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靜靜的療養地



                                   一

    一輛上海牌轎車沿著海岸公路向療養地飛馳著。流線形的車體最大限度的減少
了空氣的阻力;黑色錦帶似的柏油路面使車子平穩得像在軌道上滑行。這難怪坐在
車內的人會常常出現錯覺,似乎車子是靜止的,而車外風光卻好像有意滿足乘客的
觀賞,匆匆向車尾方向展現著,奔跑著。

    這是半島地區所特有的那種彎彎曲曲的海岸,每道彎曲都像一柄巨大的弓弦對
向大海,好似隨時準備把敢於踏進它腹地的生靈射進海裡。大海是一望無際的,朝
陽給海面塗上一層霞彩,顯得神秘而闊遠;海灘是極有層次的:開始是瑪瑙般的卵
石,接著是珍珠般的砂礫,然後是白雪般的細沙,一直延伸進大海的足下。

    「啊,多美呀,在這樣的環境裡,人會長命百歲的!」說話的是坐在靠海一側
車窗的地委副書記曾奎。他六十多歲,看上卻沒那麼大。此刻,他那胖而有光澤的
面龐久久對著大海,眼睛閃著光亮,完全陶醉在這美麗的海岸風光中:「記得有句
古詩說:農家樂,樂陶陶。不錯,就是樂陶陶。你說呢,老石?」

    老石,就是坐在他身旁的新任地委書記,他的久別重逢的老戰友石濤。他們是
在大軍南下時分手的,當時,擔任團長的石濤和他的參謀長曾奎帶著團隊在硝煙中
疾進,不幸曾奎的肩部中了一顆流彈,只得留下來養傷。就這樣,老戰友一別近三
十年,恍若隔世。與曾奎相比,石濤蒼老得許多,肩胛明顯地從襯衫裡突兀出來,
黑蒼蒼的臉上很難看到肌肉的隆起,唯有兩隻眼睛還不服老的放射著熱力十足的光
芒。自從兩個月前調來這個地區任職,面對千瘡百孔的局面,他忘我地工作,力求
儘快改變這讓人痛苦的現狀,過度的疲勞,使他的肝病復發了,他的老戰友便強制
性的要他到療養地療養一個時期。

    「雨啊,老天爺……」石濤神色陰鬱地自語著,好像壓根沒聽到老戰友剛才關
于農家樂的感慨。

    「雨?」曾奎把視線移到他的老戰友臉上。

    「天旱了,老曾。」石濤指指窗外,「你看這邊。」

    公路對大地做了切割,如果說右邊屬￿曾奎的觀光區的話,那麼左邊便是石濤
所指的田園區了。田地裡已明顯露出旱象,但由於缺乏水源及有效的灌溉系統,農
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莊稼日漸枯萎下去。

    「搞了將近三十年農業,年年大興水利,結果還得靠天吃飯,我們對農民有愧
呀!」石濤蹙著眉,聲調低沉地說。

    「是啊。」曾奎點點頭表示贊同,但接著又用這些年來人們所習慣運用的轉折
語法,把話題繼續下去:「但是……不過也怪農民自己不爭氣,我們讓他們在水利
上多花些人力財力,就像要了他們的命……」

    「不,因為農民吃夠了瞎指揮、多年幹無效勞動的苦!」石濤打斷曾奎的話,
語調激動地說,「想一想前些年,我們的某些水利工程計劃是怎麼產生出來的,是
否經過了嚴格的科學程序?是否同群眾做了商量?可悲,誰的職位高誰最後拍板,
紅藍鉛筆在地圖上信手一揮,幾萬、甚至幾十萬農民便要冒著嚴寒酷暑幹幾年,農
民自己的事情卻沒有發言權,僅僅被當作勞動力……」
    「是的。」曾奎說,「不過……」

    「下一步,地委要認真抓農業政策的落實,再發現有像洛莊公社強迫群眾毀地
邊芝麻那樣的糊塗官,就堅決摘他的烏紗帽,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拿群眾的血汗
送人情了!」

    「是啊,有些基層幹部的確做事愛過頭。」曾奎說,「不過,不能一朝一夕就
把一切事情都轉過來,俗話說,欲速則不達,不僅不達,還會起反作用。農民常常
是這樣,我們對他們松一尺,他們就會向我們爭一丈,到頭來,我們做繭自縛。」

    他們……我們……石濤望著老戰友白哲的臉上那悠然的神情,心裡蠻不是味道。
他們是誰?我們又是誰?為什麼一定要對立起來?兩個多月來的共事,使他愈來愈
從分別三十年的老戰友身上嗅到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氣味。他在省裡聽說過,曾奎前
些年在「四人幫」橫行時搞得很紅火,抓了一個所謂「小靳莊第二」的點,讓群眾
荒了莊稼去寫詩唱歌。當然,這一切已經成為歷史,不必提及了,但歷史的巨大慣
性卻依然在驅使著他的腳步。這才是令人擔心的。他幾次想同老戰友推心置腹地嘮
一嘮,但總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曾奎笑著拍拍石濤的肩膀,「不過,我要提醒你
喲,你現在的最高任務是療養,在結束療養之前,我拒絕同你談工作,你要安安靜
靜的休息,前些年『四人幫』害苦了我們這些老傢伙,現在……」

    「啵啵——」汽車喇叭聲打斷了曾奎的話,兩人同時向前方望去,只見在百多
米遠處的路面上站著一個人,把兩手舉在頭上使勁搖晃著,顯然是在攔車。

    「停一停!」石濤向司機說。

    汽車立即在噝噝聲中減速、刹住。由於距離的縮短,已完全看清攔車人是一個
身架傴僂、鬚髮蓬白的老人。老人見車停下,便一瘸一瘸狂奔過來,呼道:「首長,
我有話說呀——」

    攔轎喊冤!石濤頓時感覺周身每一滴血都凝固了。他剛要伸手打開車門,只見
面色十分難看的曾奎低聲罵了句:「媽的!」

    「什麼人?」石濤問。

    「犯人家屬,一個瘋子。」曾奎說完,連忙命令司機:「走!」

    車子重新啟動、加速,直朝老人沖去。在即將相撞的瞬間,車子猛一扭腰,緊
擦老人身邊馳過,石濤驚得目瞪口呆,剛要喊停車,車子早沖出老遠。他連忙轉回
身從後窗看出去,只見攔車的瘋子並沒有摔倒,他這才松了口氣。隨著距離的拉長,
視線裡的人迅速縮成一個黑點,消失了。

    當汽車恢復了正常運行,曾奎臉上也恢復了慣有的笑容。他看看前方,然後轉
向石濤說:「哦,你看,就要到了。」

    石濤抬起頭,只見在不遠處一個丁字路口上,立著一塊偌大的木牌,木牌上畫
了一個紅色大箭頭,箭頭下面寫著:療養院3公里。

                                   二

    這是一座典型的海濱療養地。它是嚴格遵循自然美這一原則建造的,真山真水,
高村野草,看不到任何人為的裝飾和雕琢,一幢幢結構奇特、互不相似的西式紅屋
頂建築,散散錯錯隱沒在濃郁的林海中,從天空俯瞰,宛若森林中開放的一朵朵偌
大的紅花。

    這兒的自然風光確實是美麗的,但是做為一個療養勝地,它的可貴之處還遠不
在此,而在於它的幽靜。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這兒總是靜悄悄的,靜得好像深山
曠穀,好像天涯孤島,靜得聽不到人世間任何一絲喧囂。只有當走近海邊的時候,
才會聽到海水拍擊沙岸催眠般的喃喃聲。

    石濤沿著一條被濃林構成拱形的小路向山上攀登著,他要登高遠望,看一看他
當年曾流過血的土地。他的身後,跟著負責照顧他的護士姑娘小施。

    這是他入院三天來的第一次散步。前兩天被例行的繁瑣的體格檢查占去了。醫
生告誡他,病情需要他安心靜養,不要幻想在短期內出院。但他已決計不在這兒住
久,幾天來,這萬里無雲的晴空幾乎成了他的心病。在曾奎離開療養院時,石濤再
三叮嚀他回去儘快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抗旱措施,並在電話裡向他通一通。可是一
直等到今天中午,也未接到電話,他心急如火,無奈便在中午給地委辦公室掛了電
話,這才知道曾奎並不在家。在他的再三追問下,才又知道曾奎正為把自己最小的
女兒送進某省歌舞團當演員的事而忙於周旋。為這事,石濤心裡整整一個下午不能
平靜。

    「首長,聽說當年您和曾書記在這兒並肩戰鬥過,是嗎?」手裡撫弄著一束在
路上採摘的野花的小施,終於打破了沉默。小施叫施美娟,因長得漂亮,人們便戲
稱她為「小西施」。

    「嗯。」石濤回答,然後又陷入沉思。小施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話,沉默又繼續
下去。

    在小施看來,這位新來的石書記牌氣有些刻板古怪,這倒不是說他神情嚴肅,
總像有思索不完的事情,而是他有著一種同他的地位所不相稱的上氣。比如,他拒
絕喝牛奶,說有一股不好的氣味;他不知道果醬是應該抹在麵包上吃;他會把炊事
員精心烹炒的幾份口味各有千秋的菜,連同湯一起倒進米飯裡,用筷子攪成雜燴,
然後在幾分種之內速戰速決;他不喜歡喝茶,更不喝咖啡,常常喝生水,又從不肚
子疼……總之,在小施眼裡,這位首長不會生活,就像剛剛進城的莊稼人。

    細心的姑娘並沒有看錯,石濤就是這麼一個人。說起來,這也許與他的經歷有
關。全國解放後,他要求離開部隊,因為他時刻都不會忘記,他的童年是在連年水
災旱魔的折磨中度過的,他的雙親及許多鄉親都在饑餓中死去,而他自己僥倖被救
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他的心目中,上天降臨的災禍同地主老財帶來的災禍同樣
可怕。所以全國解放後,他要求到水利部門工作。他參加過治淮、治黃等大工程的
指揮工作,整年累月奔波在祖國的山河間。同滿身塵上的民工一起推上,一起睡工
棚,一起香噴噴地吃窩頭。就這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就是說,他把自己的全
部心血用於為人民造福,沒有時間學會享受,甚至連想也沒時間想。文化大革命中
的十年,他基本上是在牛棚和幹校度過的。這樣的處景,自然也與享受和舒適絕緣。
總之,在享受生活樂趣方面,他是,個還沒脫俗的土包子。難怪每當他走進餐廳,
許許多多的療養者都會向他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

    蜿蜒小路逐漸把他們提到山的高處,這時,視線已完全擺脫林木的遮掩,豁然
開朗。夕陽下,周圍數十裡山海景色像一幅壯闊無比的畫卷展現面前。石濤不由一
陣激動,眼角漸漸濕潤了。啊,這就是自己當年浴血戰鬥的沙場、三十年來無時無
刻不在懷戀嚮往的故地呵!對於一個革命者,這與自己生死與共、血肉相連的故地,
遠遠勝於對自己家鄉的感情。舊時的景物依稀可辨,就像觸發的引信,勾起他對一
樁樁往事的記憶。他眼前迅即閃現出那無數次驚心動魄的戰鬥;閃現出那些在衝鋒
路上猝然倒下的戰友;閃現出冒著炮火支前的大叔大哥,還有那些救護傷員的大娘
大嫂……啊,為了砸碎舊世界,人民付出多大的代價喲。死者已長眠入地,那麼生
者現在怎樣……

    「首長,有人!」小施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在哪?」

    「在圍牆外面。」

    石濤把遠眺的目光壓低,他果然看到在樹叢間婉蜒著一道圍牆,圍牆的上半部
是用磚砌成的十字孔,與一般花牆相似。他的目光追尋著,雖然圍牆的走向時時被
樹叢遮斷,但它的來龍去脈還連貫得起。這道起始海岸又回歸海岸的人工屏障,像
一塊巨大的馬蹄鐵,把療養院扣在其中,使其與外界隔絕,保證了它的安全與寧靜。

    「天呀,他在爬牆!」小施又一次驚叫起來。石濤趕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他從圍牆的十字孔看見外面正有人爬牆,顯然是想越進來。不知是因牆太高,
還是那人過分的笨拙,幾次翻越都沒有成功。當最後一次從牆上摔下去,艱難地爬
起身後,便停止了嘗試,傴僂著身子從十字孔往牆裡面張望著,習習山風吹飄著他
那蓬亂的白髮。

    「喲,是他!」石濤全身哆嗦了一下,血液又開始凝固起來。他認出來了,圍
牆外面的人正是那天在公路上攔車的老人,可是……石濤顧不得多想,抬步向圍牆
奔去。然而,正在這時,山下樹叢間傳出一陣刺耳的叫聲:「瘋子來了!快找警察
來呀——」石濤為之一怔,轉口再看時,只見老人已聞聲倉皇奔逃了。在那一瘸一
瘸的步履下,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匿在林木中。石濤的情緒立即被那可憎的恫嚇者所
激怒。當他擰著眉轉回身來,只見小施兩隻大眼睛裡蒙著一層晶瑩的淚水。

    「怎麼,你——認識他?」石濤驚訝地問。

    「不,不認識。」姑娘低下頭,擦擦眼角,良久,方歎了口氣說:「這一帶的
人都知道他,怪可憐的……」

    「來,坐下,從頭到尾告訴我,這倒底是怎麼回來。」

                                   三

    是這麼回事。

    老人家住離療養院不遠的一個小漁村。前些年,他們在海邊試驗人工圍養對蝦
取得成功。集體收入增加。但也由此帶來許多麻煩。每年一到對蝦收穫季節,各級
那些不夠正派的領導者們,便把這兒當成他們的鮮蝦品嘗點、供應點。大隊每天都
要接待許許多多XX工作組、XX檢查團,還有持XX部長、XX主任之類字條來買蝦的人。
他們以種種藉口,儘量把蝦價壓低,常常只是象徵性地付一點錢。這不僅違反國家
水產品購銷政策,還大大減少了社員收入。群眾極為不滿,又無計可施。

    事情出在七六年仲秋節。這天下午,地委曾副書記的兒子開著一輛北京吉普來
到海邊養蝦點,從車上拎下一隻水桶,對在場的隊幹部說,要買十斤活蝦。因不到
收穫季節,按規定不得撈售,隊幹部面帶難色,在嘀咕了一陣後,還是如數撈了蝦。
害怕蝦在路上死掉,又往桶裡灌了海水。正在這時,老人那擔任養蝦組組長的獨生
兒子走過來看見了。問這是怎麼回事,隊幹部知道這憨組長認死理,便說是科研單
位搞去做試驗。憨組長一定要看介紹信。副書記的兒子自然拿不出,便以攻為守地
瞪起了眼珠子道:「老子要研究怎麼吃進肚子裡!」憨組長也不同他爭吵,拎起水
桶便要往池裡倒蝦,副書記的兒子急了眼,搶上前一把奪過蝦桶,順勢朝憨組長當
胸便是一拳,因未提防,憨組長身子一歪直挺挺摔進蝦池裡。隊幹部怕憨組長上來
後發憨勁闖禍,便趕緊把蝦裝上汽車,讓打人者快走。等落湯雞似的憨組長從池子
裡爬上岸,汽車已經開出老遠。這時,打人者只須踏踏油門,也就一走了事,不會
鬧出一場大波。然而,打人者好像並不滿足已取得的勝利,他慢吞吞地開著車,把
頭伸出車窗,一面奚落地向被打者做鬼臉,一面招手道:「狗得拜!」這一來,把
本來做罷的憨組長惹炸了。他從地上抓起一支櫓,飛快地抄近路趕在汽車前面,他
掄起櫓想攔住汽車,卻不料櫓碰在汽車前窗上,玻璃撞碎了,打人者的臉受了傷,
用手一抹臉上的血,便休克過去。憨組長傻了眼,趕緊把他從駕駛室裡背出來。這
時隊幹部也趕到了,大家一起在公路上攔住一輛汽車,把副書記的兒子送進了醫院。

    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和偶然,卻惹下一場大禍。第二天,老人的兒子被以破壞國
家資財、行兇造成流血事件的罪名被縣公安局逮捕了。後被判了五年徒刑。

    粉碎「四人幫」後,各種冤假錯案開始逐漸得到平反,老人便四處奔走替兒子
申訴喊冤,縣、地都去過,但卻沒有人願替他理會這件事,他急得要發瘋。後來他
聽人說,夏天療養院會來許許多多上面的大首長。於是……於是便發生了石濤所親
眼見到的一切。

    「這難道會是事實?」石濤一連打了幾個寒噤,汗卻從脊背上流了下來。他搞
不清是冷還是熱,只覺得胸腔在麻木,呼吸在窒息。他問小施:

    「那麼,曾副書記是否知道這件事?」

    「當然知道。」滿面淚痕的姑娘回答,「那天曾書記在療養院請客,是他打發
兒子去的。」

    「那麼,抓人的事他也知道?」

    「知道,聽說後來老人好不容易見到了他。」

    「他怎麼說?」

    「他說,你兒子犯了法,我有什麼辦法?」

    「多災多難的中國啊!」石濤在心裡呼叫著。

                                   四

    這兒真靜啊,靜得逼迫人們去思索。

    石濤憂鬱地坐在海邊一塊崛起的礁石上,凝神思索著。黃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
美麗、最溫順的時刻,像一群嬉鬧了一天而變得疲倦的少女,換上粉紅色的睡衣要
安寢了。

    石濤無意觀賞這一切,他默默地思索著從昨天到今天發生的事情。自從小施解
開了他的心頭之謎,他整整一個晚上失眠了。只要閉上眼睛,便好像看見有一架天
平擺在他面前,充當砝碼的一邊是他的老戰友和他的兒子,一邊是含冤待訴的老人
和他在押的兒子。顯然天平已不公正的發生偏斜,做為一個地委書記,一個共產黨
員,自己應該充任怎樣的角色?他清楚,要改變天平目前的狀況,他必須堅定地投
出一顆砝碼,這就是,一個共產黨員的良心。

    正直的品質不難使他做出公正的決斷。早晨起來,他便給地區公安局掛了電話,
責成他們立刻到縣裡去複查這個案件。接著,又邀請小施同他一起去找老人。小施
自然樂從。但大夫們卻不好通融,費了許多口舌才勉強答應。附加條件是乘坐院裡
的小車,快去快回。當車子駛出療養院,他卻犯難了。因為小施並不具體知道老人
家住哪個村,而且老人的名姓也不清楚。沒別的辦法,只好讓車子向東方駛去,以
便在路上打聽。約莫行駛十多分鐘,車子在一個有人的地方停下。小施跳下車,機
敏地向人們詢問在海邊養蝦的是哪個村。回答是小灘村,前面不遠就是。

    「小灘村。」當車子重新啟動,石濤不由在心裡沉吟起來。小灘村,不就是當
年在這一帶作戰時,經常在夜間進出的那個堡壘村?由於這個村靠海邊太近,荒涼
無遮,住的全是赤貧的漁戶,部隊在這裡集結和宿營非常安全可靠。群眾主動地幫
助部隊偵察、運輸及照顧傷病員等工作。有許多可歌可泣的事蹟。他清楚地記得,
一九四三年秋天,他和他的副排長曾奎一起去小福島搞一次重要偵察,給他們搖船
的就是這村的漁民孫忠發大哥,外號梭子魚。後來不幸在海裡出了事,又是孫大哥
把他倆救上岸。事後不久。部隊向北轉移途中,聽說孫大哥在配合兄弟部隊的一次
海上偵察中不幸犧牲。每當想起這件事,石濤心裡總是深有感觸。

    沉吟間,車子已開進村。石濤、小施下了車。幾乎就在同時,一個隊幹部模樣
的人已聞聲奔了過來。

    「首長,您好!您好!」隊幹部滿臉帶著謙恭的笑,「想弄點魚,還是弄點蝦?」

    「弄魚?弄蝦?」石濤真地被弄住了。

    「我是說,弄魚,就把車開到栗子灣,弄蝦就把車開到白沙灘。」隊幹部像導
遊般介紹著,「魚剛上灘,首長趕快去還來得及挑一挑,蝦從池裡現撈,保鮮。」

    石濤終於明白了。立時,就像有人狠狠揍了他一記耳光。

    「我們什麼也不弄。」小施說。

    「不弄?那……」隊幹部期期艾艾地沒說下去,但潛臺詞是明白的。

    石濤問:「你是隊幹部嗎?」

    「不是,隊幹部都到公社開會去了。我是隊裡的接待員。」

    「接待員?」石濤望著他疑感地問。但終於又明白過來。難怪聽見汽車他會這
麼迅速地奔過來,而且張口閉口便是弄不弄。可是,這又能怪誰呢?他苦笑笑,說:
「我們想找一個人,就是前年他兒子被公安局抓去的那個老人。」

    「噢,找那老倔頭,好,首長等著,我去喊。」接待員說完轉身便跑,讓石濤
止住了,對他說:「你帶我們一起去吧。」

    在接待員的帶領下,他們便很快來到老人的家。只見門庭大敞著,家裡沒有人。
接待員粗聲粗氣地喊了幾聲「老倔頭」也沒人應聲。接待員說:「這老倔頭自從那
年兒子進了大獄,就一個人過日子,行蹤不定,走時也不知道鎖門,好在也沒啥東
西伯偷。」石濤躊躇了一下,便邁步走進屋子裡,不看則罷;看了倒真叫人心酸。
這是一個什麼家呀,破舊的屋子裡滿是蛛網和塵土,幾乎沒啥家具,地上淩亂地堆
放著像被人踢來踢去的雜物。鍋臺上擺著半碗吃剩的稀飯和一碗快吃到碗底的烏黑
的蝦醬。窗戶紙全破碎了,海風一吹,嗚嗚地響。這情景讓人一看便曉得,屋子的
主人沒心思過日子,他只是在勉強支撐著,期待著……

    石濤已沒有力量使自己繼續呆在這間屋子裡。他心裡像揣上一塊鉛,緩緩地、
沉重地退到街上,低沉著聲音對接待員說:「如果老人回來,請告訴他,讓他到療
養院三號樓找我。」說罷,便同小施坐進汽車。當汽車上了路,石濤又猛地責駡起
自己的昏庸來,什麼三號樓五號樓,他若進得去何苦去爬圍牆呢?

    「首長,該回去了。」小施的聲音中斷了石濤的萬般思緒。他看看四周。天果
然黑下去了,別的散步的人也都不見了。他從礁石上站了起來。

    「喲,有人在游泳。」小施輕輕喊道。

    「這麼晚,哪會有人游泳?」石濤不以為然地向小施手指的海面望去,啊,一
點不錯,在昏暗的海面上,有一個黑點在波濤中遊動,雖然動得很緩慢,但從那孤
影的前進方向,可判斷出他是從圍牆外面的灘頭下海,在海中越過鯊魚網,希求在
浴場的沙灘上登陸。就是說,他要從水路進入療養院。

    難道會是他?預感使石濤的心臟猛然一縮。不由睜大了眼。黑點漸漸變大,離
灘頭只有二、三十米遠了,但這時卻突然停止不動了。

    「呀,他下沉了!」眼尖的小施又驚叫起來。石濤也看清了,那人的頭在海面
時沉時浮,兩手拚命拍擊著海水。

    石濤「呼」地從礁石上躍下海灘,飛快地扒掉上衣,甩掉鞋子。這時,如夢初
醒的小施猛地撲上去,死死地拉住石濤的胳膊,帶著哭聲哀告道:「首長,你不能,
太危險,我去喊人……」時間不容許石濤多說一句,他一把將小施推開,奮力撲進
了大海。

    「救命啊——」小施邊喊邊跟著撲進大海,淒厲的呼救聲打破了療養地慣有的
寂靜。

                                   五

    事實證明石濤的預感是正確的。溺水人正是那個不顧一切的告狀老人。當石濤
把奄奄一息的老人救上岸,他自己也暈倒在沙灘上。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早,他發現睡在自己的房間裡。眼睛紅紅的小
施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見他醒來,趕緊走到床邊輕聲說:「大夫們剛走,曾書
記馬上就到,您喝點水嗎?」石濤忽然記起什麼,忙問:「他呢?」小施明白,答
道:「他已經沒有危險,睡在隔壁會客室裡。」石濤掙扎著下了床,小施上前攙扶
著他,一起往隔壁房間走去。

    走進會客室,石濤看見被他救上來的人睡在一張長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白布
單,醬黑色的臉對著天花板,雙目緊閉。一團白髮堆在枕邊。石濤心裡一陣難過。
他向小施揮揮手,讓她去做自己的事。然後在一張單沙發上坐下。

    驀然,他的目光被地板上的一隻金黃色竹筒吸引住了。他怔了一下,連忙上前
拾起來,仔細打量著。他的心跳在逐漸加快,啊,多熟悉的舊物喲,難道……他接
著把視線移到老人臉上,說來奇怪,這張蒼老的臉在瞬間竟一下子隱去鬍鬚和皺紋,
變成一張有光澤的剛毅的中年人的臉。石濤不由自主地「哦」了聲,揉揉眼睛再看
時,中年人的臉又變成蒼老的臉。石濤一下子跌坐進沙發裡。此刻,他幾乎可以肯
定,睡在沙發裡的人,就是在戰鬥年代裡幫助部隊搞過無數次偵察和傳遞情報的海
上交通員。他每次都是把情報裝進竹筒裡,塞緊木塞後再用蠟封住,這樣在海上行
動萬無一失。石濤再把竹筒放在眼前,只見竟同當年一模一樣,還是用蠟封了口。
他沉吟起來,似乎又預感到什麼,他剝掉封蠟,拔出木塞,倒出一個紙卷。他用顫
抖的手把紙卷展開,啊,果然是一份狀子,一份裝在牛皮信封裡的狀子,信封上寫
著:
        首長收  小灘村貧漁孫忠發

    「啊!孫忠發大哥!」石濤失聲叫了起來。

    「這是哪兒?」沙發上的老人被驚醒了,佈滿血絲的眼睛向擺設華麗的房間掃
了一眼,然後猛地從沙發上彈起,瞪著恐怖的眼睛自語道:「我死了?升了天堂?」

    「不,不,你沒死,活著。」石濤趕緊走過去扶住他,「這是療養院。」

    「療養院?」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你就是上面來的大首長?」

    「我……」石濤心裡一陣痛楚,哽住了。只見老人「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板
上。

    「啊——」石濤像當頭被擊一掌,兩耳鳴叫著。他慌忙上前去扶老人,顫著聲
音道:「老哥……」

    「嗚……」老人像孩子般哭泣起來。

                                   六

    「施美娟,你怎麼搞的!」外間突然傳來的斥責聲打斷了老人的哭泣,石濤聽
得出,這是老戰友曾奎的聲音。「你為什麼不拉住他,你的職責是什麼?假若石書
記有個意外,怎麼向黨交代?老幹部是我們党的寶貴財富,他們為了人民的解放,
出生入死,負傷流血,立下了不朽功勳。而你,卻讓石書記冒著生命危險下海

    「我錯了。」小施期期艾艾的聲音。

    石濤感到心裡一陣不舒服。這時,又聽曾奎說:「記住這個教訓吧!前些年
『四人幫』要打倒我們這些老幹部,但群眾不答應,因為他們對往事記憶猶新,沒
有忘記是誰把他們救出火坑。就拿石書記說吧,他為了解放這塊土地,全身十幾處
負傷。最難忘的是四三年秋,我倆一起去小福島搞偵察,回來途中,船被敵炮炸碎,
眼看就要壯烈犧牲,但為了把情報送回來,我倆忍著巨大傷疼,以驚人的毅力在海
上搏鬥了三個多小時,終於遊回海岸,完成了任務。後來,在軍分區慶功大會上,
我倆每人榮獲一枚戰鬥英雄勳章……」

    聽到曾奎講四三年到小福島的那次偵察,石濤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他大
步走出會客室。

    「老石……」曾奎見石濤出來,趕緊迎上前,雙手抱住石濤的雙肩,上下打量
著他的全身,痛惜地說:「你不該……」

    「老曾,」石濤打斷他的話,「剛才你講的四三年到小福島搞偵察這件事,是
不是忘了一個人?」

    「忘了一個人?」曾奎茫然地搖搖頭,「沒有,是我們倆嘛。」

    「你忘了!」石濤眼裡閃爍著似乎不近人情的光芒,「你忘了給咱們搖船的那
位漁民大哥,他叫孫忠發,外號梭子魚……」

    「唔,是有這麼個人。他不就是搖搖船嘛。」

    「你忘了船被炸碎後,咱倆都是腿受重傷,眼看就要淹死,是他把咱倆救在一
塊碎船板上,他推著船板,拼命往岸上遊……」

    「唔……」

    「你忘了他的頭部也負了傷,血順著脖子往海裡流,他咬著牙,拚命地推呀推,
等把船板推上沙灘,他便昏死過去,差一點淹死在淺水裡……」

    「唔……」

    「你忘了那次軍分區慶功大會,首長第一個給他佩上勳章……」

    「別說了,老石,」曾奎低沉地說,「他是個好同志,將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石濤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說:「你說錯了,他和我們倆一樣,還活在這個世界
上。」

    「什麼?他還活著?」曾奎那白皙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不是聽說後來在
一次偵察中犧牲了嗎?」

    「沒有。」

    「那後來呢?」

    「後來全國解放,他還操老本行,打魚撈蝦。」

    「那現在呢?」

    「現在,」石濤用深沉的目光掃了曾奎一眼,「其實,他現在的處境你是很清
楚的。」

    「我……」

    石濤點點頭:「他的獨生兒子被關進監獄,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曾奎一愣:「他是誰?」

    石濤盯著他:「就是那個攔車告狀的『犯人家屬』、『瘋子』。」

    「啊,是他!」曾奎不由呼叫起來,但稍一停頓,又突然放懷大笑起來,幾乎
笑出了眼淚,「不可能,不可能,老石,你胡扯些什麼呀。哈哈……」

    石濤心裡一陣酸楚,他向會客室揮揮手:「他在裡面,你去認一認。」

    「怎麼——」曾奎又是一愣。

    「哎呀,是他呀!」旁邊的小施驚喜地叫了起來,「曾書記,我忘了對你說,
昨晚救上來的那個人就是他呀!想不到,他和首長是戰友……」

    「你說什麼?」曾奎一下子拉長了臉,表情在臉上急劇的變化著,當他慣有的
冷峻神情得到恢復,便深深歎了口氣,「如果真是這樣,那大讓人意外了。」

    「意外?」石濤一時弄不清這「意外」的所指。

    「真想不到啊,三十年的工夫,他完全變了,變得這般讓人痛心!從前,他對
黨忠心耿耿,為革命赴湯蹈火,可現在,他變得這麼狹隘、自私、鼠目寸光、忘了
黨,忘了本……」

    「老曾,你不覺得這些話用在你身上會更合適些?』」石濤用嚴峻的目光盯著
他的老戰友,「變得讓人痛心的究竟是他還是你?」

    「我?」曾奎惶惑地望著石濤那鐵一般的面孔。

    「老曾,咱們是老戰友,用不著打官腔,把你的手放在胸口上捫心自問,你不
覺得做得太過分了嗎?」

    「老石,你不瞭解情況。」曾奎現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他實在不像話,縱容
兒子犯法,又到處喊冤叫屈,污蔑領導幹部。」

    「你顛倒了,老曾。」石濤聲調凝重地說:「按照我們的法律,真正犯法的不
是他的兒子,而是你的兒子,縱容犯法者不是他,而是你。至於我們領導者身上的
官氣、缺點和錯誤,人民群眾任何時候都有權利對他們進行批評,甚至控告!」

    「老石……」

    「老曾,是應該認真思索一下的時候了,」石濤愈說愈激動,「想一想,當年
我們打仗流血是為了什麼?人民群眾積極投入戰爭又是為了什麼?當我們滿面春風
地在酒席宴上端起酒杯,心裡該不該惦一惦群眾?也許有人會說,我們喝的不是酒,
而是當年自己流出去的血。可是,難道幾萬萬中國同胞流的血還少嗎?是他們的血
漂起了中國革命的航船,忘記了他們,這合適嗎?」

    「老石……」

    石濤沉痛地搖搖頭。丟下曾奎走進會客室。然而,他一下子愣住了,房間裡已
經沒有人,只見地板上丟下一份撕碎的狀子,還有一枚閃閃發亮的勳章。

    「啊——」石濤心裡像被紮了一刀,痛苦地呼叫著:「啊!他走了,他走了……」
他彎下腰,從地上拾起那枚被摒棄了的勳章,仔細地看著,良久,他才慢慢把勳章
揣進懷裡。似自語又似對身後的小施說:「我要走了,去找我的老哥,去找那些被
功臣們遺忘了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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