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瞬間
 

   
    此刻——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五月六日九時二十三分,秦兆源已經站在一別
十餘載的研究所大門口,這個以所謂叛國投敵罪而判刑的人終於得到平反,他精確
計算過,他的囚徒生涯是四二八三天,啊,四二八三,對於人短暫的一生,這可算
是一個可觀的數字了。

    他的眼睛貪婪地注視著周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近處,糙石花崗岩壘起的對
稱的,頗為不俗的門柱,門柱頂端兩隻圖眼睛似的球燈,火柴盒那般方正的傳達室;
遠處,綠樹紅樓……哦,這就是……

    他心裡蕩過一陣喜悅的風,緩緩地邁開腳步,卻不肯走快。就像兒時吃到一塊
美味的糖,含在嘴裡捨不得早早吮光那樣。他希望日影在此刻不再移動,或者像橡
皮筋那樣地拉長,以便讓他細細地體察,享受這期待已久的時光。在那偏遠荒漠的
農場,在那文明與智慧遠適的地方,他無時無刻不憧憬著眼前這個時光。希望,像
一盞霧裡的紅燈,照耀著他生命最黑暗的這段路程。

    「啊,讓生活重新開始吧!將一切不幸和屈辱在記憶中埋藏起來吧!把自己的
每一顆腦細胞奉獻給祖國——母親吧!」他在心裡大聲地呐喊著。

    然而,當他正欲舉步向所內疾走時,卻突然又被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猛烈襲擊
著,他悵悵地盯著前方隱入綠樹叢中的科研大樓的某一角,努力追思著自己究竟失
去了什麼。

    他失去了什麼呢?沒有吧?從四十一年前媽媽把他領到這個世界上,他就未曾
有過多餘的東西。不是嗎,在「左」派眼中被臭駡為「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的人,
是光著屁股在野地裡長大,空著雙手從家鄉來到這座城市,又空著雙手(準確地說
是多了一副亮閃閃的手銬)離開了這座城市的。現在,同樣是赤手空拳站在這大門
口。那麼……

    「喂,你找誰?」傳達室的小窗口裡,一個蒼老嚴厲的聲音在問他。

    哦,他這才意識到不該這麼冒昧地往裡闖。也許是十多年以前養成的習慣,那
時,他常常就是這麼一邊苦思著問題,一邊進出這大門的,沒有人會對他喊:喂,
你找誰!至多,傳達室那和善的鄒伯會從小窗口探出花白的頭,跟他開玩笑:「喂,
科學家,小心碰掉眼鏡。」可是今天,他卻成了陌生人,頓時,一種酸楚苦澀的感
覺使他的眼睛模糊了。然而,也正在這一瞬間,他終究記起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
啊,他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失去了事業和理想,失去了青春和愛情。人世間,還有
比失去這些更讓人揪心的嗎?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秦兆源定定神,走向小窗口。窗口探出一顆禿頂的
頭,他這才認出,看門人是一個陌生的老人。他趕緊自我介紹道:「我姓秦,來所
報到……」

    老人摘下眼鏡,上下打量一番,方問:「你叫秦兆源,從嶽西農場來?」

    秦兆源點頭作答。老人縮回頭,抓起電話耳機:「二樓嗎?請找藻類室,鄭草,
鄭主任……」
    啊,鄭草!鄭主任!秦兆源像突遭雷擊般目瞪口呆了。與其說他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不如說他不相信自己的命運。鄭草,是他十多年前被屈定為叛國投敵分子時,
同他反目離婚的妻子。在那「反戈一擊」盛行的年代,妻子的「一擊」是他永生難
忘的。也許正因這一擊有功,鄭草調市科委工作。誰料她又回研究所,而且擔任藻
類室主任。

    秦兆源感到兩腿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便趕緊向前邁了兩步,用手扶住花崗岩
門柱,頭嗡嗡直響。老人怎樣打完的電話,又同他說了句什麼,他都沒聽清,只是
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他得走進去,向他從前的助手、妻子、現在的領導人報到。

    「生活啊,你可真……」秦兆源牽動嘴角,不知此刻是用哭還是用笑才能更准
確地噴射胸中感情的湧泉。昨天,管教員通知他獲得平反的消息,讓他立即辦手續
出獄。當他摸著光光的「囚頭」走出古城堡似的農場大門時,他真想面對蒼天大喊
一聲,但他沒有這樣,只是把兩行熱淚灑在農場大道上。他深知,苦難並非他一人
獨有,十年浩劫,上自國家元首,下至黎民百姓,都以不同的方式受著宰割和煎熬,
祖國母親同她的兒女一起被釘在恥辱柱上。他沒有什麼個人恩怨,他快速離開農場,
向五公里處的火車小站上奔去。李所長的信中說,他可以先回家鄉探望久別的老母。
他深深懷戀著孤苦伶什的母親,恨不得一步跨到她的身邊。可是當他汗水淋漓地來
到火車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神差鬼使地登上與家鄉背道而馳的東去
列車,直到列車上的風拂起他臉上的汗水時,他才恍然大悟。秦兆源是不孝之子,
他更為懷戀急於相見的,是他的藻類室,是那些在顯微鏡下吵吵嚷嚷的小生命。然
而他怎能想到,當他熱血沸騰地撞進研究所大門時,卻迎面潑來一盆冷水。

    生活啊,你可真會捉弄人喲。

    感謝那些總是諄諄教導人們忘記不幸往事的好心人吧。忘記身上的傷痕,就會
像希臘女神般聖潔無瑕了;忘記黑夜,世上便永遠是白晝了。可是,誰讓人類有別
于動物,在進化中竟然生出一種專管記憶的腦細胞呢?秦兆源重重地吸了口氣。瞬
間,他的全部記憶細胞在興奮,發亮,運轉……

    他是六二年大學畢業分配到這研究所的,正好這時所裡成立了單細胞藻類室,
這與他學的專業正吻合,便分在這個研究所裡當技術員。那時他剛二十五歲,風華
正茂,事業心極強,憑藉他天賦的聰明和刻苦的鑽研,很快便成為同室幾個科研人
員中的佼佼者。不久,同室有兩人調到南方籌建新所。室裡只剩下他和與他一起分
配來的中學及大學時期的同學葉大利。葉大利在校時便屬￿紈褲子弟一類,學習成
績不好,勉強畢業了,分到藻類室又不安心。當去新所的人走後,他不願同業務能
力比自己強的秦兆源在一起工作,便要求調室,後來改行做宣傳工作了。這樣,單
槍匹馬的秦兆源工作壓力是很大的。一個人既要做研究工作,又要做許多應由助手
幹的勤雜事務。後來,所裡分配來一名高中畢業的女資料員,所領導便決定暫分配
給秦兆源當助手。

    這天早晨,他正做出海采水的準備,只見李所長領著一個年輕姑娘走進他的辦
公室。姑娘衣著樸素大方,長得相當漂亮。李所長指著姑娘對他說:「兆源,這是
給你的助手,小鄭,鄭草。可不准你欺負她呀。」

    「不敢,不敢,」喜歡認真的秦兆源連連下著保證,「不敢欺負人。」

    姑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接著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咬住嘴唇,對秦
兆源鞠一躬,恭恭敬敬地說:「今後,請秦老師多多幫助。」

    「不是老師,不是老師,是同志,互相幫助,互相幫助。」秦兆源操著江浙話,
說得更加認真了。

    這天,他們一起划船出海,在離岸五公里的地方采了水。

    從這天起,鄭草就成了他的助手。他慢慢知道,鄭草高中畢業後因家庭生活困
難,沒能繼續升學。他為姑娘的失學而惋惜。姑娘不但長得漂亮,而且機靈能幹,
來後不幾天,便把整個實驗室收拾得煥然一新,各種書籍資料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書
架上,各種實驗用的儀器,器具擦拭得透明鋥亮,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適當位置上。
除了勤雜工作外,她還在秦兆源的指導下學會了一些專業知識和技能,如怎樣在顯
微鏡下計數細胞體,以及做藻細胞的培養……可以看得出,她對這項工作極有興趣。
在她的協助下,秦兆源工作進展得很快。

    總之,這一對青年男女以他們獨特的方式工作著,以他們獨特的關係相處著。
是那麼融洽,純潔,有趣。白天,他們一起划船出海,在不同的海域內採集水樣,
回到實驗室,又一起在顯微鏡下觀察著千姿百態的藻類家族,晚上,又一起埋頭於
浩如煙森的資料中去。

    很難說得清,秦兆源從哪一天喜歡上了年輕美麗的鄭草,也同樣說不清,從哪
一天鄭草愛上了把整個心身貢獻于海洋科學事業的秦兆源。但有一件事,似乎可以
被認為是他們愛情生活的起點,那是六五年春,秦兆源從事的單細胞藻類的研究取
得重大突破,這意味著,在我國漫長海岸線上實現人工養殖海產品已成為可能。這
項經濟價值無法估計的成果,使整個水產界都為之轟動。這時,秦兆源並沒被勝利
衝昏頭腦,仍然在同他的助手鄭草日以繼夜地進行著最後的工作。實驗、測定,整
理資料,以便寫出學術論文,參加全國單細胞學術討論會。

    他永遠不會忘記在論文寫成的那天晚上,秦兆源容光煥發地在學術論文上簽了
自己的名字後,又把筆遞給身旁的鄭草,對她說:「來,簽上你的名字。」

    「我?」鄭草開始一愣,接著便「咯咯」地笑個不停,她側著頭望著秦兆源那
十分誠懇認真的樣子說:「論文是你寫的,我簽的哪份子名喲。」

    「不,」秦兆源莊重地搖搖頭,「不是我自己,是咱們倆,這是百分之百的事
實。」

    「你說些什麼呀!」鄭草紅了臉,依然不肯簽。不料,秦兆源卻突然抓住她的
手,把筆放在她的掌心,然後握起她的手飛快地在他的名字旁寫了「鄭草」二字。

    「喲——」姑娘的臉頓時羞得通紅了。秦兆源也猛地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要知
道,他這是第一次去抓姑娘的手呢。慌亂中,他趕緊鬆開姑娘的手,可是天知道,
姑娘又怎麼會在慌亂中身子失去重心,竟一下子朝他的懷裡倒去。這書呆子也不知
道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順勢將姑娘緊緊抱在懷裡。

    這意外而又自然的接觸,使他們之間的愛情好像發生了雪崩。從這天起,他們
儼然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了。雙方都在分享事業成功的喜悅和愛情的甜密。

    一年之後,他們結合了。雙雙到兆源的家鄉去度蜜月。蜜月歸來,文化大革命
剛剛開始,奉獻給這對新婚夫婦的賀禮是,貼在研究所大門口的大字標語:揪出叛
國投敵分子秦兆源!

    就像熾熱的鐵塊突然投入冰冷的水中,生活發出可怕的悲鳴。不待這一對新婚
夫婦從懵懂中蘇醒,秦兆源便被一夥人押進「牛棚」。從此,便開始了漫長的囚徒
生涯。

    在潮濕、發黴的地下室裡,秦兆源第一次開始冷靜地思索社會和人生。從前他
對這些一竅不通,現在,他不能理解的事情更多了。大海的澎湃聲聲傳來,還有那
一聲連一聲的咳嗽,這是關在隔壁地下室的好老頭李奎星所長,他崇敬的導師。許
是革命左派擔心不能把他置於死地,他那聳人聽聞的罪名有七、八個之多,其中之
一便是包庇重用叛國投敵分子秦兆源。

    如果能像捉跳蚤那樣從衣縫裡找到自己的「罪行」,他寧肯把衣裳撕成碎片來
找到它;如果身上確有自己未曾意識到的害國之罪,他寧肯連同自己一同投入大海,
以免玷污心愛的祖國。可是他沒有找到。後來,他恍然大悟了,原來所謂叛國投敵
罪是指他在中學時期同一個東歐留學生的友誼通信,這事,他的同學葉大利是知道
的。事情很明白了,可笑可鄙。

    他記得,是葉大利的皮靴第一次踢開地下室的門。他與葉同窗同事近十載,從
沒見過他像今天這麼容光煥發,躊躇滿志,他拖著長腔對他說,必須老老實實交代
叛國投敵的罪行,必須反戈一擊,揭發黑後臺李奎星,揭發得好,可以將功折罪。

    他記得,第二個推開地下室門的是他的妻子,她撲進他的懷裡,哭得像個淚人,
一面哭,一面勸他交待自己的問題,爭取寬大處理。秦兆源心如刀攪。他告訴她,
在中學時期,他響應團組織提出的同社會主義國家學生建立友好通信的號召,同一
名叫海麗格的波蘭女中學生建立了通信聯繫,在通信中,兩人互贈過書籍,畫報,
照片,互相介紹了學校、家庭和本人的一些情況,後來因兩國關係的變化,他們的
聯繫便中斷了,對此,他從未認為這有什麼問題。海麗格的書信和贈書到現在還保
存在家鄉的一隻小書箱裡……

    就像變魔術一般,在半個月後的一次批鬥大會上,那只小書箱已經作為「重要
罪證』」擺在臺上。他被強迫大彎腰,眼睛卻向台下四處尋覓他的妻。他看到了,
她坐在後面,低著頭躲閃著他的目光。他的心戰慄了。

    他記得,這次批判會後,鄭草又到地下室見過他一次。他把臉轉向一邊不願看
她。她委婉地告訴他,她代他交出書籍是為他好,可以得到造反派的信任。又說,
造反派整他是手段,目的是打倒李奎星,只要他承認有罪再轉嫁到李奎星身上,一
切都會過去的,不要當書呆子,為了他們之間的愛……連秦兆源自己也不知道,他
的手是怎麼重重地落在妻的臉上。她捂著左頰跑走了。世界真是變了,愛發了黴,
仇發了酵。

    不久,他的問題升級到由專政部門處理,滿滿一箱子國外書信這不是鐵證如山
嗎?那個叫海麗格的女間諜甚至在信中說,她熱愛自己的祖國,感謝秦對她的祖國
的讚美和祝願,這不足以證明秦兆源早已拜倒在修正主義腳下,甘當奴僕嗎?再說,
按照邏輯推理,秦兆源為了討好修正主義,必定會在去信中惡毒攻擊中國,洩露國
家大量機密。只恨外調者不能出國,只好由知情人揭發,以推理做旁證了。後來他
知道,這一神聖使命理所當然地落在他的妻鄭草身上。來自背後的箭是最致命的,
他終於被送到罪人之鄉——嶽西農場了。

    他記得,發配前組織上告訴他,他的妻子已經同他離了婚。後來他又聽說,那
份他曾握著鄭草手簽過名的研究成果,在「卑賤者最聰明」的歡呼下,被鄭草竊為
己有了;葉大利拋棄了自己的妻與鄭草結了婚。啊,在人生的角逐中,他秦兆源是
個慘敗者,他的事業,他的愛,像打落在嘴裡的兩顆牙齒,他咽進了肚裡……

    「喂,秦——」傳達老人的喊聲把秦兆源拉回現實:「進去吧,進去……」

    啊,他真真實實地意識到自己眼前的處境,真真實實感覺到命運對自己無情的
嘲弄。

    「不,決不能忍受這一切!」他的自尊心在咆哮著,「士可殺不可侮,我要躲
開她,愈遠愈好,那怕回到嶽西!」

    回嶽西嗎?根本不可能,那麼……他倏地記起李所長信中的一段話:「……我
熱切歡迎你回所,十年浩劫、科研停滯,混亂不堪,工作需要你。當然,由於歷史
因素造成的現狀,可能會使你苦惱,若實在不願回所,可以考慮調動你的工作……」
當時他曾淡淡一笑,在心裡責怪老所長不理解他的心,就像百川歸海,一個科研人
員怎能不回他的實驗室?但現在,他終於明白所謂的「現狀」是什麼了,而且也真
地在思索「調動工作」四個字了。

    走麼?難道真讓古人說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嗎?如果這樣,那麼,在嶽
西臥薪嚐膽的十餘年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他的眼前出現了農場那茫茫大地,那古城堡式的警戒線,那擁擠氣悶的牢房,
那昏暗長明的獄燈……

    十二年漫長的光陰啊,比他從中學到大學的學業時期還長喲。他記得,剛走進
農場那時候,他悲痛欲絕,心灰意冷。但後來,他那像荒原小草一樣倔強的事業心
使他堅強起來。他開始認真思索怎樣渡過這漫長的十二年。他計算過,出獄時他將
四十一歲,對於一個科研人員,這不算老,關鍵是科學上十二年的損失怎樣來彌補。
國際上單細胞藻類的研究,他是了若指掌的,從現在看,我國還走在前面,那麼十
二年之後呢?

    作為一個熱愛祖國的科技工作者,他在獄中為國家的科學前景而擔憂,他要帶
著鐐銬和外國人賽跑。從前他不就跑在外國人前面麼?當然,現在,他註定要落後,
但只要有一天他洗清了冤屈,除掉了鐐銬,他會來一個衝刺,沖到前面去的。

    十餘年來,他從未間斷過對自己專業的研究和思考,一遍一遍地設想新的方案。
在茫茫的田野上播種、鋤草時,由於思考問題而突然像凍魚似地僵住,曾受過多少
次斥責和處罰呀,但他默默忍受著;在昏暗的獄燈下,在粗糙的手紙上,他寫下了
幾十萬字的筆記,這都是經過冷靜思考和仔細推敲的寶貴成果呀。他永遠都不會原
諒那個不講理的人,斥責他晚上寫字不守獄規,他把厚厚的手稿一把火焚掉,疼得
他病了兩個多月。後來,他又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重新整理出來。現在,這份寶
貴的資料就帶在身上。

    幾聲海鷗的高鳴,把秦兆源的目光引向大海。那與研究所一路之隔的海面,正
在朝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奇怪,他是沿著這條海濱馬路走過來的,卻好像沒有看
到這一望無際的大海。怎麼回事,啊,想起來了,是霧,是海濱特有的晨霧籠罩了
海面,才使他沒有看到這久違了的海。

    看到海,秦兆源的眼睛模糊了。這個與大海結下了不解之緣的科學工作者,大
海曾容納了他的多少歡樂和幻想呵!他是一個出生內地的孩子,父親早逝,寡居的
母親把全部的愛傾注在他身上。儘管如此,記憶中的童年依然是貧苦寂寥的,他記
得八歲時候,他光著屁股在塘裡摸到一條泥鰍,泥鰍很滑,是很難摸的,他下水前
在手上纏了許多草,居然把泥鰍抓上岸。媽媽給他燒了一碗魚湯。這是他第一次吃
到魚吧,到現在還記得魚的鮮美。第二天,他又去摸,儘管手上纏了更多的草,可
再也沒有摸到魚,急得他哭了。他的一個本家二叔看見了,對他說:「孩子,要吃
魚,長大了出外,到海邊上去吧,海裡的魚又多又好吃,還有一千多斤重的魚呢,
撈上來全村人都吃不完。」他不信,說要是有那麼大的魚,還不幾口就把海水吸幹?
二叔樂得哈哈大笑,告訴他大海大得很,有一萬條大魚也吸不幹。他聽了吃驚得直
眨眼,簡直想像不出大海究竟有多大。這碼事留在他幼小的記憶中,一直多少年也
忘不了。幻想有一天能親自到海邊看看大海,嘗嘗大海裡的魚。也許正因為他有這
麼一個隱秘固執的夙願,才使他在多少年後報考大學時幾乎沒經過思索,便在第一
志願裡填寫了「海洋學院」。

    啊,海洋學院,多少迷人的高等學府喲,在秦兆源的想像中,簡單是一座水晶
宮。當這個風塵僕僕從內地來的學生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容顏時,他驚呆了。大海是
如此遼闊無邊,如此美麗動人,又是如此富饒。他親眼看到坐在礁石上的釣魚人,
是那麼悠閒地從海裡拖出一條條活蹦的魚,遠不像他記憶中在家鄉池塘裡摸泥鰍那
麼艱難。

    他深深愛上了大海。大學期間,海是他的課堂,畢業時,他分配到這所全國第
一流的研究所,心情是怎樣的激動啊。他記得來所報到那天,是李所長親自等在大
門口迎接他。李所長是全國知名的海洋學家,他在學校讀過他的許多著作。現在見
了,真是又驚喜又緊張,急促的腳步突然變得遲緩了,最後停在大門口。李所長向
他笑著招手道:「走進去,走進去呀!」

    啊,走進去!秦兆源顫動了一下。李所長的聲音瞬間變成了鄭草的聲音:「走
進去,向我,報到!」,秦兆源下意識地轉頭向科研大樓望去,他的目光很快便對
准二樓第四個窗戶。不錯,那便是藻類室,那個人此刻一定在裡邊,她在幹什麼呢?
或許正在思考怎樣對付自己這個不受歡迎的人吧。他的心像被利刃在切割著。

    怎麼辦?他轉過頭來。當視線再次掠過海面時,只見大海波濤洶湧。漁船在波
峰浪穀中顛簸著。起風了,天變得這麼快。秦兆源的情緒被感染了。他記起那年第
一次越海給杜家島養魚場送藻種的情景。也是這麼一個風浪天,他冒著危險,駕著
小船在風浪中搏鬥了三個多小時,才把養魚場急需的藻種送到了。漁民們激動地把
他圍了起來,對他說:「秦同志,謝謝你,有了你,我們養魚就不愁了。等到秋後,
我們送你一條魚。」他心裡好笑,幹嘛要給我一條魚呢?後來也就忘了這件事。誰
知到了秋後,漁民們果然給他送來一條魚。這不是一條普通的魚,而是用潔白的漢
白玉石精工雕琢的一條白鱗魚模型。有一尺多長,白亮亮的是那麼生動逼真。魚的
眼睛是兩顆白珍珠,稍稍退後看,簡直是一條剛從海裡蹦上來的活魚。秦兆源高興
極了,這是對他的工作的最高獎賞呢。他萬分感激漁民們對他的深情厚誼,他接受
了。後來,他把這條魚擺在他的工作臺上,以便時時刻刻看到它,又時時刻刻想到
自己的責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自己被關進牛棚後,這條魚被葉大利從窗戶口扔下
來,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後來,由於藻類室停止了工作,沿海幾個養魚場因得不
到藻種供應,都被迫下馬。一停就是十多年,到現在也沒有恢復起來。想到這兒,
秦兆源渾身血液奔騰起來。

    突然,他眼前又出現剛才在路上經過一家菜店時情景:兩筐指頭長的小雜魚四
周顧客們圍得水泄不通,一隻只手爭先恐後地伸向售貨員,喊叫聲亂成一團,售貨
員瞪著紅紅的眼睛。開初,他以為是發生了什麼武鬥事件。在他離開這座城市時,
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後來他才弄清,原來人們是在搶購這指頭長的魚。他的心緊縮
了。他記得,這樣的魚在從前只配製成魚粉,而現在卻被當成珍品爭購著,啊,大
海是最無私的,它敞開胸懷慷慨地向一切人饋贈,然而……

    海鷗的鳴叫又使他回到現實,擺在他面前的問題依然是走進去,還是退出來。
他的目光又凝固的海面上。奇怪,大海就像是他的記憶儲存器,只要看到海,往事
的畫面便在這個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跳動著,變幻著。他長籲一口氣,不願使自己
繼續苦惱下去,他把視線從海面上移開。又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綠樹叢中的科研大
樓再次映入他的眼簾。

    啊,魚!我的魚!秦兆源高叫起來。在科研大樓下面,他分明看到一條白亮亮
的魚。不錯,這就是杜家島漁民送他的那條漢白玉石魚。奇怪,不是讓那歹徒,科
學的不肖子孫葉大利摔碎了嗎?它怎麼又復原了?不,不止是復原,它竟活了!瞧,
它慢慢離開地面,在空氣中向他遊了過來。他看清了,這條美麗的魚像人那樣眨著
它的眼,它那不住搖擺的扇尾像在向他招手。啊,他好像看見魚那圓圓的小口在翕
動,它在向他說話!說的什麼?啊,聽清了,它在說:「親愛的,走進來,快,走
進來喲——」

    秦兆源興奮極了,說了句:「我來了。」便大步向前奔去,向那條美麗的漢白
玉石魚奔過去!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