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失去的山楂林
 

 
    火車開了,離開平原上這個只有慢車才肯稍稍留步的小站。

    她的心往下一沉:一切就這麼定了,不可挽回地定了。

    車廂裡人不多。剛上車的人紛亂了一陣子,都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卻沒找到,
似乎也沒找,只是把帆布提包靠邊兒放在地板上,然後把兩眼向車窗外望出去。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熟悉地面。

    周圍的許多人都在打量她。她是很惹眼的。誰都會覺得這個農村裝束的女孩子
長得很俊,很嫵媚。她卻沒察覺有那麼多人在看她,其實她也沒看見窗外的什麼。
她本應一覽無餘地看到那大片大片在陽光下滾動著的金色麥浪,還有麥浪盡處那築
連成一道綠色長堤的樹木,可她真地什麼都沒看見,只覺眼前一片迷茫……

    「這兒有座位,過來坐吧。」

    她聽見有人說了這句話,是對她說的,便轉過頭:是個穿著印了地球圖案背心
的男青年,其時已讓出了靠窗的位子。

    她覺得是應該坐下了。她已經發現那麼多眼睛在看她,趕緊彎腰提起帆布提包。
那個男青年又起身幫她把提包放上行李架。

    都坐下了。這時男青年又同對面一個留八字鬍的老人說話,原先他們一直在說
著話。

    她依舊把目光轉向窗外去。這次,她看見什麼了——一條在陽光下閃著光亮的
小河,還有岸邊那片綠得像濃煙的山楂林。啊,火車轉眼間已跑過七、八裡路啦!
她永遠都會懷戀這條河和山楂林的。她在鎮上讀初中時,每天都從那兒穿過去。夏
天,林子裡總是那麼陰涼。她和那些女孩子們在河裡沖掉臉上的汗,就坐在林子裡
樂呵呵地涼快;有時從地上拔起一棵草,玩起算命的遊戲來:把靠根部那片葉子作
為「孬命」揪掉,把第二片作為「好命」保留,然後又揪掉第三片,保留第四片……
如果最頂端的那片葉子可以保留的話,這就是吉兆,註定今後的一生會是好命!這
樣的結果常常會使她們高興好一陣子。男孩子們就嘲諷她們算出了將來會攤上個好
男人。秋天是最好的季節,林子裡會落上一層熟透了的紅山楂。她和女孩子們就吃
起來,吃倒了牙也吃不夠。男孩子是不屑於吃這些東西的,他們總是目空一切地走
在前面。只有在河裡漲水時才肯在河岸上等一下,對她們問一聲:「背過去?」她
們就紅著臉悄聲罵他們「不害臊」。她們沒有一次背得成,也知道永遠背不成,可
總還想往著這件事。而她們卻也奇怪地盼望河裡再漲水,再聽到他們那讓人心跳的
混帳話。後來他們漸漸長大了,也就越隔越遠了……

    是的,別的什麼都在她眼裡不留痕跡,唯有這條河,這座山楂林,她卻不會看
不見。

    鄰座的男青年吸起煙,煙霧飄過來,一縷一縷地繞著她。她本來便有點傷風,
耐不住咳嗽起來。男青年趕緊掐滅煙頭,對她說了句:「對不起。」

    她沒說什麼,她想說「沒什麼」,可她沒有說。
    火車在一個叫昌奉的小站停下,八字鬍老人在這裡下了車,男青年坐到空出的
位子上了,和她成了對面。

    火車只喘了一口氣,又繼續賣力奔跑起來。前方原野上,出現了兩道並列的濃
濃的林帶,又要穿過一條河了。

    她覺得很局促。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對面,她不知道眼光該怎麼辦。倒不是怕羞,
只是不習慣,因為她從沒和一個男人膝碰膝的對面坐。她終於又把目光移向窗外。
鐵道線與剛才遠遠看到的那條河很近了,火車幾乎是傍著河堤前進。她不由又懷戀
起那已經退向遠方的小河和山楂林。又記起曾使她和她的女伴們癡迷過的算命遊戲。
此刻,她倒真想再給自己算一次命,算算那個就要和她成親的人究竟怎樣。她真地
太不清楚他了。她和他總共見過兩面,陌生得想起他心就怕得亂跳。他會是個好男
人嗎?她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未知數。

    車廂裡一陣騷亂,是列車員送來了開水,乾渴已久的旅客爭先恐後地伸出茶缸
子。她見男青年撂下正看著的一本很厚的書,從一個信封裡往缸子裡倒了茶葉,又
順手從小桌上摸起煙盒往外掏煙,可剛掏出半截又停住了,隨之又填進盒內。

    她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輕聲說了句:「你吸吧,不要緊。」

    男青年向她友好地一笑:「不抽正好,我倒很想戒了,可總是決心不夠。」他
說「決心不夠」時兩眼盯著煙盒的樣兒,真使人覺得他是「決心不夠」。她覺得挺
好笑,可好笑她也笑不出。

    那道河已拐向遠方了。映入眼簾的是漫無邊際的由青轉黃的麥田。要割麥子了。
她曾向家裡人央求:「讓我等麥收後再去吧。」可沒有人不認為結婚才是她頂要緊
的事。「麥子年年割,結婚是一輩子才一回呀!」她明白只有走了。她覺得自己純
粹是為別人而結婚,替別人了卻一件事。是的,結婚本來就是了卻一件事。

    她眼前又看不見什麼了,只覺得漂浮在一片混濁的浪濤中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裡又響起列車員賣盒飯的吆喝聲。她聽見男青年問她:
「吃飯嗎?」她對他搖搖頭。她不想吃,一點兒也不覺餓。

    「這盒飯質量太差,」他說,「待會兒可以到餐車吃,有炒菜和啤酒。」

    她沒吱聲。心裡想,這個穿地球背心的人在路上還要吃炒菜喝啤酒,真夠鋪排
的。反正她不會跟他去,村裡喝過啤酒的人都說味道像馬尿,她可不會跟他去喝馬
尿。

    他問她:「你在哪兒下車呢?」

    「東巒。」

    「是去油田吧?」

    她點點頭。

    「咱們同路。」

    她看了他一眼。

    「下了火車,還得坐汽車。」

    「油田很大嗎?」她忍不住問。

    「很大,也很分散。」他看著她,眨巴眨巴眼,「你要是不害怕,跟著我就能
到。」

    「害怕?」她不懂他的意思。

    「你沒聽說有人拐騙女孩子嗎?」

    她紅了臉,知道這個人是有意逗她。真是的,剛和人說上話就開玩笑,還是這
樣的玩笑。

    「你也拐嗎?」她賭氣說。

    他笑了,說:「不一定,那得看值得不值得啦。」

    她忍不住也笑了。這個人,真格色的。

    「你到油田找誰呢?」他又問。

    「我……小舅。」她這麼答,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怎麼把那個人喚成了小舅。她
有個小舅不假,親戚中她頂不喜歡他,整天陰著臉像所有人都欠他的債。

    「你小舅在什麼單位?」

    「機修廠。」

    「下了汽車再走五裡,我可以給你找順路的汽車。」

    她沒說那個被她喚成小舅的人能去車站接她。

    「我在井臺,離機修廠三十多裡,我叫李聰明。」他自報家門,可也不肯吃虧: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局促起來,囁嚅道:「我……我的名字不好,難聽……」

    「哦,這麼說,我就不問了。」

    「問也沒什麼,可你別……別見笑。我叫馮……若仙。」她窘得趕緊低下頭。

    叫李聰明的人叫道:「馮若仙?誰說這名字不好?」

    「我……我不配,我醜,醜人叫若仙,丟人……」

    「你可以叫若仙,應該叫若仙,因為你確實像仙女一般美。」

    「你……別這麼說……」

    「這有什麼?美麗就是美麗,用不著謙虛。比方我,人長得一般,個也不高大,
所以我就不敢叫英俊呀、奇偉呀什麼的。可我自覺腦瓜還行,就叫了聰明,夠神氣
的,是不是?」

    她不由笑了,她覺得這個自認聰明的人很有意思,聽他說話就忍不住要笑,心
裡有愁事也忍不住,真是的。

    「我的名字可不是我想的。我們那兒對名字可講究啦,說名字能管一輩子的事,
所以就老是花呀美呀富啊貴啊的。」也許受到李聰明的感染,她打開話匣子,「可
有時也招人氣,那麼多起好名字的卻沒得好。舊社會時,俺村有個人給地主扛活,
叫有福,那個地主叫守窮,可事實呢,有福的沒福,守窮的不窮,你說不招人氣?」

    她又笑了起來。

    過時,廣播裡向旅客告誡餐車快要停止營業了,想就餐的請抓緊去。李聰明邀
請馮若仙一起去餐車吃飯,馮若仙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她並沒覺得肚子餓了,
只是身不由己地跟著他站了起來……

    她跟著李聰明穿越一節節車廂。

    餐車裡人確實不多了。顯得寬敞、整潔。李聰明讓她坐下,就去張羅酒和菜。
她看到對面桌有一對飲酒的青年男女,在車廂裡曾見過他們,親親熱熱地依偎在一
起。這時兩人在碰杯,眼光含情脈脈地相對著。

    她不再看人家了,低下了頭。

    李聰明買來幾盤菜和兩瓶啤酒。

    「我得給你錢。」她說。

    「這麼較真兒哪?」

    「要不我不吃。」

    「那我一定要,不然餓壞了人咱可擔當不起。」他往杯子裡倒啤酒,開初,她
帶著嘲諷的意味看著;直到李聰明把冒著白色泡沫的酒杯推到她面前時,她才一下
子明白事態嚴重。

    「我可不喝這……怪酒。」她差點說出「馬尿」這字眼。

    「你這人,怎麼是怪酒?如今全世界都在喝!你喝了就知道好喝,不信試試。」
李聰明鼓動她。

    「人家都說味兒像……馬尿。」她還是忍不住說了二

    兩道柔和的光亮從李聰明不大的眼睛裡射出,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特別的
「味兒」,他故意逗她:「馬尿味兒又怎樣?誰敢說不是好味道?」

    她生他的氣了,覺得這個人有點不講理。

    「好吧,你看我是怎麼心甘情願地喝馬尿。」他端起杯,咕咚咕咚把酒喝光,
「怎麼樣?」

    「反正你也覺得難喝,遭罪。」她說。

    「怎麼說?」

    「你喝一口閉一下眼,就像在喝藥。」

    李聰明笑了起來,說:「馮若仙,我算賓服你啦!不過你卻沒說對,你知道人
喜歡在什麼時候把眼閉上?恰恰是在他覺得舒服的時候。」

    她想了想,一點兒也反駁不了他。

    李聰明卻決計不放過她。他端起重新斟滿的杯子向她舉著,也不說話,就這麼
舉著。

    她回避著李聰明友好而執拗的目光,卻明白只有喝了。沒什麼了不起,怪味道
總比沒味道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閉得緊緊的,嗓子眼火辣辣,差一點咳
嗽起來。當她把眼掙開,發現李聰明正對著她笑。她瞅他一眼,說:「你們男人沒
別的本事,就知道用酒捉弄人!」她知道本不該這麼說,可還是這麼說了,她也不
明白為什麼和這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這麼隨便。

    「怎麼;不好喝?」李聰明問。

    「不好喝!不好喝!」她邊嚷邊「噝噝」地哈氣。

    「多喝幾次就習慣了,吃菜吃菜。」李聰明指指那盤糖拌西紅柿,「西紅柿剛
傳到中國時,誰都嫌怪味兒,不稀罕,可後來又都吃得津津有味了。」

    「我可永遠不會稀罕這怪酒。」

    「不一定!」李聰明給她夾了幾片牛肉,「小時候我聽人說,南方人吃蛇,還
把它當名貴菜,我心裡說,我一輩子不會吃這怪菜,可後來去南方當兵……」

    「你吃啦?」

    「吃了,真正的名菜:龍虎鬥。蛇和貓一起煮……」

    「哎呀,別說啦!別說啦!你們男人真歹毒!」

    「女人也吃,吃得比男人還歹毒。」

    「你吹!」

    「我親眼見。」

    「真是的……」她無限遺憾地搖著頭。

    「來,喝酒。」李聰明又向她舉起杯子。

    她又喝了一口。她有些奇怪,怪味道真地不像第一口那麼烈了。

    餐車要停止營業了。擦抹餐桌的服務員不時向他們投來催促的目光。那對親密
的小倆口兒也離去了。他們得抓緊。她「完成」了自己那杯酒。當她放下空杯時,
心裡竟奇妙地充盈著一種勝利的自豪感。自然也覺好笑,心想,這個李聰明真能撮
弄人幹新鮮事兒。

    回到車廂,她的心境突然變壞了。她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李聰明同她說話,
她也不願吭聲;等李聰明拿起書看,她就更覺得煩悶,也很生他的氣。她知道還想
同他說話,因為這會使她忘掉別的事。

    她輕聲問:「你看的什麼書?」

    李聰明抬起頭,把書遞給她。她看了看封面,又問:「這書好看嗎?」李聰明
告訴她這是一本極好的書,是一個著名的美國作家寫的。他見她聽得用心,又把這
本書的故事梗概講給她聽。當講到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時,她卻搖起了頭。

    「這不大讓人相信呀。」她思索地說。

    「不相信什麼呢?」李聰明感興趣地問。

    「你說,那個叫瑪麗亞的姑娘會在戰場上愛上一個男人?我看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

    「他們都知道:炸了橋,叫敵人包圍了,誰也活不成;就是活出一個去,也結
不成婚。這怎麼能那麼胡來談戀愛?」

    「沒把握結婚,就一定不能相愛嗎?正因為面臨死亡,他們的愛情就更加珍貴
和純潔。」

    「可是,他們只是剛剛認識,他的情況她一點也不知道呀

    「還要知道什麼呢?」李聰明向她椰榆地笑笑,「家裡兄弟幾個?有幾間房子?
能不能拿得起彩禮?還有,承包了果園還是養雞場……」

    「你這人!」她不滿地看他一眼,「可她只知道他叫個羅伯特,好人能叫羅伯
特,壞人也能叫羅伯特……」

    「要是她認准是個好人羅伯特,男子漢羅伯特,這還不夠?」

    她大概仍然認為有點懸,搖搖頭。

    李聰明說:「可人家就是這樣的嘛。」

    「這是寫書人讓他們這麼的。」

    他被她這奇特的見解逗樂了:「不對,這可不是寫書人自做主張,而是——生
活,生活讓作家這麼寫的。

    「生活……」

    「是的,生活。生活對每個人可不是一個樣子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對生活的認
識,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啊,生活!馮若仙深深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她想到自己的「生活」,想
到自己所面對的世界。她的「生活」是沒有色彩的,她的世界是荒謬的。在地平線
的那端,站著一個讓她懼怕的陌生人;而她卻必須(也已經這麼)向他走過去,並
且將要投進他的懷抱。

    她和那個人只見過兩面。頭一次是相親,那年她才十九歲。姑媽帶她到鎮集上
「見面」,那是個乍暖還寒的初春,她穿得很單,凍得發抖,是臨走時媽逼著她脫
掉棉襖的。媽不知聽誰說:「外頭人」最認好身段。「見面」時她嚇了一跳,現在
想起還心有餘悸:一個彪形大漢站在她面前,像天神下凡;兩道冰冷的目光像刷子
般順著她的頭頂往下一刷,就不見了。她卻站在那裡,半天沒動。她萬分驚訝,難
道這就是和她那神聖的最後一片綠葉連結在一起的久藏于她少女心中的人?不,不
是他,肯定不是!可人家捎來了信:要啦——要她馮若仙給他當老婆啦。她家裡人
松了口氣。可她拼命反對,不行,這門親事是不行的,她不應。誰都覺得她的想法
是十分古怪的。問她不應的理由,她說不出理由,自然不能說他不是她心中的那片
「葉子」;只說怕他,怕這個天神般的「高人」。真的,「見面」後好久她還覺得
全身像真叫刷子刷了般火辣辣地疼。可家裡人都認為,她這麼說話豈有此理。她終
于沒應,事情便擱置下來。她以為從此不會再和「高人」見面了,可命運又偏偏給
她安排了一次,而且安排得結結實實,結實得需乖乖跟人家進洞房。她記得牢牢,
是剛過了陰曆年,回家過節的「高人」托人帶來口信兒說,已通過關係給她弟弟在
社辦企業要了一個合同工名額,讓她趕緊去辦手續。全家人歡欣鼓舞,要她快去。
她極不情願,可為了弟弟又不能不去,不去所有人都會罵她無情無義。她冒著紛紛
揚揚的大雪,去到「高人」的村子。當晚,風雪把村子彌漫住,她回不了家。那雪
實在太大!「高人」全家苦苦挽留,使她沒別的選擇。「高人」的妹妹伴她度過這
個風雪之夜。啊!她好悔恨呀!她無比刻薄地咒駡自己:馮若仙,你這個大笨蛋!
你輕薄,你不長腦子,你潦潦草草把自己賣了!已經沒有人不知道她在她男人家過
了夜;沒人不認為她已是「高人」的人;誰見了她都要這麼問:「馮若仙,啥時候
過門呀?」她就只剩下過門了,就像叫人買下的牲口只等人來牽走。她痛不欲生,
一遍一遍地哭。這莫名其妙的一夜就定了她的終身啦?就註定要當「高人」的老婆
啦?她不幹。家裡人可不再和她客氣,那麼難聽地罵她:「事到如今又變卦,是正
派女人嗎?不害臊!」爹竟然要用棍子「量」她。後來,她漸漸略白了:這門親是
「悔」不掉啦!要那樣所有的人都不容,要那樣她一輩子得背惡名聲。她得認命。
那麼多人說她找了個好「主」,那一準是啦。她就老這麼想。她就這麼認了,就這
麼在三年後的今天上了火車……這就是她的「生活」啊,是她正走下去的「人生之
路」……

    「唉——」她不由又歎了口氣,抬頭看看對面的李聰明。此刻,她覺得心裡有
說不出的煩亂,像壓著一塊石頭。她真想問問李聰明,人就該心裡壓著塊石頭嗎?
他會告訴她的,一定會的……

    可李聰明不肯把目光從書上移開,他只關心那個羅伯特和瑪麗亞的命運,把她
完全撇到一邊了。她很生氣,賭氣要抽下他的書,可她沒有。你馮若仙怎麼能向人
家使小性子呢?你有這個權力嗎?你沒有這個權力呀!哦,這時李聰明的面龐真好
看,她覺得心有些顫,啊,這個人,就像那怪酒。以後還會有人灌她那怪酒嗎?她
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有了……

    她心裡突然湧出一陣酸。

    四點鐘,火車正點到達東巒。然而汽車卻晚點。候車室裡空氣污濁,令人窒息。
李聰明建議到外面等候。他們站在清新的曠野裡。

    這裡便是所謂的魯中小平原,也是著名的小麥產區。陽光照射著一望無際的麥
田,看不見一個隆起的丘崗。整個原野顯得那麼豐厚,那麼渾然一體。唯見一條白
帶子似的公路小心翼翼對原野做了切割,伸向遠方,這是通油田的路。

    傍晚稍有涼意的風徐徐吹拂。她的心情比在車上好些了,她和李聰明說著話。
她問了一些李聰明的情況,也告訴他一些自己的事情,後來又談到男人和女人。李
聰明不大的眼裡忽然射出笑意,對她說:「每到割麥子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我們村
一個饞女人的故事,你想聽嗎?」

    「她很饞嗎?」

    「你聽我說呀,」李聰明掐下幾顆麥穗在手掌裡搓起來,「哎,我說你們女同
胞的壞話,不在乎吧?」

    「我也可以講你們男人幹的那些不光彩事。」

    「當然可以。」他說話不耽誤搓麥粒兒,「那些年,我們那裡分麥子少,我說
的這個女人總早早把麥子吃光,然後等下年分新麥。每年隊上分麥這天,她總能以
最快的速度在當天把別的女人幾天才能做完的事做完,撈麥、曬乾、磨面,然後在
當天把白麵吃進肚,在村裡傳為笑談。這一年,隊長有意難為她,故意捱到日頭偏
西才開始分麥,而且最後一戶分給她,斷定這次她不能在當天吃上白麵了……」

    「她吃上了嗎?」

    「到了晚上,隊長便去她家探聽虛實,問她吃的啥飯。那女人理直氣壯地回答:
『分麥子啦,還能吃啥?白麵烙餅。』說完還端出吃剩的餅叫隊長嘗。這下隊長真
賓服了,馮若仙,你不賓服?」

    馮若仙笑了。

    李聰明把搓好的麥粒遞給她,又掐下幾棵繼續搓著:「好了,輪到你說男人了。」

    她望著手裡的麥粒,住了好久才說:「人家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李聰明怔了一下,接著笑了笑:「這麼絕對?」

    「我不知道。在我們那兒,姑娘平時不大和男人接近,所以我不知道。」她沉
思了一會兒又說下去,「反正,我覺得女人比男人要倒楣。」她低下頭去,憂鬱地
看著腳下的土地。

    李聰明沉思起來。他感覺到她心中的憂傷。其實,自從她上了火車,他就看出
她心事重重。他便有意和她搭訕,還慫恿地喝啤酒。這當間,他又發現她是一個讓
人喜歡的美好姑娘,他和她很談得來。也許她也有同感吧,所以才會這麼直截了當
地向他傾訴心中的哀傷。

    他覺得應該認真和她談點什麼。他沒看她,望著天邊,說:「馮若仙,這個問
題我沒認真想過,男人不大想這些問題,所以我說不出女人和男人誰比誰倒楣。可
我覺得軟弱的人要比堅強的人倒楣,因為他(她)缺乏同命運抗爭的勇氣……」

    「人是有命運的吧?」她張大美麗而困惑的眼睛看著他,「你相信命運嗎?」

    「我相信。」他回答。

    她很驚訝。她本以為他會說不信,而他竟然說信。

    李聰明仍然凝望著遙遠的色彩分明的地平線,說下去:「比方說,一個人掉進
洪水中,洪水要把他卷走,淹死,這不就是他面臨的命運嗎?可這命運不是上帝給
的,而是大自然,大自然要把他毀掉。這個人一定不甘心死去,就要掙扎,搏鬥,
命運不又掌握在他手中了?」

    「可有的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怎麼掙扎都是白搭。」她抓住一顆麥穗,
目光憂慮地看著頂端的針芒,聲音有些發顫。「你說有的人就註定要心上壓著塊石
頭過日子吧?」

    他搖搖頭,肯定地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可有人就是壓著石頭呀!」

    「那就把石頭搬掉,丟得遠遠的。」

    「有的石頭是搬不掉的,會壓你一輩子……」她說完使勁咬住嘴唇,不使自己
哭出來。

    「我也常遇見要把我壓住的石頭,可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把它們甩掉。我說
一件我當兵時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又重新讓目光從麥田上空越過去,「我在
海島上當兵,當到第三年時得罪了連長,因為我不肯按他那套不正確的射擊要領射
擊,可我的成績在全連拔尖。後來團裡考核神槍手,連長有意撇開我,帶著其他參
加考核的人坐船下島了。我在心裡發了狠:奶奶的,游我也要遊過去!我就把軍裝
脫了,頂在頭上,槍背在光脊樑上,就跳下了海。已經是秋天了,海水挺涼,我覺
得支撐得了,就向陸地游去,遊過了三公里的海峽……」

    「後來呢?」

    「後來我打了個全團第一,調到教導隊當了射擊教員。再後來,連長去教導隊
集訓,就輪到我給他講射擊要領了……」

    「哦,你這人……」她籲了口氣,覺得輕鬆些了。

    「人生在關鍵時刻是不能含糊的,是進是退能管一輩子的事。這是我的經驗。
給你。」他把搓成的麥粒倒進她的手心裡。

    這時,他們已看到公路上向這邊駛來的紅色汽車。

    當汽車在被麥田擠得窄窄的馬路上奔馳時,她的心境更糟了。儘管剛才曾一度
被李聰明甩掉「石頭」的故事所感動,但此刻她卻更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石頭」
已把她壓得透不過氣來,更無法甩掉。那個人一定等在車站上,一定還是那副天神
模樣,見到她也一定會象那次「見面」那樣刷她一下,然後轉身走去。她這次就得
乖乖地跟著他,一直跟到……她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啊,莫名其妙,稀奇古怪。她心裡忽然蹦出這麼一個邪念頭:要是和她成親的
人不是「高人」,而是他——這個坐在身邊的李聰明,那又怎樣呢?啊,那又怎樣
呢?

    她全身不由倏然一顫。而與此同時,她卻恍然大悟了,一下子明白心情怎麼這
樣越來越糟。本來她認了呀,打譜和他過日子啦,上火車時她還讓自己這麼想。可
後來,她的心情一陣比一陣煩亂。她現在懂得是怎麼回事啦……

    白日做夢,癡心妄想!啊,可是——你想一想,假若是他,那會怎樣呢?你也
會像現在這樣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不,不是這樣的。肯定不是!她會高興,她會喜歡。他這人,讓人覺得親近;
這個人怪,見了就不覺得陌生,就像認識了八輩子,就想沖他使性子;他這人寬厚、
和善、有趣兒,就像那怪酒,和這樣的人一塊過日子,會讓人輕鬆,可以放開心思,
可以逗樂,可以撒嬌,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哦,那有多好!

    啊,你在瞎想什麼呀!你瘋啦?身上帶著同那個人登記結婚的證明,心裡卻對
這個人胡思亂想,你和人家認識不到半天,無非在一塊喝了一杯怪酒,你就鑽出這
沒邊兒的怪念頭!你怎麼啦?莫非真像爹罵你的那樣,變成一個壞女人啦……

    她亂了方寸。

    夕陽已靠近麥浪啦。

    到達目的地時天已黑下了。馮若仙看到原野上不斷升騰的火焰,看到各種建築
物在火光下呈現出忽明忽暗的粗獷輪廓。

    她卻沒看見來接她的那個人。這使她產生一種莫名的輕鬆。汽車晚點,那個人
一準以為她不會來了,回去了。她這麼猜想。

    李聰明四下給她尋找去機修廠的汽車,沒有找到,卻有一輛去他井臺的車,他
能在當晚趕回去了。自然,他不會丟下她不管。他想了想,建議她先去總部招待所
住一夜,明天不費事兒就能搭上去機修廠的車。而除此,也別無他法。

    她就這麼住進了招待所。

    李聰明要走了,但好像還有點猶豫,可汽車在等待著。她從提包裡拿出煮雞蛋,
一個勁往他口袋裡塞。也不說話,臉繃得緊緊的,只知道沒完沒了地塞。後來,她
把他送到招待所外面。

    李聰明不許她再送了。她在路旁一根水泥電杆下站住,像害冷似地縮著身子。
他第一次覺得她的身體是那麼單薄,他用無限愛憫的目光看著她,說:「你……回
屋吧,風太涼。」

    「你……走吧。」她說。

    可他依然沒走,卻突然向她這麼說:「過幾天,你不想去井臺看看?看看原油
是怎麼噴出來的……」

    「是嗎?」她顫著聲問。

    他點點頭:「你要想去,我就去你小舅那裡接你。」

    她咬著嘴,不吱聲。

    他誠懇地說:「我真心希望你去,看了噴油,再去看黃河入海口。那景色讓人
迷醉!咱們還可以好好談談,我們很談得來,你說不是嗎?」

    「嗯。」她點點頭,喉嚨裡有些酸。

    「一言為定!」李聰明高興地向她伸出手。她卻沒握,眼裡顯示出驚嚇的樣子。
李聰明縮回手,和藹地一笑:「我走啦。」

    「等一等,」她眼睛瞪得很大。

    「你……怎麼?」

    她抖著嘴,語無倫次:「現在,不……不是有車去……那兒,井臺,我……」

    李聰明一下子明白她的心思了,驚愕地看著她:「你,現在就同我一起去?」

    她低下頭,局促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她知道,自己提出一個「出格兒」的問題;
可她更知道,如果此刻與李聰明分了手,他們就再也不會見面了,肯定不會了。可
她不甘心!

    她抬起頭,小心探詢道:「現在去,……不,不行嗎?」

    「當然行,太行啦!」李聰明興奮地揚揚手,馮若仙,你這人……性格真棒,
我太高興了!」

    「我……輕浮嗎?李聰明?你說……」她怯懦地問。

    「胡說!這談不到,根本談不到!」

    「我是一個不正派的女子……是嗎,李聰明?」

    「不沾邊兒,完全不沾邊兒!你,你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這麼過。今天就像做夢,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兒了。」
她突然抱住頭,「我知道我在辦怪事兒,我知道……

    李聰明卻不再回答她什麼了。他抓住她的手,說:「走,若仙咱們走。」他忽
然記起在車上同她開的那個關於「拐騙」的玩笑來。這不正應了嗎?而且「拐」的
是個「值得」他一輩子滿意的女孩子。他心裡無限舒暢、振奮。

    他說:「咱們去把房間退掉,再給你小舅打個電話……」

    「不,不……馮若仙像燙著似地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站著不動了。

    李聰明寬厚地笑了,說:「應該告訴他呀。」

    馮若仙執拗地把頭轉向一邊。

    「要不,我替你打。」

    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哭了起來。

    「你,怎麼啦?」李聰明吃了一驚。

    「他不是我小舅……」她終於說出了真相。肩膀使勁聳動著。

    李聰明怔了。他想問她是什麼人,可他沒問。他是個聰明人。他的心情一下子
變得很壞。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問她:「你說怎麼辦呢?馮若仙?這得你自己
拿主意,你有這個權力。」

    「我要跟你去看噴油。」她擦了一下臉。

    「好的,這樣好。」李聰明松了口氣,「我們走,到了那裡,再跟他講清楚。
我跟他講,如果有必要,我就去機修廠當面和他講,他在哪個部門?」

    馮若仙告訴他「高人」在保衛科及他的名字。

    開始,李聰明像沒聽清,直瞪著眼;隨後,尖厲地「啊」了一聲,身體便僵住
了,兩眼射出極為可怕的光。

    「李聰明,李聰明,」馮若仙恐懼地向他嚷,她顧不得哭了。

    李聰明一個字也說不出,他的意識在瞬間倒退了五、六年,他眼前呈現出那個
黃瓜形海島,閃現著那難忘的日日夜夜。那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高潮。他的那個身體
高大、多少有點憨氣的班長總喜歡這麼向大家發號施令:「都給我聽著!」他文化
低,但為人不壞。

    「怎麼啦?告訴我,李聰明,說話呀!」她迸著哭聲嚷。

    「他是我戰友……班長。」他說了,痛苦萬狀。

    「班長?班長怎樣?」她開始沒懂,後來懂了,嚇了一跳,又立刻嚷:「那又
怎樣!我和他不合適,也沒登記。怎樣呢,李聰明?」

    「倒楣,我們真倒楣呀,馮若仙。」他悲慘地搖著頭。

    「你說些什麼呀!」她眼裡又湧出淚。傷心極了,「求你別說這個了。你說,
你說這是一塊搬不掉的石頭嗎?」

    李聰明抱住頭,絕望地說:「要命的這不是石頭,他是我的班長、朋友……你
懂嗎?」

    「我不懂,不懂,李聰明!」她這麼嚷,其實她已經懂了,懂得事情的嚴重了。
她呼惜了,一下子抱住李聰明的胳膊,搖晃著,「你說,怎麼不行呀?!為什麼,
為什麼呀?」

    李聰明感覺到抓他胳膊的手不住地抖,心裡難過極了。他看著她那毫無掩飾地
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的眼睛,真想張開兩臂將她抱住,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對他說:
我愛你呀,若仙,跟我走!管他三七二十一,跟我走,去看迷人的黃河入海口……
可是他沒有。他不能……他把胳膊從她手裡抽出來了,後向退了一步,垂著手,目
光怯怯地躲避著。

    被撂在原地的馮苦仙凝住了。她的手、胳膊仍然保持著剛才抓住李聰明時的姿
勢,兩眼迷惑地大瞪著,就這麼一動不動。

    風大些了。刮得電線嗚嗚地響。這從北方原野上刮過來的風使人聞得見一股焦
糊味兒。風在小鎮的街上流竄著,又夾裹著小鎮將息前那殘餘的種種氣味與聲響。

    馮若仙的胳膊終於垂下來了。她低著頭,什麼也不看,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好
久,才沙著嗓音說:「你走吧。」

    「你,怎麼辦?」李聰明聲音很悽楚。

    「你走吧,走吧。」

    李聰明站著沒動。

    「走吧,走吧……」

    李聰明發出一聲悶啞的呻吟,猛地抓住馮若仙的手搖了搖,然後轉身走了,迅
速淹沒在黑暗中。

    馮若仙一下子抱住身邊的水泥電杆,抱得緊緊的,像它倒下那樣。

    當太陽再次從東方大片麥田上升起時,馮若仙已坐在去她丈夫那裡的汽車上。
叫李聰明說准,她真地「不費事兒」就搭上車。她想,她這輩子也不會再碰上什麼
「費事兒」的事兒了。此刻,她的心境總算寧靜些了。昨夜可不是這樣的。她一夜
沒睡,她罵了李聰明,罵他那麼大本事也叫一塊石頭壓住了。他說那不是石頭,實
際就是的,只是他不敢承認。後來她就不罵了。她想這世上肯定每人都有他搬不掉
的石頭的。她覺得從此她也不會再罵任何人了。再遇上什麼憂心事兒也不會想哭就
哭了,更不會抱住冰涼的電線線杆子死死不放。另外,她也不會像先前那樣老是嫌
乎那個人了,就算他有九十九樣短處吧,可總還有一樣長處呀,她叫他「高人」不
就是因為他比普通人「長」些嗎?啊,再過不多會兒就到他那個地方了。她得趕緊
從腦子裡忘掉些什麼,是的,不忘掉些什麼可是不成的。人不能把什麼都記住。她
得忘記呀,從後面往前忘,一直忘到那河邊的山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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