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雪後

    

                                    1

    吃過午飯,白德川帶著他的一班人馬向村頭演出地點走去,這是來小楊莊的首
場演出,時間定在午後一點鐘。

    「戲班子來了——」「看戲子咧——」上午剛進村時,小孩子的狂呼亂叫已使
這場演出家喻戶曉了。

    「戲班子」的官稱是E市京劇團演出二隊。三十多個「戲子」由琴師白德川挑頭
承包後,已下鄉演出兩個多月了,歷盡風雪嚴寒。小楊莊是最後一個演出點。按合
同在這裡演完十場後,就要返回市里準備過春節了。

    這是一支不畏艱苦、慘談經營的演出隊伍。

    天空轉晴,冬日懶懶地照射著。村子兩旁的積雪,房頂和草垛上的積雪,在陽
光下發出眩目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幾個青年演員已戴上了墨鏡。白德川走在
前面。他五十二歲,山東蓬萊人士,自幼學藝,拉一手好京胡,為人性情剛直,樂
於助人,在劇團裡頗有些威信。這次劇團承包,團長任寶田捷足先登,搶先組成了
一隊,拔出了各個行當裡的尖子,帶著到天津、大連等大碼頭演戲去了。餘下的三
十幾人不甘冷落,便一齊推舉自德川挑頭組成了二隊。二隊多是無名的青年演員,
在以推崇「老」「名」為悠久傳統的京劇行當裡,向來是受輕視的。但無名不等於
無能,省戲校畢業的歐陽雪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還有二十四歲的小生李軍,二十六
歲的老旦齊榮,上了檯子,都各有千秋,不是等閒之輩。一班人馬跟定白德川,齊
心協力,輾轉回鄉,暗中叫勁要與一隊比個高低。

    白德川帶著他的人馬來到了演出地點。

    這是一座建於村頭的大房子。石牆紅瓦,很是氣派,但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說
是禮堂又嫌太小,說是庫房又過於華麗,看來是大隊的公共活動場所。上午進村後
他們在大隊喬支書的陪同下進去看過了,屋裡沒有舞臺,臨時舞臺是從小學校搬來
的課桌拼搭而成,上面鋪了一層帆布。據喬支書講,為了騰出課桌,小學校提前放
了寒假。有人上臺走了走場子,翻了幾個筋斗,倒也平穩,響聲也不大,只是占去
屋內大半個空間。台前的觀眾席裡只夠擺下五、六排椅凳,白德川向喬支書提出質
疑:這樣狹小的場地裡怕裝不下全村的男女老幼,為避免屆時擁擠,讓全村群眾都
能看好戲,不如把演出地點改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那裡不僅場地寬闊,還有一個現
成的土石結構的檯子。喬支書連連搖頭不依,說演員們穿著單薄的戲衣在露天地裡
演出,會受不了的,萬萬使不得,就在屋子裡演。至於會發生擁擠等問題,請他們
放心,大隊自有妥善安排。

    此刻,「劇場」外面還冷清清的,只有一群孩子在稍遠處玩耍,比賽著向結冰
的池塘裡投擲雪球,吵吵嚷嚷,一個個凍得臉蛋通紅。「劇場」的大門外有人把守,
尚未開始入場。把門人見他們來了,立刻打開了門扇。他們魚貫著走了進去。

                                   2

    屋裡升著熊熊的爐火,暖氣撲來,使人頓覺周身舒展愜意,就像突然置身於另
外一個季節。歐陽雪禁不住呼道:「哦,真好!」別的女演員也由衷地響應:「真
好,真好。」一邊興奮地脫下身上的羽絨外套。誰都知道,溫暖的劇場可以讓她們
儘量穿得單薄,可以顯出姣美的身段,可以放開來演出。屋裡光線很暗,頭上只有
一隻瓦數不大的燈泡在照射著,倒真會給人一種正規劇場的感覺,戲臺已佈置完好,
大幕低垂著。台前的觀眾席空無一人。看來小楊莊的人是很沉得住氣的,愈是沉得
住氣的觀眾愈能給演員們一種不安感。
    他們來到了後臺。後臺很狹小,像一溜窄過道兒。每一寸空間都被精心而充分
地利用著。四周擺放著大小箱子。箱子上又堆放著樂器、鑼鼓及化妝用品。屋角處
屹立著刀槍斧戟和「回避」、「肅靜」的牌子。牆壁上更是琳琅滿目,吊掛著五顏
六色的戲衣、頭盔和髯口。

    離演出還有一個小時。不等白德川開口,大家便分頭進行準備了。演員們化妝,
樂隊調弦,鼓佬王福通招呼鑼鼓手們把鑼鼓家什搬到臺上就位,準備早打開場鑼鼓。
總之,大家各行其事,一絲不苟。誰都清楚,今天的演出馬虎不得,要演得叫勁,
演出水平。因為小楊莊夠意思、喬支書夠意思……

    上個演出點是公社駐地龍鎮,剛演了兩場,突然天降寒流,大雪紛飛,劇場上
座率驟跌,每場收入扣除場租等一應開銷,也就所剩無幾了。大家正憂心如焚,這
時來了小楊莊的喬支書,提出願以每場三百元的標準請劇團到他們村連演十場。這
優惠條件使大家驚喜不已。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沒有猶豫
便拍板成交了。這是一筆明白帳:十場下來,便是三千元收入,分到每人名下,也
是將近百元,難道這不夠意思嗎?夠意思,實在是夠意思。

    這首場演出的劇目是喬支書點的《望江亭》,再墊一出《斷橋》。

    演出準備在緊張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觀眾也開始入場了。透過幕布,聽得見入
場的喧囂聲。這聲音奇異地撥弄著演員們的心弦,使人激動、滿足、緊張。歐陽雪
已穿好了白素貞的裝束。在《望江亭》裡她還要扮演譚記兒。她的長相並不漂亮,
可著了裝,就嬌豔無比。上了檯子,更是千嬌百媚。喬支書在公社劇場裡看了她在
《玉堂春》中扮演的蘇三,連連叫絕,這才起意讓劇團送戲進村。歐陽雪的戲路子
寬,演得花旦,演得青衣,也演得刀馬旦。她的個人生活並不如意,三十二歲尚未
結婚,這便招惹了數不盡的閑言惡語:與這個睡覺了、與那個睡了覺,弄得她有口
難辯。但演戲卻是十分賣力的。

    離開演時間近了。樂隊已在邊臺上就位,開場鑼鼓打過了。先上場的演員往上
台口移動過去。白德川提著京胡走上台,從大幕的縫隙裡向觀眾席看去。他有些驚
詫:那狹小的場地並未出現他曾擔心的擁擠,只在台前中央的位置上坐了那麼一簇
人,頂多二、三十個,四周便空蕩蕩的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小村人對京劇根本
沒有興致?如此又何苦花重金把劇團請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

                                   3

    白德川決定到外面去看看。他覺得有些蹊蹺。他關照舞臺監督許星明等他回來
再開演。

    他來到大街上。

    「劇場」門外,是一幅頗古怪的景象。絲毫沒有在別處演出的那種熱氣騰騰的
氣氛。把門人還在,似哼哈二將垂手侍立在大門旁。沒有人進場,只在稍遠處有為
數不多的人,神情冷淡地向這邊觀望著,似乎這裡進行的一切與他們絕無關係。擲
雪球的孩子們依然還在,只是停止了玩耍,一古腦兒扒在「劇場」的窗子上向裡面
窺望著。個子小的搬來石塊墊在腳下,為爭奪有利位置而拚命擁擠著,爭吵著,甚
至揮動著拳頭。白德川覺得奇怪,便走過去問道:「喂,你們在幹什麼呢?」

    孩子們回過頭,七嘴八舌地回答:「看戲。」

    「怎麼不到裡面去看呀?」

    「沒票。」

    「買票?」白德川一怔,又問:「哪兒賣票?」

    「大隊部。」一個大點的孩子回答。

    哦,白德川明白了。原來大隊包了場,又反過來對社員賣票。但他又給弄糊塗
了。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大隊與社員是一種什麼關係?無論怎麼說,大隊包場社員
是應該無償地看戲,因為大隊付出的每一文錢都是來自社員的辛勤勞動,這是再明
白不過的事理。而在這小楊莊,這事理都發生了混亂、發生了顛倒……

    他思忖著走到大門口,向一個把門的壯漢子問道:「是憑票入場嗎?」

    壯漢子點點頭。

    他想了想,又問:「可以把票給我看看嗎?」

    把門的壯漢子從手裡撚出一張票遞給白德川。原來這是土造的票,在捲煙紙大
小的字條上蓋了一記方章,「喬典恩印」四個鮮紅字赫然入目。喬典恩即是喬支書。
這就是票了,是可以入場看戲的票了。

    白德川兩眼沒離開這張很值得玩味的戲票問道:「票價多少呢?」

    「四角。」

    「四角?!」白德川又吃了一驚。今天讓他難以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們
是一個沒有名氣的小班子,為了生存只得把票價壓得很低。在公社一級的劇場賣兩
角,在省城的大劇院裡也才賣到三角。而這裡,在這座簡陋不堪、自帶座位的大房
子裡,卻竟然賣到四角!用句時興的話說:豈非咄咄怪事?

    他問:「買票的人多嗎?」

    把門人答:「不多,總共賣了七、八張票。」

    「既然這樣,為什麼一定要賣這麼貴呢?」

    把門人意味深長地笑笑,沒有回答。

    白德川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麼裡面的人都買票了嗎?」

    「那都是大隊的人,不用買票。」

    「大隊的人?」

    「就是大隊幹部和他們的老婆孩子呀!」

    白德川不由「噢」了一聲,腦袋裡迅速跳出兩個字來:堂會!

    他的心一下子沉重了。

                                   4

    白德川把他知道的一切如實告訴了大家。這不僅因為他是一個「民辦隊長」,
是眾人頂在頭上的官,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此事不同一般。

    也如他所料,演出前那種美好和諧的氣氛被破壞掉了。就像在芬芳的花叢中突
然從不知什麼地方刮過來一陣惡臭,讓人掃興,讓人生厭。人們默默地交換著震驚
而沮喪的目光,誰也不說話,只是在心裡思索、審度著所面臨事情的內涵。毫無疑
問,是非是清楚的:大隊幹部的行為是不正當的、錯誤的,甚至是卑劣的。但問題
已推到了這一步:他們怎麼辦?

    依然是沉默。抽煙的人開始噴雲吐霧,有人「嘶嘶」地喝著茶水,空氣像凝固
了。

    開演時間已經過了。大幕外面不時傳來稀疏的催促演出的巴掌聲。這巴掌就像
敲擊在每個人的頭上、臉上、身上,覺得火辣辣的。

    人們一齊把目光投向白德川,無疑是希望他說出自己的意見。

    白德川內心是很矛盾的。依著他的品性,他會毫不猶豫地向喬支書提出抗議,
並承擔一切後果。但現實不是他一個人。他是個「頭兒」,他的行為要為全隊三十
幾口子負責。他們自強不息,要與一隊比個高低,比什麼?無非是演出場次和個人
收入。在公社演出時,會計向大家宣佈:全隊已完成承包合同規定的上交部分,就
是說,今後的收入大家可以分紅了。他不會忘記與小楊莊簽定演出合同後大家那種
欣喜若狂的情緒。也許每個人都在心裡計算過自己會從中分得多少,甚至連這筆錢
的用場都有了安排。這庸俗嗎?不見得。那些肥得流油又把高調唱得最響的人也並
沒在金錢問題上超凡脫俗。更何況他們這些被稱為「精神的富翁,物質的赤貧」的
「戲子」了。說起來,也是很可憐的,人們為了能多分得幾個錢,來時連汽車也舍
不得租用,用板車拉著佈景、道具、樂器,冒著風雪步行了二十多裡公路……

    台下又傳來劈哩啪啦的巴掌聲,其中夾雜著粗野的吆喝聲。看來,這些「特別
觀眾」對他們受到的「怠慢」開始憤怒了。他們有權力憤怒,因為花了大價碼。三
百元包場費均攤到這一簇人身上,那就不是四角、不是一元,而是十元還要多。這
是可以怠慢的嗎?

    李軍忍不住了,一把從頭上抓下「許仙」的官人帽,摔到箱子上,罵罵咧咧地:
「他媽的,嗑瓜子嗑出臭蟲了,明擺著欺負人。不能演!不能叫姓喬的美夢做成!」
這小子生性不信邪。任寶田在團裡說一不二,唯獨懼他三分。

    「不演?那怎麼成,和人家定了合同了嘛!」鼓佬王福通表示不贊成。

    「合同上定的是來給大隊幹部唱堂會?」

    「唱堂會又怎麼樣?報紙上都報了,說有個萬元戶請劇團去演出,這不是堂會
嗎?上級允許,光榮哩。」

    「這是兩回事。人家是從自個兒口袋裡掏錢,請全村老少爺們一塊看。喬支書
甩出的是自個兒的錢嗎?憑什麼把群眾拒之門外?像話嗎?」

    「像話不像話,是人家大隊的事,咱……咱管得了嗎?」王福通有些理虧詞窮
了。

    他們倆爭辯著。大家聽著,想著,權衡著。

    歐陽雪一直沒有說話。作為這個「戲班子」的主要演員,臺柱子,她的意見無
疑是舉足輕重的,所以大家不時把眼光向她投過去。她很矛盾。憑心而論,她是贊
同李軍的觀點的,因為她具有是非感與正義感。但她捨不得放棄這十場演出。無論
從哪方面說都捨不得。她希望演出能夠進行,希望全村的群眾都能看到她的演出。
但能夠兩全嗎?她覺得茫然。

    在又一陣巴掌聲響過之後,喬支書掀開大幕笑呵呵地向後臺走來。他四十五、
六年紀,體格健壯,寬額方臉。他首先看見了裝扮成白素貞的歐陽雪,打趣說:
「呵,是歐陽同志啊,我還以為是梅蘭芳再世呢,哈哈!」

    沒有人反應。只有歐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對他打了招呼。喬支書是個極敏
感的人,他立刻感覺到氣氛有些異樣。他轉向白德川,關切地問「怎麼,。老白,
有什麼問題吧?」

    白德川搖搖頭。

    喬支書說:「那就開演吧。」

    白德川說:「喬支書,有件事我們不明白,想問一下。」

    「什麼事?」

    「咱們村共有多少社員群眾呢?」

    「一百二十四戶,大人孩子四百五十六口子。」說完又問:「怎麼?」

    「為什麼只有這幾個人來看戲呢?」

    喬支書眯眼笑了,說:「噢,是這麼回事,這次請你們來演出,是大隊花的錢。
對了,你們對現在農村的情況還不瞭解,自從包產到戶後,大隊與社員在經濟上是
分開的。」

    白德川說:「無論怎麼說,大隊的收入也是社員勞動收入的一部份……」

    喬支書哈哈大笑起來,拍拍白德川的肩膀:「老白,農村的事複雜哩,五花八
門,一句話說不清楚,等有空兒咱們好好拉拉,現在嘛,書歸正傳:演戲。怎麼樣?
哈哈哈!」

    白德川卻沒有笑。

    李軍說:「喬支書,這樣好不好,把大門打開,讓群眾來看戲。俗話說:吃飯
不怕人少,看戲不怕人多。人多了才看得熱鬧,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喬支書看了李軍一眼,沒吱聲。

    誰也不吱聲,一齊看著喬支書,等著他的下文。

    這時,大幕外面又傳來巴掌聲和叫喊聲。喬支書臉色一變,轉身走到臺上,掀
開幕布大吼一聲:「吵什麼?」

    立刻肅靜了。

    喬支書帶著尚未平息的怒氣回到後臺,掃了大家一眼,說:「我覺得,大家過
問得太多了。給了錢,演就是了,有必要鬧出些節外生枝嗎?」

    王福通勸說白德川:「老白,喬支書說得也是,咱們演吧,總不能老囚著呀!」

    李軍翻他一眼,說:「要演,你就自己演吧,三十幾年前你不就這麼演過嗎?」

    「演過又怎麼樣」?王福通被刺火了,「憑本事掙錢吃飯,不丟人。」

    「這樣的錢掙著不光彩,喊了那麼多年文藝為工農兵,難道是說著玩的嗎?」

    王福通正要再反駁,喬支書用手勢止住。他的臉色很難看,說:「這樣吧,演
與不演由你們自己決定,我只要一句話。」他盯著白德川。

    白德川也盯著他:「一定要我們這樣演出嗎?」

    喬支書說,「是的。」

    白德川說:「不演了。就這話。」

    「好的,好的。」喬支書說,「兩便,兩便。」

    喬支書轉身要走時,看到了歐陽雪,他停住了,想了想,說:「歐陽同志,我
有一個建議,不知你能不能同意。」

    「什麼?喬支書?」歐陽雪問。

    「你能夠為大夥上臺演一個《斷橋》片斷嗎?來一段清唱也行。包場費還是原
數,誰勞誰得,行不?」

    大家覺得喬支書這人不簡單,真的不簡單。

    喬支書等著歐陽雪的回答。

    歐陽雪對喬支書笑笑,說:「不演呀,喬支書。」

                                   5

    白德川和他的一班人馬當天沒離開小楊莊。他們要在小學校院子裡的野檯子上,
為全村群眾演一場戲,劇目還是《望江亭》,還墊一出《斷橋》。

    不過,那已經是晚上了。看戲的人真多,人山人海。一定是周圍村子裡的人也
趕來了。因為鑼鼓聲在冬天的夜晚會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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