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山地
1
他一面往山裡走去,一面在心裡念叨著:「完了,這遭完了。」
山路崎嶇,亂石當道,他只是念叨著:「完了。」
天很陰,雲層均勻地鋪在頭上的頂空,不閃一絲縫隙,像澆鑄了一層鉛。山風
搖撼著山坡上稀疏的松林,發出怪叫,除此,再沒一點兒別的聲響。遠處的那座大
山沉悶地矗立著,烏黑黑地襯出一些奇形怪狀的白色斑點,那是還沒化盡的殘雪。
這是一座威武大山,位於半島中部,綿延百里,宛如半島一條隆起的脊骨。如
果在晴朗天氣,在山頂可以看到南北兩面的蔚藍海面,即本地人所稱的南海和北海。
山脈都有著一個基本的地貌:山巔;四周若干隆起的呈放射狀向下跌落的山梁;以
及山梁間形成的一道道峽谷。這座山興許更規範些,於是不論從哪個方向遠眺,看
到的都是同一種形態:巨人頭顱般偉岸的山巔,兩邊對稱的肩膀和兩隻向下伸去的
胳膊。儼然是一個大山巨人,巨人統治著它腳下的小丘、山地和河谷,叱吒風雲,
當仁不讓。
他卻什麼也沒看見呢,什麼也沒聽見,只是默默向前走著,默語著「完了」。
他是個老頭子啦,起碼是個半老頭子,那模樣很像一塊站立起來的灰黑色山石,透
不出一絲光亮。他在村族中是大輩,人們都叫他五爺。
他要去山上砍草。砍了再挑到很遠的鎮集上賣,換糧食吃。眼下,他只有這麼
一條生計。只是草難賣,更賣不出好價錢來。
他必須到很遠的山裡去,近處的嶺坡上早光禿禿的了,到處都是草耙子摟過的
印跡,必須到大山深處的皺褶裡,那裡興許有點兒可砍的草。他扛著草耙子,草耙
子撅著空草包,手裡提著一把新月形鐮刀……
山道彎曲,傾斜著通向大山腳下。風勢漸猛了,從光禿禿的山坡上吹起砂上和
枯葉,在空中匯成一股渾莽的氣流,順著山谷向下面村子方向溢去,天昏地暗,一
派蒼涼。每年春旱,便會出現這種景象。
這是一片貧瘠的山地。
他是『完了」。他沒辦法不完。自留地取消了,這會讓他每年短缺三四個月的
口糧。那天書記在會上宣佈:「這是上級的政策,咱頂不住。」他當時在心裡罵道:
「媽的,頂不住,可你治老百姓的辦法一萬!」從那時他就知道他是完了。隊裡的
莊稼總也長不好,就是長好了也多分不了幾顆,年年填不飽肚皮,莊稼人就指望那
點兒自留地裡的出產補空。可往後甭指望了。他比別人更愁,兒子死了,撇下一個
病病懨懨的媳婦和三個蝗蟲般能吃的孩子。他五爺要拉巴他們。他十分疼愛他那五
歲的小孫子,那是他們宋家的根苗,他要把他拉巴成人……
這鬼地方會有孝敬他的草嗎?他懊喪地站在山梁半腰,腿腳不想動了。可是當
他把眼光慢慢向谷地上看去,心裡卻不由一喜。哦,他看到了一片草地,就在這道
山梁與谷地的交界處。是的,是一片草地。那顏色與周圍地面區分得十分明顯,黃
褐褐的。他快步奔了過去。
這確是一塊難得豐厚的草地。
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一下縮得只剩這塊草地。他一頭鑽進去,揮舞起鐮刀,不
管三七二十一地砍了起來。這裡夠他砍個十天八日的了。他拚命地砍著,砍倒的草
隨意地鋪散在地上。
可砍著時,他漸漸覺出這裡的草不同於別處砍過的那種草,不僅茂密豐厚,且
莖葉肥實柔軟,緊緊簇擁著,匍匐於地面,也沒有棘子在裡面搗亂,只有好土質才
能長得出這種樣子的草來。瘠薄上地裡長出的草莖葉堅硬、參差不齊。下面會有厚
土嗎?他想。他停止砍草,用鐮刀尖在剛砍去草的地面上挖掘著。開始小心翼翼,
怕刀尖碰上石頭,那要卷刃。卻沒有石頭,便放心地挖掘起來。把土翻上來,他看
到的是一種很細膩的褐色土壤,微微帶著潮濕,散發出一種腐土的氣味,他把上握
緊,又接著張開,被握成塊形的士隨之在手掌中散開了。這是長莊稼的土啊!他興
奮地在心裡想。長得起玉米,長得起麥子,憑這種土質種什麼便長什麼。他丟下上,
又繼續挖起來,他要弄清土層的厚度。他不斷擴大挖出的洞穴,把土向四下扒出,
接著再向深處挖去,直到刀尖在下面發出與石頭相撞的「喀喀」聲,他才住手。他
有數了,上層差不多有一尺厚。在山區,這麼厚的土層夠可以啦。不過他還不放心,
他還要看看別處怎樣。他移到另外一個地方挖掘起來。得出的是相同的結果。
肯定無疑了:這是一塊撂荒的土地。他想。這裡曾經種植過莊稼,後來,就讓
人撂了,就長起了草……
他被自己的這一發現深深地激動了,沒來由地激動了。他忘記了砍草,兩眼怔
怔地盯著這塊被荒草覆蓋著的山地。
這一準是六○年災荒時開出來的地,那時是允許開荒的,不知是誰的一句話救
了千幹萬萬莊稼人的命。可後來又變卦了,開荒地要統統交集體耕種。
交了集體也便糟蹋了。開荒地就又變成荒地啦。他歎息著。
他默默地砍起草來。
可剛砍了幾刀,他又心血來潮,想要知道這塊荒地的面積,卻沒想有沒有這個
必要。他站起身來,朝整個地塊打量著。這是一塊順勢向下傾斜的上窄下寬的地塊。
屬幾何圖形中的梯形。他不會想到什麼梯形不梯形,他不知道這種學問,可知道這
種樣子的地該怎麼量。土改那年他參加過貧雇農團的分地小組。什麼樣的地塊沒量
過?啊,那可是紅火時光喲,奔日子的勁十足,那時他正年輕。後來他分了九畝二
分地,就一頭紮進地裡幹起來。連土改工作隊號召「乘勝追擊挖浮財」他都沒心思
響應了。侯隊長說挖出錢財給大夥兒買了牲口才能耕種呀。可莊稼人有了地不就什
麼都有了嗎?、三年後,他果真從這九畝二分地裡牽出一頭大黃牛來。莊稼人只要
手裡有地,就腰粗氣壯啊!就有個巴計,沒有巴計的日子還算是日子嗎?
他開始量地了,倒背著手,一副行家的派頭,沿地邊邁步走著,走了一周,又
走了一周,然後停下來在心裡合算著。呵,他得出了一個數字:八分。
啊,這是八分地,比他剛剛失去的自留地還要大三分哩。
他又怔了許久
2
他每天都到這谷地來砍草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不急於去賣。等把草砍
光再一塊兒去賣。他砍得很仔細,就像收割麥子那樣。他要充分利用這難得的資源。
可他砍時總免不了分心,常常忍不住要用鐮刀在地上掘幾下土,看看土質。有時還
要一直挖下去,再檢驗一下土層。而每次砍滿草要往家走時,還總要再倒背著手把
地重量一回。「八分還要硬些哩。」他後來的每次結論都是這樣。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確實,他有些像中了邪魔,即使不在砍草的時候,他腦子裡也總是惦記著這八
分荒地。不過開始,他並沒把這塊地與自己聯繫起來,這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就像
大隊糧倉裡的糧食不會憑空裝進他家的那早已見底的囤子裡那樣。可後來就有些想
入非非了。他垂涎這八分撂荒的山地,設想著要是能由他來耕種,他的景況就不會
像現在這樣叫他害愁啦。他就能拉扯大那幾個可憐巴巴的孫兒孫女啦。他永遠不忘,
兒子臨死時使勁抓住他的手,兩眼卻直直地盯望著他的孩子……他五爺要拉扯他們
啊!
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全是白日做夢。
他媽的,長莊稼不比長草強嗎?他火辣辣地在心裡質問。問誰?他可不清楚。
他媽的,長草比長莊稼強嗎?
餓著比吃飽了強嗎?
去他媽的吧!
他生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堅定了一個念頭:把這塊地偷偷開出來,種上!偷
偷地種上!這念頭使他的血熱辣辣地竄動起來。他扔掉手裡的鐮刀,心裡有一種要
與人搏鬥的欲望。他知道種黑地會擔干係的,前後左右村都曾有人這麼幹過,沒有
不倒楣的,可他不在乎這個,種一季收一季,去他媽的呱噠呱……
可……紙包得住火嗎?這是種地呀,不是小孩子在樹後頭滋尿窩哩。地能偷偷
地種,莊稼可不能偷偷地長啊……
他的血冷下了。歎息一聲,又拾起鐮刀砍起草來。地裡長草,他來砍草,這興
許才是正理。
人倒楣的是不能吃草活著,那女人不就是吃草不管用死了嗎?他想起災荒那年
餓死的老伴兒。
他賭氣似地拚命揮鐮砍草,鐮刀帶起呼呼的風,山草不住地倒下。
望人窮哩!他火氣地想。
種了又怎麼樣?他又停下手,伸手解開了黑棉襖的扣子,撩著襖襟扇風。
胡思亂想。他最後總會清楚起來,於是又低頭砍草。
要不是後來他突然想起到另一件事,他定然會斷了這個念頭。可那天他向這穀
地的下方看去,無意中看到了小呂莊。他忽然想到這裡是他們村與小呂莊交界的地
方,兩不管。把這塊地偷偷種上,莊稼長出來,都會以為是人家村的,不會詳細究
問……
這就能打個馬虎眼。
這一點是頂重要的哩!他無比興奮,又扔掉了鐮刀。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打定
了主意,不動搖了。他要種這八分荒地。
3
他又用了幾天時間把地裡的草全砍淨了。接著就要開地,把草根子從地裡除盡,
把地耙平。如果能遇上一場春雨,翻松了的地便會蓄足雨水。
翻地只能在黑下裡幹,以後的種、鋤、收都不能在白天裡露面。黑地就得黑種,
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看見就全完了。這些天他心裡一直像揣了個兔子,不知會落個
什麼結果。年紀大了倒有些迷神了,相信什麼黃道吉日。他定在陰曆初六這天夜裡
開始翻地,這個日子是娶媳婦的喜慶日子。他也跟著這個日子沾點光,保他順利如
意。在初六以前的那幾天,他先去把草賣了,買回些地瓜幹子和一點兒玉米,交給
了兒媳婦。種黑地的事他沒對媳婦講,怕她膽小害怕,也怕她阻攔。他只說山上可
砍的草不多了,他要去刨點樹根什麼的,黑下沒人找麻煩。
轉眼便到了那個吉利日子啦。晚飯後他在炕上打了一會兒盹,約摸時候差不多
了,便起身了,扛著鐝頭出了大門。關上大門後先探頭向街上望望,沒見有什麼動
靜,就趕快穿過街去,經一條窄胡同出了村子。
這是一座地道的山村哩,村前面就是一個小山崗,山崗的正面很陡峭,刀削一
般,無法攀登。只有從兩邊才能爬上崗頂。村裡人很厭惡這個小山崗,管它叫「家
門口的漢子」。這是當地對男人(沒出息的男人)最刻薄的蔑稱哩。
他無須理睬這個「家門口的漢子」,繞過去,就走上了通向真正大山的道路。
頭頂上有個月牙兒,照得山路朦朦朧朧,近處的丘崗也隱約可見。那座大山卻黑森
森透不出一點亮光來,但輪廓分明,威武地聳入夜空,無論什麼時候都像一個真正
的漢子,讓人敬畏。沒有風,風總要在天黑下時歇息下來,到天將明時再繼續刮。
這沒風的、無聲無息的夜晚更顯得可怖。
他好像不怕什麼,他知道這是一座乾淨大山,不僅沒有虎、狼、熊、豹、野豬
等凶獸藏身,就連狐狸、灌、兔子也很少見。所有的野獸都絕跡了,他用不著怕什
麼。
他只擔心會碰上人。
腳下的路一直把他送到那座山梁子下面。他沒費事便爬上了梁頂,也沒費事就
找到了那塊地。
不知怎麼,當他從肩上拿下鐝頭時,心裡竟有些慌張起來。他下意識地向四處
看看,沒看到什麼。可還不放心,趕緊蹲下身來。創地的聲音會不會傳到村子裡去
呢?他想。興許不會吧?離村子少說有三裡地,離小呂莊還要遠一些哩。
他抽了一袋煙,定住了神,就起身開地了。他揮起鐝頭,勁頭十足地往下創。
上質的確可以,鐝頭下去,覺得很舒服,沒什麼阻攔,只聽見一點切割草根的「喀
喀」聲,這聲音聽了也那麼舒服,黑乎乎的連著草根的土塊子翻出來,再揮起一钁
把它敲碎,接著彎下腰,伸手把草根從鬆散的泥土中抓出,抓淨,向身後撂過去。
然後再一次揮起鐝頭……
他幹得很順手。
他一下一下地刨著,想起了他的兒子,清楚地記起災荒那年和兒子一塊兒開荒
的情景。那年兒子才十五歲哩,餓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他不念書了,學堂也關門了。
開荒。那可是在石頭縫裡開荒呀。兒子的手震出一道道口子,流的血把钁柄都染紅
了,可還咬著牙幹下去。那狗東西真懂事兒,把帶上山的糠粑粑硬要老子多吃,自
個兒到陽面山坡上拔薺菜吃。他給了他一撇子,才逼著他把糠粑粑吃下肚。爺兒倆
幹了一個冬春,開出了一畝二分薄地,全栽上了地瓜。地瓜是窮人的莊稼。那年雨
水真好,老天爺換了心腸想養活莊稼人了。瓜蔓剛爬下壟溝,瓜壟就開始裂口子啦,
地瓜在下面瘋長。長到秋天,瓜壟全笑開了。他和兒子晝夜輪班在地頭看著,怕讓
人偷。其實不會有人偷了。不光他一家的荒壟上長好莊稼哩,可家家地頭上都有人
看莊稼。都是餓怕了。窮怕了。到創地瓜時,他卻犯了哮喘病。兒子說要去創啦。
他不應,非要等病好了自己親自動手創不可……咳,那年真得了地瓜的濟了。吃了
一冬天,爺兒倆身上都長肉了,兒子往上躥高了一頭,臉上也有了顏色……哎,這
狗東西,偏偏那麼短命,你往那洞子裡跑什麼呀?那麼大的雨往上面澆,你進去不
是找死嗎?你這個蠢東西……他想起兒子的死就痛心疾首地罵,他還常常想:要是
死的是他而不是兒子該多好哇……
可世上不論好事壞事都不如人意。
他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了,想也沒用處。他一下一下刨地,鐝頭悠悠地起
落著,腦袋裡翻江倒海也誤不了他創地,好像不是他在使喚鐝頭,倒是鐝頭在使喚
他。創下去,敲土塊,揀草根,機械般地重複著。幹了好一會啦,開出黑乎乎的一
小片,他還沒覺得累,身上也沒出汗。只是覺得腰有點兒酸。這是反復彎腰的緣故。
要是不揀草根就舒眼些了。其實他可以一連多創幾钁,敲碎了一併揀草根,這就減
少了彎腰的次數。但他連想也沒這麼想過,因為耍這樣的小聰明,對一個真正的莊
稼人來說是可笑的。
天地間忽然黑暗了,黑得有點嚇人,卻是月牙兒被一塊雲彩遮住了。天陰啦。
雲擦著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飄過來,灰濛濛的。兩眼往前看不出多遠就到頭了。
剛才還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樹現在看不見了。夜幕從四下把他包圍起
來,鐵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沒有月亮照著,他幹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線,就是閉著眼也幹得
了。他不間歇地創著,偶而會聽到一聲脆響,這是碰上了石頭。山地裡再乾淨也斷
不了有石頭。可他不能把石頭留在地裡。他把土塊敲碎後,先抓去草根,然後將五
指深深地插進泥土裡抓摸著,摸到了就用力向遠處丟過去。
他聽見從村子方面傳來幾聲驢叫。也許太遠的緣故,叫聲沙啞,斷斷續續,如
同哭泣一般。隨後又傳來了狗吠,狗吠又喚起了牛叫,村子在騷動。
這騷動又引起了連鎖反應,從更遙遠的地方傳來這類聲音,這是小呂莊,殿后、
官前、葦子……
但終於又安靜下來。
夜,只剩下夜了。
他還是那麼一下一下地創著。心裡在想著以後的事。他在打算種地呐。自然先
要想准種什麼。看來是要栽地瓜啦。種玉米也行,可攔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要掰
了,你能說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這可叫不打自招呢。還是老老實實栽地瓜吧。
刨了地瓜再種麥子,轉過年割倒麥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還趕得上種麥子,這就
一年兩季莊稼,八分地瓜少說收兩千斤,麥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闊了。
他覺得手裡的鐝頭漸漸重起來,氣也粗了。他停下創,拄著钁柄歇息一會兒。
看不見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麼時分了。興許已過了半夜。他確是累了。可還舍不
得走,還想再創一會兒。他索性蹲下來抽袋煙。他估摸再有四五個晚上就能把地翻
完。接下去是送糞,這可是草雞人的買賣。小車上不來,只能用筐子一趟趟地挑……
當他起身再刨時,他就後悔不該歇息了。歇息後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腰也挺
不大起來,肚子空落落的。他餓了。晚飯沒吃幹的。媳婦給他做了粑粑,他沒吃,
掰給孫子孫女啦。他解開腰帶,轉身向刨過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勁把腰帶刹緊,
這就強多了。接著刨了起來。他心裡清楚,他得挺住了幹。得咬著牙拉巴他的孫兒
孫女們。還有媳婦。媳婦對他很孝順,很懂事,是個好媳婦。她總覺得她們孤兒寡
母的拖累他了,覺得對不起他。有次從娘家回來,眼圈紅紅的,他不知怎麼了,也
不便問。一直捱到吃了晚飯,媳婦才過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說娘家人給她找了
個主,就讓那主幫著拉巴拉巴孩子吧?說心裡話,他捨不得讓媳婦帶走他宋家的根
苗。可媳婦年紀輕輕,他不好阻攔。只是問:「那主怎麼樣?」媳婦哭了,說是個
啞巴。他問了半天,又說:「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婦放聲哭了,抽泣說:
「那啞巴打人,連爹媽都打,俺怕他往後打孩子……」他明白媳婦心裡是不情願的。
就說:「咱自己的孩子,咱自個兒拉巴,不去指望別人。找主也要找稱心如意的。」
媳婦聽了這話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裡很沉,比手裡的鐝頭還沉。
他忽然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輕得就像搓揉一張紙。漸漸
的。這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大,向這邊包抄過來。啊,起來風了,已聽到山梁子
上松林的呼嘯了,呼嘯聲從他頭頂上越過。又沒過多久,整個山地都喧囂起來。
天要亮了嗎?他抬頭向東面山梁子頂上望去,卻依然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亮色。
天還不到亮的時候,可也不會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聲雞叫了。
他決定走了。不能有一點兒大意,況且他也實在是又累又餓又困了。
4
如果再不出現新的人物,這個故事就實在要叫人膩味了,自然嘍,五爺可不希
望無端跳出個什麼人來打擾他的事情。他只願這個世界安安靜靜,起碼天黑下後是
這樣。
可這由不得五爺的性呢。
從那晚翻地後,他又連著幹了幾夜,把地翻完了。還得耙平。於是,這晚他扛
著一把鐵耙,向山裡走去。
他卻不知道,當繞過了「家門口的漢子」時,讓一個人悄沒聲地跟上啦。
這個人可真正是個家門口的漢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歲,沒娶上媳婦,一個人過,光棍兒,是個懶人,二流子……
憑這麼個人就沒法叫五爺利索啦。
兩句話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經歷說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學。爹媽死
了,他就當了社員,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他的經歷還只能是這
麼兩句話。
他沒說上媳婦,主要是因為名聲不好:懶。莊稼人最不能原諒的是男人的懶,
女人的饞。何況他不僅懶,還有點不正經。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裡四下巡視呢。他要摸清村裡的閨女媳婦們有什麼不規行為。
媳婦們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兒」,閨女們都在和什麼人談戀愛,在什麼地點相會,
做了什麼動作。也都要心中有數,都要管。他躲在暗處,身旁放置一些土坷垃,准
備隨時向他監視的目標投過去,發出警告,他最氣不過那些傷風敗俗的動作。每晚,
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進行到肚子叫了,才懷著憤懣和不滿足的情緒回去睡覺。
最近,他對五爺家的媳婦很不放心,便列為自己巡查的重點。這就合該五爺的
事要暴露了。其實,五爺頭一晚去山裡的行動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沒在意,他對
老頭子的事兒向來沒啥興致。可後來他見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就決計要弄個水落石出。
他就這麼跟上了五爺。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個山野也亮些了。卻沒有亮透,還是朦朦朧朧的。峽谷
裡更暗些,像曾經被火燒過了似的。風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萬籟俱寂。
天亮輕輕鬆松地跟定五爺。他幹這個可沒說的,有足夠經驗。何況今番跟的又
是一個遲鈍的老頭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頂多二、三十步距離。有一點他卻想
得周密,把步子合著五爺步子的節拍,讓腳步聲合二為一。
五爺真該後悔:他應該轉頭向後看一看,前幾夜他是看的。沒出事,他一定是
松怠了。就這麼叫天亮順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爺沒停歇便開始耙地了。他一向愛幹耙地這活。坑窪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變
得平坦細膩,會在心裡蕩起一種喜悅,一種快感。耙地卻是很累人的,甩起膀子拖
拉沉重的泥土,身體要大幅度前後擺動,節奏很快,沒有喘息之機,要勞動全身每
塊肌肉和關節。
很快,五爺已經微微喘息起來。
天亮躲在一墩槐樹條子後面,向地裡望著。他已經很明白五爺要幹的事情了。
心裡覺得好笑又好氣。這老頭兒倒真有膽子尋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個腔,叫
他知道啥事都是瞞不過天亮的。他從槐樹墩子後面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嘴裡瞎哼哼
著:
五月裡槐花白又香喲,
光棍哥山溝溝裡頭去放羊,
秋天那個把羊賣了去呀,
娶回個活潑潑的小姑娘。
五爺忽聽有人在唱這老輩子的歌調,嚇了一跳,腦袋差點兒炸開。在深夜,在
深山曠野,還有這古裡古怪的調門,是人還是鬼?他懵了。極度恐懼地順著聲音看
去,是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來。
「誰!?」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爺,天亮。」天亮漫不經心地應著,又一邊哼著一邊走過來。
他認出是天亮。這狗東西!他在心裡恨恨地罵道。剛才由恐懼繃緊的全身的關
節和肌肉,現在卻一下子像散了架,他知道他的事完了。徹底地完了。
天亮不看他,卻煞有介事地向地裡四下瞅著。他的臉迎著月光,暴露著他那副
得意揚揚的神情。
這狗娘養的!五爺在心裡咒駡。兩手像鐵鉗似地握緊著鐵耙柄,卻禁不住打顫。
他真想一耙子把這狗東西砸進地裡去。
天亮轉向他,口氣認真地說:「五爺,你行啦!」
他沒聽懂。
「你行啦」
「……」
「你行啦,五爺,這道行啦。」
他不屑理他,心裡卻像有把刀在攪:完了,這遭真完了,這狗東西……他知道
前功盡棄了。
天亮是這世上他最仇恨的人。
「有畝數吧,五爺?」天亮問。
「不知道。」他把頭轉向一邊。
「差不離兒。」天亮說,「夜裡看大,沒一畝也有八分。」
他不吱聲。可氣這狗東西還有點眼力。
「五爺,你打算種啥呢?」天亮又問。
「不知道。」
「依我看,栽地瓜,保險。」
他在心裡哼了聲,你小子心裡狗明白,可就是不幹正經營生。
「聽我的,五爺,就栽地瓜。」
他還是不搭理他。
天亮有些知趣了,說:「五爺,你幹吧,我四下遛遛。」他說著走出地,踱來
踱去地在樹棵子間轉悠起來。
五爺鬧不清他想幹啥,眼光一刻也沒離開月光下那瘦螳螂似的長身影。
天亮幽靈似地在昏暗的谷地裡遊蕩著。
後來,他吸起煙來,煙頭一亮一滅的,五爺就像看見他在眨巴著眼睛想主意。
月光下的山巒,一切都凝固了。
五爺定定地站著,監視著那幽靈的動向,他覺得累極了,就像接連著幹了一百
年活,他用力拄著鐵耙子柄,支撐著像要陷進地裡去的身子,腦袋裡漲得本木的。
天亮又走到這邊來了,他走到五爺跟前,用親熱的口氣說:「五爺,我告訴你
個事。」
五爺不知道他要賣啥膏藥,卻聽著。
天亮說:「我夜裡常出來遛達,經管一些事兒,村裡的事都瞞不過我,我看見
有人從倉庫裡往家搬糧食……」
哼,這還算什麼稀罕事嗎?看不到也想得到的,不新鮮。他沒好氣地說:「你
告嘛!」
「咱不告,告了我倒楣。」天亮挺有數,「這年頭,誰的爪子大誰吃。」
停了一會兒,天亮又問:「五爺,你知道那主是誰?」
「不愛管!」
「你知道?」
「不愛管!」
「我又不愛管,可心裡氣不過,就從黑影扔過去一塊坷垃,想嚇嚇他,可你猜
怎麼的?人家不怕,火了,回頭就罵上了:「奶奶個熊,有種的站出來!』這世道
真邪了,偷東西的敢叫上眼的站出來,咱可不站出來,算沒種,行了吧?奶奶個猴,
真他媽的欺負人……」
五爺沒說話。
天亮歎了口氣說:「夜裡真他媽的有好光景看。」
五爺還是在心裡憎恨天亮,不願和他磨牙,反正地是瞎啦。狗日的!
他扛起耙子要走。
天亮一怔,忙問:「哎,五爺,你怎麼走呵,地還沒耙完哩。」
「不種了!」他火辣辣地說,「算我倒楣!」
「你這是何必呢,五爺?辛辛苦苦地開出來,白扔啦……」
五爺轉頭看著天亮,突然問道:「你不合我?」
天亮一副驚訝的樣子:「我告你?這是什麼話?我夭亮就這麼缺德嗎?我……」
「你不說出去?」
「不說。」
「真不說出去?」
「我起咒,說了爛舌根!」
五爺將信將疑地盯著天亮在月光下煞白的窄臉兒。這小子會這麼善嗎?
「五爺,你只管種吧,這一不是偷,二不是搶,比從倉庫裡搬的那主光明,那
主給他地也不種哩。」
五爺點了點頭。不由透出一口氣來。
「五爺,你種吧,我一定保密,決不讓外人知道。」天亮再次下保證。
五爺「嗯」了聲。
「我走了,五爺,別耽誤你幹活,你幹吧。」天亮說著走出地,沒走多遠又回
過頭對五爺囑咐:「五爺,往後來這兒的路上,得轉頭看著點兒,不得不防。」
五爺「嗯」了聲。
「如今都是望人窮哩。」天亮說完便走了。
五爺長久地望著走遠的天亮,直到那螳螂身子落進山梁子後面……
他心裡還像壓著一塊鉛,沉甸甸的,可他還是強迫著自己把地耙平了。
5
天氣漸暖了,大山上那些奇形怪狀的白色斑點早不見了蹤影。天空也總是萬里
無雲,澄藍澄藍的。日頭像在彌補整整一個冬天對這裡冷漠的過失,加勁兒地往下
烤曬。卻不知幫了倒忙,旱象愈來愈嚴重了。
清明那天,第一場春雨終於在人們的渴盼下降落了。世界像完結了一件大事,
鬆弛下來。一夜之間,整個山野面目一新,到處呈現出蓬蓬勃勃的綠色。似乎從天
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綠色的油彩。
布穀鳥也頗知時節地叫起了「播穀」,一聲連著一聲。
人們的確是在「播穀」了。儘管播得無精打采。五爺趕一頭牛在田裡犁溝,後
面的一大幫子人往溝裡撒種,埋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在地裡幹活總是打不
起精神,也弄不清這地究竟是給誰種的。莊稼總是長不好,年年如此。可即使長好
又與他有多大關係呢?「夠不夠,三百六。」何況還常常分不到這個數,認真計較
起來,這地裡的莊稼還不及山裡的草與他的關係大些,直接些……
他心裡惦記的是他那八分黑地,眼下,唯有那才是他的希望,一線戰戰兢兢的
希望。他一邊趕牛犁溝,一邊不時朝山裡的那個地方望去。他看不到那山旮旯裡的
地,甚至連那道山梁子也看不見,可他還是忍不住頻頻側目。自那晚耙地讓天亮看
見後,他就再沒去那塊地了。他恐懼不安,他總信不過天亮向他許下的諾言,他知
道他沒正經德性。他想,要是天亮喪天良把他告了,隊幹部很快就能找到他頭上,
接著就會整治他,一點兒也不會客氣。其實他也沒得罪過哪個幹部。他想過,沒有。
一個像他這樣的破老頭子,就是成心想得罪人又能怎樣呢?他只是脾氣倔,倔脾氣
的人是不用做什麼事就會把人得罪了。那次他去大隊打條子賣豬,書記在旁邊說:
「五爺,就便把我圈裡的也推去吧,叫小順子跟著(小順子是書記十六歲的兒子)。」
他沒吭聲就走。他覺得這事兒沒大說道,小順子長得膀大腰圓,別說推車,就是扛
也把豬扛去了,怎麼倒要他這個老頭子推,他跟著?他沒幹。後來書記對他就沒好
顏色了。他若是犯了事兒,能指望有好果子吃嗎?他有數,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所以他成天提心吊膽的,夜裡也睡不安穩。夜裡他是摟著小孫子睡覺的,他怕老是
翻身把孫子弄醒,就儘量忍著,可一會兒就覺得渾身累極了,還得翻個身。後來就
迷迷糊糊地睡了。他一向是不做夢的,莊稼人的腦子連在白天裡都派不上用場,夜
裡還有啥可翻騰的?可現在他就不斷地做起夢來。幾乎全是可心的好夢,可醒過來
後又有些不安,因夢都是反著的。吉夢並不是吉兆。有一夜他竟做了一個百思不解
的夢,他夢見自個兒和小孫子一塊兒去那八分地裡刨地瓜,晴天白日,大搖大擺地
去了。地瓜長得真好,刨出來的一個比一個大,有的就像孫子的小枕頭。不一會兒
滿地都堆滿了地瓜。小孫子高興得又蹦又跳,使勁地啃地瓜吃。吃著吃著競忽然長
起個來,眼瞅著長成個半大小子,可還是不停地吃,不停地長,一直長成一個大小
夥子。聰俊聰俊,滿臉紅光。他覺得甚奇,不轉睛地看著。不料這個突然長大的孫
子卻向他發號施令起來,命令他把地裡所有的地瓜都堆到一處,他似乎覺得應該這
樣,就這麼做了。把地瓜堆成一個丘崗似的大堆。這時,孫子滿意地笑了,還褒獎
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從地上揀起那把砍瓜蔓子的鐮刀(就是他砍草用的新月形鐮
刀),舉在手中,說了聲:「看刀!」便向瓜堆砍去。一陣亂砍,只砍得瓜屑四濺,
滿天紛飛,降下來的瓜屑很快把他掩埋著。他又急又氣,一面掙扎著不被埋掉,一
邊向孫子大呼:「住手,畜生!」孫子果然停止砍瓜,卻揮鐮兇狠地向他砍來,嚇
得他大叫一聲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他連忙擦火點燈,看他的孫子,他在燈光下
端詳著,孫子睡得甜甜的,像個小貓似的,輕輕地打著呼嚕。也沒有長大。他漸漸
心定,只是盯著孫子的小臉兒想:就是這小崽子要拿鐮刀砍我嗎?我一心要拉巴你,
你卻要砍我,真是豈有此理……這個夢很傷他的腦筋,猜不透究竟主凶還是主吉。
這一夜他再沒有睡著。
——他就這麼心神不寧地等待著厄運臨身。半個多月過去了,居然沒有什麼事
端,幹部沒向他傳訊,群眾中也沒有傳言。他還是照常趕牛犁溝。難道天亮真的守
了信用?守口如瓶?興許是的。有時在街上或地裡碰上天亮,天亮還是五爺長五爺
短的怪親熱,一點兒不見有做虧心事的樣子。有時還神秘地對著他的耳朵說幾句關
切話:「五爺,地好種了,別誤了節氣。」「聽我的,就栽地瓜。」「可得有點警
惕性啊!」他漸漸安了心,不覺對天亮生出一些感激之情來。
連天亮這樣不稱職的莊稼人都曉得節氣的重要性,他五爺會不曉得嗎?是呀,
不能等啦。得趕緊往地裡送糞。他曾經對送不送糞有過猶豫,起初,他覺得不送得
了,送糞實在要擔風險,一趟一趟地往山上挑,難免不會再讓什麼人看見,那就得
不償失了。再一方面,這塊地閑了許多年,也會有些肥力。可最後思來想去,他還
是決定送糞。種地不送糞,這不是莊稼人的作為,再說也對不住莊稼,糊弄莊稼缺
德。
6
他把在夢中向他揮鐮砍去的小孫子交給他的媽媽,他要開始送糞,就不能摟他
睡了。為保險起見,晚飯後他打了個長盹,待夜深下去,村裡無聲無息了,他就起
身走到院裡。大門外的糞堆是不敢動的,那是給隊上積的,不能動。再說也招眼。
只有從豬圈裡挑。他已經提前把糞從圈裡撂在圈外面,他找來兩個筐子,往筐裡裝
糞。媳婦已經知道種黑地的事,聽見公公起身的聲音她也起來了,到院裡幫公公裝
糞。從心裡說,她不忍心讓公公擔驚受怕、沒黑沒夜地種這黑地,她曾多次勸說公
公放棄,可公公固執得很,對她說不會出事的,那個兩不管的地方會掩護他,不會
讓人懷疑。她清楚公公這樣做全是為拉巴她和她的孩子們,心裡萬分地感激和疚痛。
裝滿了筐,她就悄悄開了街門,探頭向外面看看動靜,沒有人。五爺就挑著糞
筐出門了。他像每次出門那樣,心裡很緊張,今晚又挑著一副糞擔,就更慌得不行,
心裡像有面鼓在咚咚地敲。腳步亂了,兩個糞筐就不停地擺晃,擺晃得他的身子踉
踉蹌蹌,直到轉過「家門口的漢子」,他才松了口氣,步子也放慢下來。
月亮圓缺輪轉,天上還是個月牙兒,是個肥胖了些的月牙兒。天幕顯得明淨。
也許由於綠色的覆蓋,那座威武大山和它腳下的崗嶺,卻透不出亮光來,黑沉沉的,
山路倒很分明,看得出很遠。春風在夜晚是不大停息的,輕柔地撫過林子和山坡,
溫乎乎的。聞得見青草芽子那股濃烈的帶苦味的香氣。
挑著擔子就更能感到山路的傾斜了。這條狹窄的路依傍著一道溝谷,向上蜿蜒,
由於雨水的沖刷,路面呈凹槽型,凹槽裡裸露著粗細不一的樹根和石頭,構成一道
道天然的、不規則的階梯,可以踏著這個階梯往上攀登,防止腳下打滑。
他對外界的感覺很快便被擔子壓在身上的感覺取代了,他覺得擔子在不斷遞加
著分量,像要把他壓進地底下。開始,他只是感到與扁擔接觸的肩膀處壓得很痛,
火辣辣的,後來便向下傳遞:膀子、背、腰、大腿和小腿,無一處輕鬆。渾身的關
節兒都擠壓得緊緊的,發熱、發木,胸中有一團灼熱的氣體急於噴發出來。
這算得是一個莊稼人嗎?
咳,他有許多年沒正兒八經地挑擔子啦。自從小車在農村普及後,農民便不大
挑擔子啦,山地也有小車上不去的地方,多半用牲口往上馱……所以他才這麼不適
應,覺得累。再說,他也真正的不年輕了,鬍子一大把的人,這副糞擔夠難為他啦。
要是能用小車推就不會這般吃力啦。他不止一次的這麼想。儘管推車上山也不
會有多麼輕鬆。而現實卻恰恰連車子也不允許他用。小車越不過那道沒路的山梁子。
當然,他還可以先用小車把糞推到山梁下面,再用擔子挑過去,可他又考慮到小車
在夜裡會發出些聲響來,也招眼,他就沒辦法不像眼下這麼幹啦。不光明正大的事
兒幹起來夠彆扭的啦。
其實他盡可放下擔子歇一會兒,鬆弛一下全身的關節,喘口氣。可他又不,一
個勁地挑著往前走。他倒不是圖早把糞挑到地裡,而是出於一種深刻的習慣心理。
莊稼人對於許多事物的觀念,都有著他們自己的、獨特而又莫名其妙的認識。這些
觀念經過千百年的因襲就形成一種被視為真諦的清規戒律,比如看待勞動,再沉重
的活路也是不能出汗的,汗流滿面的莊稼人被認為不是一個真正的莊稼人;挑擔子
換肩可以,而放下擔子在路上歇息便是不光彩的,丟人的,是女人和孩子的作為,
會給人留下恥笑的話柄……諸如此類。眼下,五爺一人行走在這深夜萬籟俱寂的山
道上,本不必擔心會有人恥笑他的,可那種深深地熔鑄於骨血中的意識,卻不容許
他放下擔子,他甚至連這個念頭也不存。
他艱難地向山上攀登著,頻繁地換著肩。漸漸的,疲勞已經渾然一體了,他已
經感覺不到哪個具體部位的酸痛,甚至感覺不到肩上還壓著一副重擔,擔子似乎化
整為零,變成無數個鉛墜子均勻分佈在全身各處;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邁步向前,
卻像背後有人往上推送,推得他腳跟不穩,踉踉蹌蹌……
再後來,他竟失去了所有的感覺,沒有酸痛,也沒有疲勞,氣也喘得勻了,身
上的鉛墜子也越來越減少,他覺得甚至輕鬆自如。他不知道這是疲勞達到極限後所
呈現出來的一種狀態,只是高興地想:這可好啦,這樣一直挑到天亮也是不礙事的……
已經看到在月光下靜靜隆起的山梁啦。
7
他本想每晚送兩挑子糞,但實際上是完全做不到的。那晚他把擔子挑進地裡,
全身都癱軟了,和扁擔、糞筐一塊兒撂在地上啦。半天沒爬得起來,真丟人啊。他
也覺得奇在翻越山梁子時,什麼都那麼好,那麼得勁兒,可撂下挑子就變成另外一
個人,連他自己也撂在那兒了。
那只好每晚就送一挑子啦,好在季節還不算晚。再說他不能把全部氣力在夜間
耗盡,白天還要在隊上幹,隊上正播種花生,他還是趕牛犁溝。他畢竟同那夥年輕
人不同,幹活總要盡心盡力。對於一個正統的莊稼人來說,偷懶便是可恥的,即使
明知道幹的是無效勞動,偷懶也不會心安理得。那夥年輕人呢,可不是這麼想。他
們在地裡耍著玩著地幹活,於一會兒歇半天。還淨偷花生種吃,說不吃白不吃,吃
一顆賺一顆。吃進肚裡的多了,撒進地裡的就少了,這帳是明擺著的,後果也明擺
著。可誰也不管這一套。他可不吃花生種,再餓也不吃,他認為偷種於吃傷天害理。
他不敢管別人,也輪不到他管,可心裡是擔憂的:老天爺,這地這麼種下去可怎麼
得了呢?
他往地裡送了八趟糞就停下了。一分地攤一挑子,少是少了點兒,也只能這樣
啦。他又用了幾個夜晚,把糞撒上,打起了瓜壟。他松了口氣,大頭過去了,再有
一個晚上就能把地瓜芽子插上。
天又漸漸地旱起來,乾燥的山地被乾燥的春風吹起一股股煙塵,天空永遠是迷
迷濛濛的。返青不久的麥苗漸漸變黃,枯萎下去,剛露上的春玉米苗、穀苗都在可
憐巴巴地掙扎著活下去。能等到一場救命的雨水嗎?不知道,人和莊稼都不知道。
隨著旱情的加劇,大夥兒對這一年本來便沒抱多少的希望變得更渺茫了。
這就更叫他掂出他那八分地的分量。
得趕緊把瓜芽子栽下去。他勘察過,在那塊地的上方不遠處的一道崖子下,有
一灣子積水,這是清明那場雨蓄下來。可以從那兒挑水澆地瓜芽子窩,只是要快,
晚了說不準就會枯乾。
他向隊上請了半天假,偷偷從集上買回了地瓜芽子。這份地瓜芽子他是很滿意
的。新鮮、粗壯。晚上,他把地瓜芽子裝在兩隻水桶裡,挑著來到地裡,這活今晚
得幹利索,他想,往後就好了,翻兩道地瓜蔓子,鋤兩遍草,輕輕鬆松,當著玩兒
幹啦。
他沒歇息,只蹲在地頭草草抽了袋煙,就幹開了,順著龍溝往前一棵一棵往壟
上插地瓜芽子。
他幹這活覺得心裡很愜意。
今夜是圓月,從東面的山梁上漸漸升高,整個山野像落上一層霜雪,視線看得
出很遠,顯得極為空曠。
他插著瓜芽,腦子裡又南朝北國地想開了事情。他想起一個人來,那是他死去
的老伴兒。他想起那年往開荒地裡插地瓜芽子時的情景,他老伴兒也來到地裡幫著
他和兒子幹。他就像現在這麼往壟上插瓜芽,兒子挑水澆窩。老伴在後面封窩。她
病了整整一冬,瘦得像一棵乾草。這娘兒們就是拿男人和兒子要緊,不把自己當回
事兒。他不讓她幹活,只叫她在地頭上看著,可她不,一定要幹,累得喘吁吁的。
他罵她也不頂用。歇息的時候,她不知怎麼笑了,笑得滿臉皺紋。那年她才三十八
呀。她笑著對他和兒子說:「這陣子,俺真饞一樣東西呢。」兒子問:「是餑餑嗎?」
她搖搖頭。兒子又猜:「是餃子嗎?」她還是搖搖頭。後來他說話了:「是地瓜,
對吧?」她笑了,難為情地笑了。說:「等到秋天你爺兒倆來創地瓜,俺先來裝一
簍子回去煮上,吃個夠。」兒子笑話她說:「媽呀,你的要求真低哪。」咳,可誰
料後來她連這麼低的要求也沒撈到滿足,就死了。死的時候瓜蔓子剛爬下城溝。兒
子沒忘記她媽的要求,刨地瓜那天煮了地瓜供在他媽的牌位前,叫他媽吃……那晚
他爺兒倆都沒吃下飯……那女人是沒比的……後來,每當想起她,眼前就映出在開
荒地栽地瓜的情景,就看見她笑得滿臉皺紋的模樣,真叫他心酸……
他心情黯然地默默向前插著瓜芽。
還剩下最後一城了,手裡的瓜芽用淨,他到地頭去取,正這時,夜空中清晰地
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他的心猛然一縮。
啊,有人!
8
來人是天亮。
不過,當天亮的身影剛從山梁子後面升上來時,五爺並沒認出是他。心裡很恐
懼,不由己地癱坐在瓜壟上,兩眼向山梁子死盯著。後來那人影從山梁子上晃晃蕩
蕩下來,在松樹間三轉兩轉,顯出了那螳螂形狀,他才想到是天亮。可又不敢叫,
也不敢起身。直到天亮在地頭上喊著:「五爺,五爺!」他才松了口氣。是天亮。
他應了一聲。
天亮循聲向他走過去,問道:「五爺,你歇息呀?」
「嗯,歇息。」他隨口答應,從瓜壟上站起身來,向地頭走去。
天亮又跟著走回地頭,問:「五爺,節氣不晚吧?」
「不晚。」他從水桶裡拿出一紮瓜芽。心裡一直在想:天亮深更半夜地來幹什
麼?對天亮本能的不信任使他心生擔憂。
天亮說:「五爺,這活兒一個人幹起來不便,你該提早和我打一聲招呼,我幫
你幹。」
他說:「地小,不用麻煩人。」
天亮說:「咱是外人嗎?怎說得上麻煩不麻煩哩。」
他說:「我一個人幹得了。」
天亮說:「我看見你挑著水桶出來,就知道今晚要插瓜芽,可一時文脫不開身
子,就來晚了。」
他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天亮的眼光之下,便不由生出憤忿之情,卻又實在
覺得天亮今番有點蹊蹺,懶得大名鼎鼎的天亮竟要幫他幹活,而且是在夜裡。出奇!
天亮又問:「插多少了,五爺?」
「快完了,還剩一城。」
「這一找我插,你歇歇。」天亮說著伸手向他要地瓜芽子。
他沒給。他怕他插不好,糊弄。嘴裡說:「你別沾手了。我插完得了。」
他動手插最後一壟瓜芽。
天亮像決計要給自己的懶惰正名,又問:「五爺,從哪兒挑水?我去。」
他說:「那地方難找,等會兒我挑。」
天亮說:「行,我封窩。」
他沒吱聲,卻想起那樁「天亮封窩」的故事來。有一年栽地瓜,隊長叫天亮在
後面封窩。他懶得彎腰,見人都到前面的地裡去了,就打起了馬虎眼,用一張鋤在
瓜壟上往前推,結果鋤掉了大半瓜芽。後來隊長發現了,氣得發動一幫小青年扒了
他的褲子,扔在樹梢上……他五爺敢勞駕他天亮封窩嗎?
他不敢。
他往前插著瓜芽,天亮跟在後面同他說些個話。
「五爺,我跟你說個事,最新消息。」
「嗯。」他敷衍應著。
「你知道村東頭老順家的小芹子和誰相好了嗎?」
「不知。」
「我對你說,和先利那個上鱉,哈!」天亮尖笑一聲,「前天夜晚兩人吊上了,
偷偷鑽進村西頭大場上的草垛裡,抱得緊緊的,嘴親得叭叭響。氣得我肝痛,就撿
了塊大坷垃丟過去……」
「沒打著人嗎?」他停住插瓜芽,抬頭看著天亮問。
「哪能,打死人我得償命,打傷了也得進公安局。我把他們拆散了。」
他又往前插起瓜芽。天亮步步跟著。
「白天我見了先利,問他:『昨夜裡好滋味吧?』這小子不說軟和話,朝我瞪
眼,說:『我就知道是你這缺德工八……』我說:『你他媽才是缺德三八,把人家
大閨女吊出來又摸又親,撿洋撈兒。』他說:『我願意,她願意……』我說:『我
不願意。』他說:『你要怎麼樣!』我說:『我要你規矩點,下回土坷垃不長眼。』
他說:『老子的事你管不著!』我說:『我不管誰管,我是精神部部長,這檔事劃
歸我管。』他要揍我,後來沒敢動手,走了,哼,我怕他?」
他不愛聽這個自封什麼精神部部長的胡嘞嘞,截住他的話說:「人家小青年談
對象的事,抹不開,別四處瞎傳傳。」
天亮不贊成:「那不行,不傳不就白知道啦?再說我這人五爺也摸底,一貫地
愛嘞嘞,驢肚子裝不下四兩水油。」
最後一壟插完了。他回到地頭,蹲下裝了袋煙抽。天亮也跟過來了,也點了支
煙吸起來,卻沒蹲下,端著肩膀在地頭上走來走去,像在想什麼事。
月亮升到頭頂了,山野挺亮,連五爺噴出的煙都看得見,一縷一縷地向上升去。
偶爾會聽到有鳥兒在松林裡忽啦啦飛過。
五爺問:「過半夜了吧?」
天亮說:「差不離。」
五爺說:「你回去睡吧。」
天亮說:「我等著幫你封窩。」
五爺心想:你還沒忘了要幫我封窩,就像封窩是你的拿手戲似的。不過他沒再
表示反對。
這時,天亮走到五爺跟前,吞吞吐吐地說:「五爺,我……我想同你商量個事
兒……」
「啥事?」五爺嗑掉煙灰,煙鍋敲得石頭叭叭響。
「這地……」
「這地怎麼……」
「勻點給我種吧,五爺。」
「啊!」五爺猛歪頭看了天亮一眼,接著從地上爬起,「你——你要怎樣?」
天亮囁嚅地說:「我……我老不夠吃,我想勻你點地種著,補襯補襯……」
五爺連急帶氣,一下子懵了,身子籟籟抖著,說不出半句話來。自天亮發現了
他的事情,雖再三保證替他保密,可他心中總是惴惴不安,有一種隱約預感:天亮
不會白便宜了他,那不是省油的燈,遲早會鬧出事端,想到這便恐懼。卻又不住給
自己吃定心丸:興許不會,人總是講點良心的,再說天亮知道他五爺的情況,會可
憐他的……而後來很久沒有出現什麼事,他才漸漸心定。現在,這狗東西終於向他
張開了狗牙,應驗了他的不祥預感。但他卻沒料到這狗東西會向他要地……
這無疑是在割他的心。
天亮說:「求五爺幫襯幫襯我……」
五爺一下子吼起來:「沒你的地種,沒你的份兒!你……欺人!」
天亮說:「五爺,你這麼大歲數啦,路又遠,這地夠你辛苦的,割塊給我,你
也輕鬆輕鬆,行不?」
五爺恨恨地說:「沒你的份!不用你可憐我。這驢蹄子大小的地我種得了。出
力流汗我願意,再多我也種得了,土改我分了九畝二分地,照樣種得糧食往囤外流……
你他媽見我把地擺弄好了,連瓜芽都插上了,就來要!你咋不等刨地瓜時來要?你
他媽欺人……」
天亮不那麼客氣了,說:「五爺,欺負人的是你哩。」
「我欺負誰啦!」
「欺負我。」天亮振振有詞,「常言道:見一面分一半。我見了,還替你保密,
你還不分給我,這不是欺負人?」
「你……」五爺被天亮的無賴活氣得嘴唇哆嗦,「你放屁!你……你想撿我洋
撈兒,沒門!」
天亮抬高嗓門:「真正撿洋撈兒的是你哩!」
「我撿你洋撈兒啦?」
「沒撿我的,可撿的國家的,社會主義的大洋撈兒,這是罪過更大的洋撈兒,
服不服?」
他被嗆住了。他大概是無法否認自己是撿了「罪過更大」的洋撈兒的。不是大
孫女成天價唱一支從學校學來的歌嘛:「……山是國家的,地是國家的,森林礦藏
是國家的……」他不能否認自己的行為是有罪過的,不然他就用不著夜晚裡偷偷摸
摸的了……可是他恨天亮,不能容忍從他那狗嘴裡說出自己的罪過……他心裡亂如
刀絞……
天亮的口氣緩和了:「五爺,你別當回事兒,這年頭洋撈兒該撿得撿,聽說公
社和縣裡的那些大官撿得可歡哩,你撿這點兒算個啥呀……不過嘛,五爺,這洋撈
還是咱一塊兒撿有帳算,一根線拴了倆螞蚱,誰也不會和誰過不去,我這人一貫愛
嘞嘞驢肚子裝不下四兩水油,五爺也不是不知道……」
這狗東西在訛他哩。想到這一層,脊背一下子涼了,涼得透心。他明白自己掉
在這二流子手心了,沒法子啦……
他不說話,手裡緊抓著煙袋杆,呼呼地喘氣。
天亮緊逼著他:「你發話呀!五爺!行還是不行?」
他還不說話,恨恨盯著那螳螂身子。他清楚就是這麼一筆帳啦:要麼割一塊地
(已經是青苗地了)給這個壓榨自己的二流子,要麼就全瞎了,誰也種不成……他
得從這兩條棍子中撿一條往自己頭上敲……依他的人性,他寧可瞎了地,也不能忍
下這口氣,可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就不由犯開了尋思,不知該怎麼好了。
天亮悠閒地在近處遛達著,胸有成竹地等著回話,每當他迎著月亮走來,看見
他煞白的窄臉兒,五爺就氣得不行。
不能給他,咽不下這口氣去!不能便宜了這狗東西!
天亮轉過身去,向一叢槐樹裸子走過去。
五爺深歎了口氣。咳,事到如今,又能怎麼弄呢?他想起這一冬春的辛苦,想
起他那個在夢中吃地瓜長成大小夥子的小孫子……也想起自己窩窩囊囊的一輩子……
罷罷,認了吧,認晦氣!莊稼人能指望活得舒心暢氣嗎?辦不到的……
他歎了口氣。
走過來的天亮倒聽見他的歎息聲,湊上前說:「五爺……」
他幾乎向他揚起拳頭,吼叫:「別叫我五爺!我是孫子!熊孫子!灰孫子……」
「五爺,你這是咋啦?」
他哼了一聲,說:「給你地!」
天亮說:「好,我要。」
他說:「從東頭數,數八壟,歸你。」
「八壟?一共幾壟?」天亮問。
他沒吱聲。他懶得吱聲。
天亮沒得到回答,就自己沿著地頭數起來。他一共數出三十二壟地瓜。就是說,
五爺給了他四分之一,二分地。
「五爺,就給我八壟嗎?」天亮很不滿意,嫌少。
「八壟。」
「那不行。」天亮不答應,「得給我十六城,一人一半。」
「不行。」他也不答應,「我困難。」
「我也困難。」天亮說,「下個月就斷糧了。」
你困難?你不是都當了「精神部長」啦?「部長」家興許缺金缺銀,還能缺糧
食吃嗎?
他打定主意不再讓步。說:「多了沒有,八壟你要不要?」
「八壟要啦,再讓你添八壟。」天亮油腔滑調地說。
「沒門!」
「五爺,你這麼分可不是公平啊!」
他聽到「不公平」這字眼立即怒火燒胸:「你狗日的還嫌不公平?憑哪一條說
得出口?你刨地啦?挑糞啦?打瓜壟啦?插地瓜芽子啦?你他媽吃等食,眼瞅著我
種成了,就來和我分地,還嫌不公平?這世上還有公平嗎?!」
天亮嚷道:「老頭兒,你罵人啦!罵人就得加八壟地瓜,白罵啦!」
他讓這無賴氣得渾身哆嗦,大吼一聲:「你……你給我滾!」
天亮反倒湊上前來,挑釁道:「要我滾,滾哪?滾到你媳婦的炕頭上?你准啦?」
他再也忍無可忍,一把揪住天亮的脖領,向後推。
天亮也伸手抓住他的脖領,向上提,說:「要動武?憑你種黑地有功?這麼大
歲數了,別不知道好歹!」說著又往上提他的脖領。
他覺得脖梗火辣辣的,喘不動氣,這狗東西捏住他的肉啦,卡在氣管上。他受
不住,趕緊松了手,身子向後一退,掙脫了天亮的手。天亮搶前一步還要揪他的脖
領,他用手撥擋著,天亮見撈不到揪,就分開兩手,抓住了他的兩隻膀子,抓得很
牢,他沒掙脫掉,只好也伸手抓住天亮的兩隻膀子。
一瞬間竟發展到這麼一種局面。
開始,兩人只是抓牢對方,誰也不輕舉妄動,僵持著……
月亮向西偏去了。
過了一會兒,五爺覺得膀子上增加了推力,天亮要下手了。他本來想:要是天
亮不先動作,過一會兒他就鬆手,不和這無賴鬥,他這輩子沒和人動過幾次手。剛
才是氣懵了,才去抓他脖領……再說,他還得趕早澆窩……
天亮用力推他了。
他向後退了一步,叉開腿,挺住,問:「你要幹什麼?」
天亮說:「我要你公平分地。」
這狗東西專戳他心窩,他怒不可遏,在心裡罵道:「狗日的,我給你公平」!
他用力一推,把天亮向後推個趔趄。「我給你公平!」又一推,又一個趔趄。天亮
給推得連連倒退。
天亮性起,趁五爺再推時,便趕緊向後一撤,五爺晃了個跟頭,幸虧兩手抓得
牢,才沒摔倒。
兩人都吃了虧,都謹慎了,把力氣逐漸加在對方膀子上。
很快,兩人都感到膀子上承受了很重的力量。死死挺住才不致後退。
暫且誰也不能把淮推得動。抗衡中的僵持,要等待力量的消耗,一旦失去均衡,
才能見出分曉。
兩人拚力相推。
這是當地一種古樸的較量方式,也是一種清規戒律:不興打絆子,不興摟腰抱
腿,只是一味地推,直到把對方推得精疲力盡,最後推倒。說來頗有點騎士風範。
腳下是一塊佈滿亂石的草地,五爺身後不遠是他剛播完瓜芽的土地。天亮身後
是一道隆起的溝坎。
誰都不能退得太遠。
五爺漸漸感到吃力了,腳腕,小腿,胯間和膀背都有些不支,酸痛,連脖子、
腦袋都脹得發木,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自己畢竟老了,而天亮正值壯年……
可是,他不能讓二流子推倒,絕不能,得挺住,不能讓二流子得逞……
他初忍地堅持著。
天亮此時也不輕鬆,覺得全身的骨頭都開始鬆動、脫節,胸口火辣辣地脹疼。
開初,他一點兒也沒把五爺瞧在眼裡,以為不用費力就可把他推倒,而事實他卻沒
辦得到,五爺依然在與他抗衡。他琢磨不宜這麼僵持下去,這只會對他不利。他有
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沒有耐性,而那老頭兒卻有。此時他已曉得,別看他年老體弱,
卻是金盆打了分量在,小視不得。先下手為強,用虎勁把他推倒。於是,他憋足一
口氣,便拚力推起五爺來。五爺沒撐得住,倒退了一步,接著又倒退了一步。天亮
竭盡全力地推,五爺不斷倒退著,一直退到了地瓜地邊,再退一步,就會被瓜壟絆
倒。五爺也猜到天亮的詭計,就不敢再後退了,叉開兩腿,死死地頂住,不一會兒,
就聽到天亮的喉嚨裡像拉風箱似的大喘起來,壓在他膀子上的分量也明顯減輕。
這小子囗包啦,垮臺啦。他想。憑空添了力量。他躬起腰開始猛推天亮,天亮
支撐不住,頂著,卻身不由己地向後退,連連倒退,一直退到溝坎前面,五爺只須
再推前一步,天亮定會來個仰八叉。
這時,天亮上氣不接下氣地嚷:「五……五爺……等等,等……等等……」
五爺聞聲就停止了。這小了要說熊話啦,這賤種,會說他要二分就足了。不說
這個就把他推倒!
他沒好氣地問:「幹啥?」
「等我……喘……喘口氣……」
狗東西!他用力一推,天亮讓溝坎絆倒了,摔在溝坎後面。
「哎喲——」天亮嚎叫起來,「哎喲——哎喲——」
他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在地上滾動的天亮。他有些慌,該不是讓石頭硌著什麼
地方啦?大概是硌著了,可千萬別是硌著了腰。莊稼人一輩子就靠腰板吃飯哩,二
流子也沒兩樣。他心裡很懊悔這最後的一推。
天亮還不住地嚎叫,身體卻不再翻滾了,只是伸手在地上亂摸。
「怎麼啦,天亮?」他不安地湊過去問。
天亮終於摸到了一塊石頭,揚起朝他沒頭沒臉地扔過去,他趕緊把頭一偏,石
頭擦著耳邊飛進地瓜地裡。
他不能不立刻向後退縮著,怕天亮再向他甩石頭。
也許天亮並沒讓石頭硌著什麼地方,更不會硌著了腰,不然他就不會骨碌從溝
坎上爬了起來,而且還麻利地撿起一塊石頭。
天亮破口大駡。「我操你祖宗啦,我操你全家,我操你媳婦的……」
他沒吭聲,任他罵,留意著那只隨時會甩出石頭的手。
天亮罵不絕口:「老王八蛋,你等著,看我饒得了你!你他媽種黑地……老子
不稀罕,一分一厘不要啦。你想吃獨食,叫你一根地瓜須也吃不成!這道不整出你
的黃來,算老子在村裡沒威望……走著瞧吧……」
天亮罵盡說絕,就一瘸一瘸地走了。臨走把手裡的石頭砸在跟前的一隻水桶上。
因他與五爺之間隔著一段難以準確擊中的距離,水桶便代人受過了。
五爺像癡呆了似地,直到那螳螂身子落進那道山梁子後面,他才回過神來,一
下子癱坐在地瓜地裡。
「完了……」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別再惦著什麼啦。」他出奇的冷靜,也沒
有多少悲哀。似乎一切就該這麼結束,也只能這麼結束。他信手從身邊瓜壟上薅下
一棵瓜芽,舉在面前,迎著西沉下去的月亮久久地看著……
後來,他就挑著空水桶走啦。走到山梁子上時,他聽到村子裡傳來一聲雞叫,
而東方天邊還是黑沉沉的。他覺得。這一夜的時候夠長啦……
9
轉過年又到了砍草的時候了。五爺扛著草耙子,草耙子撅著個空草包,手裡提
著那把新月形鐮刀,上山砍草啦。走到那道山梁子下面,他忽然記起那塊他曾經插
過瓜芽的地來,從那晚離開了他就再沒有去過。他想:那地上的草肯定會長得不一
般的豐厚,因為翻過了,又撒上了整整八挑子糞肥……是啦,草准會長得海海厚了。
不過,他卻沒朝那邊去,他不想去,他想在近處砍,砍多少算多少。反正他這
陣子怎麼都能對付著過了。媳婦已經帶著三個孩子走了,終於還是跟了那個不會說
話的嗜好打人的人……
咳,他真後悔,應當勸說媳婦再等一等。
咳,媳婦帶孩子走那天哭得真凶。他真該勸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開始砍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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