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紅丹丹

  
                      記憶是一支筆,往事是一本書。
                                        ——題記

                                 她?!

    下班剛回家,只見松海路居委會主任何大媽已經在等我。她向我訴苦說:她們
路段有一戶人家,最近天天舉辦什麼家庭舞會,招徐了許多青年男女整夜的跳呀,
唱呀,吵得四鄰不安。大家意見很大,她們居委會曾出面規勸,但無濟於事。她們
又找到派出所,派出所表示不便過問。於是,她便找到我這個報社記者,希望能在
報上寫點批評文章,這樣或許會起些作用。

    聽了何大媽的話,我不由撓起了後腦勺。其實,這種情況不止她們路段有。這
種家庭舞會的健康程度及社會效果,我從沒仔細想過。然而各式各樣的議論卻聽到
不少,何大媽說的便是其中一種。至於輿論是否應該干涉,或者怎樣干涉,這不是
一個可以草率的問題。

    何大媽見我沉思不語,像突然記起什麼,非常神秘地望著我說:

    「于同志,那天我去那戶人家裡探了探,在那跳得快發瘋的人堆裡,我認出一
個人來。」

    「誰?」

    「你想都想不到。」

    「到底是誰?」

    「紅丹丹!」

    「什麼,紅丹丹?」我吃驚得立刻逼近何大媽問:「你沒認錯?」

    「認不錯的。」何大媽搖搖頭說,「那妮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兩年前才從路段
裡搬走。還是那副俊模樣,只是長高了,苗苗條條,大概有十七、八歲了吧。真是
想不到,當年紅得發紫的小小政治家會變成跳舞迷。瞧她那頭髮,那穿戴,比誰都
出格,渾身上下穿一身白,繃著個臉,不說也不笑,不住地跳呀扭呀,扭呀跳呀……」

    何大媽的嘴唇不停地翁動著,說的什麼我卻聽不見了。我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
出一個天真美麗的小姑娘形象:酷似洋娃娃的小臉蛋,長長的睫毛,調皮的大眼睛,
穿一身紅條絨娃娃服,遠遠看去,就像一團小火苗,這就是當年紅極一時、家喻戶
曉,被視為這座城市驕傲的紅丹丹。刹那間,這顆耀眼的小星在當年紅海洋上空運
行的軌跡,在我眼前猝然閃亮了。

                         得天獨厚的天賦使她具有優良
                     的可塑性,她可望成為一名藝術家
                     或者成為一名科學家,然而……

    我第一次見到紅丹丹(那時尚叫山丹丹)是六七年春天。這座城市剛剛進行完
一場政權移交。所謂「新生紅色政權」正加緊用棍棒和油彩將這座城市徹底「赤化」。
恰時,有一個外國首腦要訪問這座城市。我從報社暫調到接待貴賓辦公室。因為我
對文藝還比較內行,便讓我參加為貴賓組織一場兒童演出的工作。在挑選小演員的
時候,有人提供松海路有個叫山丹丹的小姑娘,是個理想人選。於是,我便帶著介
紹信到管區居委會。居委會主任何大媽介紹情況說:丹丹六歲,爸爸叫山林,是一
家工廠的技術科長。媽媽姓社,叫杜鵑,是一所中學的音樂教師。小姑娘絕頂聰明,
乖覺可愛。鄰居們都喊她「小人精」,父母更是視為掌上明珠,都想按自己的心願
把孩子培養成有用之材。爸爸當然想的是科學,媽媽則自然想的是藝術。兩人爭執
不下,誰都不肯相讓,最後只好採取折衷辦法:兩人同時對孩子進行家庭輔導,以
便在發展中任其自然選擇二結果聰明伶俐的丹丹,不僅能同爸爸嘰哩哇啦地用英語
對話,還能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
    聽了介紹,我十分振奮。像這樣的「小人精」,可是踏破鐵鞋無處覓哩。

    我按照住址門牌找到丹丹的家。開門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漂亮女人,想必是丹
丹的媽媽杜鵑了。她有著白皙的皮膚和酷似西洋女子那樣的棕色頭髮,神態好象有
些疲倦,大大的眼睛隱藏著憂鬱。她把我讓進屋裡,說丹丹的爸爸不在家,問我有
什麼事。我向她說明來意。她思索著點點頭,然後輕輕朝裡屋喊了聲:

    「丹丹。」

    花布門簾被挑開了,一個嘴上銜著泡泡球的小姑娘蹦跳著出來。只見小姑娘長
得非常喜人,像媽媽一樣的大眼睛,稍微捲曲的棕色頭髮,穿一身紅條絨衣褲,果
真像一團小火苗。

    「這麼大的姑娘,就知道整天吹泡泡糖。」杜鵑說。

    小姑娘把泡泡收回口中,看了媽媽一眼,不服地說:「革命啦,你和爸爸都不
敢教功課,丹丹沒事幹。」

    杜鵑苦笑笑,說:「好了,好了,總是你有理,還不快叫伯伯。」

    「不,媽媽,應該喊叔叔。」丹丹一邊糾正媽媽,一邊向我鞠躬,「叔叔好。」

    我樂了,把小姑娘攬在身邊,問:「小丹丹,為啥不該喊伯伯?」

    「你沒長胡胡!」丹丹調皮地向我眨眨眼,「爸爸有胡胡,爸爸頂煩人,總用
胡胡紮我臉,我疼哭了好幾回,後來,他紮我,我就趕快往他眼鏡上哈氣,他就看
不見了。」

    真是個小人精,我和杜鵑一齊笑起來。丹丹卻一點不笑,轉向媽媽說:「光知
道笑丹丹,不知道給客人倒茶。」

    杜鵑「哦」了一聲,這才想起還沒給客人倒茶,她歉意的向我笑笑,又親呢地
向女兒擠擠眼,便拎著水壺出去打開水了。

    屋裡只剩下我和丹丹,我想趁這個空兒,摸摸她是否具備一個小演員的素質,
適合哪方面的演出以及可以承擔什麼樣的角色。

    我說:「丹丹,你願意唱歌跳舞嗎?」

    「願意,願意。」丹丹趕緊說。

    「那好,讓我考考你,考得好,叔叔就帶你去。」

    丹丹趕緊從口中吐出泡泡糖,理理娃娃服衣襟,端端正正地站在我面前,儼然
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女獨唱演員,把兩隻小手抱在胸前。

    眼前沒有鋼琴。我便摘下掛在牆壁上的一隻小提琴,撥個音準,讓丹丹開始撥
音階。

    由低到高,由高轉低,周而復始,就好像聽到一個穿皮鞋的小姑娘在石階上清
脆地跑上跑下。我簡直驚愕了,丹丹的嗓音不僅異常清亮圓潤,而且音域又非常寬。

    這方面已無須再考什麼了。我把提琴遞給丹丹,讓她拉個曲子聽聽。她接過琴,
問道:

    「叔叔,拉什麼呢?」

    我問:「你拉過什麼曲子?」

    「『開塞』、『馬紮斯』、『克魯紮爾』。」

    我心裡一陣高興,想不到這個六歲孩子竟拉到「克魯紮爾」,我說:「就拉
『克魯紮爾』。」

    丹丹點點頭,很快擺好姿勢,在運弓的同時,小臉蛋漸趨嚴峻。我靜靜地等待
著,可是,就在弓與弦即將接觸的瞬間,丹丹突然「呀」了聲,兩隻大眼睛剛剛燃
燒起來的光彩倏然熄滅了。琴頹然從肩上垂落下來。

    「怎麼啦,丹丹?」我問。

    「媽媽不讓拉,說要惹禍的,媽媽在學校挨批了。」丹丹輕聲說,撅起了小嘴。

    我明白了,一道陰影從我心頭掠過,再也提不起情緒。我向丹丹擺擺手,說:
「打打空弦,拉拉音階。」

    於是,丹丹便開始打空弦,接著又拉音階。她的弓法、指法都很好,熟練自如。
從弦上流淌出來的聲音都很純正悅耳。一聽便知曾受過嚴格的基礎訓練,可見她媽
媽的一番苦心了。到此,我對丹丹的素養已有了基本的認識,我不由十分感歎,為
什麼這各方面的天賦,竟是這麼慷慨地集中到這個小姑娘身上。

    這時,杜鵑打水回來,我便向她提出要求,希望她能同意丹丹參加這次演出。
杜鵑一邊倒茶一邊沉思。最後說:「我是同意的,這小精靈自不必說,不過,還要
問一下她爸爸。」

    這自然是無可非議的。於是我同杜鵑約定兩天后來聽信,便告辭了。

    當我再次來到丹丹家,卻不由大失所望了。杜鵑告訴我,丹丹被她爸爸廠政治
部的蓋主任相中帶走了。說要交給丹丹一個最最光榮的任務。」

    我一愣,急問:「什麼最最光榮的任務?」

    杜鵑說:「蓋主任說丹丹聰明,記憶力好,讓她背語錄,準備在全市學習毛主
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作表演,以便把全市的『三忠於』活動推向高潮。」

    我問杜鵑:「你們做家長的意見呢?」

    杜鵑歎了口氣,用手攏攏那棕色的頭髮,說:「這樣也好。這年月,搞別的怕
是沒前途的,不瞞你說,我和丹丹爸爸在單位至今還受批判,這不就是白專下場?
就說蓋主任,從前是做行政工作的,這次結合進領導班子,堅決要求做政治工作。
本來他想讓自己的小女兒園園完成這項光榮任務,可是園園記性不好,蓋主任教了
半個月,才只能背幾段語錄。氣得蓋主任拳打腳踢,後來便選中了丹丹,唉,就讓
丹丹跟她蓋伯伯走一條新路吧。」

    我默然了。是啊,現實不正在逼迫更多的人走這條路嗎?只是丹丹走這條路太
早了。她多麼像一個被迫早嫁的小小童養媳喲!

                     在中國所有的藝術明星墮地之後,
               一顆耀眼的政治新星冉冉升上天空。然
               而,只有發射這顆小星的人才知道,把
               她送上軌道是何等不易!

    大約在一個月後,市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在大禮堂隆重舉行。我
以記者身分參加了這次大會。從大會印製的程序表上,看到丹丹的發言名列前茅。
這倒不使我驚訝,驚訝的是小姑娘的名字山丹丹竟被印成紅丹丹。猜不出這是印誤
的,還是有意改的。

    會議的氣氛是極其熱烈的,莊嚴的大禮堂,像剛剛在一隻巨大的紅油漆筒裡浸
過,裡裡外外紅彤彤的,散發著濃烈的油漆香。會場裡座無虛席,許多代表正抓緊
會前點滴時間讀書寫筆記。當穿一色黃軍大衣的男女首領們在主席臺落座後,會議
執行主席便宣佈大會開始。我偷偷溜到後臺。想看看等待發言的小丹丹。

    後臺上人也不少。在許多人的圍觀下,丹丹像一頭膽怯的幼鹿,蜷縮在角落裡。
緊靠她身前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杜鵑,還有一個戴眼鏡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想必是
丹丹的爸爸。另一個是年約四十七、八的男人,瘦瘦的顯得極精幹,兩隻眼睛向外
突兀著,閃著很亮的光,這一定是丹丹的「伯樂」蓋主任了。我怕擾亂丹丹的情緒,
沒敢靠前,只是從人縫裡瞄著她。時至如今,蓋主任還在喋喋不休地向丹丹抽查考
問:某頁某段頭兩個字是什麼?丹丹囁嚅地回答著。蓋主任再問,問得丹丹直喘氣。
杜鵑忍不住了,說:「蓋主任,丹丹馬上就得上場,讓她歇會兒吧。」只見蓋主任
用亮眼睛斜了她一下,說:「看你這人,這是溺愛孩子的時候?玉不琢不成器,待
會要在臺上出了紙漏,你負責?」杜鵑自然負不了責,不吱聲了。蓋主任又接著問
丹丹。過了會,前臺下來個人,向亂哄哄的後臺喊:「肅靜,肅靜!紅丹丹做準備。」
後臺頓時鴉雀無聲,人們給丹丹閃出一條登臺的路,這時,只聽會場裡擴大器的聲
音清晰地傳到後臺:

    「下面,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六歲的紅丹丹發言!」

    「發言」兩字剛落音,一陣驚濤駭浪般的掌聲從會場裡沖向後臺。正被蓋主任
牽著手往前臺送的丹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浪嚇得渾身打顫,接著「哇」地一聲大
哭起來。蓋主任一把捂住她的嘴,幸而此刻掌聲尚未跌落,丹丹的哭聲才沒傳進會
場。

    「丹丹,你怎麼啦?」丹丹的爸爸媽媽慌忙朝女兒撲過來。

    「媽媽,我怕,我怕。」丹丹使勁掙脫了蓋主任的手,一頭撲進媽媽懷裡:
「媽媽,我怕!咱們回家!」

    「丹丹不怕,丹丹不怕。」杜鵑緊緊摟著女兒,眼圈紅了。丹丹的爸爸急得直
掛手。蓋主任鐵青著臉,亮眼睛裡像著了火,汗從他額頭流了下來。

    這時,會場上掌聲依然不斷,執行主席匆匆走向後臺,剛要喊,卻被眼前這奇
怪的場面搞懵了,問;

    「怎麼回事?」

    蓋主任趕緊迎上去,結結巴巴地說:「是……是這樣,丹……丹丹肚子疼……」

    執行主席就好像自己的肚子疼那樣,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

    蓋主任接著賠笑說:「過一會就會好的……」

    「就這麼空場?」執行主席狠狠盯著蓋主任,「對『三忠於』是什麼態度!」

    「這……這……」蓋主任的臉立時變得死人般灰白。

    丹丹的爸爸急中生智說:「是不是把下一個發言提上來,調換一下?」

    看來沒有別的辦法。執行主席朝他「哼」了聲,說了句:「快給她找『十滴水』,
半個小時後上臺。」便匆匆返回前臺調換發言人去了。

    我心裡迅然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如果丹丹真的肚子疼,那倒好辦,一瓶藥水
就會把她送上臺去。我清楚,假如今天丹丹執意不肯上臺發言,她的父母(當然更
包括那位蓋主任),後果將不堪設想。我不由走上前,拉著丹丹的手說:「丹丹,
別哭,還認得我嗎?」

    丹丹慢慢轉過埋在媽媽懷裡的小臉,用哭得紅紅的大眼睛看著我。她認出來了,
抽泣地說:「叔叔,你說話不算數,為啥不領我去唱歌跳舞?」

    我說:「好丹丹,你去發了言,我馬上就帶你去,好嗎?」

    「我不,我不,我害怕。」丹丹掙脫我的手,我也沒轍了。

    這時,蓋主任擦了擦臉上的汗,向丹丹身前靠了靠,笑了,柔聲細氣地說:

    「丹丹,告訴我,你『三忠於』嗎?」

    丹丹抽泣著回答:「忠……忠於。」

    蓋主任又說:「你『三忠於』,應該勇敢地上臺宣傳毛澤東思想,是嗎?」

    丹丹咬著小嘴唇不吱聲。

    蓋主任又說:「毛主席最喜歡革命小闖將哩,丹丹只要上臺發言,就是革命小
闖將。」

    丹丹又鼓起小嘴,還是不吱聲。蓋主任見有轉機,聲音越發柔和了。他輕輕撫
摸著丹丹的頭髮,說:「丹丹,只要你上臺去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就是伯伯的好孩
子,你要什麼,伯伯都給你買。」好像為了證明他說的是真話,便從錢包裡抽出一
張十元的票子在手裡打的「哢哢」響。

    丹丹想了想說:「我要……」

    「你要什麼?」蓋主任趕緊追問。

    「我要……『蜜三刀』」

    蓋主任一愣,問杜鵑:「什麼『蜜三刀』?」

    杜鵑說:「說是上面有三道杠杠的小點心。」

    「哦!」蓋主任會心地笑了,孩子終歸是孩子,他把錢向丹丹爸爸手裡一塞,
說:「趕快去買,越快越好。」

    丹丹爸爸畏難地說:「恐怕買不到的,半年前我們給她買過,可後來她要了幾
次,就再也沒買到。」

    蓋主任想了想又對丹丹說:「丹丹,給你買別的點心好嗎?高級蛋糕、蜜餞果,
什麼都行……」

    丹丹不住地搖著小腦袋。

    蓋主任緊咬著牙關在後臺來回踱起了步子。兩隻眼睛向外鼓得更厲害了。他自
然明白,眼下,「蜜三刀」對他意味著什麼。踱了一會,他像下了決心般地站住了,
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到外面借用一下大會的汽車,只要糕點廠還出產,我就
把它帶回來。」說完,從後臺口奔跑出去。

    不能不佩服蓋主任的能力,不到半小時,他真的買回了「蜜三刀」,至於是來
自糕點廠還是食品店,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當丹丹帶著滿滿兩口袋「蜜三刀」走
向前臺時,蓋主任臉上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笑容。

    丹丹獲得了巨大成功。當這個六歲孩子一字不差地背誦完幾十段語錄之後,會
場的熱度達到了沸點。人們拚命地鼓掌歡呼,坐在前排的人竟不顧會場秩序(也可
能是事先安排的)紛紛擁上講臺,他們先是把丹丹舉起來向空中拋,接著又爭先恐
後地摘下自己胸前的像章,贈給這位可敬的「三忠於」小闖將。丹丹的臉腮紅紅的,
眼睛亮亮的,毫不吝嗇地把口袋裡的蜜三刀大把大把撒向講臺,以便騰出地方接受
人們的饋贈。口袋裝滿後,人們又往她身上掛,不一會工夫,丹丹的前胸、後背、
袖子,甚至兩個小辮梢,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像章。當丹丹嘻嘻笑著從前臺向後臺
走的時候,身上的像章互相撞擊,叮噹作響,儼然像穿上一件美麗的小盔甲。也許
由於身上突然增加許多重量,她走起路來,顯得稍微有些蹣跚。

                          杜鵑是否為自己沒能生下一
                      個醜姑娘而自疚?

    猝然間,丹丹成了這座城市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小英雄了。報紙報道了她的
先進事蹟,還在顯著地位刊登了她滿身掛滿像章的大照片。廣播電臺也不甘落後,
幾乎毫無剪輯地播送了丹丹的現場表演錄音。至於街頭巷尾的民間輿論,則更是聳
人聽聞,花樣百般了。有人說,丹丹在「百歲」那天,她爸媽把幾樣東西放在她前
面讓她抓,她不抓別的,單單抓語錄本。抓到手便翻著看。這顯然是無稽之談,因
為丹丹一歲的時候,怕誰也沒見過語錄本呢。還有人說,丹丹剛會說話的時候,她
爸媽問她長大是當藝術家還是當科學家,小傢伙連連搖頭,說她長大要當政治家……
云云。奇怪的是這些傳聞雖然破綻百出,不堪一擊,卻越傳越盛,越傳越神,鬧得
滿城風雨。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我又來到丹丹的家。依然是為專場演出的事,因為外國來
賓推遲了訪期,「兒童演出」這塊譽滿全國的「迎賓蛋糕」便有更充裕的時間烤制
得更香甜了。於是,大家又想到了丹丹,我也想到那天在後臺上給丹丹的許諾了。
當然最重要的,大家都認為如果丹丹能參加演出,無論從藝術上還是政治上都會給
節目大增光彩。

    還同前次一樣,開門的是丹丹的媽媽杜鵑。我頓時發現,屋子裡的氣氛同以前
大不相同了。原來掛在正面牆上的一大一小兩把提琴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塊鵝黃色
乳紗布慢,布幔上用像章組成三個大大的「忠」字。像章互相輝映,紅光閃閃,使
整個屋子裡紅彤彤的,女主人那白皙的臉也顯得更紅潤更漂亮了。她一面給我倒茶,
一面喜滋滋地告訴我,自從上次大會之後,丹丹忙極了,每天都有單位請去做報告,
汽車接汽車送。她還告訴我,她和她丈夫在單位上都解脫過關了。蓋主任也由市里
提名提升為局政治部主任了。總之,大家都很高興。

    我笑笑算是作答。其實杜鵑沒談到的,我還知道一些,那就是蓋主任最近對丹
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丹丹不僅能背誦,還要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準備在下次
全市大會上做講用報告。據目擊者講,他們已經看見丹丹在公共汽車上宣傳毛澤東
思想,並讓每個乘客背誦一段語錄再上車;還有人說,丹丹為了艱苦樸素,在好衣
服上打了補丁;為了每天吃一頓憶苦飯,她媽媽要花比買白菜貴幾倍的錢去小市買
野菜做菜團……

    我呷了口茶,問杜鵑:「丹丹呢,又是做報告去了?」

    杜鵑說:「今天的報告是下午,丹丹買菜去了。」

    於是,我便向她說明了來意,請她務必幫忙。杜鵑沉默不語。正在這時,丹丹
提著沉甸甸的菜籃回來了。我心裡一沉,果然看到她上次穿的那身紅條絨衣服上打
了幾處補丁。像佩長命鎖那樣,胸前掛著個用紅條絨製成的大心臟。她認出了我,
卻一點不露笑,張口喊道:「為人民服務!叔叔好!」

    我條件反射似地回答「為人民服務!丹丹好!」

    丹丹滿意地向我一笑,接著把籃子擺到牆角,從裡面往外拾土豆。我一看,籃
子裡的土豆幾乎全是腐爛的。我問:

    「丹丹,這是從菜店買來的?」

    「是的,叔叔。」

    我頓時火冒頭頂,對杜鵑說:「菜店真缺德,欺負小孩子。」我又轉向丹丹說,
「丹丹,把土豆裝回籃子,叔叔領你去找

    丹丹笑著對我說:「是丹丹自己撿爛的買。」

    「什麼,你自己撿爛的買?」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為什麼呢,丹
丹?」

    丹丹已經把土豆拾光。她擎著兩隻被腐汁弄汙的小手走到我面前。一字一板地
說:「這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要是都撿好的,壞的賣給誰?你說呢,叔叔?」

    啊!這樣,我默然了,心像被什麼蟲子咬噬著。趁丹丹去洗手的工夫,我轉向
杜鵑,激憤使我有些口吃起來:

    「杜……杜鵑同志,你覺得這……這樣好……好嗎?」

    杜鵑惶惑地朝我一瞥,接著便低下頭,用手輕輕地梳理著頭髮,好像在向那美
麗的髮絲中詢問答案。正這時,街上有廣播車通過,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震
得大地在顫抖。待廣播車載歌駛遠,杜鵑抬起頭說:

    「我想,為了支持孩子的革命行動,花一點錢是值得的。」

    我不由淒然一笑,這年月,革命行動真是太多了。行兇打人是革命行動,破壞
國家資財是革命行動,現在,居然花錢買爛土豆也成了革命行動。真搞不清這種革
命是廉價的還是昂貴的。

    我和杜鵑話不投機,都把視線對著丹丹。丹丹已洗完手,在立櫥的穿衣鏡前照
著模樣,從鏡子裡看到那左晃右晃的小臉蛋,是那麼天真嬌美。丹丹好像從鏡子裡
看到了媽媽,突然對著鏡子問:「媽媽,你說丹丹漂亮嗎?」

    杜鵑那俊美的臉上立時泛起得意的笑容,說:「咱們丹丹是個漂亮小囡呢。」

    丹丹兩隻大眼睛卻湧出了淚水,啪嗒啪嗒往地上落。

    杜鵑慌了,忙過去把女兒攬在懷裡:「怎麼啦,丹丹?」

    「我不要漂亮,我不要漂亮!」丹丹幾乎是在吵,「漂亮是資產階級小姐,是
地主婆。」

    「這……」杜鵑張口結舌了,慢慢低下頭。我猜不出她是不是在為自己沒能生
下一個醜姑娘而自疚。

    丹丹還是一個勁地嚷,不要漂亮。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應該設法把丹丹帶走。
我把丹丹拉到身邊,顫著聲音說:

    「丹丹,跟叔叔去唱歌跳舞好嗎?」

    「不,叔叔,」丹丹搖搖頭,「我要幹革命,做報告,得像章。」

    「上次你不是說要跟我去嗎?」

    「不去啦,蓋伯伯說,要我跟他革命到底。」說到這兒,丹丹像突然記起什麼
似的對杜鵑說:「媽媽,我上街去。」

    杜鵑問:「去幹啥?」

    「去拾金不昧呀!」丹丹說完便跑走了。」

    我懷著十分惆悵的心情同杜鵑告別。剛跨上馬路,天開始落而。杜鵑追了出來。
我知道她要尋丹丹,便同她一起向那條繁華的十字路疾奔。雨越下越大,杜鵑倉促
中竟忘了帶傘,奔到十字路口。一眼看見丹丹站在人行道一邊,身上頭上已經開始
淋濕,她好像不知道,兩隻大眼隨著在雨中匆匆奔走的行人轉來轉去,不用說,此
刻她的最大心願,就是希望有人從身上掉下錢包和手錶了。

    杜鵑朝女兒奔過去,疼愛地俯下身給女兒擦去臉上的雨水:「丹丹,跟媽媽回
家。」

    「不。」丹丹連頭也沒抬,兩隻眼睛還在轉來轉去。

    我也憫借地上前說:「丹丹,下雨了。先回家,等不下雨了再來。」

    「不,革命不怕雨。」

    想不到丹丹竟這麼執拗,我和杜鵑四目相對,不知如何是好,雨也愈下愈大,
淋著雨,我不由打個寒噤。

    「蓋伯伯——」丹丹突然尖聲叫起來。我和杜鵑趕緊順著丹丹的視線看去,果
然看見蓋主任向這邊走來。淋了雨,他那開始稀疏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兩隻突出
的眼睛顯得更亮了。他走到跟前,問杜鵑:「怎麼回事?」

    杜鵑便如此這般地說了。

    「好哇,好。」蓋主任笑著伸手拍拍丹丹的腦門,然後說:「這是革命精神!」

    憤懣佔據了我的心。

    杜鵑偷偷向益主任指指丹丹淋濕的衣服,蓋主任會意地點點頭。然後眼睛直直
地盯著前方某一點,我和杜鵑不知所然地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沒有看見什麼。

    這時,我似乎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接著便聽蓋主任說:「紅丹丹,我眼睛
不好使,你看看電線杆底下是什麼東西?」

    「啊——錢包!」丹丹驚喜地喊叫起來。像一隻餓極了的小花貓撲向食物那樣,
一下子從身旁的電線杆下把一隻錢包拾到手,又緊緊地抱在懷裡,高興的一蹦仁高,
嘴裡連連嚷:「我拾金不昧了!我拾金不昧了!」

    我和杜鵑面面相覷。

    蓋主任滿面帶笑地說:「好了,丹丹,快讓媽媽領著,到派出所交給警察叔叔。
別忘了讓叔叔登記。」

    「再見,蓋伯伯!」丹丹一面向蓋主任招手再見,一面推搡著媽媽快走。

    剩下的我,和蓋主任碰碰眼光,便各走各的路了。這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
敢打賭,不出半個鐘點,這位蓋主任定然會去派出所掛失的。唉,孩子再聰明,但
終歸是孩子,說心裡話,我不能不佩服這位蓋主任。

                          社會像一隻大風輪,在不同
                      的風向中,艱難地旋轉著……

    想不到會這樣巧。就在丹丹在全市講用大會上做報告這天,我奉命離開這座城
市去五七幹校了。記得這天,安裝在全市各個建築物制高點上的數千隻高音喇叭,
同時對大會做實況廣播。當火車徐徐穿過城市時,丹丹的聲音宛若排山倒海般在城
市上空轟鳴著。現代技術能把一個小姑娘的纖弱聲音擴大到如此震聾發聵的地步,
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一種驕傲。直到火車駛向遠郊,丹丹的聲音才漸漸從耳邊消
失了。

    社會像一隻大風輪,在不同的風向中,艱難地旋轉著……當我再次回到這座城
市,已經是八年後的七四年了。這八年間,由於消息閉塞,關於丹丹的情況只是偶
爾聽到一些,八年前的那次講用報告,使她紅得發紫,幾乎譽滿全國。有人說:
「若不是年齡太小,她簡直能被提拔為中央委員。」自然,她的升遷會有人來替代,
她的父母都在本單位進了「三結合」,父親還成了人民代表,蓋主任也升到市某部
做領導工作了。轉年,丹丹開始上小學,後來,又從小學升到中學。不用說,丹丹
已經快長成大姑娘了。可是常常閃現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依然是那個穿一身紅條絨,
像一團火苗的「小人精」。

    回到城市,我又回到報社當記者。開初,我去過丹丹家一次,家裡沒人。後來
由於工作上不順心,常常被苦惱糾纏,就再沒去過。想不到在後來全國教育界驟然
湧起的那場反潮流風濤中,丹丹又被推上浪尖,幾乎鬧出一場人命案。這件事再次
轟動了全城。做為記者,我奉命對此事進行採訪調查。

    我首先去案件發源地——丹丹就學的那所中學去調查。從學校領導人小心翼翼
地介紹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體脈絡,原來當報紙上報道了北京市那個小學生的反
潮流事蹟後,這所學校也開始變得動盪不安起來。老師們都感受到暴風雨即將來臨
的那種壓迫感。果然不出所料,幾天之後,初一三班的紅丹丹帶頭給班主任吳老師
貼了大字報,指責吳老師打擊進步學生,對學生實行體罰,以及散佈白專觀點等等,
要求學校對吳老師進行批判。真是無獨有偶,許多別的班級學生也群起而攻,個別
教師也貼出支持小將革命行動的大字報。這推波助瀾的行動,使局面更惡化了。吳
老師氣急交加,一橫心便服了有毒的化學劑,幸而發現得早,才被及時送進醫院。

    當我從學校趕到醫院,年輕的女教師已脫離危險,靜靜地臥在床上。死神退卻
時攫去了她臉上的全部光彩。當她聽我說了來意,便抽抽泣泣地哭了起來。我勸了
好一陣,才使她平靜下來。她哽咽地告訴我,本來是一件極小的事,想不到卻成了
這場災難的導火索。那是兩周前,幾位任課老師同時向她反映,她班上的紅丹丹及
另外幾個學生總完不成作業,希望她能督促一下。其實這不是什麼新問題,紅丹丹
自從升到她這個班,學習成績一直很差,她自己任的化學課也同樣如此。一個非常
聰明的孩子為什麼學不好本來就比較從容的功課?她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是學習態度
不端正,不肯用功。相反她卻非常熱衷於政治活動,點子又很多,常常獨出心裁的
在班上搞些新花樣,比如組織什麼「讀書會」、「批孔會」,而且不間斷地舉辦大
批判專欄。這些活動占去她大部分精力。做為班主任老師,她曾想過問一下,但一
想到紅丹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她的勇氣便退卻了。直到幾位任課老師向她提
出告誡,她才又躍躍欲試。正好,紅丹丹那次的化學作業也沒完成,她便在班上對
紅丹丹提出了批評,並談了學生應該努力學好文化課的道理。紅丹丹不服,在她講
話時,故意把課桌的活動上蓋摔得砰啪響,還有其他幾個學生也跟著一塊起哄,一
時間,教室裡砰砰啪啪響成一片。她氣極,便讓紅丹丹等人站起來回答問題。以上
事實,便構成大字報上所列舉的罪狀。也由此險些送了她這位「靈魂工程師」的命。

    事情已經很明朗了。我的心情不由異常沉痛起來。我決定同丹丹談談,我想告
訴她,她現在畢竟不是那個買爛上豆、惱恨自己漂亮的小丹丹了,應該開始建立自
己的思考系統。可又不巧,我突然患了急性肝炎住進醫院,這件事只好擱置了。等
兩個月後出了院,全市正掀起一個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高潮。聽說丹丹向全市非畢
業班的同學發出革命倡議,要求大家提前下鄉,跟畢業班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塊到
廣闊天地裡幹革命。而丹丹自己,再三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歡送知青下鄉這天,市里搞得相當隆重。滿載著革命知青披紅掛彩的車隊,徐
徐從最繁華的街道通過,以接受革命群眾的夾道歡送,鞭炮鼓樂使車上車下的人們
一齊陶醉。我站在人頭攢動的人行道上,注視著每一輛從面前通過的汽車,不知被
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所驅使,我極力想認找出丹丹。說心裡話,我多麼想在她臨走前
見她一面啊!可是,我那瞪大的眼睛卻昏花起來,眼前的人群也變得模模糊糊了。
那個小火苗似的小丹丹,只能夠從記憶的海洋中尋找了。

    後來聽說,在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二年,紅丹丹返城了,因她的爸爸突然患
病死去,她回城頂替就業。可是誰又想到,這個當年紅得發紫的小小政治家,竟然
自暴自棄,變成了何大媽所目擊的那個跳舞迷。這實在太讓人茫然了。

                        我要對她說,不要自暴自棄,不
                    要看破紅塵。這兩樣東西會組成一輛
                    雙輪車,把一個人送上懸崖。

    我迫切希望見到丹丹,比幾年前歡送丹丹下鄉的那次還要強烈。

    我來到丹丹所在的第八儀器廠。廠領導告訴我,常常有人來找丹丹,有公事也
有私事,可是丹丹誰都不見。有人到她家裡找,結果都吃了閉門羹。這姑娘,愈來
愈孤僻了。

    這稍稍使我感到意外。在我的詢問下,那位領導便把丹丹進廠後的情況向我做
了簡單的介紹。

    原來,丹丹進廠後,領導便決定把她分到安裝組,這個組幾乎全是青年姑娘,
組長是蓋主行的小女兒蓋園園。蓋園園初中畢業後並沒下鄉,直接就業到廠。當聽
到紅丹丹要分到她管轄的組,便氣急敗壞地帶著組裡的一些人到廠部表示反對,說
她們組絕不能要這個小政客、小野心家來反潮流。考慮到丹丹沒有更適合的工作可
做,領導便做蓋園園的工作。蓋園園毫不通融,並放風說,如果一定要讓紅丹丹到
安裝組,她們全組一塊辭職。領導哭笑不得,只好到市里去找蓋主任,希望他能做
做女兒的工作。想不到蓋主任卻贊同女兒的觀點,並委婉地建議,可以讓紅丹丹幹
一些稍累的活,這樣,會有利於把她教育成新人。因此,丹丹的工作便遲遲不得確
定,開始,丹丹並不瞭解這些情況,興致很高,在廠裡轉來轉去,對什麼都感興趣,
什麼活都想插手幹一干。可是,她逐漸感到氣氛不對,人們以各種各樣的目光窺望
著她,她也似乎聽到什麼小政客之類的議論。似乎還提到吳老師,她開始惶惑了。
再也不肯去車間,整日規規矩矩地坐在廠部。後來,她不知怎樣知道了遲遲不得分
配的始末,便跑回家一連哭了好幾天。後來她到廠子裡向領導要求說,她希望當搬
運工,跟汽車裝卸貨物。她說別看她身子單薄,可有力氣,她在鄉下幹的莊稼活不
比裝卸工作輕,她還扛過二百斤重的糧食包。領導似乎理解她的心情,卻不能答應。
又待了些日子,她不知從哪兒聽說廠裡有一個沖洗產品照片的暗室,便要求領導讓
她去那兒工作。正好原來在暗室工作的人要調廠,領導便答應了她,從此……

    從此往後的事,不說也會猜想出來: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暗室裡,不願見一切人;
她開始在寂寥中對著紅燈追憶思索;她給自己的思想找到一條並不太合理的渠道;
她把自己剛剛開始萌發的青春之花,毫不在意地拋撒向一條不知去向的小溪……

    走出工廠大門。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到此,歷史的長膠捲上關於丹丹的畫
面,已在我面前匆匆映完。不知怎的,此刻兩個形象鮮明的丹丹不停地交替著在我
面前閃來問去:一個是那個長睫毛,酷似洋娃娃的小臉蛋,穿一身紅條絨娃娃服的
小姑娘;另一個便是長得漂亮動人,苗苗條條,渾身上下穿一身白,繃著臉不住地
跳舞的大姑娘。我不由長長籲了一口氣。嗟歎間,黨性和良心告訴我應該立刻做兩
件事,一件是,要儘快見到丹丹,哪怕是涉足於家庭舞會也要見到丹丹。我願以一
個老朋友的身分,同她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我要說,「四害」已經消除,桎梏已經
砸爛,青年人要振作精神走向光明。我要告訴她,不要自暴自棄,不要看破紅塵。
這兩樣東西會組成一輛雙輪車,把一個昏迷不醒的人送上懸崖,墜入深淵。

    另一件事,我應以一個目擊者身分,替丹丹向人們做點解釋:她本來不姓紅,
六歲前的名字叫山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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