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誰和我過不去
 

 
    為簡明起見,本篇出場人物,皆用字母代替。

    「誰和我過不去?究竟是誰?」坐在一輛HS牌車子內的A待車子開動後,腦袋裡
又翻騰起這個曠日持久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折磨他整整半個年頭了,使他的身心
都受到損害,他開始神經衰弱,晚上總做和別人打架的夢;本來那像「A」型上窄下
寬的臉。明顯地向中心收縮。咳,真是見了鬼了。本來是件芝麻粒大小的事兒,對
他來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如今卻像中了邪,怎麼也弄不好,究竟是誰從中作梗?
究竟是誰?

    不必細細介紹這位A的履歷、職務、家庭、為人了吧,時間來不及。再過兩個鐘
點,也就是下午一點三十分,他又要乘上去省城的火車,出席省廳的一個緊急通知
的會議。為了弄清會議內容,早做思想準備,他已讓秘書打長途找關係問。另外,
為臥鋪票的事又剛剛托了幾個人,還不知成不成。當然這些事總歸次一等,眼下最
重要的,是必須趕在上火車前的兩小時內,解開他心中那個曠日持久的謎。

    沙沙沙——車輪軋著柏油路面,發出細雨拂地的聲響。不,這是一支樂曲,一
支他百聽不厭,常聽常新的樂曲。這樂曲,遠比他兒子小A的那架三洋九九三0裡發
出的聲音要優美動聽得多,這充分體現人的尊嚴與價值的主題的樂章,使他對生活
充滿熱愛與激情。當然,生活中也常有不順心的事,就像這半年來所面臨的,每當
想到這些,他的思緒便抹上一層淡淡的憂愁……

    年初,小A從部隊提前復員了。那場有傷亡的Z、Y戰爭,使小A那被父輩像用電
子計算機處理過的人生節奏加快了一年。小A匆匆促促回來了,民政局又匆匆促促分
配了工作——到某機械廠當鉗工。鉗工,不能說不好,那與鐮刀交叉構成黨旗圖案
的鐵錘,象徵著工人階級的責任與光榮啊。「報到去吧。」他吩咐。「不。」小A說,
「不。」小A媽說。「挑肥揀瘦。」他有些不悅,卻又突然想起一位在某研究所供職
的老戰友Q,「到研究所怎麼樣?嗯?」「OK!」

    沙沙沙——

    後來怎麼樣了?對了,Q告訴他,巧極了,眼下所宣傳科空出一個位置,這位置
為所有想進所的非專業人員所垂涎。「費心,費心,哈哈哈。」「放心,放心,哈
哈哈。」可幾天之後再見到Q,Q那白哲的圓臉露出了忿然之色。對他說,那個位置,
他的同事、同級P,已應允另一個人了。「誰?」「他自然不肯說。」「在哪兒工作?」
「也無可奉告。」他覺得脊背有些發涼,「沒辦法了嗎?」Q意味深長地一笑:「出
水才看兩腿泥,這老P,從共事起就與我過不去,這一次,我得和他見個高低,有我
Q就沒有他P,有他P就沒我Q。」「太感謝了,我等你佳音。對了,你侄子從外地帶
回幾樣土特產,改天讓他……」「你大客氣了,以後我少不了麻煩你。」「好說,
好說,哈哈哈。」「彼此,彼此,哈哈哈。」

    沙沙沙——

    從這次再見,P、Q二人便展開了激烈爭鬥,一晃半年過去,卻總不見分曉。山
東人講喝茶:「泡上了。」誰知道要泡到何年何月?小A媽整天對著他耳朵嘟囔,說
他是「廢物」。說他啥都行,唯獨這「廢物」二字最刺他神經,他忍受不了。「咋
是廢物,我耽誤你吃了,還是耽誤你睡了?」小A這洋種倒半點不急,好吃好睡,整
天端著肩膀晃進來晃出去,這小子,工作沒解決,女朋友倒解決了。這姑娘,長得
倒有模樣,心眼兒怕不會富裕,和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人談戀愛,也他媽放心?現
在的青年人太不可理解了,流行曲,喇叭褲,勾勾頭,傷風敗俗,中國的事就壞在
這上面。
    當然了,這些事也次一等。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與他抗衡的那個人是誰,知己
知彼,百戰不殆,他猜度著,推理著:既然那個人能與P打上交道,而P又那麼肯賣
力,可見他的職位不會低,很可能與自己平,或者略高略低。既如此,在W市內,範
圍就不甚了了了,然而,當他再進一步對這個小圈子裡的人進行調查、分析、篩選
後,倒叫他愈發狐疑起來,奇怪,不是這些人,因為這些人中,眼下沒有人存在子
女就業問題。那麼又會是誰呢?是哪個範圍內的人?咳,這個神秘可憎的X……

    沒有比僵持局面更令人無法忍受的了,這種表面的平衡,實際上的大不平衡,
會給人一種危機感、壓迫感,果然,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兩天前Q對他說:他聽到
消息,P的職務要提升,這樣,他與P的這場馬拉松式的抗爭無疑要敗北了。為此,
他玩了一個花招,同P達成這麼一個協議:由P、Q二人出面,把兩方聚在K飯店會面,
採用協商辦法解決。至於那場酒宴,Q替A搶了東道(據說如此對他有利)。聽了Q一
席話,他細細斟酌一番,還是應了。這半年多的「三岔口」,已叫他厭倦了,筋疲
力盡了。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是辦法,也罷,明人不做暗事,我倒要見見你這個X,看
看你的頭究竟比我老A的大幾圈,當然……

    嗤。

    刹車的晃動使他睜開眼睛。後視鏡裡的那雙眼睛卻意味深長地合攏了。小車司
機總是讓人既喜歡又討厭,給人以周到的服務,卻又那麼深深地滲入別人的私生活
中。他向S吩咐道:「你先回機關去,等會有人送去車票,你再來找我,從這兒直接
去車站。」

    他下了車,舉步向飯店走去。這座K飯店,是他這個圈子的人所喜歡光顧的,因
樓上有一間普通顧客謝絕入內的雅座,在這裡可以服務周到,物美價廉。

    走進店門,樓下已人滿為患,顧客在擁擠與嚷叫中狼吞虎嚥。A奮力從人縫裡向
樓梯口擠過去。上得樓來,只見P、Q二人已在,正像同志加兄弟般在說笑,看不出
之間有一絲芥蒂。見他來,二人一齊起身招呼。他和P也認識,屬￿那種見面點頭卻
無話可說的關係。

    年輕漂亮、略帶職業豐腴的F進來,先向三人嫣然一笑,然後拿出一張萊單,問
道:「哪位過目?」這自然是A嘍,他接過這顯然由Q事先安排過的菜單溜了眼,嚇,
四元一碗的銀耳;三元一盤的蝦仁……這是國宴麼?這老Q,割別人身上的肉不疼……

    「滿意吧?」F問。

    「可……可以吧。」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字。

    F像獨唱演員謝幕般,彬彬有禮地退出去,高跟鞋清脆地敲響著木板樓梯。

    A的到來,使P、Q二人的話題中斷,大家都沉默著,一次一次看腕上的表,房間
裡太靜了,靜得連從樓下傳來的喧鬧聲,都使人感到如同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
來。

    預定的時間早過了,X仍不見蹤影。A不堪忍受了,不由在心裡大罵起來,他媽
媽,你搗什麼鬼,難道這是青年人談戀愛,須要晚到些才顯得高貴嗎……

    P、Q二人也有些不耐煩,一遍一遍地自語道:「那一位咋啦?」

    樓梯響了,大家的神情為之一動,把目光一齊轉向樓梯口,上來的卻是F,問:
「客人齊了嗎?」

    「略等略等。」Q說,「齊了我喊你,好嗎?」

    F笑笑,又用鞋跟把樓梯一級一級敲下去。

    沒有比這種時刻再難堪了。A覺得自己已受了奚落,胸腔裡的怒氣在以幾何級數
的速率在遞增著,他決計再等五分鐘,五分鐘後還不見人,那就對不起……

    五分鐘毫不客氣地過去了,但他又改了主意,小A已經在社會上遊蕩了半年多了,
早出晚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不趕緊結束這種局面,誰敢保證不出事?想
到此,又在心裡罵開了X,他媽的,連辦私事都這麼一個效率,幹工作就更可想而知
了,中國的事就……

    樓梯響了,聽聲響絕不會再是F,不錯,隨著那緩慢沉重、無精打采的腳步聲,
樓梯口慢慢升上一顆花白的頭。

    「來了。」P如釋重負般叫道。

    啊——是他!A不由叫出聲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與自己較量半年
之久的X,竟是每天和他坐八個小時對面的同級、同事B。瞬間,一股無名之火騰起,
胸膛像要爆炸。這個老B頭,這些年可沒少幫他的忙,他的二丫頭就是本人走關係送
到部隊文工團的,如今……他倒有臉同我爭,他的兒子小B還差半年復員,他就發了
急,自私啊,自私,中國的事就……難怪他慢吞吞地不著慌,他還有半年時間呢,
這老B頭,早知這樣,我……

    Q高聲喊F上菜。

    B上完最後一級樓梯,抱歉地說:「車子出了故障,來晚了。」他突然發現了A,
吃驚道:「老A,你怎麼來了?」

    A冷笑笑,譏諷道:「今個我請老兄吃飯,早在此恭候了。」

    「什麼?」B更驚訝了,「你請我吃飯?」

    「入席、入席,請——」A高聲嚷道:「咱們是老搭檔了,何必客氣。」此刻A
已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在席間好好把B奚落一場,讓他羞愧滿面,讓他無地自
容,讓他舉手投降……

    Q、P二人倒不知所然,面面相覷著。大家總算就了座。

    F像賣弄技巧似的,在兩隻胳膊上擺滿了各色冷盤。「咚咚」地跑上樓來,擺上
桌又從櫃子裡取出酒來。

    「慢慢喝,炒菜隨好隨上。」F走了。

    中國的上等白酒斟滿杯,只憑這酒香,也便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倘若酒仙太白
還世,也決不會再吟「蘭陵美酒鬱金香」了。

    「請——」A矜持地舉起酒杯,像要做報告般先清清喉嚨,然後緩緩道:「可憐
天下父母心嘍,以前,我以為自己在兒女身上算可以的了,可今天方知,比B兄差之
千里喲,來,為有幸的下一代,為不久將復員並就業於研究所的小B,乾杯!」

    「你說些什麼呀,老A?」B似乎明白了什麼,不悅道,「小B已經進軍工大了,
回不來了。」

    「你說什麼?」A擎在半空的酒杯倏然一晃,酒溢了出來,

    「你說什麼?」

    「小B進軍大了,回不來了。」

    「哦!」A不由漲了臉,「那你是把誰的孩子往研究所裡辦?」

    「你!」

    「我?」

    「不是你又是誰?」B滿臉不高興,「半年前,你沒托過我?想不到你,……還
是老脾氣,啥事都想雙保險、多保險,本來我不想聲張,想等把事辦成再告訴你,
內情我連老P也沒說,可萬萬想不到……」

    啊——A像酩酊大醉般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P、Q二人也目瞪口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中大家回想著這半年來的事,心裡像打碎了五味瓶。
咳,他媽媽,鬧半天,大水沖了龍王廟……

    「嘻嘻」不知誰先笑出聲來。

    「哈哈」又不知誰受了傳染。

    「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幾個人一齊哄堂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閃
腰岔氣,想收都收不住,連心裡最不痛快的A,也不由跟著乾笑幾聲。此刻,或許唯
有這樣使心裡痛快,把胸中凝聚的複雜感情傾瀉出去。笑歸笑,但是誰臉上也沒一
副正經笑模樣,一面笑,一面亂捶別人的肩:

    「你呀你,你呀你!」

    「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假若不是樓下來人,還不知這笑啥時才能終止。來人是司機S,S走到A面前,交
給A一張折疊的字條,道:「秘書D給你。」

    A展開字條看,見上面寫道:

    已弄清,您此次去省廳,不是出席會議,而是我們W市有人給中央寫了信,列舉
了我們系統工作上的若干過錯(包括若干不正之風)並指責我們系統三十年來,沒
取得任何進展,並質問到底是什麼原因,此信中央批轉省廳處理,你此次進省就為
此事,望斟酌從事。D,即日

    字條在A手裡索索抖動著,那張上窄下寬的臉立刻變得那麼難看,曲扭。

    這時,S又從口袋掏出一疊臥鋪車票,遞在A的另一隻手中,道:「臥鋪票五張。」

    A一怔,凶凶地瞪著眼:「我一人走,幹嘛五張?!」

    S答:「你不是怕不保險,托了五個人嗎?他們全買到送到,總共五張。」

    A不由勃然了,他把五張車票「砰」地往地上一摔,衝口罵道:「媽的,都和我……
我過……不去!」

    借問A、B、P、Q,究竟誰同誰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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