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冒名者                          

                                1

    放下電話,李輝立刻同偵察員小周跳進停在門外的吉普車。當車子駛出公安局
大門口,小周似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壓低聲音對坐在他旁邊的處長說:「這傢伙
終於咬鉤了。」說話時,可以聽到他插進衣袋的手不斷弄出的金屬撞擊聲。李輝沒
有吱聲,只是稍稍點了點頭。

    車子有意避開鬧市區,沿著寬闊平展的海濱馬路向前疾馳,按里程計算,他們
將在車內呆一刻鐘。這是一個普通的案子,本來不一定要李輝親自出馬,但從他接
觸這個案子後,總覺得案子有些奇異的色彩,根據已知案情,案子的性質及發展趨
勢都似乎讓人捉摸不定,為了慎重,他決定親自審理。此刻,他雙目微閉,習慣地
陷入沉思,隨著車子時急時緩的顛簸,腦海中便映出與此案有關的幾個畫面……

    五天前,市木器五廠報來一樁詐騙案,因當時處裡的老偵察員都有任務在身,
他便帶著年輕的偵察員小週一起到木器廠。到廠後,廠保衛科大個子科長陳沖顯得
很激動,不待將案情彙報,便神秘地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作為「重要罪證」的字條來。
李輝接過字條仔細翻看著,原來是一些寫有差不多內容的便箋,其中一張寫道:

   楊科長:
       請給來人解決大站櫥一架、寫字臺一張,床一副(帶
   鋪板)。
                                            齊建國
                                             5.3.

    李輝將字條反反復複地看了兩遍,他自然知道這是目前社會上流行的一種特殊
購貨形式,但從字面上卻反映不出與詐騙有何關連。他把字條遞給小周,低聲問陳
沖:

    「齊建國是誰?」

    「我們局長的兒子,在無線電廠工作。」陳沖回答。

    「那麼,楊科長呢?」

    「廠供銷科長,楊守信。」

    「這麼說……」小周把視線從字條上移開,搶先分析說,「案由是:局長的兒
子齊建國通過供銷科長楊守信,以不正當的詐騙手段套購大批市面奇缺的家具……」

    「不,不是的!」陳沖連忙打斷說,「齊建國同志寫條子買家具是合法的,光
明正大的,問題是,有人竟敢偽造齊建國的筆跡開條子,就是說,冒名頂替,欺騙
了楊守信同志,前後倒買出大批家具,造成極壞後果……」

    「不折不扣的詐騙犯!」小周眼睛裡噴射著怒火,把手裡的字條丟在桌子上,
「必須儘快破案,狠狠打擊!」

    「請看!」保衛科長順勢將小周丟在桌面上的字條一一攤開,接著說:「這是
三十張落款齊建國的條子,據初步掌握,這其中有齊建國同志開的,也有那個冒名
者開的,但由於字跡完全相同,根本分不清哪些出自真手,哪些出自假手。我們曾
請齊建國同志親自過目,連他自己也是真偽難辨。可見作案者為了模仿齊的筆跡,
曾下過一番苦功。」
    李輝一面極感興趣地聽著陳沖的講述,一面和小周俯身桌面,仔細查看研究著
字條上的筆跡。字是用普通鋼筆寫的,寫得並不好,說不上是什麼體,看來被模仿
者未曾有意識地練過字。這自然就增加了作案者模仿的難度,然而又正如保衛科長
所言,冒名者模仿得十分成功,從筆跡上看不出絲毫破綻。尤其是每張字條的落款,
「齊建國」三個被故意揮灑得龍飛鳳舞的大字,更是相像得維妙維肖,難怪楊科長
會上當受騙。

    「這傢伙,簡直是個機靈鬼!」小周抬起頭,不知是褒還是貶地嘟囔著。

    李輝問陳沖:「那麼,究竟是怎麼發現的?」陳沖回答說,是楊守信發現的。
那是在十天前,楊科長接待了一位持齊建國字條的青年人,來人是陌生的,但字條
卻是熟悉的,他無需細問,便依照字條上開的項目開票收款。來人道謝一番便去倉
庫提貨去了。過了一會,楊科長突然記起前天去局長家,曾聽齊建國講過他將於第
二天去某處出差,既然外出,為啥又會開出條子來?他趕緊再看看條子,開條日期
又正是當日,他越想越覺得蹊蹺,便趕緊追到倉庫,這時,隨青年人來提貨的卡車
剛剛開走,他心裡窩火,卻也沒有聲張,一直等到齊建國出差回來,一問,齊果然
矢口否認開過這張條子,並怒氣衝天地要楊科長向公安局報案,追查這個冒名頂替
的詐騙犯,這便是發案經過

    聽完保衛科長的講述,李輝不由思索起來,他做公安工作多年,所謂詐騙案也
經手審理過不少,但眼前這件詐騙案,他卻總覺得有些奇異的色彩。冒名者作案的
動機,只是為了買到想買而買不到的家具?還是以此為手段達到其他目的?當然,
這在查找到冒名者之前,不應做出草率的判斷,因此,必須儘快查找這位神秘的冒
名者。於是,李輝便就如何破案同陳沖等人交換了意見。一致認為,只要對外嚴格
保密,冒名者可能還會作案。等他在楊科長面前再次拿出字條,這正是……用小周
的話說,叫「撒下誘餌,等魚上鉤」。果然,不出三天,「魚」便上鉤了,可是,
這究竟是一條什麼樣的魚呢?

                                   2

    刹車的晃動使李輝收回思緒。他跟在小周後面下了車。這時,保衛科長陳沖已
快步迎了上來。他一面引著李輝往樓上保衛科走,一面壓低聲音向李輝報告了「魚
兒」上鉤的經過。最後,又徵詢李輝是立刻將其帶走,還是先就地稍事審問。李輝
告訴他是後者。由於這是非正式審問,他建議由陳沖主持,他自己和小周在旁邊聽
聽。

    保衛科內室很快便被佈置成臨時審訊室,看來保衛科長對自己的業務並不陌生,
待有關人等按各自的位置落座後,陳沖便威嚴地吩咐民兵帶犯人。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響過,冒名者在門口出現了。李輝注意到,這是一
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長得很英俊,但沒有什麼惹眼的特徵,臉上的
神態很坦然,讓人很難窺視出他內心的波瀾。他走進屋內,隨便朝屋裡的幾個人看
了眼,然後便把視線移到窗外,一動不動,就像在拍照前醞釀著自己的感情。李輝
憑多年同犯人打交道的經驗,知道這種人要麼無罪,要麼罪孽深重。

    「你叫什麼名字?」保衛科長開始審問。

    「齊建國。」冒名者回答。

    在場的人幾乎同時被冒名者的無賴所驚訝。陳沖則更為對手對自己的蔑視而惱
怒。他強壓住火氣開導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罪惡不在大小,關
鍵在於態度,這意思你懂嗎?」

    「我懂。」冒名者回答。

    「那好,我再問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齊建國。」冒名者回答。

    「你——」就像不會喝酒的人被強灌了一大杯烈酒,陳沖的臉立時漲紅了,兩
邊太陽穴上的血管像不甘心隱居似的蹦跳起來。他惱恨這個不識時務的犯人不讓他
把審訊進行下去,他狠狠盯了一眼冒名者那依然平靜如水的面龐,一字一句地說:
「好吧,既然你放棄坦白從寬的機會,那我就讓你見見真正的齊建國。」說完對站
在門口的民兵吩咐:「請齊建國同志!」原來,為了防止冒名者的狡賴,他事先已
把齊建國請到廠裡,安排在樓上的一間會客室裡等候出證。

    當真正的齊建國走進屋內時,李輝發現,這是一個年齡同冒名者相當的青年人,
甚至從體魄到相貌都有某些相似,不同的是,作為原告身份的後者,臉色是異常憤
慨和陰沉的,正如一般受害者出庭時所常見到的那種與被告不共戴天的表情。

    「你這個騙子!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挖社會牆腳……」齊建國跨進屋內,便對
著冒名者的背影義正詞嚴地責駡起來。在這一過程中。冒名者慢慢轉過身來。

    「啊!」齊建國猛地呼驚起來:「是你——」

    「是我。」冒名者像見到老朋友那樣微微一笑:「別來無恙?」

    這戲劇性的場面使所有的人都為之震驚,陳沖也自然明白出現了什麼事。他漲
紅著臉問齊建國:「怎麼,你認識他?」

    齊建國無可奈何的點點頭。

    陳沖又問:「他叫什麼名字?」齊建國好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齊——建——國」

    「啊——」這一次,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失聲叫了起來。

                                   3

    這難道是真的嗎?其實,也無須驚訝和懷疑。大家只要閉上眼睛想一想,在你
們周圍,不是有許許多多或是叫李建國、陳建國,或是叫高建國、黃建國的青年人
嗎?他們的名字做了這樣的注解:他們與新中國同年,是在紅旗下生,在紅旗下長。
那麼,這兩個姓齊的同在建國之年問世的孩子都叫齊建國,又有什麼奇怪的呢?當
然,被眼前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件連結在一起的兩個齊建國,倒的確是一件糟糕的
事情。讓我們趁審訊的短暫中斷,同兩個青年人一起追溯一下他們怎樣相識的往事

    他們本來在兩所不同的小學讀書,後來考入同一所中學,又編在同一個班級,
這就無形中帶來許許多多麻煩事。比方說,老師在課堂點名或提問,叫到齊建國,
有時兩人一齊站起來答「到」,有時卻沒一人吱聲,結果使得課堂譁然。再比方,
當老師要對這兩個同名者其中之一進行表揚和批評時,又常常會引起一些不愉快的
誤會。平日,類似上述種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很多。

    在同學中間,本可以隨便些,可以按慣例根據同名者不同的特徵進行區分,比
方說,個子高的叫大齊建國,反之叫小齊建國;胖的叫胖齊建國,反之叫瘦齊建國。
但誰又知他們的體魄以至相貌又非常相像,讓人很難找到有明顯區分的特徵。後來。
一個外號「小聰明」的同學高如安,到底從他倆的家庭中找到區別,爸爸是局長的
叫局長齊建國;沒有爸爸,母親是紗廠女工的叫工人齊建國。不管這麼叫是否準確,
但總是可以把他們區別開來了。對此稱謂,局長齊建國是頗為滿意的,工人齊建國
也沒什麼意見。局長是領導幹部,工人是領導階級,沒什麼可褒貶的。但隨著時間
的推移,人們便發現到,這兩個學生逐漸顯現出來的內在差異愈來愈明顯了。局長
齊建國顯得任性、高傲、輕浮;工人齊建國顯得耿直、樸素、踏實。更為有目共睹
的是:兩人在學習成績上的差距愈拉愈大了。工人齊建國幾乎門門功課優秀,而局
長齊建國則常常只是及格。這樣,存在決定意識,聰明過剩的高如安又發現了新的
叫法,即優秀齊建國和及格齊建國了。這有意或無意的褒貶,使及格齊建國受不了
了,他覺得是受了極大污辱,回家對家長講了。他的父親工作非常忙,也不願管這
些事,倒是母親愛子心切,替兒子嗚不平。她來到學校,找到兒子的班主任老師,
提出讓另一個齊建國改名或調到別的班裡去的建議。老師沉吟良久,還是答應了。
這一天放學後,老師留下了優秀齊建國,把這個意見委婉地陳述出來,想不到話音
剛落,便遭到這個學生的反對,並且反問道:「為啥不讓他改名呢?」老師說:
「他母親講,孩子是他們入城那年,就是建國那年生的,有紀念意義。」學生說:
「我父親在解放那年的護廠鬥爭中犧牲了,那是母親還沒有生我,父親臨犧牲前讓
人告訴母親:快要解放了,就要建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了,孩子生下來,是男
就叫建國,是女就叫建華吧。」說到這裡,聲音便住了。老師也默然了。這次談話
就這樣結束了。但在幾天後,工人齊建國突然接到校方通知,調他到另一個班裡去。
這個倔強的學生一句話也不說,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樣,也許他們之間的這段「奇緣」就該終結了。但世上的事情是變幻無常的,
讓人捉摸不定的,到了八年後的一九七一年,命運在這兩個名字中間又進行了一場
交戰。

    那一年,「機緣」使得這兩個名字同時出現在市勞動部門的就業分配名單裡。
不言而喻,這是人生走向社會關鍵的一步,也常常是決定終生道路的契機。關心兒
子的母親害怕兒子分配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便再三鼓動丈夫到上面去活動一下,
這一次,局長同志很痛快地答應了。就像熟知在戰場上利用地形地物可以消滅敵人
保存自己的道理一樣,他通過若干關係,終於使自己查閱到那份標上「機密」字樣
的分配名單。他吃驚地發現,兒子分配在一家浴池工作,刹那間,他的頭部像被人
猛擊一掌,嗡嗡直響起來,視覺中倏然出現了赤身條條的兒子在蒸氣彌漫的池塘裡
放水的情景;又出現兒子抱著顧客的兩隻腳在哭喪著臉修剪的情景……他覺得這簡
直是對身居三結合新生政權一把手的本人的嘲弄。他摔掉手裡的名單,又不相信似
的拾起名單。突然,名單上另一個「齊建國』飛入他的眼簾(從名字後面的備註欄
中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兒子),這個齊建國卻十分運氣地分配在一定無線電廠。頓時,
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感覺傳遍全身,然而,這種感覺只持續了短暫的一瞬,他的腦
際間迅然跳出了四個字:「移花接木。」

    對於他所擁有的地位和影響來說,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把戲,不難辦到。很快,
他便如願以償了,兒子分配在無線電廠,輕鬆、乾淨、體面……至於另外那個齊建
國,當他朦朦朧朧聽到這件事,那已經是半年以後的事了。他四處查詢,但幾乎所
有的人都予以否認,他不由得滿腔怒火,揚言要進行控告。但這時上面傳下話來了,
希望他認清形勢,如果一定要給新生政權抹黑的話,那麼政法機關是不客氣的。這
時,他的母親安慰他說:「算了,孩子,幹什麼工作都是革命工作,都是為人民服
務,為了這,你父親和千千萬萬革命先烈,不是把生命都獻出去了嗎?」他覺得母
親的話很對,但他又想不通,為什麼像母親這樣一個沒有文化、沒有官位的普通女
工,能事事想到革命,想到國家和人民,而有些官職顯赫、張口革命閉口原則的人,
卻恰恰忘掉了除他們自己、家庭、兒女之外的一切呢?答案或許可以找到,但卻難
於解釋。從此,他便遵從母親的教誨,安心在浴池工作,而且很快便成為一位先進
工作者。

    「你叫什麼名字?」審訊經過短暫的中斷又重新開始了,陳沖粗大的嗓門把兩
個齊建國從往事中拉回現實。

    「齊建國。」冒名者依然用平靜的語調回答。

                                   4

    雖然事情是這樣富於戲劇性,但此刻李輝絲毫不懷疑它的真實性。就是說,這
兩個青年人同時享有對「齊建國」這一被他們各自視為神聖的名字的所有權,這一
事實,使得冒名者已不成其為冒名者(為了避免在敘述過程中發生混亂,我們不妨
仍稱其為冒名者),那一疊被陳沖視為「重要罪行」的字條也失去了光彩。當然,
這還不意味著事情的終結,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弄清,他似乎從冒名者那雙深邃的眼
睛及坦然自若的神態看出,冒名者設計出這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場戲,不會只是為了
替自己和別人買到家具,還應該有比這更深一層的東西,那到底又是什麼呢?想到
這裡,他便注意地聽起陳沖同冒名者一問一答的對話:

    「這些字條是你寫的嗎?」

    「是。」

    「什麼動機?」

    「買家具。」

    「你前後共開出多少張條子?」

    「十張。」

    「難道你自己需要十套家具嗎?」

    「不,我一套也不需要,都送給了別人。」

    「別人是誰?是親戚朋友嗎?」

    「不,送給我不認識的人。」

    「你應該說實話,這也許對你有利。」

    「是實話,我是在家具店門口,送給那些買不到結婚家具而垂頭喪氣的青年人。
他們都很高興。」

    「很高興!」陳沖在鼻子裡哼了聲,「我也會高興,假若不是做夢的話。」

    「做夢……」冒名者看了他的審訊人一眼。

    「既然給了不認識的人,那麼賣了多大價錢?」

    「價錢?」

    「得了多少好處?」

    「沒有。」

    「沒有?」陳沖又在鼻子裡哼了一聲,「真的沒有?」

    「如果不相信,請你做調查。」

    陳沖向冒名者做了一個「自然要做調查」的神態,接著又厲聲問道:

    「你知道你的行為是非法的嗎?」

    「不知道。」

    「那麼,你還認為是合法的嗎?」

    「也許有點荒唐。」

    「荒唐?」陳沖眼睛一閃,隨即追問,「既知荒唐為啥還要這樣做?」

    冒名者把憂鬱的目光慢慢轉向窗外,陳沖不由在內心為自己這機敏的問話高興,
其實他哪裡知道,卻是他的問話使對方想到三個月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個輪休日,他的一位初中同學,正是當年發明「局長齊建國和工人齊建
國」的小聰明高如安來到他家,他和高如安已多年不大來往了。今天突然來訪定然
有事。果然在寒暄之後,高如安便開門見山地告訴他,他最近要結婚,只因買不到
家具而使婚事擱置了,請老同學務必幫幫忙。他見老同學這副有病亂求醫的樣子,
很是同情,他說很想幫忙,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有木料,他願意利用休息天
幫他做。高如安聽了搖頭不止,說現在社會上木匠比木頭還多,有木頭還愁沒家具?
說得兩人都苦笑起來。高如安見來訪無望,很快便告辭了。誰知沒過幾天,高如安
又來了,一進門便喜氣洋洋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來,說到底找到了真頭香主,
局長齊建國大筆一揮,什麼都解決了。他接過字條一看便明白了,說:「看來,你
們的交情不淺。」想不到這句話卻勾起高如安的怒氣來了,說:「他媽的,那小子
才不做虧本生意呢,說要我幫他買幾斤好茶,其實,誰不知商店裡頭等茶葉敞開供
應,他小子不會自己去買?這不明明是讓我送禮?這小子……」他聽了很是氣憤,
對高如安說:「把字條摔給他,不買家具也不受他作賤。」想不到高如安卻連連搖
頭,說:「這怎麼成,我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明知吃虧也得幹。這叫周瑜打
黃蓋,願打願挨。誰叫咱是手裡沒權的平民百姓?誰叫『高如安』三個字像雞毛一
樣輕?」說到這裡,高如安停頓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著說:「就說你們兩個齊建
國吧,三個字一畫不差,可分量就不一樣,為什麼?因為權利的砝碼發生偏斜。」
他聽了這些話,心裡不由隱隱作疼。聯想到「四人幫」橫行時,那些寵臣新貴們,
不是毫不隱晦地侈談什麼「有權的幸福,無權的痛苦」,什麼「有權不用,過期作
廢」嗎?這也許不值得吃驚,蚊子不吸人血,便不成其蚊子,可是今天,在粉碎
「四人幫」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今天,我們的某些本應受到尊敬的人,卻沒有把自
己的身份同那些寵臣新貴們區別開來,忘記了黨和人民對自己的期望,忘記了歷史
賦予自己的責任,把官職當招牌,把權勢當成魔杖,得意揚揚地在人民群眾頭上揮
舞著,希求把周圍的一切都變為私有。想到這裡,他又看了一眼手裡的字條,他覺
得,字條上「齊建國」三個頗為熟悉、張牙舞爪的字跡,就像三隻伸向空中亂抓,
連老同學也不放過的手。他不由怒氣衝天,驀然,一個似理智又似荒唐的念頭油然
而生。

    「回答問題,既然荒唐為啥還要這樣幹?」陳沖毫不放鬆地從這個突破口步步
逼進。

    冒名者收回思緒,朝審訊者那嚴酷的臉看了眼,輕輕地說:「我是想做一個試
驗。」

    「什麼試驗?」

    「試驗一下我這個名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冒名者的眼睛閃爍出一絲狡黠的光
芒,接著說:「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知道,你們廠楊守信科長對我的名字極有好感,
只要我隨便給他寫個條子,他便毫不含糊地見條付貨,起初我不敢相信,為了證實,
我便做了這麼一個試驗,想不到果然取得成功,真有意思。」

    「你——」一股無名火在陳沖胸中燃燒起來,他自然不相信冒名者這套鬼話,
然而這鬼話卻有一種讓你哭笑不得的力量,他巧妙地鑽了空子,卻又使對方當了陪
審。一時間,陳沖無言以對了。

    「豈有此理!」坐在椅子上的真正的齊建國沉不住氣了,他「霍」地站起來,
漲紅著臉,用憎惡的目光緊盯著冒名者:「簡直下流!」

    像被人刺了一刀,冒名者的臉驟然抽搐了一下。李輝也沒料到齊建國會說出這
麼一句話來。他意識到,將在這兩個同名人之間爆發一場激烈的論爭,他本想提醒
陳沖予以制止,但很快又打消這個念頭。他知道,回避矛盾不會解決矛盾。

    「下流」冒名者經過一陣激動之後,又恢復了原先的平靜,他看著「局長齊建
國」,問道:「什麼下流?是我這個人,還是我做出來的事?」

    「只有下流的人才能做出下流的事!」局長齊建國像說警句似的一字一板地說。

    「很好。」冒名者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那麼你這個上流人,是否也做下
流事,做那些你們自以為得計卻不齒於人民群眾的下流事?」

    「我永遠也不做下流事!」「局長齊建國」嘴裡這麼說,心裡自然明白對方的
所指,他略一停頓接著又說:「不錯,我也常常請爸爸的同事和下級幫忙做一點事,
我也幫我的朋友、同學們作一點事,但這都是正大光明、合理合法。」

    「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冒名者輕輕咀嚼著這句話,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雖然這笑容並不帶任何嘲弄,卻使「局長齊建國」感到很刺眼,他移開視線,哼了
一聲說:「難道你不相信?」

    「豈止我不相信,恐怕你自己也不會相信,不過掩耳盜鈴罷了。」冒名者愈說
愈激動,「什麼正大光明、合理合法,何必說得那麼好聽,在群眾眼裡,這塊遮羞
布早已被撕得精光,為了個人的私欲,為了小圈子的利益,可以不顧群眾的呼聲,
可以不顧黨規國法,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要臉皮,這不比詐騙還要詐騙?比下流
還要下流?」

    「你——」「局長齊建國」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5

    經過陳沖的干預,這場論爭才停息下來。論爭在每個人心中都投下不同的陰影。
兩個齊建國都異常激動,看來審訊很難再進行下去。在李輝看來,也不應再繼續下
去了。在他的提議下,冒名者被帶了下去,齊建國也暫做回避。屋內只剩下陳沖、
李輝和小周,他們要儘快做出對冒名者的處理意見。陳沖認為,冒名者作案的手段
是極其惡劣的,雖說字條在內容上有某種合法性,但在形式上,即經過偽造後的字
跡又變得非法了,而且可以斷定,他通過這種勾當一定謀取許多私利;另外,也是
最重要的,通過剛才的審訊,冒名者暴露出來的思想情緒是極其陰沉的,說不定這
個案件,詐騙只是一種現象,政治才是目的。因此他的意見是,應由公安部門拘留
審查,不能放虎歸山。李輝不同意陳沖的意見,他認為到目前為止,尚不具備對冒
名者進行拘留的條件,應該立即將冒名者釋放。當然,他同意對此案繼續進行調查,
然後根據調查結果確定如何立案。他問陳沖:

    「可以找到用這些字條買到家具的人嗎?」

    陳沖回答:「發票上會留下購貨人的姓名,看來不難找到,只是由於字條真偽
難分,很難搞清哪些購貨人是與冒名者有瓜葛的。」

    「這不要緊。」李輝不加思索地說,「我們索性把這三十張字條全部做個調查。」

    「全部調查?」陳沖臉上閃過一道畏難的陰影,「這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李輝不理解地問。

    「這其中有許多是齊建國同志開的呀!」

    李輝這才明白了陳沖的意思,不由在內心升騰起一股不悅的情緒。他覺得,如
果說剛才陳沖提議拘留冒名者的建議是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現在就實在讓人無法理
解了。他看了陳沖一眼,反問道:「為什麼不可以,只是因為他是局長的兒子?俗
話說真金不怕火煉,我們不希望齊建國、當然也包括冒名者會有什麼問題,如果有,
那就對不起,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陳沖才勉強點了點頭。

                                   6

    幾天之後,對三十張字條的調查工作結束了,調查結果是:

    齊建國開出的廿張字條中,十六張索取或變相索取了酬禮,價值二百餘元。

    冒名者開出的十張字條中,確系在家具店送給了素不相識的人,無一例收酬禮,
甚至不肯抽對方一支香煙。

    沒有比事實更會捉弄人的了,陳沖簡直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實的,只覺得頭嗡
嗡直響;李輝也稍稍感到意外,凝望著手裡的調查材料,他陡然明白過來,眼前的
結果,不正是冒名者所以冒名的目的所在嗎?只是在方法上略顯複雜些罷了。這自
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傢伙,開了一個高級玩笑。」陳沖帶著滿臉苦笑悻悻地說。

    「不是玩笑。」李輝神態沉鬱地望著窗外,似自語又似對陳沖道,「正如他本
人所說的,做了一個試驗,一個極其嚴肅的試驗。試驗的成功,反證了我們社會生
活中存在的某些陰暗面,這是很令人痛心的……難道我們不應該起來跟這種陰暗面
作鬥爭嗎?」陳沖聽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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