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白蓮蓮

         

    清晨,我和女兒秀華沿著海濱馬路快步走著。秀華是海濱中學初中二年級的學
生,這次被學校推薦參加市中學生夏令營。自從昨天得到通知,她連夜準備行裝,
高興得不得了。今早,又要我陪她到學校集中點去。女兒的心情我很理解,要知道,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還是市夏令營的小號手呢。

    夏天的海濱美極了。挺秀蒼鬱的青松在晨風中向大海招手;茫茫無際的大海在
霞光裡閃爍。一路上,秀華像一隻快活的小鳥在我身邊跳來跳去,小嘴唧唧喳喳說
個沒完。她告訴我,這次舉辦夏令營是粉碎「四人幫」後的頭一回,名額有限。因
此,學校團委決定,只讓在上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的同學參加。聽了這話,我突然
想起一件事,我問秀華:

    「白蓮蓮同學也參加了吧?」

    「不,」女兒回答,「沒有她,三好學生裡面只有她沒批准。」

    「那為什麼?」

    「因為她身上有污點。」

    「污點?」我驚訝得幾乎停往腳,「她有什麼污點?」

    女兒搖搖頭:「不清楚。聽說是最近才發現的,團委齊娟老師說,要是發現得
早,怕上學期的三好也評不上了。」

    啊,白蓮蓮——污點,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不久前才認識白蓮蓮的,在我的印
象裡,她是一個非常誠實可愛的小姑娘哩。

    那是往前數第二個星期天,我一人在派出所值班。天近中午,值班室的門被輕
輕推開,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站在門外。小姑娘長得很俊秀,圓臉蛋、大
眼睛,穿著白衣衫、淡綠裙。

    「進來呀,小同學。」我向她招招手。她朝我一笑,輕輕走進室內。

    「有事嗎?」我問。

    「叔叔,我撿到一個錢包。」說著,兩隻手托著一個紅色塑料錢包,交到我面
前。

    「噢,你是在哪兒撿到的?」

    「在公園的長椅上,是海濱公園。」

    「好哇,小同學,你這種拾金不昧的好思想應該受到表揚,我代表失主向你致
謝。」我精神振奮地站起身來,親昵地拍拍她的肩膀。「等一下,登個記。」我走
進內室,從牆上取下「拾物登記薄」來。可是當我返回值班室時,卻發現小姑娘已
無影無蹤。
    「小丫頭,做無名英雄哩。」我在桌前坐下,打開錢包,試圖從失物中查找失
主線索。

    錢包內物品並不複雜,有五元票面的人民幣一張。一斤票面的糧票六張。最讓
人興奮的是,還有個足以證明失主身分的公費醫療證,上面寫著:趙麗芳,女,三
十一歲,市商業局幹部。照片上是個挺開朗的女同志在微笑。

    「還笑哩,粗心鬼。」我嘟噥著把錢包放進抽屜,隨手抓起電話耳機。

    一個小時以後,這照片上的女人已經坐在我面前了。一點不錯,正是她,只不
過此刻她已無暇微笑。瞪著一雙迷惘的眼睛望著我。

    「趙麗芳同志,你失落過什麼東西沒有?」我問。

    「沒,沒有呀……」她嘴裡這麼說,卻立刻顯得慌亂起來,下意識地用手在身
上摸著。待摸過之後,臉上又慢慢恢復了平靜。她笑著說:「同志,我一根頭髮也
沒少。」

    奇怪的事情。丟了東西怎麼說一根頭髮也沒少?難道竟會粗心到這般地步?

    我只好把那有她照片的錢包遞給她:「看看吧。」

    趙麗芳不由自主地「呀」了一聲,接著便飛快打開錢包查看起來。我發現,她
臉上的表情在急劇變化著。當她完全查清裡面的物品時,幾乎是驚叫起來:

    「天,這是怎麼回事?」

    「是你的東西嗎?」

    「是……是……可是奇怪,」她抬起頭,喃喃地說,「這是我兩年以前失落的
呀!」

    「啊!」現在輪到我吃驚了。「那麼,裡面的東西都對吧?」

    「對,好像壓根兒沒動過。」

    簡直不可思議!難道說,一個錢包會在公園長椅上靜靜地躺上兩年,到今天才
被小姑娘發現?

    為了不耽誤失主的時間,我讓趙麗芳帶著錢包走了。她走後,我又陷入沉思。
我設想了各種可能性,但總不能成立,真後悔當時為啥不追上小姑娘讓她留個姓名,
而現在,這個謎怕永遠也揭不開了。

    可是,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下個星期日,那個小姑娘又輕輕推開值班室
的門。

    「喲!」我像彈簧似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進來,進來呀!」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白蓮蓮。」她回答。

    「好名字。」我笑著打量她一番。呵,她那白嫩的臉蛋,雪白的衣衫以及那淡
綠的短裙,上下連接起來,真像是一朵挺立在荷塘中的白蓮花呢。

    我說:「白蓮蓮,上次真不該讓你跑掉,做了好事……」

    「不,叔叔……」白蓮蓮慌忙打斷我的話,垂下眼睛,「我做了壞事,真的,
壞事……」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的白蓮蓮,她那兩隻大眼睛告訴我,她說的是真誠話。可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靜了一會,白蓮蓮怯怯地告訴我,她上次送來的那個錢包,是一九七六年七月
十八日撿到的。她曾想把撿到的東西交給老師,又怕班裡那些「皮大王」同學諷刺
挖苦;去交給失主吧,誰知他是好人還是壞蛋。反正現在不學雷鋒叔叔了,誰撿到
是誰的;再說,那時奶奶很可憐,她想留著點錢給奶奶,所以……

    說到這,白蓮蓮流了淚,埂咽著說:「叔叔,我錯了,我做了壞孩子做的事……」

    「不,白蓮蓮。」我激動地打斷她的話,「你今天的表現,就完全證明你是一
個好孩子,不是壞孩子。」

    白蓮蓮輕輕搖搖頭,又說:「起先,我想偷偷把錢包交出來,所以,上次就從
這裡跑走了。可回去一想,這樣做不好,有錯誤要有勇氣承認,要做一個誠實的孩
子,所以,我又來了。」

    「白蓮蓮,你做得對。」激越的感情使我的聲音也顫抖了。

    是激動、還是亮開內心隱秘後的喜悅,淚痕滿面的白蓮蓮又如釋重負般輕輕啜
泣起來。

    謎終於解開了。也許是由於職業習慣,當白蓮蓮逐漸恢復平靜的時候,我便慢
慢和她攀談起來。

    「白蓮蓮,你奶奶怎麼可憐?」

    「我媽媽自私,不疼奶奶。光要她給家裡幹活,連飯也不給吃飽,我奶奶常常
餓肚子。我就拿錢和糧票給奶奶買點心了

    「那麼,你爸爸呢?」

    「爸爸在外地工作,不常回家。」

    我默然了。

    白蓮蓮接著告訴我,粉碎「四人幫」以後,學校走上正軌。她也從小學升到中
學。可是不知為啥,那個本來忘記了的錢包又開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而且一天比
一天使她感到難過、後悔和羞恥。後來,她下定決心要還上失主這些錢,她暗暗地
把買早點的錢省下來,把買冰糕的錢省下來。就這樣一分一分地攢了一年多,直到
上個星期才湊夠了原數,到商店把零錢換了整。當她在沒人的地方仔細把錢和糧票
放進錢包時,她哭了,後來哭著哭著又笑了……

    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著。作為一個民警,我接觸過許許多多拾金不昧者,失物
的數額小則一分,多則上百成千元,可是,像白蓮蓮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想像著白蓮蓮是怎樣忍著腹饑上課,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清點錢數。想一想,一
個白蓮蓮在兩年中對待同一錢包的不同行動,是多麼生動地反映了一種事實,說明
了一種道理呀。

    送走白蓮蓮之後,我心情極為振奮地在拾物登記簿上做了如下補充填寫:白蓮
蓮、海濱中學初二三班學生。一朵可愛的白蓮花。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誠實可愛的小姑娘,竟被認為身上有污點,以至不能參加
夏令營的活動?這是為什麼?

    「爸爸。」女兒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路。抬頭一看,已經到學校大門口了。

    「爸爸,你回去吧。」女兒說。我點點頭。可是當我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卻突
然改變了主意。我對女兒說:「秀華,團委齊娟老師在學校嗎?」

    「她是我們的帶隊,在的。」

    「那好,你領我去見見她吧。」

    「有事嗎?」女兒不解地問。

    「是的,我想問一問白蓮蓮的事。」

    校園內,停著一輛漂亮的大轎車。不用說,這是來接參加夏令營活動的同學的。
一群吵吵笑笑的男女孩子在老師的指揮下往車上裝東西。無非是一些文娛、體育、
宣傳用品。秀華兩眼在人群裡掃視一番後,便把我領到一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女
教師面前。

    「老師,這是我爸爸。」

    「我叫齊娟。」年輕的團委書記熱情地向我伸出手。她身材勻稱,面容清秀,
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深沉、機敏的光芒。驀地,我覺得她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
在哪兒見過。

    我知道她很忙,寒暄過後,我便問起白蓮蓮的事。

    「白蓮蓮——」她眉梢輕輕一挑,眼睛向四下一掃,許是嫌這兒太嘈雜,也許
是怕在這樣的場合談一個學生的問題不合適,她把我引到不遠處的一座花台前很認
真地說:「白蓮蓮的問題,給你們派出所添麻煩了,要不是這幾天忙,我們應該登
門道歉。」

    「道歉?」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是啊,問題出在學生身上,根子在老師身上。應該這樣辯證地看。」

    她那過分鄭重的態度,使我很不舒服,她的道理也把我弄糊塗了。

    我說:「齊老師,你太客氣了。不過,我倒覺得學校的老師們,對了,還有白
蓮蓮同學,都應該受表揚呢。」我話說得平靜,其實心裡是很不平靜的。

    「是嗎?」她疑惑地盯住我,好像在認真觀察我臉上是否有挖苦的表情。

    我接著說:「是啊,想一想,粉碎『四人幫』還不到兩年,學生們在老師的教
育培養下,思想上的進步是多麼大呀。就說白蓮蓮同學,她有勇氣用實際行動來拋
棄從前的錯誤,這種精神是十分可貴的……」

    「是啊,」她好像很理解地點點頭說「是啊,白蓮蓮今天能還上失主的錢,這
一點很好。但是,從一分為二的觀點來看,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
無論怎樣說,白蓮蓮在自己本來清白如水的歷史上,終歸留下一個令人遺憾的污點。」

    「污點?」我的心像突然被一塊粗糙的木板摩擦了一下。

    齊娟老師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種如同看見自己最心愛的衣服上沾染了一塊洗
滌不掉的油污時那般痛惜、無奈的神情。

    啊,多熟悉的表情呀,曾在哪兒見過?對了,記起來了,一霎時,我記起兩年
前的一件事來。

    那是一九七六年夏天的夜晚,我在派出所值夜班。十點多鐘,值班室的門猛地
被撞開,只見幾個巡夜的民兵,押送來一對青年男女,說這是他們在公園裡搜查到
的流氓嫌疑犯,讓我們審問處理。像這類事,在那時是屢見不鮮的,而大多是巡夜
人無事生非,藉故尋樂而已。但不管怎樣,已經送來就只得問個明白:原來,這是
一對戀人,他們坐在公園長椅上談天,許是為了抵抗海風夜寒的侵襲吧,倆人靠得
稍緊密些。於是,便構成被捉之「罪」。當我把事情弄清楚以後,又不好得罪民兵,
只好對這對年輕人說:「你們走吧,以後別在外面呆得太晚。」倆人很感激地點點
頭,很快走了。可是沒過多久,那個姑娘又轉回來,要求我替他們保密。我心裡有
些奇怪,對她說,你們沒有錯。但她依然不走,固執地說,她是團的幹部,如果讓
人知道深夜被送到派出所,那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無論如何,會在自己歷史上
留下一個洗不清的污點,儘管這是一個並不存在的污點。說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
種痛苦的表情。這表情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現在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姑娘就是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齊娟老師。

    想到這裡,我不由憤慨起來。啊,污點,即使是芝麻大的污點,甚至是純屬虛
構的「污點」,在那些年月裡,曾經怎樣被一些人們任意地誇張塗抹,並用來折磨
著人們的心靈啊。有的人年紀不大,可思想僵化的程度實在驚人。奇怪的是,在粉
碎「四人幫」兩年之久的今天,還有人持這種奇特的觀點,甚至來這樣對待天真、
純潔的孩子,折磨著孩子的心靈。

    我的感情差點衝動起來,我說:「就算白蓮蓮身上有過污點,但她已經用自己
的行動,將它沖刷得一乾二淨,就好像一朵沾著些許泥塵的花,在經過一場春雨沐
浴之後,她變得潔淨了,何必還要念念不忘她是沾過泥的呢?……」說到這裡,我
覺得自己的用詞似乎過於激烈,而齊娟老師也在用稍微責怪的目光看著我。於是我
說:「請原諒我的態度。」

    齊娟老師笑笑:「沒什麼,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希望你理解我們的工作,假
若我們容忍任何人身上已經看見的污點、錯誤,很可能給我們學校團的工作也留下
污點……」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正在這時,汽車上響起清脆悅耳的歌聲,去夏令營的孩子們要出發了,齊娟老
師和我道了再見。

    走出校門,我忽然看見白蓮蓮站在大門一側,正不停地向著飛馳遠去的汽車揮
手。她還是那身打扮,白衣綠裙,像一朵白蓮花。

    白蓮蓮看見是我,高興地朝我一笑,說:「叔叔,我是來給同學們送行的。」
我注視著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看得出她的心情是坦然的,糾正了錯誤該是多麼可
喜的收穫。是啊,白蓮蓮會和去夏令營的孩子們過得同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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