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老安的詠歎調

 

    冬天過去,老安的廠也隨著時令沐浴在初春的陽光裡,從容舒展。在這個寒冷
的冬季,他是怎樣掙扎著走出困境,現在想想仍然不寒而慄。當然,也不僅僅這個
冬季,還有以往若干個春夏秋冬。可以這麼說,他的廠從破土的那刻便面臨著厄運,
他慘淡經營,歷盡了艱辛,現在終於好了。他的廠已經走出低谷,起死回生,並紮
下了堅固的根基。他吐了口壓抑在胸中多年使日夜不得安寧的悶氣,老安得安了。

    這時他想起一個人來,一個實際上與他並沒有多少干係的人,他與他只見過一
面,不知道他的來蹤去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與姓。就是這麼一個他生活中的匆匆
過客,若干年後,在他的廠剛剛蓬勃時他便首先想起了他,懷著深深的疚歉想起了
他。那是一個謙卑的向他求助的外鄉青年人:瘦高個,長臉,眼睛不使人感到溫和,
尚有些斜睨。冬天裡穿一雙露趾膠鞋,沒穿襪子。那也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他
新蓋的廠房在呼號的風雪中顫慄,這個人縮著身用斜睨的企求目光看著他……

    山區的初春只有陽光和深帶寒意的風。山野仍光禿禿的,樹枝還未綻出新芽,
遠處的大山的背陰處尚見殘雪。老安總願注視著那些殘雪,久久地注視。他的眼力
極好,能夠看到雪塊的疆界在一天天收縮;能看見偶爾有兔子在雪上急速馳過;他
還能看見一叢叢鮮豔的迎春在山坡向陽處率先開放。老安並不老。

    而今年的初春他望著遠山的視線卻不時地變得模糊了,那寧靜的雪塊甚至那盛
開的迎春不時幻化為一片茫茫風雪,在原野上掃蕩呼嘯。他還看見一張長著斜睨眼
睛的瘦長的臉,這臉襯著蒼茫的雪塵顯得異常刺目,凝著無盡的悲哀和絕望,還有
一種近似仇恨的敵意,這時他的心便不由陡地一顫……

    他的眼前又是那白亮的雪塊和那蓬蓬勃勃的迎春,還有在它們之上的蔚藍的天
際。

    他無法收留那個青年人,他心裡很清楚,即使是滿懷歉意的今天也仍然認為那
時的確無法收留他。他的廠始終在絕境中掙扎。產品沒有銷路,大量積壓。銀行催
逼欠款。全廠人心渙散。局面發發可危。他已經做好破產的準備。

    「求求你,讓我在你廠裡幹吧……」這話之後便是那斜睨的、可憐巴巴的目光。

    夕陽的餘輝已被漫天風雪遮擋住,廠院裡顯得更昏暗。工人已經下班,四下空
空蕩蕩。他請他進屋,他不肯。似乎風雪地更適合他。

    「我也很難。」他這麼說,很沉重。

    「都說這鎮上沒人能跟你比。」他不相信他的話。

    他苦笑一下。沒人能跟他比?如果講個人辦廠的規模,鎮上確沒人能跟他比,
但他所承擔的風險以及面臨的絕境,同樣也沒人能跟他比。他深知這一點,但那人
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廠長,雇了二百多工人,財大氣粗……

    「你不曉得實情,眼下我真的很難哩!」他說得很真誠。

    「你雇那麼多人,就差我一個嗎?」他問。語氣仍然很謙卑。
    當時他不知再說什麼好,心情很煩亂。他確實也同情這個向他求助的人,感情
上也願意幫助他。但理智上他卻更清醒,鑒於目前的現狀,他的廠無論如何不能再
招收新人了,那樣他背的包袱會更重。他本應裁掉一些人,但他不敢這麼做,也不
忍心這麼做。但新人無論如何是不能收留了。這是現實,他得硬著心腸面對這個現
實。

    「真抱歉,請你原諒……」他只能重複著這句話。

    那人離去了,留下冰雪般寒冷的叫他心悸的目光。

    也許就是這目光使他在若干年後的今天又恍然記起這個人來,帶著深深的歉疚。

    倘若那時咬咬牙留下他,會因此導致廠子的破產嗎?不會,的確不會,他起不
到那麼大的消極作用。他以逆向的思路來審度著當年的事,而得出的結論更增添心
中的惆悵。

    忙的時候他就把這件事暫時忘卻,閒暇時又似潮水般湧來。廠子走上正規,各
部門有手下人把握,他還是松閑的時候居多。因此,那樁事總是莫名其妙地纏繞著
他。到了五月,因廠子擴建的事他又開始忙碌,他似乎有些淡忘,若不是他偶然得
知了那人當年在鎮子上的一件悲慘事,也許最終會把他忘記。

    那件事對他觸動很大。

    那是一個燦爛的早晨,鎮獸醫站的人來給他的狗注射狂犬病疫苗。他養的是一
條健壯的狼狗,這狗對一年一度的注射很反感,任主人嚴厲警告也執意不肯配合。
無奈,他和那位獸醫只得強行實施。待注射完畢,兩人已累得氣喘吁吁。他抱歉卻
又自豪地對獸醫說,這是鎮上最高大的一隻狗,獸醫卻不買帳,對他說他的狗算不
上什麼,幾年前鎮上有一隻狗比他的高大得多,而且極有靈性,只是被一個斜眼的
外鄉流浪漢打死了。

    「斜眼流浪漢?」他警覺起來,莫非就是那個向他求助的青年人不成?他急火
火地向獸醫詢問道:「是不是瘦高個子,西萊子口音?」

    獸醫說好像是這樣。

    「他為什麼要把狗打死呢?」他問。

    「他要吃。」獸醫說。

    獸醫接著告訴他,據說那斜眼流浪漢後來只靠殺狗為生計了,鎮上狗多,他可
以不慌不忙一隻一隻地吃。那只最高大的狗是他吃的最後一隻,因為這時人們發現
了他的劣跡,把他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拘留了幾天便把他驅逐出鎮子,喪狗的人
家認為派出所這般處理太輕,不解氣,於是尾隨著他向鎮外走去。走到鎮外那條河
邊時便一齊動手揍他,揍得十分厲害,把腿都打瘸了,人們回鎮子時他躺在雪地裡
爬不起來,奄奄一息。第二天有人從那裡過,發現人不知去向,唯見雪地上有一大
灘紅得耀眼的血……

    他的心緊緊地被揪了起來。

    從那以後,他的眼前又總是晃動著那灘紅得耀眼的血。

    假如那人後來有什麼不測,死掉或者殘廢,他是負有責任的。老安一次又一次
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參與了對那人的迫害。因為如果他收留
了他,也就不會出現以後的事情了,這是顯而易見的。

    由此他漸漸生出一種負罪感,儘管客觀地說總有些牽強,但卻很真實。這種負
罪感的萌生使他感到茫然。

    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來,一個奇異的念頭:他要找到那個瘦高個落魄青年。他
自己也知道這念頭有些荒謬、不著邊際,但他卻決計要把他尋找到。

    路程並不遙遠。

    再說現在他能脫開身。

    整個春天他沒有成行,夏季也沒有,儘管他有些著急。西鄉是一個很寬闊的地
面,被他們東縣人稱為「西萊子」的地面不下兩三個縣份,方圓數百里的疆界。他
得有那人確切或基本確切的地址才行,還有姓名,否則去了也如同大海撈針。獸醫
沒有提供這方面的情況,他向鎮上的人打聽,人們已把他忘記,誰也說不出個所以
然,那人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們留在記憶裡。他不灰心,不折不撓地在鎮上搜尋那
人的信息。直到過了很久,他才猛地一拍腦門,醒悟過來;既然那人在鎮上曾經歷
了一番訟事,派出所就一準會留下對他的審訊記錄,而記錄上也一準會記有他的姓
名及住址,這一點不容置疑。

    老安的思路很對,他找了點關係疏通,便不費事兒地在派出所查到了他想要知
道的一切。

    這時已到秋季。

    老安開始西行,換上旅遊鞋,帶了一筆錢。他想,找到那人,要是他現在仍然
想進他的廠,他就立即答應;要是他不想,他就資助他一些錢,讓他在自己的家鄉
裡幹點什麼事。

    長途汽車向「西萊子」地面奔馳,卻在途中的一座縣城邊兒拋錨了,這時天已
近黃昏。司機說汽車已壞到今天無法修復的程度,叫大家自己解決夜晚的住宿問題。
乘客們忍氣吞聲地下了車,站在路邊打下一步的譜。站在老安身旁的一個中年紅臉
漢子不住地罵,他說沒准汽車並沒有真壞,是司機有意玩伎倆。他不解,問司機為
什麼要這樣做,紅臉漢子指指公路旁一溜兩行的個體飯店兼旅館,說,這是他們的
合謀,司機給了他們生意,他們給司機利益提成,狗娘養的們。他吃驚地瞪大了眼,
竟會有這種卑鄙勾當!他不由朝路旁那一家家飯店望去,只見每一家門前都站著一
個或兩個年輕姑娘,向這邊觀望並招手。樣子很愜意也很輕浮。這時乘客已開始做
出選擇,有的沿著公路向城裡去,有的就朝向他們招手的人那邊走過去。紅臉漢子
朝城裡去了,知道內情的人是不會上當的,只是要認晦氣。老安對紅臉漢子的說法
還有些將信將疑,他問自己,老安你也算是一個搞經營的人了,不過你是辦廠,他
們是開店,你能夠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嗎?他以為不能。

    天黑的速度很快,由於雲層很厚見不到晚霞的光芒。老安知道自己只能在這裡
住下來,如果那紅臉漢子說的是實情,這樣明早汽車就一定會被司機「修」好,他
還得乘這輛車前進,去尋找那個他已知道名字叫吳勝利的瘦高個青年。再說,即使
現在趕進城裡也同樣得找旅店住下,又何必自找麻煩呢?

    他走過去,一雙細膩生動的媚眼朝他笑著,他的心陡地一動。「媚眼」繼續向
他笑並向他做出一個請進的手勢。他進去了。「媚眼」問他是先吃飯還是先住下,
他說都行。「媚眼」說也可以住下把飯送進房間裡。

    「可以在房間裡吃飯?」他頗覺新奇地問,並借機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年
輕姑娘。她全身上下都與她那雙好看的媚眼十分的協調,皮膚很白,笑時露出的牙
齒也很白。但他看得出,這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姑娘,鄉音難改,但她能儘量把話
說得柔和、悅耳。

    「是的,我們儘量提供讓客人滿意的服務。」她說。

    這時站在櫃檯裡的一個中年男子插話說:「我們店可以滿足客人的所有要求。」
說完向他謙謙一笑。他說話的聲音很高,似乎不止向他,也是向店堂所有的進餐人
說的。

    所有要求?他笑了一下,好大的海口!

    他願意在房間裡吃飯,店堂裡很亂。再說坐車累了。

    這裡確有些不同之處,住宿不用登記,「媚眼」直接把他領到後院客房裡。這
是一間單人房間,很小,但很整潔,一床一桌一對沙發,位置擺得很協調,給人以
舒適感。

    確如「媚眼」所言:儘量提供讓客人滿意的服務。她先打來熱水,讓客人洗臉;
客人洗過茶已泡好,揭開杯蓋,冒著騰騰熱氣。窗外天色已經昏暗,秋風瑟瑟。坐
在這安靜的小屋喝著熱茶,老安感到渾身舒適。這些年為了廠子的生存他忙忙碌碌,
擔驚受怕,很少有現在這種安逸時光。

    送飯時「媚眼」也送來了酒,擺在茶几上。菜是他點的,他有錢,只要合口味
不論價錢。他卻沒要酒,早年他曾願喝兩盅,這幾年顧不上,除了必要應酬,一概
不沾。「媚眼」自做主張送來了酒,一瓶優質洋河。他有點無所適從。

    那就喝兩盅吧,解解乏。他想。

    「媚眼」往兩隻盅裡倒了酒,然後坐在他一側的沙發上。他感到詫異,看著
「媚眼」好看的臉。

    「媚眼」似乎洞察一切地嫣然一笑,端起跟前的一盅。

    「這酒,你可以付錢,也可以不付錢。」她說。

    「為什麼?」他不解。

    「這是店裡的規矩。」她笑著。

    「哦。」

    「這樣,我們就可以陪客人喝一杯了。當然,如今沒有很小器的客人了。我在
這,你不嫌棄吧?」她總是笑,眼盯著酒盅笑。

    他也笑了。他說他不嫌棄她在這兒,只是覺得這店很新鮮。

    她笑得更開,也更好看。

    他端起盅,與她碰碰,飲下;她也飲下,又重新倒酒。

    他拿起筷子,卻發現筷子只有一雙,他告訴她少一雙筷子。

    她搖搖頭,抿著嘴笑。

    「就這樣。」她說。

    「為什麼呢?」他問。

    「也是店裡的規矩。」她說。

    「喝酒不吃菜容易醉哩。」他說。

    「沒事,習慣成自然,你嘗口菜的味道怎麼樣!」她指指茶几上的幾樣頗精緻
的菜。

    「兩人喝酒,一人吃菜,我可不習慣哩。」他說,看著她。

    「入鄉隨俗,說什麼習慣不習慣呢!來,我們再幹一盅。」她端起盅,笑對著
他。

    他端盅又同她碰碰,兩人相視飲下。

    他已許久沒喝酒了,這酒又沖,兩盅下肚他便覺得五臟六腑在翻動,情緒也變
得亢奮。他直盯著眼前這個陪他喝酒的姑娘,覺得心裡是那麼熨貼。她長得這麼媚
甜,沒法讓人不喜歡。他自然而然將她與自己的老婆進行了對比。老婆已不很年輕,
這倒其次;即使在她的豆蔻之年也未曾能向他顯現出這般的媚甜,這般的撩撥男人
心身的媚甜。他們只是平平淡淡地如同其他平平淡淡的夫妻那樣過日子。在他為廠
的興亡而捨命奔波的年月裡,他甚至不把自己的老婆視為女人,只是他的搭檔。她
負責廠裡的財務,人們都叫她李會計,他竟然也時常脫口叫她李會計,叫得她好惱,
他就訕訕地賠苦笑……天老爺,兩盅酒怎叫他想到這份天地裡,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知道得檢點自己才是。

    他低下頭,盯著幾上的酒盅。

    「吃菜呀,大哥。」姑娘說。

    他「哦」了聲,摸起筷子,卻猶豫著擎在空中,抬頭看看姑娘,這唯一的一雙
筷子叫他不知該怎麼好。

    姑娘指著一個盤子對他說:「蔥爆羊肉,趁熱吃呀。」

    他做客似的向盤子裡伸伸筷子。

    「聽口音,大哥是東縣人。改革開放,東縣人走在前面,大哥的面相又極好,
一定在幹著大事業,我說的不錯吧?」姑娘一邊倒酒一邊說。

    「你,會相面嗎?」他驚奇地望著她。

    「差不離。」姑娘半真半假地朝他笑。又緊追不捨,「大哥,倒底我說的是不
是呀?」

    他笑了。坦白地告訴姑娘,他正辦著一個廠,論個體在鎮上是頭一家。總而言
之,雖然說不上幹大事業,到底還是稱心如意的。

    「我一看大哥就知道是個不平凡的人。」姑娘說,「你看,我還沒問大哥貴姓
呢。」

    「我姓安。」他說,接著又補充一句:「安全生產的安。」

    姑娘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她端起酒盅,向他舉著,說:「這盅酒我敬安大哥,祝你的事業發展向上,祝
你永遠發財!」

    這盅酒是一定要喝的,他從心裡感激這姑娘對他的祝福,鄉下人很看重這個。

    兩隻盅碰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脆響。

    飲了酒,老安又摸起筷子,吃了口菜。他想了想,又把筷子遞向姑娘,說:
「你要不嫌棄,就……光喝酒不吃菜受不了……」

    姑娘似乎也沒有大酒量,這盅酒下去,臉上開始透出紅潤,那雙媚眼的光芒也
顯得有些飄浮不定。她沒有接老安遞給她的筷子,只是望著他笑。

    「安大哥真的有誠心叫我吃菜嗎?」她這麼問。

    「真的。」老安回答。

    「那就好,感謝大哥。」她把臉向老安轉正一些,往前湊湊。然後張開了嘴。
她的眼仍然沖老安笑著,笑得更加媚甜,更撩撥人。

    就在這一瞬間,老安渾身的血一下子竄到頭頂,然後又像奔馬似的在全身奔湧
起來。他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然而他拿筷子的手卻突然僵硬起來,動彈不得。

    姑娘合攏了嘴,說:「我就知道大哥不是誠心的嘛。」

    「不,不,」老安語無論次地解釋,「我……我不疼你吃……」

    姑娘又笑了,說:「不疼我吃?那得看行動呀!」

    老安訕笑笑,慢慢把筷子伸向盤子,挾住菜向姑娘前面送過去。這時姑娘又把
嘴張開,他就把菜放進去了。

    姑娘笑著咀嚼起來。眼睛亮亮的。

    時代真的不同了,老安在心裡感歎著。如今的年輕姑娘竟這麼開放,這麼調皮,
讓人不知該怎麼好……想想自己這幾年為辦廠弄得焦頭爛額,他覺得自己著實遠離
了社會的潮流,快變成一個沒知覺的木頭人了……他不由歎了口氣。

    酒一盅一盅繼續喝下去,菜也是以這種形式吃著。老安覺得心裡無限地熨貼、
愜意,這是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陌生的境界。他忘記了一切:他的廠,他的妻室子
女,外面一陣緊一陣的秋風,以及漸漸向深夜奔跑而去的時間……

    一直到姑娘在他面前站起。

    「我走了,安大哥。」姑娘對他說。

    「你要走?不喝了?」他一怔,漸漸從冥冥狀態中清醒起來,心裡不由一陣沮
喪。

    「謝謝安大哥。」姑娘說。望著他,卻沒有笑。

    他沒說什麼,只是望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夜裡冷,安大哥要不要添床褥子?」她問,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添褥子?」他不解。卻站起走到床邊,伸手按按床鋪,轉頭說:「鋪得很厚,
不用再添了。再說還不到十冬臘月天。」

    姑娘沒說什麼,只是笑。笑一陣停一陣,接著又笑。

    「安大哥,你想想,還有沒有事情要我做?」她又問。

    他搖搖頭。

    「真的沒有?我是說,不管什麼事情都包括……」

    他還是搖搖頭。他想不起還有什麼事情需要這姑娘幫他做。世上沒有不散的筵
席,吃飽了,喝足了,該休息了。明早還得趕路。

    「那我就走了,安大哥。」姑娘最後向他笑笑,走出屋去。

    霍地,他聽到了窗外呼呼的風。還有被風裹起的樹葉敲在窗子上的叭叭聲。還
有從遙遠的什麼地方傳來的一聲連一聲淒涼的驢叫……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這時門又被推開,是那姑娘。他為之一振,怔怔地望著她。

    「安大哥,」她叫了他一聲,站在他面前,「你是個好人,是正派人……」

    「這,面相上也帶嗎?」他問。

    姑娘搖搖頭,一笑,笑得有些勉強。

    「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肯幫忙嗎?」她說。

    「什麼事,你說吧。」他說。

    「我想到你的廠裡工作。行不行?」她說。

    「到我那兒工作?你在這兒的工作不是很好嗎?」他看著她,似乎不相信她說
的話。

    「不好。」她說。

    「掙錢少?」他問。

    「不少。」她說。

    「那怎麼要離開這兒?」

    「這兒的活不好幹。」她低下頭,默默站著,「我說了你也不懂……不好幹。
我早就想走了,離這兒遠遠的……」

    他想了想,說:「你不知道,我辦的是鑄件廠,就是翻砂廠,那活兒也不好幹
哩;你是個女孩子,身體也很單薄的。」

    「我在村裡曾幹過兩年會計,如果你需要,我給你幹會計。我能一心一意地幹,
讓你信得過。」她自薦道。

    他不由在心裡苦笑笑,他知道他無法用她當會計,他有會計,一個終身制永不
退休的會計——李會計。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

    見他不語,姑娘又說道:「要是你覺得做會計不合適,也可以做別的。你有沒
有女秘書?時興說法叫公關小姐,我覺得自己幹這個還行,你說呢?」

    女秘書?公關小姐?這可是萬萬使不得的,他在心裡立刻加以否定。他知道許
多個體企業都聘請了漂亮能幹的女孩子幹這個工作,可沒有幾個名聲好的,人們理
所當然把他們視為企業領導人的相好,招致非議。倘若他出來了一趟,弄了個女秘
書回去,眾人不知該怎麼往壞裡想他。李會計也不會善罷干休,肯定會惹起一場軒
然大波。這事是不成的。

    他能夠把這些利害原原本本地對姑娘說嗎?自然是不可以。他沉默不語,酒已
醒了大半。

    姑娘依然站著,默默地看著他,等他的答覆。

    「你答應考慮這件事嗎,安大哥?」她又試探著問。

    「嗯,考慮。」他這麼說是違心的。他知道這事是無法考慮的。

    可他又能怎麼說呢?人活在世上夠難的。他惱恨地想。

    老安終於找到了吳勝利,確切地說是找到了吳勝利所在的村子。這是一個小山
村,依傍在一座蔥郁的大山下。陽光被遮擋著,村子顯得很陰沉。

    「你是說找那個斜眼嗎?」在村街上他打聽的那個老頭子向他問。

    他說是。他說那青年人的眼確有點毛病。

    「他不在村裡。」老頭子說。

    他的心撲通一跳,連忙問:「他又外出了嗎?」

    老頭往村後的山上指指:「他如今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幹嘛要住在山上呢?」他問。

    「那雜種承包了村裡的果園,怕人偷,就住在園子裡。」

    「他承包了果園?」老安聽了無端地興奮起來。又忙問:「這麼說他如今的光
景不錯嘍?」

    「那雜種如今富得流油哩;下次鬧上改,不打他惡霸地主才怪哩!」老頭憤憤
地說。

    老安在心裡笑笑,又向老頭打探了上山的路。

    他沿著村後一條機耕路迎山而去,心時充滿著喜悅。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吳
勝利,難為他的什麼人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吉祥名字,如今果然應驗,取得了勝利。
他迫切地想見到他,即使他已用不著他的幫助了,他也要見見他,聊一聊,向他表
達他對當年那件事情的歉疚之情。了卻那筆心債。

    村後是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地,地裡有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在收割作物。靜
靜的,整個山野靜靜的。

    山路漸漸向上傾斜,田野已經過去,他看到了一大片蔥蔥郁郁的林木,那就是
果園,蘋果園。蘋果的香氣在徐徐山風中飄散,沁人心肺。

    一道粗壯的木柵門把他阻在園外。

    不見一個人影,一片死寂。唯聽到果樹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

    「有人嗎?」他向園裡喊。

    沒有回答。

    「有人嗎?」他抬高一些聲音。

    仍然一片死寂。

    他有些焦急,一抬頭,他看見柵門的頂端掛著一方木牌,上面寫著「謝絕來訪,
恕不開門」八個醒目大字。

    他不免生疑:區區果園,並非軍事要地,為什麼要拒絕來訪呢?似無道理。他
怔怔地站在門外,不知所措。他不甘心就此後退。為來到這裡,他費了那麼多周折,
跑了那麼遠的路。

    老安定了定神,便離開了木柵門,向果園的一邊迂回。他看見木柵門連接著一
道鐵絲網,沿果園的邊沿逶迤向前。他在心裡苦笑笑。他繼續沿鐵絲網向山上攀援。
他想,這網總會有幾處人鑽得進去的縫隙,那他就按這種不雅的方式進去。舍此沒
有別的辦法。

    山草茂盛,荊棘叢生,老安艱難地前進。棘針紮破了腿上的皮,血浸濕了褲角,
疼得鑽心。他不後退,繼續沿鐵絲網向前走著。他不得不承認,這座鐵絲網修造得
極好,可以說天衣無縫,無處可鑽。吳勝利在這上面確實下了功夫。

    他又看見了木牌,掛在鐵絲網上,上面寫著「園內有火槍」五個猙獰大字。他
嚇了一跳,停下腳步,目光在鐵絲網上搜尋著。他想如果園內真的架設了火槍,槍
機的連線便一定扯在鐵絲網上,偷竊的人穿越鐵絲網時便會撞擊連線,裡面的火槍
便開始射擊。他弄不清虛實,又開始前進,腳步卻放慢了,眼光一點兒也不敢放鬆,
他不想把性命丟在這異鄉的山野裡。再往前,他又看見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園
內有惡狗!」他又停下腳步,心裡發怵。他下意識地盯著木牌上的字,這時才發現
這些字都有些傾斜,顯然與書寫的人目光斜脫有關。字雖歪歪斜斜,都極有力度,
張牙舞爪,看了叫人心驚肉跳。

    他默默地站著,眼前現出一片茫茫的風雪和在風雪中那佝僂的身子及那張蒼白
的可憐巴巴的臉……

    大山是那麼肅靜。

    他依然站著,不停地喘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也不想進到果園中,果園的主
人不歡迎所有的人。他覺得也沒有什麼對他說的了。他抬頭望望天,日頭已靠近山
尖,山的陰影黑潮般向山下腹地奔湧而去,使人感到陰冷可怖,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乘上回返的汽車,老安的心情悵悵的,若有所失;渾身沒有一點氣力,像剛得
過一場大病。他忽然覺得是那麼孤單,那麼寂莫,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什麼工廠,什麼事業、金錢似乎都從他的意識中遠去,他覺得自己像一片枯葉在黑
洞洞的天空中飄浮。

    這時他卻忽然想起那個兩眼生得極媚的姑娘,想起昨晚的也許會使他終生難忘
的情景。他還想起那姑娘對他的企求……

    為什麼不可以叫她做公關小姐呢?他想。

    他覺得應該在途中下一次車,不管車壞還是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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