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希望的天空



    站在崗坪海岸,有時可以看到信鴿競翔的龐大鴿陣。在距離海岸幾十公里處,
有一個叫青環的小島,島上設有一個信鴿司放站。每次比賽之前,成百上千隻賽鴿
便被船運送到這裡放飛。放飛一般都在早晨,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龐大的鴿群
從小島上騰起,立刻便遮住了半邊天空,遮住了朝陽的光輝,宛如一塊巨大的,被
強風鼓動的雲團,氣勢浩蕩地向前推進著。傾刻間,鴿陣已掠過太陽,升上高空,
疾速地飛越海面,向海岸逼近。鴿陣的形態,每一秒鐘都在奇妙地變幻著,展現出
驚心動魄的競爭。千百雙翅膀的奮力搏擊,攪動著氣流,發出風雨將至的呼嘯。很
快,鴿陣的前部已飛抵海岸上空,仰臉望,可以看清每一隻疾進的飛鴿,那奮勇沖
擊的體態,那先者不弛後者不餒的氣概,看了讓人情緒激昂。須臾間,鴿陣便越過
海岸上空,遠去了,消失了,消失在那藍天盡處……,每當這時,我便不由得心靈
顫動,不由記起那另一隻飛鴿和它的主人……

    那是去年的初春,我在鄭州踏上一列去西寧的列車。車上旅客不多,我在一個
青年人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列車開出鄭州車站,沿著隴海路西行。這是一條漫長的路程。太陽即將西沉,
懸在列車前面疲倦地照耀著。從車窗望出去,大地開闊遼遠,沐浴著夕陽金色的光
輝,地平線無限地向遠方伸延,看得見那道巨大的弧線在天底下微微蠕動著。

    對面的青年人在看著一本書,似乎是關於工程力學方面的書。他看得很專注,
硬座車廂裡特有的嘈雜並不能影響他。我似乎受到了感染,也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在旅途中,書是最好的夥伴。

    一陣「咕咕」的叫聲使我的目光離開書頁,青年人也抬起頭,頗有歉意地向我
點頭一笑,說:「對不起,是我的鴿子。」說罷,用目光在車廂內掃視一周,大概
是沒有發現列車員,便俯身從座位底下取出一隻精巧的鴿籠,裡面有一隻灰白色羽
毛的鴿子。鴿子長得十分神氣,兩顆紅豆似的圓眼睛在我和它的主人之間轉來轉去。

    「啊,多好的鴿子!」我稱讚道。我素來喜愛鴿子。崗坪海岸上空那雄壯的鴿
陣,更使我對這天使般的生靈增添了一種異樣的情感。

    鴿子又「咕咕」地叫了起來。「別急,別急嘛。」青年人對鴿子說著話,伸手
從提兜裡抓出麥子和豌豆,撒進鴿籠裡,鴿子立刻埋頭啄食起來。青年人目不轉睛
地看著。我估摸他不足二十年紀,長得並不強壯,也說不上有多麼英俊,不過,那
顯示出已經從孩子過渡到大人的面龐上,卻透著一種頗有點主見的深沉。

    「唔,列車員!」我輕輕地喊了一聲。他聽見後迅速把鴿籠又放回座位下面。

    「謝謝!」當列車員從通道走過去後,他才輕輕吐了口氣,朝我露牙一笑,
「您是出差?」

    我點點頭:「到西寧,您呢?」

    「我也是。」

    旅行中的交談常常就是這麼開始的。對於我的這種「舞文弄墨」的職業,與生
人閒談幾乎成為一種癖好了。
    「您養鴿子很久了嗎?」我問。

    「不久,這是我養的第一隻鴿子。」

    「如果現在放飛,它可以飛回去嗎?」

    「一干多公里,飛得回去,如果過了蘭州,就不可能了。它還沒有經過超遠距
離的訓練。」

    「真神奇,迢迢千里,它怎麼不會迷失方向還飛得回去呢?」

    「據說,它們是依靠日光的射入角來判斷方向,另外,它們的身體對地球磁場
反應靈敏。」

    這顯然是一個我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談得很熱火、投機,不多久,就跟熟人
一樣了。

    「您這只鴿子參加過競翔嗎?」我又問。

    「參加過市信鴿協會組織的比賽,六百五十公里路程,八百二十羽信鴿參加。」

    「成績怎麼樣呢?」

    「它飛了第一名。」

    「哦,第一名?!」我輕輕叫了一聲。似信非信地看著青年人的臉。

    「您看。」他從書本裡取出一張與書頁差不多大小的紅色紙片。這是一張獲得
第一名的優勝證書。啊,果真如此!目光盯著這張證書,我眼前又呈現出在崗坪海
岸見到的那龐大鴿陣驚心動魄的競翔。

    啊,真不簡單!」我說。「太不容易了。」不言而喻,在上千隻賽鴿的激烈競
爭中得到第一名,這的確是不同尋常的,更何況是他頭一次撫養的第一隻鴿子呢。
頓時,我產生出一種強烈的心願,希望他能詳細地講講他養鴿的經過,這其中肯定
會有些比他這不尋常的成績更不尋常的東西。我用熱切的目光看著他,期待著,他
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圖。他露出有些為難的神情,躊躇著。我繼續用目光鼓勵他講。

    「說起來,怪有趣的。」他忽然抿嘴笑了,卻又立刻收斂住,眼睛盯著上桌上
的某一點,似乎在思索或回憶著什麼。過了許久,他才轉向我說:「說起養鴿子,
那還得從我小時候講起,因為,我從小便是個頂沒出息的孩子。要是把我比作一隻
鴿子,那可是最糟糕、飛在最後面的鴿子呢……」

    他開始講述起來。

    「我們家三個孩子,姐姐叫宜品,哥哥叫爾品,這名字都是爺爺在世的時候起
的。他希望他的孫子們能做上一品和二品的官。輪到我出世的時候,爺爺正處於彌
留之際了,難為他也沒忘記我。可他不願依著次序叫我山(三)品,嫌少,怕委屈
了我,好像他真地在發放任命狀似的。他讓爸爸搬來一本字典他不認字,叫爸爸在
病床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念,後來念到一個高字時,他一把將字典按住,就這麼
定了,我就叫了高品。爺爺死了。我出生了。就好像現在的頂替制度似的,他把在
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讓給了我。

    「爸爸媽媽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他們對子女的責任感並不亞于爺爺。爸爸
常說,既然爺爺能靠著四畝河灘地供養他讀到大學,那麼他就更有信心讓自己的兒
女都踏進大學的門檻。如果社會不發生變故的話,我們或許會沿著爸爸所期望的道
路走下去。但是那場大革文化命來了,此路不通了。青少年像一股股溢出堤壩的洪
水在社會上亂沖亂撞了一陣子以後,又要被引向廣闊的田野中去了。

    「那一年,宜品姐姐十二歲,爾品哥哥九歲,我七歲,剛剛踏進小學的門檻便
失學了。這對爸爸的雄心壯志真是個諷刺。自然,我們還都不到下鄉的年齡,是後
備「知青」,但是往後呢?爸爸害愁了,大多數孩子的家長也都害愁了。

    「『我想了,不能讓孩子們這麼郎當下去了。這要毀了。』」一天夜裡,我聽
見爸爸在大床上對媽媽說。

    「『你還念念不忘讓他們做大官呀?』映著窗外照進的月光,我看見媽媽在給
爸爸捶腰。自從『大革命』以後,爸爸這個工程師被下放到倉庫裡用大板車拉鋼錠。
他倆的脾氣真不一樣,爸爸性情溫和,不苟言笑;媽媽性情爽朗,整天嘻嘻哈哈。
她總是喊我們『小官們』。『小官們,開飯了。』『小官們,今天過節,都過來給
老太太磕頭!』不過,她要真發起脾氣來,那可是地動山搖,『一個不落,都給我
靠牆邊站著!』

    「『我想教他們學外語。』爸爸說。

    「『什麼年月,還學外語?!』

    「『外語本身沒有錯,以後會有用的,肯定!』

    「『道理我懂,可叫人家知道了呢?』

    「『關著門教。讓孩子們再混下去,往後要悔之莫及的。』

    「『教吧、教吧、教吧……』媽媽捶一下說一句。一捶捶就像打在我身上。我
頂不愛學習了,學校『革』了『命』,我一百個歡迎。

    「第二天清早,媽媽就喊:『起來,起來,一個不落都跟爸爸學英語。』口氣
沒一點商量的餘地。恐怕大多數家庭都是這樣:在小事情上大人依著孩子,而在大
事情上,又總是孩子服從大人。

    「『孩子們啊,往後,要努力學習啊。古人雲;君子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你
們懂嗎?』爸爸手按著不知什麼時候找出來的英語課本,語重心長地說。

    「那時候,我們確實不懂,但許許多多像呢爸爸這樣的家長都懂。當人們對於
從前所依賴的社會教育不抱希望的時候,便開始為自己的子女開辦家庭教育了。這
大概類似於舊社會的『私塾』吧。人總是能那麼迅速地適應社會,不論是前進還是
倒退。

    「爸爸開始教我們英語了。

    「『Red the sun』(紅太陽)這是爸爸教我們的第一個單詞。

    「一個月過去了。爸爸大失所望。『宜品和高品的記憶力怎麼這樣差呢?』爸
爸憂心忡忡地對媽媽說。媽媽也非常苦惱:『是呀,為什麼這樣差呢?』

    「其實,爸爸媽媽上當了。他們哪裡知道我和姐姐是故意給他們『磨洋工』?

    「『真是的,爸爸為什麼硬逼我們學英語呢?我想學畫畫。』一次,宜品姐姐
對我說。她從小就喜歡描描畫畫的。

    「『我也不願學英語,就故意念錯。』我說。姐姐會心地笑了,說到她心裡去
了。她問我:『高品,你喜歡學什麼呢?』我說:『我什麼都不喜歡。』說真的,
我對學什麼都不耐煩,從心裡打怵。現在回想起來,肯定與我在幼兒園時那段生活
有關。我三歲時得過一場大病,差一點死了。媽媽說我是從閻王爺那兒討回來的。
從那以後,我的體質和智力都不好。在幼兒園裡,阿姨教我們小朋友唱歌做遊戲,
我總是學不會,賽跑也總是最後一名。阿姨就常常當著小朋友的面嘲笑我:『高品
真笨』,『看呀,高品又跑末了啦。』弄得我又羞又恨,直掉眼淚。後來,儘管我
的身體和智力都恢復了,可不管幹什麼事我都沒一點勇氣了。總是那麼自卑。什麼
都不肯學。

    「爸爸還是明智的。他很快發現『一刀切』的教育是不成的。根據宜品姐姐的
願望,他把她送到一個專攻美術的『私塾』裡。爾品哥哥對英語感興趣,繼續跟爸
爸學。我的出路是媽媽想出來的。她的一個好友在市歌舞團拉提琴,請她教我學琴。
那時候,小孩子學琴風行,據說全市有幾千把小提琴。當然,還有學其他樂器的。
對於大多數沒有權勢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城裡的人家,便不約而同地把希望寄託在劇
團的招考上。這是當時社會上唯一還在進行著的、不能不注重真才實學的招考。於
是,商店裡的樂器脫銷,藝術為飯腕而奮鬥。『拉呀拉,拉出票子一大把。』『吹
呀吹,吹出麵包一大堆』孩子們整天哼著,不知是在戲謔自己還是別人。每到了晚
上,樂器聲從一個個窗口飄到城市上空,笙管琴號,高的,低的,優美的,刺耳的,
交織成一股魔鬼大戰似的聲浪。

    「『他的手很好』新老師在看過我的手後,對媽媽說。媽媽沖我笑笑,好像我
已經考上了劇團。

    「『高品——多好的名字啊,但願你會成為真正的高品。』新老師蠻有趣味地
看著我,『你喜歡拉琴嗎?』『喜歡』我信口回答,我想,那綁著四根弦的玩意兒
玩起來一定不賴。『光喜歡還不夠,還要努力,成才就要吃苦,下大功夫。現在多
少人都在努力呀,劇團就那麼幾個。上星期軍區歌舞團在延安劇場招考五名提琴手,
報考的就有五百多,百裡挑一,沒真本事行嗎?』新老師在用激將法,只是一副好
藥用錯了地方。當媽媽領著我走出她家門口時,我對那四根弦的玩意兒,已經完全
絕望了。

    「就這樣,我開始學琴了。老師還有別的學生,每天下午在她家裡集體授課。
然後回家拉練習。

    「『我們首先學五線譜,然後拉音階、掌握弓指法,接下去拉練習曲:霍曼、
開塞、馬托斯、克魯采爾……兩年內拉完。』第一天,老師向我們交代了整個課程。
『下面,我給大家拉個曲子,關上窗子,拉好窗簾,好了,這個曲子是帕格尼尼的
《隨想曲》』

    「在昏暗的屋子裡,老師拉著這個曲子,一會兒像睡著了,一會兒又像在發脾
氣,真逗人,不過,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好聽,就像馬叫似的。

    「『我希望兩年以後,大家都能夠超過我。』我們的老師用這句話結束了她的
第一課。

    「現在回想起學琴的那段光陰,已經記不起更多的東西了。孩子們的記憶同大
人相反,總是首先忘記不愉快的事情。我只記得從第一課往後不久,我又像在幼兒
園時那樣,成了我們這個小隊伍裡的『末了』了。我望見老師的家門就打怵;拿起
提琴就害愁。剛上課我就盼著快下課。有時候,我就乾脆曠課,去海邊網魚或者去
湛山塔下面捉蟋蟀。老師很快便發現我不是個『高品』而是『低品』。『劣品』,
她害愁了。

    「其實,最替我害愁的是爸爸媽媽。那時候,爸爸又調擴廠工地上了,比從前
更累了。除了腰疼又得了肝炎。每天下班,教完爾品哥哥英語,還要給我抄教材,
常常抄到半夜。看到我不肯上進,他是那樣的痛心疾首:『高品呀,你可得好好學
習啊,千萬千萬啊……』爸爸這近乎哀求的規勸,就像是琴弓在那根最粗的弦上揉
出來的顫音。可一點也感動不了我。媽媽唱黑臉:『哼,這一次,我可不慣小子毛
病,打也得把鴨子打上架!』剛吃過晚飯,她就大呼小叫:『高品,磨蹭什麼?還
不趕快給我拉!」』於是,我就滿腹怨恨地開始練琴。她坐在旁邊打著毛衣監工。

    「我無精打采地把琴扛在肩上,半閉著眼,像鋸木頭似的在琴弦上來回鋸著。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鋸完一小時收工。媽媽聽著聽著,便漸漸挽起眉頭,不滿
地嘟囔著:『怎麼搞的,拉了快一個月了,還跟殺雞似的。』後來,『殺雞』便成
了我拉琴的代名詞,只要我拿起了琴,爾品便喊:『快跑呀,高品又要殺雞啦!』

    「哼,雞我也不想殺了呢。我終於想出了『歇工』的辦法;我找到一把小挫刀,
偷偷地在琴弦上挫一道小口子,調琴的時候,只這麼輕輕一旋,弦就『叭』地斷了。
『哎呀!怎麼又斷了!』每斷一次弦,媽媽就驚呼起來。那時候琴弦不好買。『我
沒使勁擰嘛!』我好像要哭了。『算了算了如今的東西質量太差了。』爸爸總是那
麼厚道,『再托托人,多買些回來。』我心裡想:買吧,買多少割多少。

    「可是,在我又一次割弦的時候,讓爾品哥哥看到了。這傢伙不管我怎麼哀求,
他還是向『老太太』報告了。我知道這下子是惹下禍了。果然這天晚上全家集合鬥
我。爾品自以為大義滅親有功,很得意,跑前跑後地給媽媽倒水,找扇子。媽媽咬
著嘴唇,冷冷地盯著擺在桌子上的『罪證』,大概在思謀處罰我的辦法。爸爸一副
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我一眼歎一口氣:『高品啊,高品啊,你——』媽媽一下子
火了,沖爸爸吼道:『你少這麼婆婆媽媽的行不行?再「啊啊」下去,他要去殺人
放火了!』爸爸搖頭歎息道:『咳,他不知道上進,有什麼辦法呢?』媽媽哼一聲
說:『你小時候知道上進嗎?老太爺不是照樣有辦法嗎?書念得愈多,脾氣愈蔫得
像綿羊,中國還有什麼希望!爾品,把皮帶給我解下來!』我大吃一驚。爾品遲疑
了一下,還是把皮帶獻出來了。我不敢怠慢,立刻像殺豬般嚎叫起來。可這不管用,
皮帶一下一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敢不敢了?說!』我不肯告饒,邊哭邊喊『爸爸』,
希望他能救我,可媽媽邊打邊說:『喊誰也沒用,誰敢管閒事一塊兒收拾!』恨得
我大喊:『打倒老太太!』『老太太』火上加油:『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是打倒了
誰。』

    「這天晚上我病了。上吐下瀉發高燒。爸爸媽媽慌了手腳,趕緊把我送進醫院。
我得的是急性腸炎,住了三天院才好。現在回想起來,那次病與媽媽打我無關。那
天下午我又曠課去趕海,捉了一串螃蟹,不敢拿回家,丟了又怪可惜,便在海邊撿
紙燒著吃了。肯定沒有燒熟。這兩回事恰巧碰在了一起,倒真幫我大忙了。從那往
後,媽媽的『高壓』政策不得不廢除了。只是常在背地裡唉聲歎氣:『唉,這小東
西火性這麼大,軟硬不吃,往後可怎麼辦呢?』爸爸門聲悶氣地說:『我聽人家說,
有這麼一種鳥,每孵出一窩小鳥,不管幾個,總要有那麼一隻作亂搗蛋的……』媽
媽趕緊應聲附和:『就是的,這小東西就是咱們這一窩那只作亂搗蛋的,沒錯……」』

    說到這兒,高品不由抿嘴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高品端杯喝了幾口水,
然後把臉頰貼近車窗向列車前進的方向望去。

    「哦,晚霞,多麼鮮豔的晚霞啊!」他輕輕地呼叫起來。的確,晚霞燃燒得很
好,幾乎鋪滿了西天,列車就象要開進晚霞裡似的。整個原野沐浴在稠稠的、桔紅
色的光輝裡。

    「那麼後來,你的學業又怎樣了呢?」我問。

    「說來可笑,我的『藝術生涯』很快便結束了。後來學校複課鬧革命,我就同
小提琴告別了。哦,列車員來賣飯了。咱們吃飯吧?」

    吃盒飯的時候,談話是在斷斷續續中進行。他告訴我:在以後的幾年裡,爾品
的英語始終沒有間斷,宜品的繪畫也同樣堅持下來了。兩人的成績都非常優秀。盡
管中學畢業後並沒有免於下鄉的命運,不過從鄉下回城之後,他們很快便應了那句
「君子不下馬,各自奔前程」的話了。宜品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實現了她的理想;
爾品考入市外貿局,當了一名英語翻譯,也同樣躊躇滿志了。而唯獨高品,初中畢
業便當了待業青年。整天無所事事,遊蕩于街頭海濱,抽煙喝酒,走雞鬥狗……

    「想不到後來一個偶然事件,使我的生活視野發生了變化。」吃過飯後,高品
接著說下去:「那是夏季裡一個暴風雨天氣,一隻鴿子落在我家涼臺上,讓我捉住
了。我早聽說鴿肉鮮美,可在家裡,爸媽從不許宰殺這類幼小生靈。於是天晴後,
我便帶著鴿子來到郊外。那些天我正熱中于『遠征』捉蟋蟀。我準備用黃泥團將鴿
子包住燒熟了吃。這是我們小孩子品嘗野味的拿手戲。雨後的原野一片蔥綠。天空
瓦藍瓦藍的。我把鴿子帶到一座小山坡下面,又把它拴在一棵小樹上。便開始掘泥。
正掘著,忽聽『呼啦啦』一陣旋風刮過來的聲音。我趕緊抬頭,只見一個神態飄逸
的老人率一隊飛鴿向這邊走過來。鴿子多得數不清,圍繞著老人飛翔盤旋,像一群
吵吵嚷嚷的頑童。這時,我的鴿子看到了它的這麼多同類,立刻飛撲過去。由於被
系得很牢,它掙脫不掉,只能在有限的空間裡亂撲騰,不住發出求救般地哀鳴。我
剛想揍它,只見老人已快步過來,將鴿子接住抱在懷裡。他把鴿子看了一陣,嘴裡
喃喃地說:『哦,它從呼和浩特起飛,前往上海歸巢的,暴風雨耽擱了它的歸程……』
我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呢?』老人指指鴿子足環上的系箋算是作答,問
道:『它做了你的俘虜,你打算怎麼處置它呢?』我說:『我要燒了吃?』『吃燒
鴿?』老人聳起兩道長長的壽眉,看著我,沉默了許久方說:『如果這樣,就把它
賣給我吧。』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遞給我:『拿著吧,夠買一隻比
鴿子重十倍的燒雞呢。』我覺得也是,便接過了錢。老人立刻把繩索從鴿子腿上解
下來。然後用力將鴿子擲上天空。鴿子獲得了自由,一頭往南,疾速地飛向遠天。
這情景使我目瞪口呆,大聲問道:『你這是怎麼啦?!』老人繼續凝視著鴿子飛去
的方向,說:『把落難的鴿子送上天空,這是我們養鴿人的責任,也是我們特別注
重的情操和道德。』我品味著他的話,覺得蠻新鮮。不由問道:『養鴿子好玩嗎?』
『好玩?』老人轉向我,『如果為了好玩,那倒不如養鸚鵡和百靈了。而鴿子,它
生來就是為了飛翔,志在藍天,懂嗎?』我不懂,或許是我那副困惑迷茫的模樣把
老人逗樂,他朝我慈祥地一笑,說:『聽說過關於鴿子的故事嗎?』我搖搖頭。他
又說:『鴿子是全人類喜愛的生靈,它象徵著勇敢、堅毅、和平、純潔與希望。據
說在遠古時期的一次洪水浩劫中,世界上唯一剩下來的生靈乘坐在諾亞方舟上漂泊,
已經是四十多天了。人們望著漫無邊際的洪水,幾乎絕望了。正在這時,一隻矯健
美麗的鴿子出現在天空,它銜著橄欖枝飛來,向人們報告:洪水已開始退去,希望
就在前面。人們一齊向鴿子歡呼起來,把它當著是上帝派來的使者……』

    「這神奇有趣的故事撥動著我的心弦,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老人的鴿子。它
們像衛隊似地守候在老人身旁,神采奕奕。有幾隻竟落在老人的肩膀和頭頂上,瞪
著紅瑪瑙似的圓眼睛向前方瞭望著,那神氣可愛的樣子,倒真的像一些小天使哩。
我忽然從心裡喜愛它們了,萌動出一個念頭。同時,又為自己剛才向老人賣鴿的事
臉紅了。我趕緊拿出錢還給老人,說:『今後,我也要養鴿子。』老人又把錢給我,
我執意不收。老人沉吟不語地看著我,許久方說:『你真地要養鴿子?』我點點頭,
說:『回家我就到鴿市上去買。』老人又問:『你為什麼要養鴿子呢?』我衝口說
道:『我要讓它飛翔。』老人滿意地點點頭,說:『如果這樣,我送你一對鴿子,
好嗎?』說著俯身從地上抱起一對鴿子。這兩隻鴿子長得一模一樣:純淨的灰白色
羽毛;脊背上排列著整齊的黑色斑點;金色的喙和爪;閃閃發亮的圓眼睛。可愛極
了。老人把鴿子交到我的手裡,用充滿希望的目光久久看著我,說:『我老了,真
正的競翔還要靠你們年青人,望你努力吧!』說完,把手向他的鴿子一招,鴿群立
刻從地面上騰起。簇擁著老人向前走去。等我想到應該向老人道謝,老人卻已經遠
去。他置身於鴿群中間,就像駕著一朵白雲,我忽然覺得,這老人是一位鴿仙……

    就這樣,我開始養鴿了。工作緊張而繁忙:搭鴿棚,購買飼料,在屋頂豎起招
鴿旗。一切事情我都力求做得完美,絕不偷工減料,鴿棚寬大、舒適,日照、通風
良好。從早晨太陽由東面屋頂升起,到晚上從西面屋頂墜下,我都忙碌在鴿棚前,
當然,大部分時間是化在欣賞我心愛的鴿子上。看它們怎樣啄食麥粒,怎樣飲水,
怎樣用金色的爪梳理著羽毛。那『咕咕』的叫聲百聽不厭。我清數它們背羽上的墨
色斑點,固執地、莫名其妙地要弄清它們的點數是否相同。由於它們總是不安靜地
轉來轉去,清數工作常常半途而廢。我卻毫不氣餒。失敗了就再從零開始,最後終
於查清:雄鴿一百二十二點,雌鴿一百二十六點。興奮得我在涼臺上歡呼起來,當
即決定,以這項新發現為鴿子命名,雄鴿叫『老二』,雌鴿叫『小六』,我俯身鴿
棚前,一遍一遍地呼喚著它們的名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渴,我沉浸在一種前
所未有的樂趣中。

    「說真的,我完全迷戀上養鴿了。我從不記得我對哪一件事像這麼專心致志過。
有天晚上我夢見鴿子飛走了,醒來趕緊跑到涼臺上,看到鴿子在棚裡安靜地臥著,
才放了心。在這之前,鴿子曾趁我敞棚餵食的機會飛走過。我又去養鴿老人那裡把
它們請了回來。後來,我開始研究科學飼養。我在一本《信鴿通訊》雜誌上看過一
篇介紹荷蘭養鴿家裘·漢德列克斯的飼養方法的文章。他的鴿子在有一萬三千四百
八十七羽競翔鴿參加的國際比賽中,以分速近千米的速度贏得了冠軍,有人想購買
它,出過兩萬五千英鎊的價格。令人咋舌。我堅信裘的飼養方法是最先進的,便如
法炮製。為了得到裘最滿意的飼料綠豌豆,我騎車到幾十裡的市集上才買到了,然
後按照裘制定的百分比配製飼料。說真的,我對自己的飲食遠沒這般講究過。中午
我一人在家吃飯,懶得升火,常常是鹹菜冷饅頭。有時則乾脆忘了吃飯。

    「對於我的這項『新事業』,家裡人毀譽不一。媽媽認為:如果鴿子能把我
『拴』在家裡,倒是好事,省得出去惹事生非;爸爸則不以為然,他仍舊念念不忘
讓我學點什麼;哥哥是堅決的反對派,認定只有那些走雞鬥狗的紈褲子弟才幹這種
勾當。我頂他說:『你才是貨真價實的紈褲子弟哩!』真的,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自從當了翻譯官(我總是這麼叫他)便自以為了不起,飄飄然。逢人便講在招待洋
人的宴會上吃了什麼西餐、喝了什麼名酒。在家裡,他把我當成『小民』,動不動
就訓,『你這麼下去,有前途嗎?嗯?』那派頭,就像在逼我供出『誰是八路軍』。
有一次,我們又在飯桌前為鴿子的事爭吵起來,爭得面紅耳赤。他轉向爸媽,突然
用英語同他們說話,爸媽也用英語同他會話。我氣壞了,他這是欺我不懂外語。從
他們對話時的神情,我斷定是爾品在向爸媽兜售不利於我的伎倆。我急中生智,站
起來走到寫字臺前,偷偷按下了錄音機開關,把他們的話全錄下了。飯後,我又偷
偷取下磁帶,去到我的一個同學家裡。他的英語很好。我把磁帶放進他的錄音機裡,
讓他翻譯過來。他邊聽邊問:『你養鴿子啦?』我說『是』。他突然抬高聲音:
『不好,你哥哥要賣鴿子啦!』我驚叫一聲,轉身往家裡飛奔,但是晚了,鴿棚大
敞,裡面只剩下殘存的麥粒和幾片灰色的羽毛……我立即又奔到街上,去到幾個貿
易市場去尋找,卻沒有找到。回到家裡時,我胸中的怒火已膨脹到了極點,我緊握
雙拳,在闃無人聲的屋子裡大步走動著,我在等待,等待那洋種回來,交出鴿子便
罷,交不出我就動手,頭一拳先打他那以會說洋話而得意的嘴巴,第二拳打那個脂
肪已經開始膨脹的肚子,第三拳——『咕咕咕……』我驀地站下,停住了腳步,也
停止了思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上——『咕咕咕』啊!是鴿子的叫聲,我兩
步奔到涼臺上,立刻,兩團灰色的東西朝我飛撲過來,一團落上了我的肩膀,一團
落在我的懷裡,啊,我的鴿子,我的鴿子回來了。我一下子把臉埋在它們那小小的、
溫暖的身體上,眼睛模糊了。後來知道,爾品確實把鴿子賣掉了,只是買主缺乏經
驗,沒立刻把它們的翅膀剪短,它們便趁機逃回來了。由於這個結果,爾品免受一
頓老拳……

    「從這次鴿子的失而復得,使我受到一種啟發:我的『老二』和『小六』已經
把這裡當作它們的家了,已經承認我是它們的主人了。這樣,便可以進行放飛訓練
了。在這之前,我已經從養鴿老人那裡學到一些訓練方法,另外,我又通過各種途
徑收集這方面的書籍資料看。我做了一隻小型鴿籠,把鴿子放進去,然後騎車把它
們帶到郊外。在那裡把它們放到天空。初次的放飛使它們非常興奮,像兩個頭一次
下海游泳的孩子,在我頭上吵吵嚷嚷了一番,便升上高空,向家的方向飛去了。等
我蹬車回去,它們已經站在涼臺的欄杆上『咕咕』地叫著歡迎我哩。下一次,我再
把它們帶到更遠的地方,再把它們放飛。現在我這麼說,聽起來是不是蠻輕鬆浪漫
的?實際上可不是這樣。你想一想,我一天要蹬車一、二百里路光景,早上很早走,
晚上很晚回。辛苦得很。如果在路上碰上雨,那滋味就更不用提了。有一次,我連
人帶車跌進公路邊的水坑裡。……

    「再後來,我改乘火車了,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放飛。這樣省了力氣,可費
了車錢。家裡本來就不願讓我養鴿,更不滿意我這『發瘋』似的訓鴿。哪裡肯給我
出車錢?實際上這筆錢也確實花不起,一個來回十多塊錢,兩個來回就是徒工一月
工資。後來我想出了辦法:爬乘貨車。爬貨車是省了車錢,可又費了心機。整天琢
磨在哪裡上車,在哪裡下車,哪裡安全不會讓人發現。那時候,貨運站附近的地形
我摸得熟熟的,後來爬車的技術愈來愈高,可以爬正在運行中的火車,當然得選擇
坡道或彎道車速不快的地方。上了車,就像小偷似地蜷縮在角落裡,也不管風吹日
曬雨淋,那副狼狽相不說你也想像得出來。有一次,竟被守車人發現了。當火車在
一個小站停下。我眼看著從守車裡跳下一個人來。徑直奔到我藏身的那節車箱下面,
厲聲喝道:『下來!』我心想完了,暴露了。只得苦喪著臉下了車。因車上風大大,
我怕凍壞鴿子,用外衣把鴿籠包裹起來了。守車人以為我從車上偷了東西,問我裡
面是什麼。我解開衣服,露出鴿籠和裡面的鴿子。他有些意外,直瞪著我。我囁嚅
地說:『我搭車放鴿。』他的嘴角動了動,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說:『跟我來吧,
守車裡暖和些。』他的口氣明顯地溫和了。我放心了,跟他進了守車。這一天我因
禍得福,守車人不僅管我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還答應以後帶我出來放鴿。我
高興極了。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在他的幫助下,放飛訓練進行得很順利。

    「然而有一天,災難卻降臨了。那天我回到家時,我的鴿子卻沒有飛回,這是
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似乎有所預感,焦慮不安的站在涼臺上等候著。目光一直注視
著天空。在太陽靠近西面屋頂的時候,它們終於在天空中出現了,可我很快發現不
妙:有一隻飛得踉踉蹌蹌,時而急劇地下沉,時而又拚力上升,就像斷線的風箏似
的,我的心立刻緊縮了。趕快張開了雙臂,『小六』那只可愛的小雌鴿,像耗盡了
最後一絲氣力,從空中一頭栽到我的懷裡。啊,它受傷了,鮮血將槍口四下的羽毛
浸濕成一縷一縷,我大聲地呼喚著:『小六,小六,你怎麼啦!』它的圓眼睛已經
無神,看著我,竭力對我『咕咕』叫了兩聲。好像在回答我的呼喚:『我受傷了,
回來晚了,真對不起!』隨後就再沒聲音了……我木然地捧著它那小小的身體,感
覺到在漸漸變冷變硬。『老二』站在我對面的欄杆上悲涼地、一聲連一聲地啼叫著。

    「這時候,剛下班回來的爾品,卻不識時務地說起了混帳話:『呵,今晚有菜
了,青椒炒鴿肉!』我怒氣勃發,猛地回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了一拳,他叫一
聲都來不及,便躺倒在地了。我的手在他堅硬的牙齒上撞出了血,卻一點不覺得疼,
因為我的心在疼,疼得我忘記了一切……

    「這天傍晚,我帶著我的『老二』和死去的『小六』來到郊外。那是我頭一次
把它們放上天空的地方。為什麼一定要到這裡來掩埋『小六』我現在也說不清當時
的心理狀態。這時天色已經昏暗,西天的晚霞與城市上空的燈光溶成那麼讓人難以
忍受的光芒,田野裡靜悄悄的。我用一塊石頭在一叢灌木旁挖出一個深深的穴,把
可憐的『小六』放進穴中。在『老二』的悲啼聲中,我默默地捧著土把它埋住了。
當土丘漸漸向上隆起,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眼淚掉到土丘上。我埋掉的不是鴿
子,它是我的小兄弟,我的小夥伴啊……

    「這天晚上,我把『老二』留在我的屋子裡,怕它孤單。它不吃不喝,徹夜不
眠地啼叫著。我也睡不著,伴它坐著,輕輕撫摸著它的羽毛。爾品用被子蒙著頭,
壓得床『吱吱』地響,我不知道他是嫌吵,還是以此表示對我那一拳的憤懣。

    「時間總能夠撫平人們心靈上的創傷,對於人類之外的生靈恐怕也是如此。我
和『老二』漸漸從失去『小六』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我們又開始了訓練。就在這裡,
市體委恢復了『文革』前的信鴿協會。並立刻著手組織一次大型信鴿競翔活動。這
無疑是廣大信鴿愛好者的福音,大家欣喜若狂,紛紛報名參加。幾天工夫,近千隻
賽鴿得到了競翔資格。這次活動,得到社會上的普遍關注,日報把這次競翔做為一
個重要體育比賽活動加以報道,可以說家喻戶曉。人們翹首以待。本來,我是無意
參加的。是不信任『老二』還是不信任自己?說不清楚。後來在別人的鼓勵慫恿下,
我報名了。在賽鴿集合那天,我把『老二』送到鴿會。它將與另外八百二十羽信鴿
一起乘上火車,在次日淩晨到達司放地,然後于六時三十分在那裡投向天空。人的
思維真是奇妙的,當我離開鴿會往家裡走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幼兒園的那位阿姨,
想起她那曾使我幼小心靈倍受折磨的嘲笑話。『高品真笨!』『看啊,高品又跑
『末了』啦!』那麼這一次,我會不會又是『末了」呢?

    「放飛這天,很早我就起床了,目光一直盯著錶針,當指針指到六點三十分時,
我的心立刻劇跳起來。啊,起飛了,一定起飛了。那群鴿騰空的陣勢,那激烈競翔
的畫面,如同親臨其境似地展現在我的面前,使我屏住了呼吸。我似乎看到我的
『老二』正奮力地扇動著翅膀但我卻怎麼也想像不出它是在前頭,還是在中間,或
是在後頭……

    「也許不需要再說下去了吧,這次競翔的結果你已經知道了,我獲得了第一名。
說心裡話,這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當那天下午我的鴿子飛了回來,我給鴿會
打電話,鴿會的人在電話裡祝賀我得到第一名時,我還以為他們在開玩笑。我李高
品怎麼會得第一名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直到第二天日報上刊登了這次競翔的
名次,我從上面看到『李高品』三個鉛印字排在了第一行,我這才不懷疑是真實的
了。不過,我又很快被這不需懷疑的『真實』弄得莫名其妙了。

    「說來有趣,一夜之間我成了小名人了。『鴿壇新秀』『鴿運健兒』電臺上是
這麼廣播的。另外,許多信鴿愛好者也紛紛登門求見求教,觀瞻冠軍鴿。一天到晚
門庭若市,弄得全家人都用又驚又喜的目光看我,如同我剛從海外歸來似的。爾品
那傢伙,還偷偷地對爸媽卿卿喳喳,說:『我算服了,半夜裡跳出個大偉人來!」』

    說到這裡,高品自嘲似地笑了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你倒真應該為你取得的成績高興才是。你得到的冠軍並不比別的什麼
冠軍遜色,你付出了代價,所以當之無愧。聽說在歐洲一些國家裡,一個信鴿競賽
冠軍的名望,可以與總統先生並駕齊驅呢。」

    高品點點頭:「是啊,我也很高興,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是從『末了』變成了
『第一』啊!爸爸媽媽也很高興,並開玩笑說我這是真正的『自學成才』。他們表
示今後支持我,並希望我再接再勵,在明年舉行的五城市聯賽中再取得第一名。宜
品姐姐從學校裡給我寄來了賀信與賀禮。賀禮是她畫的一幅油畫,畫面是一群賽鴿
飛過藍天,她不惜色彩,揮灑得那麼強烈、蓬蓬勃勃。她把每一隻飛鴿,都塑造得
那麼矯健、神采飛揚,鼓漲著不盡的、奮力向前的力量……」

    在高品講著的時候,我也似乎看到了那副絢麗的畫面,就像我在崗坪海岸上空
看到的那樣。是的,說心裡話,即使我這個局外人,也由衷地替他高興。一個人在
社會上做出一點事業本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個人們不無偏見的小字輩呢,我祝願他
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列車在繼續行駛著,天已經完全黑了,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呼呼的風聲。
高品有些歉意地對我說:「我說得太多了,耽誤你休息了,咱們睡吧。」我點點頭。
車廂裡旅客不多空著不少座位,我便倒頭睡下。高品在喂了他的鴿子後,也睡下了。
在車輪隆隆的催眠聲中,我很快睡熟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從地球的那一面轉過來了。霞光又在車尾方向燃燒起來。
朝霞的色彩似乎不及晚霞那麼瑰麗、嬌豔,但卻更顯得明朗、清新。讓人精神振奮。
高品比我早醒,正趴在小桌上寫著什麼。鴿籠放在身前,冠軍鴿『老二』在不慌不
忙地啄食顆粒。我突然記起了什麼,翻身而起,問高品:「車到了什麼地方?」高
品抬頭說:「已經過了蘭州。」我又問:「你還沒有放鴿?」他朝我點點頭。我疑
惑起來,他說過如果過了蘭州,鴿子便飛不回去了。」我問:「這不就飛不回去了
嗎?」他又點點頭,說:「飛不回去了,這一次,我不想讓它再飛回去了。」我吃
了一驚:「為什麼?」他把目光轉向正在啄食的鴿子,看了那麼一會兒又慢慢轉向
我,輕輕地說:「我要和它分手了,我不想繼續養鴿子了。」

    我詰住了,瞪大眼睛盯著他的臉。他的神情告訴我,他不是在說笑,更不是在
說謊。不過,這太讓人難以理解了。剛剛做出了成績,儘管還不是那麼驚天動地,
卻畢竟是得之不易,棄之可惜的呀!我喃喃地說:「那麼,你不參加五城市信鴿競
翔聯賽啦?」

    他肯定地點點頭,把目光轉向窗外,久久地凝視著那遼遠的無垠的天空,輕輕
地卻很有力量地說:「我忽然覺得,我幹別的也行,也能幹好!」說這話的時候,
他那看著遠天的眼睛裡放射出一種希冀的光芒,就像燃燒著兩朵熊熊的火苗。啊,
我明白了。不知怎的,我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心靈在不住地顫抖著……

    「你看。」高品把他那剛才寫字的紙遞給我,這是他曾給我看過的那張信鴿競
翔的獎狀。他在獎狀的背面寫了幾項有關他的鴿子的事:

       鴿名:老二鴿齡:三歲血緣:海森尼(父系)
   奧斯門(母系)羽色:深雨點眼砂:桃花……

    下面又寫了一行:這是一隻優良的賽鴿,曾獲七百五十公里八百二十羽信鴿競翔
第一名,期望它的新主人給予珍愛與訓養。它的舊主人拜託。

    我把目光從紙上移到鴿子身上,又移到高品那透出堅毅的臉上。

    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高品說要在這裡放鴿。他帶著鴿子下車了,我也跟著下
了車。這是一個荒僻的小站,只有路基,沒有月臺。站上的幾幢建築物都屬￿那種
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格局。向遠處看,大地平坦開闊,一派西部高原的景象。初春
的原野上鋪滿著野草和小花。西部氣候使得天空永遠萬里無雲。即使偶爾有幾片雲
朵從地平線下面溢出,也總是匆匆忙忙,消匿在藍天中。

    高品站在路基上,把「老二」的「履歷表」拴在它的足環上。然後把鴿子抱在
懷裡,他撫摸著鴿子,又把臉貼在鴿子身上,他的臉色異常凝重,透出不盡的依依
之情。他的嘴唇索索抖動著,像在向他的即將離去的「老二」叮囑著什麼。看得出,
他的眼睛裡閃動著一層白白的光亮。「老二」也好像從主人這不同尋常的神態中悟
出了什麼,圓眼睛困擾地轉動著,不安地「咕咕」地叫著……

    列車在小站停留的時間不長,我提醒高品趕緊放鴿。他好似從夢境中回到現實,
臉上重新恢復了他那剛毅自信的神情。他把鴿子用雙手托住,向它凝視了最後一眼,
然後奮力將鴿子擲上天空。由於用力很大,鴿子像一個被擲出的物件,迅速上升,
當升到力的最高點,它才張開翅膀,飛翔起來,帶著那張紅色的紙片,在空中翩翩
起舞。那麼輕盈,那麼美麗。它在列車上空緩緩地盤旋著,啼叫著,似乎在向它的
主人道以最後的深深謝意。然後升上高空,疾速地朝著東方飛去。在朝陽的光輪裡,
鴿子渾身的每一根羽毛都進發出力量,都閃耀著美麗無比的光芒。遠去了,消失了,
消失在那被色彩染紅的藍天中……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過高品,自然,更不會見到他那只鴿子了。不過,我常常
思念他們。不知為什麼,每當想起它們的時候,我總要抬起頭,向著那蔚藍無垠的
天空久久地瞭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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