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告密者

          
                            1

    我桌上放著這麼一封檢舉信,上面寫道:

   尊敬的領導同志:
       我懷著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無限忠誠和熱愛,毅然大
   義滅親,憤怒揭發你廠工人劉書善。七六年春我去貴市出
   差,曾在他家住過,耳聞目睹了他許許多多反革命言行。比
   如,他污蔑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是唯恐天下不亂,攻擊社
   會主義的市場要啥沒啥,最最惡毒的是……為了不擴散毒
   汁,我不能寫出來,你們立即派人來,我當面揭發。
       致以
   無產階級革命敬禮。
                                           陳忠革
                                          1978年6月

    看完這封檢舉信,我開始是驚愕,隨後便啞然失笑了。這位陳忠革似乎失去了
時間概念,竟忘記了連小學生都牢記的兩年前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歷史
轉折,而寫出這種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四人幫」貨色的所謂檢舉信來,真是讓人啼
笑皆非。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

    當然,眼下尚不易、也不該早作判斷,必須設法找到這位有意或無意忘記簽署
發信地址的告密者。根據信中「大義滅親」這一措辭,可認為檢舉者與被檢舉者間
一定有某種親屬關係,既如此,便不必擔心找不到這位告密者。我打開檔案櫃,在
充填得滿滿登登的櫃格中很快便抽出我所需要的那一份檔案來。我的眼睛當觸到案
卷封面上「劉書善」三個大字後,眼前便立時浮現出一張忠厚得像莊稼人似的臉。
我不由替他慶倖,假若這封檢舉信早出現兩年,誰又會料到這位老工人的命運將會
遭到怎樣的不幸呢?

    我一面在心裡發著感慨,一面打開檔案袋查看起來,試圖能從劉本人在歷次政
治運動中填寫的履歷表裡找到這位叫陳忠革的社會關係。但是奇怪,直到我把所有
的表格翻完,也沒有發現這個名字。

    「怎麼回事?」我不由沉思起來:「陳忠革,陳忠革,你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當我掩卷細細了想,卻又為自己的昏庸失笑了。啊,陳忠革,這一強烈
散發著時代氣息的名字,不正可以說明,這是告密者在文化大革命那暴風雨年代裡
為自己增加革命色彩而更改的名字嗎?那麼,從這些基本上是「四清」運動前填寫
的表格中又怎會找到呢?我自信我的判斷不會錯的。

    沒有別的辦法,我便派人把被檢舉者劉書善從車間請來了。當這個老實巴腳的
老工人眨著迷惑不解的眼睛在椅子上坐下後,我便開門見山地問道:「劉師傅,你
認識一個叫陳忠革的人嗎?」

    「陳忠革?」他的發紅的眼睛和厚厚的嘴辱同時顫動著,然後搖了搖頭。

    「那麼,在你的親屬中,有姓陳的嗎?」我又問。
    「有,有,孩子他姨夫姓陳。」他補充說:「我的連襟。」

    我的眼睛一亮,急問:「他叫陳什麼?」

    「啊……還真忘了呢。」他有些歉意地望著我。

    「那麼,他在哪兒工作?」

    「河南,在一家什麼……對啦,新建機械廠。」

    「這幾年,你們有來往嗎?」

    「他早死了。」

    「死了!」我吃驚地問道:「什麼時候?」

    「前年春天。這是聽他兒子說的。他爺兒倆在一個廠,老頭死後不久,兒子來
這裡出差在我家住過幾天。」

    「啊,原來這樣。」我不由抽了口氣,連忙問道:「你是說,他兒子是七六年
春天來過?」

    劉師傅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告密者陳忠革無疑便是劉師傅的這個外甥
了。外甥告姨夫,也自然是「大義滅親」了。

                                   2

    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件荒誕無稽的事情,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不予理睬。於
是,我便把這封檢舉信鎖進抽屜裡,很快便淡忘了。可是,幾天之後,廠裡為給一
個幹部落實政策,要我去他的原籍河南省辦理回遷手續,C市是必由之路,我便突然
起意利用這個機會去見見這位告密者。

    幾天之後,我已經到達河南某地,很快便與當地部門辦妥了回遷手續。隨後,
我返回了C市。剛剛走出火車站出站口,便看見馬路旁的一根電線杆上貼著一張尋人
啟事。好奇心驅使我走了過去。這一看不打緊,幾乎使我驚叫起來。人一生常常會
遇到許多巧事,但我從來沒遇見過這般巧得近似離奇的事情。原來啟事上尋找的失
蹤人,竟是我要找的陳忠革。

    「嚇,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心裡嘟囔著,便又把眼睛盯在啟事左上角的一
張相片上。這是一張二寸半身照,相當清晰。只見他約莫三十八九年紀,短髮、瘦
臉,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顴骨,眼睛不大,目光好似有些斜睨,嘴唇緊抿著,神情
專注,好象時刻都在留神地傾聽著什麼。

    我收回目光,不由沉思起來。看來此行見到陳忠革是不可能的了,那麼,是立
即返程呢,還是去新建機械廠反映一下情況?在猶豫片刻之後,我還是決定去看一
看。

    到廠後,保衛科一位姓馮的科長接待了我。他聽我說罷來意,又看了我帶來的
陳忠革的檢舉信,臉上幾乎沒有反應。只是淡淡地說:「他失蹤了,在二十多天之
前。」說到這兒,他又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封電報來,說:「今天早晨收到電
報,才知道他現在的下落。」

    我連忙抽出電文看了起來,電文很短,上寫:

    你廠陳忠革已住進我院,請速派人前來接洽。

    發報地點是K城二二醫院。

    「神出鬼沒,」馮科長苦笑著搖搖頭,「有病何苦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治療?」

    我問道:「K城離這兒有多少路程?」

    「四五百里光景,在鐵路線上,交通倒方便。」說到這裡,馮科長看看我又說:
「我下午乘三二一次車去,你如果認為有必要,不妨咱們搭伴一起去,你說呢?」

    因考慮到K城正是在我歸程的途中,不會多跑路,我便欣然答應與馮科長同往。

                                   3

    三二一次列車是一趟慢車,車廂內乘客稀少,顯得空蕩蕩的,這大半是由於眼
下正處三夏大忙季節,農民無暇乘車外出的緣故吧。我和馮科長對面坐在臨窗的位
子上,各自泡了一杯茶,邊喝邊扯了起來。我自然很快便把話題引到陳忠革身上。
馮科長也自然理解我的心情。

    「俗話說:『山大了,什麼野獸都有;人多了,什麼孬種都有。』」馮科長先
發了一通感慨,接著便滔滔不絕地講起告密者陳忠革的一些軼事來了。

    陳忠革原名叫陳光福,是「四清」後期就業到機械廠的。說起他的進廠,倒有
一段不平常的經歷。他爸爸是廠裡的計劃員,那一年突然得了癌症。廠黨委書記楊
光去醫院看望他時,他流著眼淚要求把他剛剛下鄉的大兒子收進廠。因考慮到他死
後家裡生活會遇到困難,儘管不大符合規定,楊書記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為了使
他能在死前放心閉眼,廠裡便立即派人到陳光福的下鄉地點辦理就業回遷手續。事
情辦得很順利,誰還忍心與一個將死的人過不去?陳忠革就這麼進了廠,分配在翻
砂車間當工人。可是後來,他爸爸卻沒有死,據說原先關於癌症的診斷屬￿誤診
(又有人說這原是一個小小的陰謀)。然而陳忠革的就業,也只能作為既成事實被
承認下來。對此,父子倆再三向領導表示,今後一定好好工作,報答黨對他們一家
的關懷。事實上,陳忠革也確實幹得很賣力。

    文化大革命初期,機械廠的群眾也像所有單位那樣,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
一派是人多勢大的「東方紅」,另一派是力量較為薄弱的「造總」。陳光福(這時
已改名為陳忠革)是「造總」組織裡的一名普通造反戰士。不久,社會上奪權之風
鋪天蓋地,機械廠的兩派也在暗地裡醞釀奪權了。兩派都十萬火急地連夜召開頭頭
會研究決策。陳忠革不是頭頭,沒資格參加會議。但他的革命自覺性很高,自報奮
勇給開會的頭頭們放哨,順便做點服務性工作。比如送送開水,準備點夜餐之類,
這樣進進出出會議房間,會議的內容便大體知道了。有一次進去送開水,聽到「造
總」司令李先紅在做行動部署。陳忠革一面慢慢往壺裡倒開水,一面仔細聽著。李
先紅部署的大意是:雖然「造總」是機械廠唯一方向路線正確的革命造反組織,但
在勢力上卻弱於老保「東方紅」,因此,奪權要搞閃電戰術,明天一早便開始行動。
六點鐘隊伍趕到走資派楊光家裡,將其秘密帶到廠黨委辦公室。然後向他宣佈「奪
權聲明」,要他當場表態支持並交出公章。如若不交,便採取「革命」手段。只要
搞到公章,大權便在握了……

    陳忠革退出屋外,他感到心中有一種不能自抑的衝動。為什麼會這樣?是由於
自己知道了組織的最高核心機密?還是為曾經幫助過自己的楊書記即將遭難而不安?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在散會後回家的路上,陳忠革的思想仍然在激烈地活動著。他知道,對於他這
個在組織內沒有任何頭銜的普通一兵說來,奪權並不意味著他能多得到些什麼,而
對於楊書記,卻是一場浩劫。現在能夠幫助楊書記的只有他。想到這裡,他便突然
起意將消息向楊書記彙報,讓他趕緊找地方躲一躲。主意一定,他便快步朝楊書記
家奔去。這時已經是夜裡三點鐘,時間不多了。

    人的思想往往是瞬息萬變的,當他站在楊書記家門外正要敲門時,他的手卻在
空中停住了。他明白,關鍵時刻,任何稍許的不慎,都會釀成一場災難。假若今後
事情暴露出去,那將不堪設想。再說,像楊光這樣的革命對象是否還值得為他冒風
險?他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屋內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立即
把耳朵貼在門縫裡偷聽起來。他的耳朵很好使,很快便聽出說話的一個是楊書記本
人,一個是「東方紅」組織的一個頭頭。說話的內容他也聽得真切。那頭頭告訴楊
書記,「東方紅」已連夜開會決定,明早六點來帶他到廠,宣佈奪權,然後召開批
鬥大會。真是不謀而合,陳忠革心裡明白,這個頭頭也是在開過會之後來報信的。
他一面在心裡罵這個頭頭,一面考慮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正權衡之際,他又聽
見屋內響起了腳步聲,便立刻閃身隱在一棵粗大的柳樹後面。隨後便聽到開門、告
別、關門的聲音。又聽見那個頭頭臨走前還隔著門說了一句:「楊書記,你務必要
在五點以前離開家。」然後,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沒有任何言詞能夠形容陳忠革此刻的心情,他決定索性等在這大門口,搞清楊
書記將躲于何處的秘密。中原之城的冬夜是寒冷的,陳忠革沒穿大衣,不一會兒便
凍得瑟瑟發抖了。他想活動一下身子取取暖,又擔心暴露了自己,便忍耐著等下去。
果然,在將近五點的時候,門開了,出來的正是楊書記。只見他反身把門關好後,
又把大衣領子往上提了提,脖子一縮匆匆走去了。陳忠革待他走出一段距離後,便
在後面悄然跟了上去。就這麼相隨走了約莫半個小時,來到一條短街上,只見楊書
記在一家門口停下腳,抬手敲了門。過一會兒,便閃身不見了。陳忠革快步奔上前
去,記下了門牌號碼,然後快步離去了。

    六點鐘以後的事情,這幾乎是可以料得到的。「東方紅」、「造總」兩路大軍
象有約在先似的同時開到楊書記家大門外,他們首先是驚愕對方為何與自己同時采
取了行動,然後又像發了瘋似的撞開大門,爭先恐後地沖進去搶人。然而,獵物已
經逃遁,兩派頓時陷入混亂之中。

    陳忠革這時也在場,他絲毫不動聲色,冷眼觀望著兩支敗軍的憤怒與紛亂。他
知道,如果把這亂糟糟的場面比成一盤賭局,那麼,王牌就在自己手裡。奪權的狂
熱似乎感染了他,他暗暗思忖著該怎樣利用這張王牌來改變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處境。
在經過一番仔細推敲琢磨之後,他胸有成竹了。於是,在這天中午,他到了「造總」
司令李先紅家中。

    後面的事實是:當天下午,「造總」以餓狼撲食之勢從藏匿點揪出了楊光,緊
接著召開了奪權大會宣佈奪權成功、成立新生革命委員會。會後,由於「頑固不化」
而被打折了腿的楊光被關進牛棚。榮任革委會副主任的陳忠革第一次被吉普車送回
了家……

    一個下午發生的事情,竟是這般驚心動魄,令人目瞪口呆。刹那間變成了在野
派的「東方紅」也只得自認倒媚。不過,大家的議論中心卻集中到陳忠革身上:這
個一直不曾被人們正眼看過的小人物,何以會突然被權小姐的繡球打中,而一下子
成為風雲人物?總之,這是一個謎。

    幾天之後,人們終於從市里的造反派(已奪了市里的權)辦的一份「全無敵戰
報」上找到了謎底。戰報以整版篇幅報道了堅定的革命造反派陳忠革,如何懷著對
走資派的刻骨仇恨,冒著三九嚴寒跟蹤走資派搞清了藏匿地點,為奪權建立了奇功
的消息。戰報並號召所有造反戰士學習陳忠革這種革命的堅定性、自覺性及靈活性。
云云……

    人們瞠目結舌了,議論是五花八門的。有人說陳忠革恩將仇報,踢楊光這一腳
可真狠,夠缺德了。有人說,什麼叫革命,這就叫革命,什麼叫鬥爭,這就叫鬥爭。

    開初,陳忠革本人也似乎有些意外。他原來的想法能當一個委員就不錯了,壓
根沒有當什麼副主任(他知道副主任相當於從前的副廠長,這官夠顯赫的了)的奢
望,想不到卻居然升得這麼高。真是時來運轉命中定,得來全不費功夫。

    另外,他事先也沒料到李先紅會把這件事捅給戰報。見戰報登了出來,心裡便
有些忐忑不安。不管怎麼說,告密畢竟不是一件光彩事。他擔心自己的行為會遭到
人們的非議,因此,他便處處留神人們的言談表情。他很快便得出結論,人們對他
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感,相反,有些人卻對他愈來愈恭敬了,見了面點頭哈腰、滿面
賠笑,口口聲聲要學習陳副主任堅決、自覺、靈活的革命性。這倒真使他有些困惑
了,他有時想:難道世道真的變了?

    總而言之,陳忠革終於得志了。雖屬￿偶然得手,意外的收穫卻常常給人以深
刻的啟示。他決心為了更加輝煌的前程,在大風大浪中搏一搏。

    說起來,在那動盪的亂世年代裡撈一個一官半職並不是太難的事情,就像在賭
場裡,哪個賭徒都偶爾有沾了手氣摸到幾副好牌的時候,但要想永遠官運亨通,就
不太容易了。陳忠革苦惱的也正是這一點。

    不久,事實便證明他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在他當了半年多一點的副主任之後,
市里突然指示要機械廠革委會進行改組,並公開言明,改組後的革委會應由「東方
紅」的人任主任,「造總」出一名副主任。顯然,這是派系鬥爭與幕後交易的結果。
與「東方紅」的狂歡成對照,「造總」的人個個像死了娘老子。陳忠革當然比別人
更要焦灼不安,他明白,「造總」留任一名副主任,那理所當然是李先紅了。眼看
自己頭上的烏紗帽要落地,他是很不甘心的。這天晚上他一整夜沒有合眼,翻來覆
去地盤算著怎麼度過這一天。在天快亮的時候,他猛然想起了什麼,使勁一拍腦袋,
罵自己道:「媽的,憑著輕車熟路不走,傻蛋一個!」他又一次胸有成竹了。

    吃了早飯,他來到李先紅家,滿臉義憤的樣子,說:「老李,咱哥們兒打開天
窗說亮話,你對這次改組怎麼看?」

    「屁!」不甘心當副主任的李先紅罵道:「還不是『東方紅』那些王八蛋……」

    「『東方紅』那些王八蛋我有數,」陳忠革緊盯著李先紅的臉,「可這是市里
的指示……」

    「屁!」李先紅又罵了一句,臉上露出一種鄙夷的神情,說:「全是混帳王八
蛋,別看他們掌著大權,可他們的老底老子摸得透透的,一把手就是個流氓加小偷,
雙料。」

    「那麼二把手呢?」陳忠革趕緊追問道。

    「那騷娘們兒,破得沒底兒了。」

    「那三把手呢?」

    「舔腚的老傢伙,老奸巨猾的走資派。」

    「那麼四把手呢?」

    「那豬八戒……」說到這兒,李先紅像猛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戛然住嘴了,他警
惕地盯著陳忠革那兩隻豎起來的耳朵,半真半假似笑非笑地問道:「老弟,你不會
去告我吧?」

    讓李先紅問對了,這一次,陳忠革就非告他李先紅不可。很快改組揭曉,陳忠
革留任副主任,至於李先紅,對不起,污蔑新生政權罪惡深重,步了楊光的後塵,
陳忠革又一次大獲全勝,不過這次「戰報」沒再登消息,消息是「敵臺」(李先紅
的嘴)廣播出去的,人們聽了倒不大以為然。

    時光荏苒,陳忠革駕駛著他這條「副主任號」官船在宦海的波峰浪穀中行駛著,
艱險的歷程使他愈來愈老練成熟起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見解。

    他認為,整個生物界其所以能繁衍千萬年而至今仍蓬蓬勃勃,關鍵是遵循了一
條「弱肉強食」的生存競爭總法則,就是人們常說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嚇米。人
類社會自然也毫不例外地要遵循這條總法則,所以,人與人之間決不會有什麼真正
的友誼、團結,而是充滿著明爭暗鬥和死拚活搏。

    這便是陳忠革的邏輯,他也確實是按照這條邏輯去做的。他戒備所有的人,又
暗算所有的人。他總是隨時隨地留神周圍人們的一切,儘管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
可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高度集中。每當他聽到或見到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都會
感到有一種難言的快慰,悄悄記在一個專用的小本上,就好像在他的銀行存摺上又
添加了一筆「儲蓄」。當然,他這些「儲蓄」並不輕易地提出使用,他必須等到最
合適的時機。兩三年間,他告了許許多多人,上至革委會成員,下至車間工人,有
的被打成反革命,遭到逮捕或遣返,有的被開除廠籍流落街頭。更令人觸目驚心的
是,在他主持的機械廠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他為了搞出成績,為自己撈取政治資
本,挖空心思,望風捕影,在廠裡挖出了一個所謂「歷史反革命集團」,把十多名
無辜的老工人搞得家破人亡。陳忠革在市里的清理階級隊伍經驗介紹大會上滔滔不
絕地講了兩個小時,介紹他如何狠抓材料工作把運動推向高潮。

    富有戲劇性的是,他就在這次大會上結識了他後來的妻子——糖果廠革命會副
主任孫愛武。她是輕工系統大名鼎鼎的女造反派,魁梧、兇悍,在一次掀鬥走資派
大會上,一巴掌打掉他們廠女書記的兩顆門牙,人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孫二娘」。
這一次,孫愛武也在會上介紹了經驗,講她如何採用專政的手段挖出了一個現行反
革命集團。兩人在這次大會上認識後,不由彼此產生了英雄惜英雄之情,從此便談
起了戀愛。不久,又閃電般地結了婚。可是誰又料到陳忠革的政治生命竟幾乎毀在
這個女人手裡。

    那是在他們結婚半年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孫愛武發現了丈夫珍藏的那本告
密「儲蓄本」。她便從頭翻看起來,立刻便被吸引住了。只見陳忠革在上面詳盡地
記錄了許多人的反動言行,時間、地點、何人可做旁證無不清清楚楚。其中有市、
局一些頭頭的,有本廠幹部工人的,還有鄰居的。孫愛武一邊看一邊讚歎起來。她
從來都是信奉武力的,她的邏輯是「拳頭大的是哥哥」。她想:如果說自己是靠
「武功」起家,那麼陳忠革便是靠「氣功」了。想不到他這「氣功」有如此深邃的
奧妙。可是看到後來,她不由變了臉色,只見本子上分明列著這麼一條:
       孫愛武,五月二十日夜十一點在床上對陳忠革說:忠
   革,樣板戲裡寡婦多,你算算:江水英、方海珍、李奶奶、
   沙奶奶、盼水媽……(攻擊樣板戲)

    「嚇!搞到老娘頭上了!」孫愛武頓時勃然大怒。

    可以料想得到,一場龍虎搏鬥在所難免了。中午,陳忠革回家了,孫愛武立刻
揪小雞似的把他揪到桌子旁站直,然後自己坐在椅子上,像在廠裡審「反革命分子」
那樣開始了這場家庭審訊:

    「你為啥要娶我當老婆?說!」

    陳忠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說:「我愛你。」

    「放你娘的屁!」孫愛武怒喝一聲,「你是想娶了我再來個大義滅親,好官加
三等,對吧?說!」

    「這……」陳忠革更加迷惑不解了,「愛武,你這是怎麼說,我從心裡愛你呀,
咱們是革命夫妻……」

    「住嘴!」孫愛武把告密本「叭」地往桌上一摔,大吼一聲:「這是什麼!」

    陳忠革一見告密本,先是一怔,接著便稍稍寬了心,有些責怪地說:「愛武,
這本子我遲早會給你看的。本來,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談談。你應該知道,革命的道
路是曲折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要講究鬥爭藝術,殺人不見血才是好手。
你以後也要改變一下,不能只是一味的衝衝沖、殺殺殺……」

    「我殺了你才解氣!」孫愛武看著丈夫那一對有些斜脫的小眼睛,火氣更足了:
「你告張三,告李四,告天王老子,都不關老娘的事。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
他媽連畜生不如,竟告到我的頭上了。」

    「你說些什麼呀!」陳忠革急了:「我什麼時候告你來著?」

    「你還敢狡辯?」

    「我對天起誓,我要是說了你一個不字,天打五雷轟!」陳忠革幾乎是用哭聲
在說。

    孫愛武嘩嘩地把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頁,使勁往桌上一拍,喝道:「這是龜孫子
寫的!?」

    陳忠革趕緊俯下身子看著,他不由驚叫起來:「該死,這是什麼時候寫的?怎
麼一點印象沒有?」他確實記不起有過這樣的事,一急之下,渾身冒了汗。

    「啪!啪!啪!」孫愛武左右開弓,對丈夫實行起家庭專政來,陳忠革左躲右
閃,總逃不過妻子的巴掌,便苦苦哀告著:

    「原諒我,愛武,原諒我,我不是成心的,絕對不是成心的,可能是在喝醉酒
的時候……也可能是習慣成自然,心不在焉的時候寫上去的……」

    從來不肯說心裡話的陳忠革,終於在妻子的巴掌下說了幾句實話,然而妻子有
妻子的習慣成自然:對壞人專政絕不能手軟。所以,一巴掌比一巴掌重。

    「我向你莊嚴宣佈,」孫愛武在打累了之後停下手,把告密本往衣袋裡一揣:
「一、咱們離婚;二、我要向被你整過黑材料的市、局頭頭揭發你,讓你自食其果。」
說完轉身走出屋子,從院子裡推起自行車就往外走。陳忠革知道這潑婦什麼事情都
做得出來,不由發了慌,趕緊追上去,抓住自行車後座,哀求道:「愛武,俗話說,
一日夫妻百日思……」

    「恩你娘個屁。」孫愛武推起車子走了。

    「哼哼!」陳忠革見哀告無效,不由變了臉,斜脫的小眼睛射出兩道兇狠的光:
「娘的,告狀?別看你的巴掌硬,論告狀你還是孫子輩。老子是幹什麼吃的?」陳
忠革知道必須搶在那潑婦前面,才能把告狀的主動權抓在手。他跑啊跑啊,夏天中
午的太陽酷熱炙人,他感到一陣陣頭暈,一陣陣噁心,最後終於支持不住,一下子
暈倒在馬路上。

    他中暑了。

    當幾天後他走出醫院的時候,他被告知,他已經「無官一身輕」了,要他重回
翻砂車間勞動,只待通過的入黨志願書也宣佈作廢了。

    就像一名歷盡千辛萬苦即將登上山頂的登山者,突然一腳踏空又滾回山底那樣,
這次打擊對他是致命的。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兩隻斜睨的小眼睛頓時僵住了,隨後
便全身痙攣起來,把兩手伸向空中亂抓,不住地嚷:「我完了,我完了,我後悔,
我後悔。」他後悔他戒備了所有的人,卻偏偏大意了睡在自己身邊的赫魯曉夫。

    從此,陳忠革便一蹶不振了。

    他已不適應又髒又累的體力勞動,更受不了群眾的奚落和嘲笑,便離廠到社會
上遊蕩去了。人們很難看到他的行蹤。有人猜想他一定是自暴自棄,由此消沉下去
了;但也有人認為他是水裡的葫蘆,即使被擊得粉身碎骨,也不會甘心沉入水底。

    不久,事實便證明後者的觀點是有預見的。

    天賜良機。據說市里原來被陳忠革整過黑材料的頭頭在派別鬥爭中倒了媚,這
樣,陳忠革又被重新起用了。市里有的人對他很是欣賞,說他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正好這時候,開始了批林批孔運動,他便被安排在市「運動辦」當材料員,專管材
料的搜集和整理。在這期間,他回廠幾次,每次都乘坐北京吉普,神氣得很,嘴裡
說是來瞭解運動動態,其實不過是耍威風罷了。他特地跑到翻砂車間,皮笑肉不笑
地在車間裡踱著官步,見了那些曾打過他「落水狗」的人便瞪起斜睨的眼睛冷笑幾
聲,笑得那些人毛骨悚然。

    後來,他便一直呆在上面,對於他的情況,廠裡就不太清楚了,只是知道他的
工作常常有變動,一會兒是XXX專案組,一會兒是追查政治謠言辦公室……總之萬變
不離其宗,他仍然惡習不改,靠整人過日子。

    後來廠裡的人又聽說,在「天安門事件」發生後,陳忠革便立即越級給上面打
了報告,說他發現本地也有類似的反革命事件。上面很快便轉發了他的報告,責令
立即進行調查處理。陳忠革為了搞到證據,不但偷偷查清了全市共有幾個秘密悼念
周總理的靈堂,還在夜晚偷偷潛入靈堂,把每一個花圈上的緞帶都剪下來竊走。由
此帶來的後果:幾十名「現行反革命」身陷囹圄。

    這一次陳忠革又立了奇功,受到上面的嘉獎,破格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又一
次填了入黨志願書。

    可以想像出當時他是多麼躊躇滿志了。然而樂極生悲,平地一聲雷,他的後臺
「四人幫」垮臺了。

                                   4

    馮科長講到這裡,不由連連搖頭歎息,依然重複著先前那句話:「山大了,什
麼野獸都有;人多了,什麼孬種都有。」

    聽了陳忠革十年多的這些軼事,我不由感慨萬分。當然,我不太同意馮科長的
觀點,不是由於人多了才會出現一些孬種,而是像自然界一樣,當烏雲遮住了太陽、
梅雨連綿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些奇形怪狀的毒苗應運而生。

    我問道:「那麼,陳忠革後來怎樣了?」

    馮科長呷了口茶,接著說:「粉碎『四人幫』之後,他回了廠,仍然在翻砂車
間幹活。在清查運動中,他轉變得很快,一面痛哭流涕地做檢查,一面忙不迭地揭
發檢舉他那個幫派體系裡的人。這傢伙真是個怪物,就好像早就知道有一天會粉碎
『四人幫』需要他進行揭發似的,他揭發了許許多多與『四人幫』篡黨奪權活動有
聯繫的人和事,一條一款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後來,隨著運動的深入發展,前些年
被他告密誣陷的人逐漸得到平反。文化大革命初期被他害得斷了一條腿的楊書記,
也拄著一條拐仗回廠工作了。這對他的刺激很大,精神開始有些反常,逢人便說他
害怕,害怕楊書記那條又粗又硬的拐杖,說總有一天會掄起來打碎他的頭。他時好
時壞,好時就來廠上幾天班,壞時就在街上四處遊逛,直至半個多月前失蹤為止……」

    說到這裡,我和馮科長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便默默不語了。

    車到K城已經是傍晚時分。這兒剛下過一場雨,空氣非常清新。下車一打聽,所
謂二二醫院原來竟是一座精神病醫院,我和馮科長驚訝得面面相覷了,陳忠革怎麼
會自己跑到這幾百里路之外的精神病院來?難道他也清楚自己的神經需要得到治療?
簡直不可理解!

    到了醫院,我們很快見到了負責給陳忠革治療的趙大夫,經過交談,才知道了
陳忠革到這兒的來龍去脈。

    原來在半個多月前,趙醫生去C市受領一個從醫院跑走的精神病患者(患者病情
嚴重,嘴裡總是無休止地嚷叫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他領著患者到車站乘車,發現
有個人總是在後面跟著他,神情鬼鬼祟祟,他暗中留神,上了車後,那個人也上了
車,揀個靠他和患者最近的位子坐好,然後豎起耳朵聽患者說胡話。趙醫生打量著
那人,那直直的眼神及收斂不住的口水,顯出他的精神也不正常,但又不便於理會,
就這麼走了一路。到站後,那人也跟著他們下了車,而且跟著他往醫院方向走。趙
醫生忍不住站下問道:「喂,你要到哪裡去?」那人指指患者,嚷道:「我要去揭
發他,他是現行反革命,是我這些年來發現的最惡毒的反革命。」趙醫生先是一怔,
隨後便有些明白了,故意說:「你有證據嗎?」那人大叫大嚷道:「你別瞧不起我
的耳朵,我跟了他幾百里,他的反動言論一句也沒逃出我的耳朵。」趙醫生繼續試
探說:「你知道嗎,他是精神病患者。」那人瞪起斜睨的小眼睛,嚷道:「你胡說,
你是有意包庇反革命,是同夥,我要連你一塊揭發。」趙醫生斷定這也是個瘋子,
便對他說:「好吧,我帶你去揭發。」這樣,便把他領進醫院,送進了腦電圖室。
經過檢查測定,他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例。當他後來稍微清醒些的時候,才問出
他的姓名和工作地點,於是,便到郵局拍了電報……」

    我和馮科長只是相視苦笑,不知說什麼才好。

    「真是一個奇怪的患者,」趙醫生連連搖著頭:「他不同于一般患者,不打人、
不罵人,很少有狂暴性行為。從進院第二天,他便向我們索取信紙信封,說要向組
織檢舉揭發壞人。怕加重他的病情,我們只得滿足他的要求。於是,他便一天到黑
趴在床上寫檢舉信,一天總要寫上十幾封,寫好後又要去郵局發。我們擔心這樣的
信寄出去會造成意外後果,因此便欺騙他說,由我們代發。」

    我說:「我們倒收到他的一封檢舉信,不知是怎麼發走的。」

    趙醫生想了想說:「對了,他曾經偷偷溜出過一次,也許就是那次發出的。喏,
你們看——」趙醫生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攤在桌子上。我和馮科長連忙一封封
看起來,信的內容混亂不堪,都是屬￿檢舉、揭發、告密、誣陷別人的。被他所告
的人,幾乎包括他所有的親屬、朋友,甚至連他早已死去的父親也不能倖免。

    看過信後,趙醫生便陪我們去看望患者。我們上了二樓,打開一間病房的門,
這時,映入眼簾的是這麼一幅畫面:在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赤背漢子正趴在床上全
神貫注地寫著,床上放著許多寫滿字的紙。由於他背對著門口,又執意不肯回首一
瞥,看不見他的臉。看到的,只有那披長髮的後腦,還有那從脖子上不住地順脊背
淌下去的幾道汙黑的汗。

    我的眼睛逐漸模糊起來,心中不由泛起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苦痛。我在心
裡默念道:

    「啊,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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