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因為我愛你

  

    晚霞漸漸褪去,海岸邊的槐樹枝頭遮上了一層陰影。秀娟這才想起,該帶著女
兒珊珊回家了。

    秀娟愛大海,不光因為它壯闊、美麗,海風裡飄溢著醉人的馨香。自從珊珊的
爸爸隨軍艦出海後,幾乎每個星期六的傍晚,她都要把女兒從幼兒園帶到這兒。黃
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美、最恬靜的時刻:晚霞在西天熊熊燃燒,熔化著天邊的雲
朵,沸騰的海水稠得仿佛金紅色的濃漿。她總是坐在這塊大礁石上,望著那水天相
連的遠方,聽任珊珊在紫赭色的沙灘上玩耍、撿貝殼,追逐飛濺的浪花。久而久之,
成了習慣。在這兒,從大海的呼吸裡,她能聽到那來自遠方的聲音;從海浪輕輕的
喋語中,她又能得到一種安慰,平息自己的安慰。

    可現在……整整一天,她的心都在怦怦亂跳。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碰到了
他。不,不是碰到,而是找到了他——一起下鄉的夥伴,被她丟棄的戀人,剛調進
廠不久的勞資科長杜小川。

    秀娟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走三個多小時,連珊珊都只得早晨被最早一個送到
幼兒園,晚上又差不多最後一個被接走。為此,她曾給勞資科寫了無數次報告,要
求調到離家不遠的廠裡的一座成品倉庫去。應該說,她的理由是充足的,正當的,
但卻遲遲不得解決。後來,她不得不違心地給勞資科錢科長送了禮。可就在這當兒,
錢科長調走了。臨走前對她說,事情已經托咐給了新科長。誰能想到新科長就是他
呢。

    昨天她推開勞資科的門,驚訝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她使勁咬住嘴唇,剛想悄然
退出,杜小川已經看見了她:「你?……秀娟……

    「我……」

    「請,請進……」杜小川站起身子。

    「不,我……我走錯門了。」她慌忙得連話都沒說清,便匆匆退了出來。

    這就是她同他分手五年之久不期相遇的全過程。他和她?啊,那是一段什麼樣
的記憶呢?

    ……那是知青點的黃金時期:五男五女一起勞動,一起分享勞動的收穫,親如
兄弟姐妹。她記得那個難忘的雨天,民兵連長老海來到知青點,突然心血來潮,說
要教他們玩一種排列組合的遊戲。他從撲克裡挑出紅桃和黑桃1至5點,分別讓男女
同學摸,摸完把牌亮出來。這樣,他們必然每人都會對上一個與自己點數相同的異
性。她和杜小川摸的恰恰都是5點。當這5對情竇未開的青年面面相覷時,老海卻在
一旁擠眉弄眼地笑起來。笑得他們一齊漲紅了臉,又一齊撲過去揪老海的耳朵,揪
得他嗷嗷直叫。

    世上事情就是這麼怪:這場惡作劇竟揭開了知青點愛情的紗幕。更有趣的是,
愛情的組合竟基本按照遊戲展示出來的結果。自然,這一切不是同時開始的。她和
杜小川是最後剩下的一對,也就是唯一沒有選擇餘地的一對。開始,她也鬧不清自
己是不是喜歡杜小川。姑娘們的初戀常常像霧一般朦朧。但她看得出,他是愛她的。
她時時發現他那雙有神而又略帶野性的眼睛總在緊緊追蹤著她。有一天晚上,杜小
川約她到小河邊走走,她推說要給爸爸媽媽寫信而拒絕了。
    那麼,他們的愛情是從去集上賣菜那天開始的?那天她和杜小川一起去集上給
知青點賣菜。賣完,天已經黑了。兩人急匆匆往回趕。走進兩山間的一條峽谷小路
時,她聽著呼呼亂叫的風聲,陰森可怖的狼曝,兩腿發起抖來:「小杜,你慢點走,
慢點……」

    「來,」杜小川說話了,「把手給我。」

    她猶豫著,剛把手伸過去,就被緊緊地握住了,熱乎乎的,像一股電流傳過了
全身。她跌跌撞撞地走著,腳下一絆,突然被兩條有力的胳膊摟住了了她沒有掙扎,
微微閉上了眼睛。那難忘的、火一般燃燒的第一次吻,使她激動得流下了淚。就在
那一霎間,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依靠,一種溫暖……

    以後,他們就相愛了。她享受過杜小川給她帶來的安慰,也曾靠在杜小川的胸
膛上,喃喃地要求過:「小川,別丟下我,永遠……」可後來,卻是她丟開了杜小
川:她爸爸通過一位老戰友,把她弄回城裡就業了。回城不久,媽媽就托人給她介
紹了一位海軍軍官。這就是珊珊的爸爸。開始,她是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儘管對
方各方面條件都無可挑剔,她卻不能愛他。因為她不能沒有還在田野裡揮汗播種的
杜小川。

    後來,媽媽惱了,爸爸也開始向她施加壓力,她只能採取敷衍的辦法去同他見
面。每次散步,她都是默默地走,像完成健身計劃般匆匆走完那段路程。軍官卻好
像這樣更可以顯露出他的口才。不管她想不想聽,他都講得那麼津津有味。什麼魔
鬼三角,與人類只有咫尺之差的現代機器人,」他似乎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沒去
過的地方。從文學講到繪畫,又從繪畫講到音樂,泰戈爾,柴科夫斯基,畢加索。
聽著聽著,她竟入迷了,不自覺便放慢了腳步,為了聽清楚還逐漸向他靠攏。她發
現他身上有著另外一種氣質。這種氣質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然而卻在產生著魅力。
再後來,她對杜小川的山盟海誓,終於被軍官無邊的柔情淹沒了。去辦事處登記結
婚的那一天,她把一年前小川的媽媽給做的那套咖啡色西裝寄還了他,在包裹裡夾
進一張字條,寫道:「小川,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恨我……」不錯,她記得好像
有位外國作家說過,「愛與恨在同一深度」。這就是說,沒有含混的答案,不是愛
便是恨。五年來,她和軍官的結合,應該說是幸福的;他們的家庭生活,也應該說
是美滿的。但她內心深處,卻一直留著個永遠痊癒不了的傷疤。她覺得自己愧于杜
小川,應該承擔對於他的責任。而現在……

    「他是應該恨我的。是的,應該……」黑黝黝的海灘落到後面去了,五顏六色
的霓紅燈開始在眼前反復地閃爍。秀娟牽著珊珊的手慢慢走著,長長籲了口氣。前
面快到家了,她把珊珊抱起來,開始爬那通往院子的臺階。走進院子,只見梧桐樹
下站著一個人。「你,杜……」她失聲叫道,「杜科長……」

    「秀娟,我在等你。」杜小川笑笑,接過珊珊,從口袋裡抓出一把糖,「叫叔
叔,叫……」

    「叔叔,」珊珊不認生,「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爸爸的朋友!」

    「為什麼?」杜小川邊跟著秀娟進屋,邊好奇地問。

    「因為,男朋友是爸爸的,女朋友是媽媽的。媽媽,你說對不對?」

    秀娟滿臉飛紅,看著女兒跑著跳著,上鄰居家找她的女伴去了。屋裡只剩下他
們倆。秀娟把杜小川讓到沙發上坐下,慌忙給他泡茶。她沒有忘記他喜歡在茶裡放
些糖,從櫃子裡挖出一點白糖放進茶杯裡,低著頭慢慢用勺子攪著。

    「秀娟,你大客氣了!」杜小川望著她的眼睛,「還像以前那樣叫我小川,行
嗎?」

    秀娟低著頭,沒有吱聲。

    「請原諒我的冒昧來訪。」杜小川接過茶杯說,「因為有件事想早點告訴你。
工作調動的事,科裡已經研究同意。其實那裡也需要人,談不上什麼照顧。你星期
一就直接去上班好了,兩頭我都打了招呼。」

    「真的?」秀娟看了杜小川一眼,「我原來想……」

    「說下去呀。」

    秀娟咬住嘴唇,慢慢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杜小川苦笑著。

    屋裡靜極了,只聽得社小川噝噝的喝茶聲。

    「也許,按照世俗常規,像我們這種情況,應該……」杜小川憋住了,停了一
會才說,「應該在人前裝作素不相識,比陌生人還陌生;見了面各自把頭一歪,在
心裡互相戒備和憎恨?」

    「不不,我沒有理由恨你。」秀娟的聲音小得可憐,「你卻應該恨我。」

    「為什麼?因為你沒嫁給我?」

    秀娟深深埋著頭:「難道……你真的沒有恨過我?」

    杜小川長長籲了一口氣:「不錯,當時我不僅恨你,還想報復你。我打聽到你
舉行婚禮的日子,便帶著你給我寫的全部信件,匆匆趕到城裡。我想『闖進』你的
婚禮,當著你丈夫和全體賓客的面朗讀你向我表白的那些情書。」他看了眼臉色驟
然變得慘白的秀娟,「可是下車的時候,卻偶然遇到了一個人……」

    杜小川的腦海裡,立即映現出那個細雨濛濛的傍晚;列車在月臺上緩緩停下。
急不可耐的杜小川第一個跳下扶梯。這時,上車的旅客流水般湧上月臺。他怕耽擱
時間,在人群中擠命穿行著,不小心撞倒了一個姑娘。若在往常,杜小川會毫不含
糊地向人家賠情告罪。可今天,他卻把臉一扭,便邁步要走。

    「你,就這麼走啦?」姑娘的男朋友緊盯著他。

    「不走,讓我給她下跪?」胸腔中儲存著高壓氣體的杜小川似乎找到了出氣孔。
他站住了,擺了不怯交鋒的姿態。

    「你這人真是的,撞倒了人,還這麼大火氣。」姑娘朝杜小川苦笑地一瞥,然
後轉向她的男朋友,「算了算了,快上車吧,車快開了。」

    男青年余怒未息地看了杜小川一眼,便跳上了列車。杜小川看著他們戀戀不捨
的目光,只覺得一道苦澀的溪流從心間汩汩淌過。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車站,抬
頭看看鐘樓上那閃著夜光的錶針,徑直走進車站對面的一家餛飩店。時間還早,他
要了兩碗餛鈍和四兩白酒,一來驅寒,二來壯膽,最後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再去
那個該詛咒的貼著紅喜字的地方。

    許是天氣關係,飯館裡挺清靜。他找了個座位,剛端起酒杯,就見剛才撞倒的
那個姑娘也進了店來。他想躲避,已經晚了。對方已經要了餛飩,親切地朝他點點
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二十四、五歲,長得矯小,也稱不上漂亮,那裹著特長
睫毛的大眼睛裡,似乎有一種憂鬱的光。杜小川覺得面熟,可是猛然間又想不起來。
他坐不住了,紅著臉,望著姑娘身上的泥跡:「噢,對不起,剛才我……」

    「沒關係。」姑娘的聲音有些嘶啞,「不過,你好像心裡有事,才火氣十足。
對吧,杜小川?」

    「你,你是——」

    「楊麗麗。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杜小川想起來了:對了,不就是中學時候的同學嗎?隨她爸爸媽媽從北京來的
插班生,像豆芽菜似的纖弱清秀。那時班上男女生彼此不太說話。她來後和誰都親
近。有的女生問她為什麼要搭理男生,她總是忽閃著大眼睛說:「那又有什麼?」

    「想不到,那麼些年了,會在這兒碰上你。」杜小川感慨萬分地說。

    「我也是。」麗麗似乎異常地疲勞,「咱們邊說邊吃吧,別涼了。」

    杜小川點點頭,端起了酒杯。

    「你也學會了喝酒?」麗麗低聲問,「多少?」

    「四兩。」

    「太多了。給我一半吧?」

    「你?」

    「我也想喝一點。」

    杜小川忙起身找到一隻杯子,把酒分開。麗麗和杜小川碰了碰杯,見社小川一
飲而盡,也呷了一口,馬上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杜小川愣愣地看著她。

    「老同學,」趁杜小川不注意,麗麗把杯子裡的酒輕輕潑在地上,「剛才我說
你心裡有事,沒猜錯吧?」

    就像如鯁在喉,杜小川擰起濃眉幾乎在吼:「我上了當。被人捉弄,又被人拋
棄,成了一個可憐蟲!」他自己都有些驚訝:怎麼會對這個多年不見的女同學說這
些,而且用這種態度。

    「我懂了。」麗麗放下了筷子,「你從心裡愛她?」

    「正因為我愛,所以我才恨……」

    「愛和恨連在了一起……她現在怎麼樣?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杜小川痛苦得扭歪了臉:「她今晚結婚。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冒雨從鄉下趕回
來。」

    「你打算去參加?」

    「我要把她寫給我的那些信,拿去念給大家聽,我要讓她解釋這些是真話還是
謊言,我要告訴她,做人,應該講道德!」

    「道德……」麗麗沉吟地慢慢說,「是不是說,她嫁給你就叫道德,嫁給別人
就叫不道德呢?」

    「她既然不想跟我結婚,當初為啥還說愛我?」

    「我不清楚你們的情況。但我想,愛情不是商品,你化了代價,便永遠屬￿你。
她不再愛你,自然有不愛的理由。因為生活是複雜的呀!」

    「什麼理由?」杜小川氣鼓鼓地說,「照你這麼說,一個人可以隨隨便便地愛,
又可以隨隨便便地不愛?愛,難道可以重複一百次?」

    「也許不會重複一百次。但初戀者不一定是終身伴侶,也決不像有人所說,人
一生中只能有一次愛情。我也希望不再重複,永不離異。但現實生活中,卻不會在
人人身上都成為事實。小川,你想想,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去鬧一通,除了出
出氣,又能帶來什麼呢?勉強得到的東西不是真實的,也不是長久的。」

    「我沒有考慮那麼多。反正,我憋不下這口氣!」杜小川渾身都發抖起來,
「我難受,她也別想快活!」

    「原來你就是這麼想!」麗麗站了起來,直視著杜小川,「簡直想不到,一個
堂堂五尺男子漢,卻這樣蠻橫、淺薄,沒出息!」

    「本來,」杜小川冷冷地說,「大千世界,不同處境的人的心靈是永遠無法溝
通的,是不會彼此理解的。」他的眼前又映現出月臺上,戀戀不捨的目光……

    麗麗苦笑笑:「你說錯了。現在我和你,恰恰正是同一處境的人。懂嗎?」

    「你說什麼?」杜小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剛才我送他上車的,那個人,正是在愛情上與我分手的人……」

    「這……這怎麼可能呢?」

    「真實的事情都是可能的。」麗麗仰起臉來,眼裡噙著淚花,馬上又低下了頭
去。過了會,她才說,「吃完飯,你陪著我,到海邊去走走,好嗎?」

    兩人嚼蠟般把飯吃完,起身走到街上。這時天完全黑了,雨還在漸漸瀝瀝地下
著。杜小川看看鐘樓,算算時間還來得及,便跟著麗麗朝海邊走去。這裡離海邊很
近,一會兒已經聽得到雨天裡加倍洶湧的濤聲,看到那穿透雨幕一明一滅的燈塔了。
海濱馬路上行人稀少,海面潑墨般地黑。他倆默默走到一個臨海的小亭子裡,收起
傘,一人一頭坐在亭中間的石凳上。默默地坐了一會,麗麗低聲啜泣起來,杜小川
在一旁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只顧急著催問事情的經過。麗麗邊啜泣邊語不成聲地
說:「他叫冶明。本來……我們都說定了的,等他大學一畢業就……結婚。這次他
回來了。可,可……」

    「悲劇,又是悲劇!」海浪喧囂著,杜小川默默在心裡說,「造物主把愛情賜
給人們,不知這算是造福,還是增加了痛苦!」

    「他這次回來,是根據我們的婚約,準備來結婚的。」麗麗兩眼久久地望著海
面,「我……我簡直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堅持數年的夜校課程,我中斷了。每天晚
上,不是拉他去逛海濱,就是去朋友家裡跳舞。他從小就靦腆,大學畢業了還是那
麼拘謹。在舞會上,我驕傲地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他不會跳舞,我就教他,一段
曲子下來,他那機器人做操似的舞步,拖得我汗水淋漓。但我心裡卻有說不出的痛
快。

    「但是,我漸漸發現,他這次回來卻似乎心事重重:吃飯沒有胃口,陪我的時
候儘管裝出高興的樣子,卻似乎有著敷衍的成份。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
很好;問他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也說沒有。你知道,那時我的心裡,天天都結著
個疙瘩。一個人在他要結婚的時候卻打不起精神,這多麼讓人憂心啊!在結婚登記
前的第三天,我約他去中山公園看燈展。走到路上,他突然叫了我一聲:『燕麓!』

    「我一怔,問:『你叫我什麼?』

    「『啊!』他猛醒過來,顯得那樣慌亂,『麗麗,我叫錯了。請原諒。』

    「『你一定在想別的事。』

    「『是的,哦,不……』

    「我笑笑,沒再吱聲。看完了燈展,回來路上,我忍不住問:『冶明,告訴我,
燕麓是誰?』

    「『同……同學。』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他想回避,挽起我的胳膊說:『對了,麗麗,你不是說咱們還缺一套茶具嗎?
去店裡看看?』

    「我停下來,雙手摟住了一根路邊支撐鐵欄的石柱:『你不說,我就呆在這兒,
哪兒也不去!』

    「『啊,女……女同學。』他終於紅著臉招認了,『你可不要胡思亂想。走吧」」

    海風帶著雨絲和鹹味吹過來,麗麗停住了她的講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接著
說:「這一晚,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我猜測著那個叫燕麓的女同學的模樣,
一閉上眼睛,就見到冶明和她在學校裡散步……我甚至聽見他們在議論礙手礙腳的
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生性偏狹、喜歡嫉妒的人。在女同胞中,我還是比較豁達
的。但一個女子的自尊心,卻要求我弄清楚:我究竟在扮演什麼角色?是林妹妹,
還是薛姐姐?我想起了冶明的同班同學,我的好朋友喬晶,她暑期一定也從學校回
來了。第二天我趕到她家,一見她,劈頭就說:『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燕麓。』

    「『燕麓?』喬晶吃驚地審視著我,『你都知道了?』

    「『不都知道。』我說,『知道了,就不來問你了。』

    「她咬住了嘴,低下了頭,半天才把臉抬起來說:『麗麗,我瞭解你的為人。
你像大海裡的水那麼純潔、透明。我也瞭解燕麓,她像她們家鄉的冰雪那麼明澈、
潔白。你們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和同學。所以,我不想隱瞞什麼。虛假不應該成為我
們這一代人中的隔膜。』她拉我坐下來,告訴我,『燕麓是個哈爾濱姑娘,各方面
都很出眾,為人也好,是我們女同學中的靈魂,是男同學心目中的女神。男同學們
向她發動了強大的求愛攻勢,她卻偏偏愛上了寂然無聲的冶明。世界上的事情就是
這麼怪,欲求之不得之,無求之反得之。後來……唔,冶明一直是在深深的苦惱中。
有一次他找到我這老鄉,告訴了我一切。我問他燕麓知不知道你的事?他說不知道。
因為他已經深深愛上了她,所以沒有勇氣告訴她。他說他是不知不覺中,在不斷告
誡自己不能愛的情況下接受了燕麓的愛。說著,使勁敲自己的頭。我問他對你怎麼
看?他說你們從小就要好,他很喜歡你,一直把你當作小妹妹。他很感激你給他開
辟了一條新生活的路。我問他打算怎麼辦?他一直不回答。這次回家在火車上,他
才對我說,他已經決定和你結婚。他說他的心裡很難受,他不能丟棄你而去跟著燕
麓。他說,現實生活中,有一種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道德……」

    「『啊,道德……』我幾乎暈過去。我不知怎麼出的喬晶的家。只似乎覺得她
說了這麼句話:『麗麗,大膽去追求你應該得到的一切。你和燕麓,我覺得都好。
但我站在你這一邊。冶明應該是屬￿你的!』」

    「『追求!可是他……天那!』這一天,天特別熱,我的身上像有火在燒著。
我真想痛痛快快找個地方哭一場。可街上又那麼多人,我不能哭。我拚命跑到海水
浴場,租了一套游泳衣換上,跳下去就拚命遊著,好像沒有了什麼別的感覺。遊到
防鯊網了,我哭出了聲。這兒,別人聽不到,沒有人笑話我,只有大海知道我的心……
我們倆從小在一起,他比我大一歲,曾經幫我做功課,帶我到這兒捉小魚,小蟹。
我走累了,他背著我,有人欺負我,他挺身而出地護著我。後來我們長大了,又一
起下了鄉。雖然不在一個知青點,他卻總惦著我,過不了幾天就送點好吃的,幫著
幹點重活。而我,也常常抽空去幫他縫洗縫洗。後來我們陸繼回了城,他的爸爸去
世了,哥哥在外地,家裡只剩下他和媽媽。他以前在學校功課很好,回城後便複習
功課准備考大學。可偏偏到了要考試的時候,他媽媽患急病住進了醫院。我怕影響
他的考試,耽誤終身前途,日日夜夜替他守護在醫院裡。後來他考取了,發榜那天,
他媽媽剛好出院。在他媽媽的張羅下,我們決定要結婚。四年裡,我時刻在盼著他
畢業。沒想到,在他心裡,我卻仍然是個可憐的小妹妹。」

    「那時候,我比你還不冷靜。」麗麗抹了把眼角的淚,「我曾經盼望仍然有一
個美好的結局。他是決定回來和我結婚的,那我完全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心安
理得地得到一切。合法的婚姻不是可以鞏固我們的基礎,改變這一切嗎?這天下午,
他約我去辦事處登記,我竟跟著他就走了。走在街上,我挽起他的胳膊,依偎在他
的身邊。可他,卻顯得那麼局促不安,一步一步,好像都沒有力氣邁出去。我又生
氣,又有點可憐他。我鬆開他,淚花在眼圈裡打轉。

    「就這樣默默地走到辦事處門口,我站住了,深深埋下了頭。我沒有勇氣邁這
最後一步——這舉足輕重的一步,關係著三個人的命運啊!『麗麗,你怎麼啦?』
他看我臉色慘白,慌忙問,『不舒服?』

    「『啊……不,』我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想去海邊吹吹風,陪我走走,好嗎?』

    「冶明答應了,儘管他茫然不解。我們漫步來到海濱。天氣很好,我的心卻壞
得不能再壞,任冶明和我說話,我都一聲不吭。他終於失去了信心,頹喪地緊緊跟
著我。我們默默穿過魯迅公園的松間曲徑,走過浴場柔軟的海灘,又邁入八大關櫻
花映掩的草地。我心裡一陣陣發痛:我愛他,他什麼都好,我離不開他。可現實又
逼著我想:我存在,是為了他的幸福。但他現在心裡裝著卻是另一個人。難道我能
讓他選擇一條痛苦的路嗎?這樣,我又能夠幸福嗎?走著走著,傍晚了。我不能再
沉默了。我在一棵櫻花樹下收住腳,眼睛也是這樣,望著大海。我強迫自己,終於
對他說:『冶明,我們……不要登記了。」

    「『為什麼?』他驚訝地盯著我。

    「『我們永遠做好朋友。』

    「『為什麼?』他使勁扳著我的肩膀。

    「『因為,』我的嘴直抖,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麼竟說出這麼一句,『因為
我愛你……』說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著就跑進了櫻花樹叢……」

    「後來呢?」杜小川瞪大眼睛問。

    「後來,我們冷靜地談了一次。他心裡也難受,一直向我表白,說他對不起我。
我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心裡過不去,就請我吃一頓飯吧。』他請了我。但帳還是
我給付的。這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喝酒。我祝他和燕麓幸福,他哭了起來,眼淚直
掉進酒杯裡……再後來,就像你剛才在月臺上見到的那樣,我送他走了,永遠地走
了……」麗麗的哭聲蓋住了一切。

    聽到這兒,秀娟早已在掩面啜泣了。

    「真是多虧了她。」杜小川充滿感情地說,「要不,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蠢事
來。她告訴我,人什麼都容易做到,最不容易的是控制自己,駕馭自己。她告訴我,
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的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淨化的功能……」

    「自我淨化……」秀娟喃喃重複著。

    「她還告訴我,不幸者是一個人能夠愛卻得不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
失去了愛而鼓不起撲向新生活的勇氣。現在我才慢慢懂得了:生活那麼複雜,不會
像一道數學公式,有許多解法,只有一種結果。秀娟,我們的生活已經夠沉重的了,
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不,小川,」秀娟痛苦地哭出了聲,「我對不起你,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
自己。」

    杜小川搖了搖頭。秀娟只覺得自己哭得一陣陣眩暈,記不清杜小川都對她說了
些什麼,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把社小川送出的家門。神情恍惚地回到屋裡,她才發
現桌上意留著一個非常熟悉的小包裹。她趕緊捧起來一看:是她當年寄還給杜小川
的衣服包裹。不用說,是他臨走時偷偷留下的。她想了想,趕緊把包裹打開。沒有
錯,是那套她穿在身上被社小川讚不絕口的咖啡色西裝。衣服上還放著一張字條:

   秀娟:
       明天,是我和麗麗大喜的日子。我期望你能來參加我
   們的婚禮。我已經對麗麗講了我們過去的關係,她希望我
   能在婚禮上把你介紹給她。如果你同意,她還想請你做她
   的伴娘。秀娟,你會答應嗎?
       這套衣服,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本來想送給麗麗穿,可
   她試了試不太合體,便建議物歸原主。我給你帶來,但願
   不會被認為冒昧。麗麗說得好,時代在前進,我們的觀念、
   境界、品德都應該更豁達些。你說對嗎?
       切望在明天婚禮上見到你。
                                        你的朋友小川

    秀娟擦去流到嘴角的淚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燈火點綴的海濱,只覺得有一股
涼爽的風正吹進自己的心田。此刻,她真想馬上飛到麗麗身邊,穿上這套咖啡色西
裝,去做麗麗的伴娘。她要祝麗麗和小川幸福,用行動來彌合她給小川心上留下的
傷痕,使自己的心靈深處,得到一種真正的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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