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回家
 

    天亮了我醒了知道爹回家了。開頭我沒認出是我爹,看著他心想這人是誰呢?
咋和我們躺在一個炕上?媽說濤兒你爹回來了。我沒吱聲,還盯著他看,媽笑了說
濤你咋那麼看他,他是你爹呀。我心裡疑惑:想這個鬍子拉碴的黑猴咋會是我爹呢?
轉念又想媽說是了也就是了。假不了。爹一直笑呵呵地看著我,隔著媽伸過手來摸
我的臉。他的手好硬好硬。媽說濤還不叫你爹?我不叫,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出口。
媽還催我,爹說算了算了,兩年多不見生分了,再說叫不叫我都是他的爹。

    媽起身去灶間做飯了,爹就把我攬在懷裡。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輕輕磨蹭,這
動作使我相信他就是我的爹了。小時候每招惹媽生氣了就叫爹摟著我睡,爹就愛這
麼用手給我磨蹭。爹這麼一邊給我撓癢一邊向我問這問那。我也向他問這問那。我
說爹你咋老不回家呢?我和媽想你。他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問再不走了吧?他
說不走了,這遭回家就住下了。我說爹咱們能回城裡嗎?他想了想說為什麼非回城
不可呢?我說人家都說城裡的老師水平高,以後考大學錄取的比例高。爹說這倒是
個問題。又說咱們爭取吧。

    吃了早飯,爹說要出去轉轉,說回家了該去看的都要去看到,我不在家的時候
大夥兒對你們娘倆多有關照,應該說幾句感激的話。媽說你去吧,早點回來,都挺
困難的,別在人家家吃飯。爹應了。爹又對我說濤和我一塊吧。我就抓住了爹的手。
這時候我心裡很自豪。平常在街上看見小夥伴被他爹牽著手,很羡慕。和爹一塊出
門真高興呵。

    出了門爹說濤咱先去供銷社。我說還是老地方。街上沒有一個人,連雞狗也沒
有,我心想咋愈盼著叫人看看就愈沒有人呢?穿過一條胡同就到了後街,供銷社大
門還關著。爹說來早了。我說沒關係。就敲門。門開了。賣貨的老啞巴看見我爹就
哇啦哇啦地叫。意思是歡迎。

    爹沖他笑了笑,沒吱聲,爹知道他耳朵也聾,說話也聽不見。爹問我想吃啥。
我指指裝在玻璃瓶子裡的糖塊,爹就向老啞巴指指。買了糖塊爹又買了香煙和火柴。
上街了。爹把糖塊裝在我口袋裡,說濤吃吧,等會兒串門有小孩每人分一顆。我點
點頭。又讓爹牽著手。爹說先去你豐久大哥家。就拐向西。豐久大哥是村支書。進
了門,豐久大哥一家正在吃早飯。看見爹豐久大哥的樣子挺嚇人,盯著爹光看不說
話。我趕緊掏出糖塊給豐久大哥的雙傍兒連壯和連興。爹也掏煙向豐久大哥遞。抽
著了煙率久大哥才沖我爹說了話。一張口就問你怎麼回來了。爹說沒事了。豐久大
哥問你不是判了十二年?爹說是。豐久大哥說咋能一下子提前十年放?爹說不是提
前放,是糾正了。豐久大哥問哈叫糾正了。爹說上級發現判錯了,就糾過來。豐久
大哥使勁抽了一口煙,又使勁看了爹一眼,提高聲音說你要說實話。爹說是實話。
豐久大哥說我是党支書。爹說這個我知道。豐久大哥說知道就得對我講實話。爹說
真的是實話。豐久大哥問有文書?爹說有文書。豐久大哥問是糾正書?爹說是糾正
書。豐久大哥說拿給我看看。爹說在家裡,過會兒叫濤送過來。豐久大哥說好吧,
等會兒一定要送過來。爹點點頭。見豐久大哥丟了煙蒂巴,爹又趕緊遞一根。豐久
大哥接了夾在耳朵上。我也趕緊拿出兩塊糖送給連壯和連興。他倆接了裝在口袋裡。
這對豐久大嫂開言了,問爹在農場遭罪不遭罪。爹說挺好的不遭罪。豐久大嫂問幹
活累不累。爹說不累挺輕鬆。豐久大嫂又問能不能吃飽飯。爹說能吃飽。豐久大嫂
說哪兒能吃飽哪兒就是家,還回來幹啥哩,帶著嬸子大兄弟去那兒享福不是挺好的?
豐久大哥瞪了她一眼,說淨挑瞎話說。豐久大嫂閉嘴了,豐久大哥又問我爹糾正是
不是真有這碼事?爹說我發誓,我要是騙你活不到明天日頭從東面出。豐久大哥這
才松了口氣,說不是我不信你的話,是尋思這事太離譜,搞了運動再來個一風吹,
歷來沒有這樣的事。爹說党偉大。豐久大哥說是偉大,知錯改錯好。爹說好。豐久
大哥說如今糾正了有些話可以說,當初就覺得這事有點「他媽媽」,叫人家提意見
像逼供,人家不提說不一心,人家提了又說是反革命。世上哪有這樣的理?爹說這
事過去了,不提了。豐久大哥說不提了,糾正了就好。又問道:竹川叔以後有啥打
算呢?是回城還是留在村裡?爹說這個就要等上級的通知了。上面說咋就是咋。豐
久大哥說也是的,糾正了,你還是公家人。我爹點點頭。又抽出一根煙遞給豐久大
哥,點上了。爹說這幾年村裡對我一家沒另眼看,挺照顧,很感謝,多虧了你。豐
久大哥說你這就見外了,咱兩家還沒出五服,按輩份我得叫你叔。聽支書大哥叫爹
叔真高興。爹又說多謝你了大侄子,村支書……
    出了豐久大哥家,街上人多了。我趕緊把手伸出來讓爹牽著。都和我爹打招呼,
頭一句話像從一個嗓子眼兒冒出來的:你怎麼回來了?我趕快替爹答:糾正了。我
說了爹就不說啥了,只是笑,只是給大夥遞煙捲。我給大人身邊的孩子遞糖塊。

    又去了隆山太爺家。隆山太爺是我們竹姓人輩份最大的,是個小矮人,快一百
歲了長得沒我高。常年穿一身黑衣裳,加上臉黑,打眼一看像大黑貓。聽媽說隆山
太爺早年間娶過一回親,坐了轎,入了房,新媳婦才知道上了媒婆的當,當晚就跑
了。往後隆山太爺就一個人過,遭了不小的罪。可也怪,他那些身板好的兄弟一個
接一個地死了,末了就剩下他自個兒,還一個勁兒往下活,成了壽星。活是活,可
啥都不頂用了,眼又花耳也聾。看見我爹他打量了半天倒是認出來了,說是川子回
來了,川子你不是在外面服勞役?他知道這事,全村都知道。我爹說回來了,又問
隆山爺爺你好嗎?隆山太爺說你逃跑?爹說不是逃跑是釋放。隆山太爺說你想讓我
把你藏起來?爹說正大光明回來用不著藏。隆山太爺又打岔,說川子你要借糧?囤
子底下還有些地瓜幹,你挖一瓢拿回去吃。我爹就不說啥了,過會兒他點了一支煙
按在隆山太爺嘴上讓他吸,我也拿出一塊糖往他嘴裡填。臨走時我爹對著隆山太爺
的耳朵說了句:隆山爺爺你好好活。

    走到街上,我對爹說回家吧,媽說晌午包餃子吃。爹說上來饞蟲啦?響天還早
哩,再去看看你永丹叔。就去了。街上還是那麼多的人,開口還是「你怎麼回來了」
那句話,我一聲接一聲地吆:糾正了。有人不明白,問啥是糾正了?我說糾正了就
是沒事了。永丹叔不在家,永丹嬸說在菜園子裡澆園。就去了。永丹叔正搖轆轤。
見了我爹一下子松了轆轤把,水桶「砰」地落在井底下。爹說過他小時候最好的夥
伴就是永丹叔,後來他進城讀書了,永丹叔留在村裡種莊稼。永丹叔問的也是那句
話:竹川你咋回來了?我爹笑笑說:回來就是回來了,幹嗎打破砂鍋問到底?永丹
叔也笑了笑說問問不行麼,還保密?我爹說是保密。永丹叔笑笑說保密咱就不問啦。
我爹說菜長的挺好,摘幾條黃瓜給俺濤吃。永丹叔說濤你自己搞,撿又大又嫩的摘。
我說好。就鑽進黃瓜架子底下摘黃瓜,爹和水丹叔再說什麼就聽不見了。我撿「又
大又嫩」的黃瓜摘了五六條,抱著來到井邊上,見我過來他倆就不說了。永丹叔又
搖起轆轤從井裡提上一桶水,說濤把黃瓜洗洗再吃吧。我把黃瓜一古腦丟進桶裡,
水丹叔幫我洗淨,說濤吃吧。我就咋嘭哢嘭吃起來,爹說濤認你永丹叔當乾爹吧。
我沒吭聲,只覺得挺怪的,水丹叔說給我當于兒啥時候都有黃瓜吃。我想這挺好,
就說行。爹說詩給你乾爹磕個頭。我說行,就跪下給永丹叔磕了個頭。磕完頭又接
著吃。爹笑著拍拍我的頭,說有奶便是娘,有黃瓜就是爹呀。永丹叔也笑了,也拍
拍我的頭,說濤你再摘些拿回家。我看看爹,爹說照你乾爹說的做。,我就又鑽進
黃瓜架子底下摘黃瓜,又摘了五六條,爹說濤你先回家吧,我再和你乾爹說會兒話
就回家。我說好。就抱著黃瓜跑回家。

    回家後媽還在包餃子。媽問都到誰家了?我就-一說。她又問我爹走路時喘不
喘。我說人哪能不喘氣?媽說濤你不明白,你爹得病了,挺厲害,他是硬撐著。經
媽媽一說想起爹走路時確實是呼呼地喘,像拉風箱。身子還晃蕩,像沒長腳後跟。
我說爹病了,是病了。媽說趕明去集上抓幾付藥。給你爹把病好好治一治。

    爹回家的時候晌歪了。媽煮餃子我燒火,爹在桌上寫什麼。吃完了餃子媽讓爹
上炕躺下歇歇。爹搖搖頭說不想歇,要去瑩地給爺爺奶奶上墳。媽說剛回家挺累的,
等歇過來再去不成麼?再說清明那日和濤去上過墳。爹說無論如何要去的,不能再
等了。媽說幹嗎這麼急?爹說昨晚他又夢見了倆老人,說明老人的靈魂知道他回家
了,所以得趕快去和老人打個照面,好讓老人放心。媽不吱聲了。爹問家裡還有燒
紙和香沒有,媽說有,缺啥也不能缺這個。說著從裡屋拿出燒紙和香來。爹接了,
看看媽媽又看看我,說我去了。媽媽說叫濤跟你去吧。爹想了想,答應了。

    我就跟爹一塊去給爺爺奶奶上墳了。我還是讓爹牽著手,遇見人我還是替爹回
答糾正了。勞地在村東北,(足堂)過村頭小河,就看見遠處山坡上一塊塊被日頭照
得亮亮的石碑,像一顆顆摘下來的大門牙。一路上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這說那,
告訴我他小時候跟著他爹我爺爺給他爺爺我老太爺上墳偷供品吃挨他爹我爺爺的打,
他就哭。他爹我爺爺說就叫他哭,就當做給祖先哭墳吧。聽到這話他又不哭了。我
爹說他從小就很有個性的,認准了的事八頭大牛拉也不回頭。他說他後來倒黴就是
倒在這直剛脾氣上。他說濤你的脾性像你媽,不像我,我放心,這一點我放心。又
說濤你知道嗎竹杆能折斷井繩折不斷呵。爹嘟嘟囔囔還說了不少話,有的我沒聽清,
有的沒記住。因為我的精力不集中,我在數石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數東西
的癖好,看見什麼數什麼。每遭上墳我都一塊一塊的數石碑。

    快到塋地的時候,我發現爹挺慘,大口大口的喘氣,汗珠從臉上啪噠啪噠往下
掉,臉像鐵鍋一樣黑。我說爹你咋啦?爹說濤你扶扶我扶扶我。我就把脖子鑽進他
的胳肢窩裡,把肩膀往上硬挺著。貼近了,我覺出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連帶著我
的身子也在抖。這時候已經走到塋地邊上了,我說爹你走不動了停下吧,就在這兒
把紙燒了吧。爹說這不行,把紙燒在墳頭上這樣錢才歸你爺爺奶奶花。我說爺爺奶
奶看見咱在這兒會到這兒拿。爹說不會的,你爺爺那脾氣我摸得透,不為三斗米折
腰,也不會為幾個錢跑腿兒。我知道拗不過爹,他清楚他的爹我也清楚我的爹。就
攙著爹在墳中間往前走,終於走到爺爺奶奶的墳頭前,爹一屁股坐在墳前的荒草上,
他大喘了幾口氣,吩咐我給爺爺奶奶上香燒紙,我照他說的做,爹不在家的時候,
我和媽來上墳上香燒紙都是我。我是爺爺奶奶的長孫呵。見紙燒著了,爹朝墳跪下,
這遭不用他吩咐,我挨他身邊跪下了。爹說濤咱磕頭吧。就磕頭。磕完頭,火滅了,
只剩一股往上冒的煙。爹說濤你往煙裡看,我看看,說什麼也看不見。爹說我能看
見你爺爺奶奶站在煙裡面。我說爹你病得很厲害,咱們回家吧。爹搖搖頭說這兒好,
沒有人,很安靜,想在這兒歇一會兒。說到這兒他從口袋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
紙,說濤你先回去,把這個文書送給你豐久大哥。我說爹咱一塊回家吧,回去就送
了去。爹說他真的太累了,得歇歇。好好歇一歇。又說這文書豐久大哥急等著要,
不能等。我心裡不情願離開爹,又想想他脾氣強,爺爺拗不過,我也拗不過,就說
爹你在這等著,我送給豐久大哥就回來接你。爹說不用接,我歇會兒自個兒能回去。
我說我回來接。我起身往村裡走,走不多遠聽爹喊我,我轉過頭看著爹,問爹有事
嗎?爹說沒事了,走吧濤。

    我一溜小跑回了村,沒歇腳又跑到豐久大哥家。把那「文書」交給豐久大哥,
豐久大哥展開一看臉陡然變了色,嚷嚷說我就猜到他是逃跑來家的,還說是糾正了,
真是活膩了。他又問現在你爹在哪兒?我說在塋地,他說他自己?我說他自己,他
說壞事了壞事了,咱趕快去。

    我跟在豐久大哥後面拼命往塋地裡跑,只有這遭看見石碑我沒有數石碑,跑到
一看,我呆了,爺爺奶奶墳前沒有人。我大聲喊,沒應聲。豐久大哥也喊,也沒應
聲。過會兒,豐久大哥說看見了。我順著豐久大哥的眼光往前看,看見了墳地邊的
樹上吊著一個人。是我爹。我忘了哭,瘋了似的奔過去。跑到跟前我抱著爹的腿要
把他從樹上拉下來。可不成,爹像長在樹上了。這時豐久大哥也跑過來,把爹從樹
上抱下來了,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任我和豐久大哥推他叫他,就是不應聲。後來
豐久大哥站起來,說沒用了,你爹跟你爺爺奶奶走了,走遠了,濤你哭吧,我就放
聲大哭起來。

    這天傍晚,公安上來了兩個人,豐久大哥領到我家裡,他們看看躺在門板上的
爹,用手戳戳,又戳戳。媽說人是死了,你們死活都要的話就把他抬走吧。公安的
人沒吭聲,就走了。

    埋了爹,豐久大哥對我說:濤你甭擔心你爹的事會影響你的前途,不會的,你
知道他讓你送給我的文書是啥呢?是他替你和你媽寫的大義滅親的告發書,這個支
部會妥善保管好,以後能管大用處,當然這表皮底下的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
我知了。聽豐久大哥這麼說再想想和爹在一塊短短的一天,我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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