年前飼養曲鱔(蚯蚓)賠了
六門到底,唯一的賺頭就是得了這麼個外號。他這人也像條曲鱔,一天到晚沒頭沒
臉地瞎折騰,不務正業到處討便宜。曲鱔說他來是要借牛耕麥地。他知道曲鱔在胡
說,村裡人都知道他借了牛再到別的村出租,耕一天賺好幾塊,春時曲鱔來借過牛,
他沒借給他,後來這雜種就咒犍子,說犍子快死了,沒料到他今天又來借犍子,真
是豈有此理。他心裡卻明白這次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借給他准得鬧場饑荒。他
准是聽說了招兒的事,就來訛他。這個狗雜種!罵是罵,心裡卻虛虛的,不知該咋
辦。這時招兒媽間曲鱔是不是屬虎的,曲鱔反問屬虎的怎麼樣不屬虎又怎麼樣,招
兒媽說不屬虎把牛借給你屬虎的把牛送給你。曲鱔這雜種笑了,笑得挺像個雜種。
他說把牛送給他他還得喂草料,借就行了。他說這次他打算借個半月二十天,早上
牽晚上還,招兒媽說歡迎。曲鱔把犍子牽走了。嘴裡哼著小曲兒。
他排命叫自個兒不想這回事。他得去修路。怕招兒媽再往外送東西,就在門上
掛了鎖。不准她出門。她在屋裡喊叫他也不去理。他扛著鐵鍁出了院門往南崗頭走,
走著走著竟來到等主任的果園邊。他這才明白等主任叫他修的路就是果園通公路的
路。果園眼看就要收蘋果了,所以等主任叫他上緊點兒別誤了跑車。論正理等主任
沒權力派群眾的義務工。問題是他侄兒當村長。誰反對他派工他就說這是村長同意
的。你再去問村長村長就說不錯我派啦。後來大夥兒見有理沒理都沒理,就認了,
反正一年四十五個義務工誰派也是派,幹啥也是幹。這條道確實叫雨沖了幾條溝,
他端量不用半天就能填平,他從路邊的荒地裡撩上。剛下過雨土質很松撩起來挺省
勁兒。撩著撩著他忽然覺得從地上鏟起的是一方方豆腐,再端量自己是站在一塊雪
白的大豆腐上。這塊大豆腐一直鋪到很遠的天邊兒。他聽老人們說在很早很早的時
候天老爺往地上下白麵,普天下的老少爺們不愁吃喝,後來有個騷娘兒們烙了張大
餅給她的崽子當尿布。天老爺真火了,以後就往地上下雪片子了。沒料到當今盛世,
天老爺一喜歡就把土地變豆腐啦。他一方方地鏟著豆腐,心裡那麼熨貼,那麼興奮。
他仔仔細細地鏟著,鏟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後來他就捨不得把鏟得這麼漂亮的豆
腐撩出去摔碎了,他就把豆腐塊砌起來,砌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平頂房子、城牆、
大壩和戲臺。哦,他看見的又是褐色的土地了,就像他下生後以及將近六十年光陰
裡司空見慣的那樣,土地還是褐色的。莊稼、草木還是綠色的,大山還是青色的。
哦哦,只有爺爺的頭髮、鬍子是他眼瞅著由黑變白的。再後來是他爹,再再後來是
他自個兒。他一生中總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想到他的爺爺的,爺爺死那年他才八歲,
他清楚地記得當爺爺被裝進棺材後,爹又把他的拐杖順邊兒放進棺材裡,他那時就
明白爺爺到了陰間也用得著這拐杖。爺爺的殯出得轟轟烈烈,吹鼓手不停氣地吹了
一整天,全村的老少爺們都出來送殯。爺爺是村裡的英雄,是打冤家的首領。他聽
爹說過,袁世凱登基當皇帝那年,爺爺帶領村眾攻打界石村以示慶祝,就在那次械
鬥中爺爺被打斷了腿,他是條硬漢子,就便往地上一坐,兩手往傷腿上對著一拍,
接上了骨頭碴,爬起來接著廝殺。界石人對爺爺又懼又恨,便挖空心思進行謀害。
爺爺輩上沒有弟兄,爹這輩上又是單傳,爹成親後,媽幾年沒有生育,爺爺心裡恐
慌,害怕斷了族上的香火,憂心如焚。後來他找了一個算命的瞎子,讓瞎子掐算是
否他命中註定絕嗣。瞎子算後說他命中有嗣,只是爺孫命裡犯克,不能同存於世。
爺爺聽了哈哈一笑,對族人說這事好辦,就把他在世上占的地盤讓給長孫。他決定
死去,轟轟烈烈地死去,他要在戰鬥中讓界石人殺死,聚成英魂升天。族人勸說無
效,爹媽哭訴不聞,他穿上京戲裡嶽飛的戲裝,手持嶽飛使用的兵器,單槍匹馬向
界石村進發,爹媽大慟又無計可從。這時族中有一精明之人,向爹媽授了一計。爹
立刻追至爺爺面前跪下,說媽已有了身孕。爺爺追問是否當真,爹說著假拿他是問。
爺爺這才鳴金收兵。後來才知那算命的瞎子早被界石人收買,才說出那一番險讓爺
爺喪生的鬼話。他一生中總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想到爺爺,從小爺爺就把他視為掌上
明珠,剛剛懂事爺爺便領著他踏上昆洛河堤,向界石村方向指指點點,講述兩村之
間的仇隙。他那時覺得界石村是那麼遙遠,那麼神秘,就像永遠走不到頭的天邊,
也就從那時開始,一種本能的仇恨在心裡紮了根。沒見過面的界石人在他想像中是
一群青面撩牙的鬼,胡莊戰役中抬擔架的夥伴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實實在在的界石人。
他犧牲的時候他已經不把他當做仇敵而當成了兄弟。他為他悲傷又為他自豪。解放
後和界石人的爭鬥有些緩和,可沒有斷絕。在頭些年常常由政府出面進行調解,大
概只要有河只要有乾旱爭水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可後來他就覺得村裡人對兩村之間
的爭鬥漸漸失去了興趣。是後輩人失去了先祖身上那股剛血之氣?他說不清楚。可
他清楚村裡的事情讓莊稼人越來越不稱心,糧食低產,幹部霸道浮誇和群眾較著勁
兒過不去,等主任那霍霍的眼光恨不得叫全村男女老幼一齊掃街,昆洛河水多水少
與莊稼人肚子的饑飽也沒有多大關係。他不知道要是爺爺還活在世上他是否還會披
掛著嶽飛的戲裝去攻打界石人。他緩緩把鐵鍁踏入土中,又緩緩掘起,再緩緩把濕
潤的土塊拋進路間的不平,如同緩緩掘起又緩緩拋出的一方方沉寂的記憶。記憶僅
僅是記憶,它本身對生活或許沒有太多的價值,可他是一個老頭子啦,他富有的不
過是過去的光陰。他一下一下地撂著土,方形的土塊在半空漂亮地飛翔又在地上漂
亮地摔碎。日頭漸漸升高,光線從他光禿的腦門往下注射,沒有風,秋風在近午時
總要停息下來。他把鍁用力踏入土中,把身子立住,抬起袖口擦擦額、臉、脖子上
的汗,這時,他不由轉目向果園裡看,他的心一顫,他看見了等主任和身邊的小兒
子進京,爺兒倆站在果園柵欄裡向他這邊看,不轉睛地看。他趕緊轉過頭接著撩土。
村裡人都知道進京長了一對不近視的近視眼,那年和招兒一塊驗兵,醫生指什麼他
都說看不見。後來有一遭招兒在手心裡寫了「我操你娘」,站在十步開外讓他看,
他看後剛要開罵又住了口,咬牙說了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還是一下一下
地撩著土塊。不覺間招兒的事又襲上心頭。他覺得心慌,噁心,眼前不分天不分地
全都白茫茫一片,招兒,你這個畜生!你這個雜種……
爹,天真黑。
天黑才能照蟹子。
四周都象長著大樹林。
別怕,咱有燈。
燈不亮,來了蟹子也看不見。
看得見。別眨巴眼兒。
半天了,還不來蟹子。
這活兒慢功夫。
是不是蟹子進窩睡覺啦?
蟹子不睡覺。
是不是叫上面村的人撈光了?
蟹子撈不光。像地上的螞蟻、蟈蟈抓不光。
真急人。
蟹子很鬼,這時候還在窩裡趴著,等它尋思著人都回家睡覺了再出來打食兒吃。
它知不知道有人不睡覺專門掌著網杆子等著它?
大概不知道,知道就要命不出來啦。
那它就不鬼,鬼就知道有人等著撈。
世界上什麼也鬼不過人。
你也鬼?
嗯,人都鬼。
我也鬼?
嗯。剛才你就鬼,糊弄柱兒下是去照蟹子是和爹一塊兒了老狼。
柱兒也鬼,吃東西要大的,不給就哭。
你像他那麼大也是。
我不信。
就是的,你小時候比柱兒熊。
你揍過我?
嗯。
拿啥揍。
拿麻杆兒。
麻杆兒揍人不疼。
我知道啥揍人疼。
啥?
燒火棍。
你為啥不拿燒火棍接?
接死招兒沒人養我的老。
爹,蟹子!
不是蟹子是草。招兒長大了養不養爹媽?
養。
大鴉雀尾巴長娶了媳婦不要娘。
不對。
就是的,到時候招兒就知道拿媳婦當寶貝。
才不拿媳婦當寶貝。
要是媳婦惹我生氣你咋辦?
揍。
拿啥揍?
拿麻杆兒。
麻杆兒不如燒火棍,揍起來巴巴響。
拿麻杆兒。
小畜生,說了半天還是拿著媳婦當寶貝。
爹,蟹子!真蟹子!
犍子瘋了。他修完路剛進村口就有人告訴他犍子瘋子。曲鱔已經受傷,逃回來
就不敢出屋。他急火火砸開曲鱔的家門,曲鱔躺在炕上直哎喲,看樣兒傷得不輕。
他問曲鱔犍子在哪兒怎麼瘋的,曲鱔說他牽著犍子去丁格莊出租,進村後迎面碰見
一個老漢牽條母牛,犍子就不走了,瞪眼盯著母牛,後來又轉身跟著母牛走,再後
來就瘋了,一聲哞叫,掙脫了韁繩向母牛沖過去,往母牛身上爬個不停,眼都紅了,
嚇得老漢成了木頭人。這時犍子把母牛追到一座菜園子裡,一味地胡折騰,把園裡
的白菜全踢翻了,他害怕菜園子的主人要他賠償損失,壯著膽子去干涉犍子的行為,
犍子轉頭用瘋勁一頂,他一下就捧出十幾步遠,犍子又向他沖來,他就逃回村報信
兒。他聽了曲鱔這番話斷定他又在說謊,犍子在未成年時便閹割過了,根本不會發
生曲鱔說的這類事。從前也沒有發生過。可看看曲鱔的遍體鱗傷,心中又不免疑惑,
猜不透到底出了什麼事。得立刻去丁格莊看個究竟,把犍子牽回來。他沒猜錯,曲
鱔這雜種果然是借牛出租,今天也算有了報應。
他一溜小跑奔到丁格莊,累得渾身冒汗。還沒進村,便見村頭圍了一圈人,他
奔到近前時看到了犍子,這時犍子的韁繩已被人系在樹上,卻瘋勁未退,哞叫悽愴,
四蹄刨地,尾巴高堅欲掙脫緩繩。村人見他,知是牛主,便向他訴說原委,竟同曲
鱔說的一般不差,他這才呆了,真乃千古奇事!不免心中快快。他向犍子走過去,
威嚴而親近地喊了一聲:「鍵!」隨之伸手去摸犍子的額。犍子眼光兇惡,長哞一
聲,惡狠狠地向他抵來尖利的雙角,驚得他連連倒退,倒抽了一口涼氣。犍子真的
瘋了!這個混帳言生。瘋得連養它多年的主人都不認了。這時有人說,治這樣的瘋
牛只有一個辦法,把那只它瞧中的母牛牽來,讓它順順當當的完事,一了百了。又
有人說,若適碰母牛發情,卻也使得,只是那牛剛剛產仔,並不懷這般心想,一廂
情願勉強從事,難免又是一番廝打。他不願聽這些不關痛癢的廢話,不去理會。不
過他也著實茫然,不知所措。那言生還在又踢又叫不見一絲收斂。他走到不遠處路
邊薅了一把青草,擎著向犍子走去,又試探著向它嘴前送去,犍子看也不看,目光
依然兇惡不善。他怒不可遏,高喝一聲:吉生!不知羞恥的閹貨!隨後便高一聲低
一聲地朝犍子數落,開始周圍的人還聽得清一句半句,後來就漸漸聽不見了,只見
得他的嘴唇不住地翁動,如念咒語一般,奇的是犍子竟慢慢變得安靜,原本那仇恨
的目光也一絲絲變向和善,和善中夾帶著哀怨,順從認可的哀怨。末了,發出一聲
低啞沉悶如同從肺腑深處迸出的一聲哞鳴。這時他完全松了一口氣。犍子已從狂暴
的癡思中掙脫出來,又成為一隻慣常的閹牛。他從樹上解下韁繩,犍子打了一個歉
意的響鼻,慢慢向他身前攏來,他把手搭在它的額上,輕輕地磨蹭著。一邊磨蹭一
邊向村人道歉,並許諾過後賠償菜園子的損失。有人擔心犍子在回村的路上觸景生
情再出變故,建議把它的眼捂上,更有熱心人已找來一塊麻袋片,搭在犍子的角上,
這一妝扮犍子便像個頂著蓋頭的新嫁娘。他好好向人謝了,便牽著犍子上了路。真
是虛驚了一場。犍子沒有了視力,走路有點搖搖晃晃,時而發出一聲短促的哞叫。
似含蓄地抗議待遇不公。
天已早過晌午,秋的原野遼闊寂靜,那座大山永遠是一座大山,它高傲的天性
讓人從內心敬畏。招兒爹卻似乎沒有這種壯闊的心境,他甚至連眼前的莊稼地都視
而不見,一片迷茫。就像人看不見自己的眉毛,最近的倒成了最遙遠最陌生的地方。
他真切地感覺到他的世界已遠他而去,他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他
默默地牽著犍子向前走著。八裡路他得經過三個村子,他這時忽然記起,他經過的
第一個村子——汪疃,夏季麥收時從前線回來過一個殘廢軍人,當時喇叭裡曾廣播
過他的事蹟。還記得有一個挺好挺怪的名字叫好人。他想去見見這位好人,向他打
聽一下招兒的情況。他把牛拴在汪暄村頭的一棵樹上,瞧瞧四下沒有別的牛,便從
犍子頭上取下麻袋片,讓它恢復視力吃草。他就進了村。尋找好人是一件很容易的
事,他一提起村街上所有的人都把手指向同一個家門。他見到好人時好人正坐在院
裡「嗖嗖嗖」地切地瓜片。他看見好人身旁的拐杖就明白他是腿部受了傷。從面貌
上看好人也像個好人。他問好人認不認識前線上有個叫楊志招的兵。好人搖搖頭說
不認識。好人說前線上人多,調動頻繁,戰線又很長,大家至多認識本連一百來個
人。他不知往下該怎麼問,好人也低著頭不再切地瓜片。他猛地冒出這麼一句:
「你說在前線打仗的有沒有孬種?」好人搖搖頭說:「我沒見過孬種,我沒見過孬
種。」他趕緊追問道:「你是說前線上沒有孬種?」好人說:「沒有孬種,沒有孬
種。」好人說著激動起來,扶著拐杖站起身來,用拐杖冬冬地敲著地面,高聲道:!
沒有孬種!他媽的,就是沒有孬種!」他的心猛地一熱,想哭,想大哭,可忍住了,
只讓淚在眼圈裡轉悠,他一下子把好人的膀子連同拐杖一起抱住,像害怕好人站不
住歪倒那樣,他哆嗦著嘴不住地說:「你——好人,你——好人!我最佩服好人!
你——好人!好人……」
走出村子時,他哭了,眼淚像泉水湧出眼眶。多少年沒這樣哭過?他不記得啦。
他覺得有人抬著他走,二步一忽顫,是轎子,八抬轎子,憑他如今的身份就得
八抬轎子伺候,沒啥說的。轎子抬得還穩,別忘了叫手下人給轎夫賞兩個子兒。他
只是覺得有點問,也不見亮兒,他想吆喝轎夫把轎簾子撩上去,又尋思有失身份。
罷了,他伸手解脖子底下的扣子,可摸了兩把沒摸著,卻抓住一條帶頭,低頭發現
身上穿的是領子翻翻著露出大胸脯子的怪服,他知道這衣服叫西服。穿西服還行,
不好看可風涼,要是把帶子從脖子上拍下來,就更風涼了,可怎麼也抽不動,像打
了死結兒。這時他聽到轎子外面有不少人吆吆喝喝,聲調很熟。他琢磨是到地方了。
果然轎子穩穩地著地,轎簾子就掀上去了。他下了轎子,回身看時坐的竟不是轎子,
是一輛吉普車,車軲轆上綁著轎杆子。再回鄉青,站在面前向他打躬的都是村裡的
頭面人物。每人肩上都扛著一隻雞,有公雞也有母雞,有老雞也有小雞。等主任扛
的是一隻純種萊克亨。他挺納悶,世上的事越來越怪了。這時等主任說:老叔,一
路辛苦了。其他人也說:辛苦了。他說:等主任……等主任趕緊隔住說;老叔,叫
我老等。他說;老等,你園子外面的路我修好了,你沒驗驗?等主任立刻紅了臉,
訕訕笑笑:瞧你老叔,哪壺不開提那壺,以前的事就算小侄不懂事,以後痛改前非,
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村支書也幫老等講情,說:老叔,給老等一次改正的機
會吧。他沒吱聲,在心裡琢磨饒不饒他。又一想:罷罷,抬手不打笑臉人,這遭就
抬抬手叫他過去罷。這時起了一陣風,好大的風,這一幫人肩膀上扛的雞叫風刮得
無影無蹤了。眼前好像是一座林子,風一起,天上就像下雪似地往下飄樹葉子,全
是巴掌那麼大的楊樹葉子,一會功夫樹葉子便埋到小腿。這時老等說:老叔,變天
了,上轎吧。他問:上哪兒?老等說:看電影,電影上演招兒兄弟的英雄事蹟。他
說;那就快點兒。不用坐轎,我能走。老等說:老叔以身作則,不愧是英雄的父親,
我帶路。老等一馬當先走在前面,他就在後面跟著。樹葉子還在嘩嘩地下,地上像
海綿一樣鬆軟。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怎麼也走不快,他後悔該答應坐轎。這時聽老等
厲聲喊道:攙著老叔,等什麼!一呼拉子上來好幾個人,穩穩地攙著他。他慢慢覺
得兩腳懸空了,在樹葉子上面滑行。這遭快了。招兒這小子還行,當了英雄,還行,
他想。不覺間爬上一個大山梁子,老等回身說:老叔,到了,請留步。他立住了,
往山梁下面一看,只見頂天立地掛著一塊大白布。老等和他說過要演招兒英雄事蹟
的電影,大概就在這兒啦,只是他從沒見過在這麼大塊布上演電影,真有點鬧玄。
他轉向老等問;老等,怎麼不見電影機子?老等手往旁邊一指,他順老等手指的地
方一看,果然見林子下面擺著一台有小房子那麼大的電影機,對著大白布。電影機
四周圍著許多人。他認出有一個人是鄉政府的李助理。李助理也看見他了,先對著
他鞠了一個大躬,又高聲喊:老叔,包涵了。是先吃點心還是先看電影?他心裡生
氣,也不理他,對老等說:老等,我急著看電影,咋還不開始演?老等說:等老叔
喘口氣,路上沒坐轎,累了。他說;我不累,演吧。老等說:聽老叔的!只聽那邊
的機器轟轟地響了起來,聽聲音像是開水泵。他兩眼緊盯著前面頂天立地的大白布,
只見招兒出來了,穿一身新軍裝,手持一支長矛,他心裡疑惑。這時又出來一個人,
穿了一身國民黨軍裝,他認得是國民黨軍裝,手裡的兵器卻是刀。兩人就在上面槍
來刀往地打將起來,動作緩慢,鬆鬆垮垮,就像鬧玩兒似的。他這遭真火了。在心
裡罵道:畜生!不爭氣的畜生,有這麼打仗的麼!這樣打上十年也當不上英雄!這
時他聽見有人吃吃地笑,轉脖一看是老等。後來支書和村長幾個人也吃吃地笑,臉
上全是瞧不起人的表情。他又氣又恨,站起來就往前跑,拚命地跑,地上的樹葉子
還是那麼厚,跑不快。他只知道使勁往前跑。可跑著跑著眼前不知怎麼變成了另一
番天地。招兒沒了,大白布也沒了。自己站在一個非常奇怪的大山溝裡,這裡長的
草葉是紅的,花是綠的,滿天都飛著蜻蜓,密得望不透天空。他一抬頭,看見了招
兒,那畜生依在一棵樹上擦槍,是衝鋒槍。他奔過去狠狠抽了招兒一個耳光。招兒
看見是他捧他,現出不高興的樣子,說:爹,打人應該用麻杆兒。他說:燒火棍我
都嫌軟乎。招兒說:爹,你來幹啥?他說:我來教你打仗,招兒笑笑:爹,你光會
抬擔架,打仗不在行,你回家吧,槍子兒不長眼。他吼道:你老子不怕死。招兒說:
你年紀大了,別逞能了,回家收莊稼吧。他哼了一聲:你想把我支走,辦不到!我
要在這兒看你打仗。招兒說:打仗有啥看頭。他說:我看看你是不是孬種。招兒不
吱聲了,過了會兒說:想不到爹也說這話,好吧,我在前面打,你在後面跟著看,
可得隔遠點兒,我要開始戰鬥了。說著站起身,端槍朝前面林子裡掃了一梭子。那
林子裡也響起射擊的聲音。招兒就端搶向前沖去。他在後面大聲喊:仄著身子跑!
小心地雷!這時招兒已沖出很遠了,邊沖邊射擊,很勇敢。林子裡的敵人也探出頭
來了,端槍向招兒掃射。招兒掃射得更凶了,他緊緊地跟在後面,招兒的一切都在
他眼中。忽然,他看見招兒兩手一揚,掉進了陷阱裡:立刻有幾個敵人也跳了進去,
不一會兒這幾個人把五花大綁的招兒拖出陷阱,又拖著往前跑。他嚇壞了,不知敵
人要把招兒怎麼處置。他緊緊地跟在後面。他想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腿也不聽
使喚,東倒西歪。他看見敵人把招兒拖到一座水潭邊,又看見往招兒身上墜了一塊
大石頭。他立刻明白兇狠的敵人要把招兒沉潭、讓招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瘋了
般拚命地往潭邊奔去。他要去解救招兒,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招兒,可這時只聽得
「撲通」一聲巨響,招兒完了!他裂心碎肝地大叫一聲:招兒——
他賣了犍子。只有賣了犍子才能湊足出門的盤纏。他知道。旅程非常遙遠。可
決計要去了,也就不在乎那個啦。那晚醒後他把夢給招兒媽講了,可招兒媽只顧在
燈下一心一意剪,龍。剪了一條又一條。傍晚她去河邊兒把剪好的十多條紙龍放進
河水裡。一直看著它漂得不見影兒。那天下午回來他聽到消息:美玲宣佈與一個青
年人訂了婚。他本想找美玲變一些事情,替招兒向她道歉,可聽到這個就覺得不用
啦。他只有想不透她怎麼這樣急。除了招兒媽他沒把要去前線的想法告訴任何人,
他不想張張揚揚,一方面尋思秋天這麼忙莊稼人也顧不上別人的事情,另外他也擔
心等主任知道了不放他的行。他已經打聽到烈士家屬們上路的日程,他覺得自己比
人家晚幾天才合適。他用不著準備什麼上車下車都會很輕鬆。他知道,那個古怪的
夢並不是他這次旅程的初因,他清楚即使去了前線也找不到那個他沒有把招兒救下
的深潭,可他還是打算走一趟,他要找到招兒的魂靈,他要好好對他訓罵一頓數說
一番,再在那荒涼的地方伴他幾日,因為他是他的父親。
一條黃土漫漫的大道筆直地向南天鋪去……
他走啦,踏上秋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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