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石門囈語

 
                               尤鳳偉

    二爺偕新夫人在小崽的護衛下漸近大山,依然是黃昏時分,依然是魚貫而行的
客商隊伍,此大抵是山寨裡人每回歸山沿用的時機與方式。二爺本人亦遵守不貳。
黃昏是晝與夜的交界,商賈是宮與匪的嫡親,混沌以掩其真。此時,火紅的落日懸
浮于山與平川間的凹槽裡,豔若熔鐵,映照著周遭的林木似在燃燒;而與之相對的
東天卻己開始昏黑,天底下一片片林木又恰似燃燒過後留下的灰炭。這是天地間一
日變幻最為莫測的時刻,萬物的輝煌與暗淡皆在轉瞬之間。時令已至老秋。官道兩
旁的枯草在朔風中瑟瑟抖動,田野裡光禿禿的,生機殆盡,猶如一個盛年已過的漢
子,面目蒼夷,孤寂無聲。

    歸營的誘惑使這夥喬裝的強人步履加快,二爺一馬當先走在最前。襯著西天的
豔紅,人與馬勾出一幅壯麗畫面,熠熠躍動。說來二爺是塊上好的坯子,任何妝扮
都恰如其分,渾然天成,眼下作為這支「商隊」的首領,他峨冠博帶,氣宇不凡,
看上比真正的商賈還要商賈,只是略顯疲憊。下山已經五日,這五日中每時每刻都
危機四伏,無論是往返於路途還是在新夫人家做正經女婿,他貌似從容,實則提心
吊膽如履薄冰。此時望見山上依稀可辨的營寨,他方舒了口氣:終是實現了這不同
尋常的省親之舉,了畢心中的夙願,想此便心生激動。

    在下山之前,山寨眾頭領曾極力反對,不斷對他陳說利害,勸說取消這一與強
人作為相遠的省親,七爺說山寨不可一日無主,無主的山寨如同無王的蜂巢岌岌可
危;三爺說山下到處張貼官府懸賞捉拿「匪首」的告示,下山不折不扣是自投羅
網,四爺說二爺與新夫人既已按山寨規矩行了百年大禮,至於民間那些繁瑣禮儀不
必拘泥;而快人快語的五爺說得更直截了當:一區區寡婦做了壓寨夫人已屬造化不
淺,再想三想四不知好歹就一刀砍了,改日下山再給二爺弄個黃花閨女拜堂,豈不
快哉?其餘諸爺也都發表了己見,九九歸一便是二爺下山不得,否則有去難回。然
二爺終不為所動,下山之念矢志不移。他恁是心明:一意孤行確將冒殺身之禍,而
省親又確實勢在必行,不可推委。這倒不是要順應什麼民間婚娶禮儀,一個以殺人
越貨為業的土匪強盜,如講究這一套就未免使人感到可笑。他之所以執意如此,說
到底還是出於對新夫人的鍾愛,為新夫人著想。自七爺將她劫上山來,雖靠自己三
個晚上的好說歹說,總算順從,爾後又做了自己的壓寨夫人,可他知道她心中的悲
苦並未消盡,況且仍與雙親音訊斷絕,她的是死是活定然叫雙親肝腸寸斷。因此,
他必須滿足她思親返鄉的急切心願,義不容辭。

    另外,他還別有一番思量:他知道自己深戀著這個女人,這是繼與小夫人刻骨
銘心戀情後再一次刻骨銘心。他極其珍惜,想望一生一世與之相伴。如此便須將女
人來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就像蠶蛹變成蝴蝶,將昔日的黃家少奶奶變為今日的山
寨新夫人。而省親之路便是這種變化的必由之路……至此,一切已成為過去,省親
之舉化險為夷,山寨已近在咫尺。

    已是夫行婦隨。在二爺坐騎後面,便是騎在一匹騾子上的新夫人。小崽們螻蟻
般簇擁著她。那是一匹高大健壯的本地騾子,將新夫人嬌好的身姿托舉得很高,晚
霞塗上她的周身、面龐和脖梗,閃爍著油彩的光亮。她的神情恬靜安祥,現出嫵媚
之韻,兩眼亮亮,凝望著前方的山巒,似乎在尋找著什麼。通山之路崎嶇,落日之
暉迷離,世事人生莫測。只一月中,她兩次走在這條進山路徑上。這是天壤之別的
歷程,那一次世界在她的眼前已經毀滅,滿眼黑暗,那是地獄之光。那時她萬念俱
灰,只求早死,唯有的一念便是對殺親仇人的詛咒。她僅是一具空洞軀殼被強盜們
弄到山上;而此時此地,行走在這山路上的卻是一個活鮮鮮的女人,是一個死去又
活轉過來的女人。

    不久前那可怕的一幕似已在記憶中隱退,世界又恢復了慣常的面目,那山嶺,
那野地,那樹木都使她生出一種親近之感。大山迎面而來的氣息使她心胸鼓漲,連
她自己都感到無限奇異:她竟然有種歸家的感覺,那家便是強人佔據的山寨,是二
爺那寬敞的後帳。在那裡發生的一切,尚完好如初地儲於她的心胸,那一日中她經
曆了一個女人所能經歷的最極度的悲傷與最極度的歡樂,就像走過了地獄又走過了
天堂

    二爺的隊伍已抵達山腳,與放哨的小崽會合。這裡是山寨的「門檻」。

    正這時,一股罡風忽地由天而降,只刮得周遭飛沙走石,昏黑中眼睜睜見一隻
大雁紮到二爺馬前,斃命而僵。俄頃,風息沙止,夜空又變得清朗,待二爺再向馬
前看時,那死雁已無影無蹤。二爺詫駭不已,似覺是一種不祥之兆。然轉念一想,
此番省親巳曆重重險難,俱已為往。眼下已到山寨跟前,還會有何蹇難?這一想也
便釋然心安,縱馬上山。,夜宴初時二爺便感到事情不妙。

    依照山寨規矩,任一位頭領從山下歸來,不論時辰早晚,都要設宴接風,今日
回山的是瓢把子二爺,自應有一番更盛大的慶賀。七爺及眾頭領在山門迎候了二爺
及新夫人。鑒於路途中的勞累,二爺讓新夫人回後帳歇息,並吩咐小崽送去些她願
吃的飯菜,爾後是否參加夜宴請新夫人視情致自定。這樣二爺便與大家一起步入山
寨議事大廳。大凡隆重的宴會都在這裡舉行。小崽們正在忙碌擺菜倒酒。已近二更
時分,十幾隻松明子將大廳內外照得一片通明,二爺情緒高漲。

    一如往常,入席前二爺他興沖沖給眾頭領講述此次下山的經過:如何遇險,又
如何化險為夷,怎樣拜見岳丈岳母,又怎樣博得他們的歡心,以及這五日中種種趣
聞奇事,不一而足。這一切經過二爺的舌頭攪拌,便有了聲色,有了興味。若在往
常,隨二爺滔滔不絕的講敘,眾頭領便爆出熱烈的反響,或驚歎,或開懷大笑,或
破口大駡(罵官府的可惡混仗……),這是每回宴會的序曲,是二爺賜于眾弟兄的
廣道上佳珍惜。可今日二爺忽然覺得情況有點不同往常,有些蹊蹺,任他講得怎樣
起勁,講得怎樣妙趣橫生,聽的人俱反應冷淡,不聲不吭,沒聽見般,好像他今番
講的全是一文不值的廢話。二爺怏快,及早收了話頭。

    如果僅此而已,大概也算不上什麼。可後面的事就有些石破天驚:入席時二爺
走向自己慣常的坐位——那是瓢把子一成不變的坐席,卻見七爺已端坐之上,見他
過來,視而不見,不理不睬。二爺刹時怔了,不知所措。也就在那刻,他明白自己
此時的境地:有種七爺,以這般直截了當的方式公佈了他的取而代之。他側目再看
看別的頭領,也個個面目不善,不陰不陽,有的手按刀把,一派殺機。二爺心裡又
添一層明白:他手下人已結成同盟,與七爺沆瀣一氣,從他手中篡奪山寨。

    二爺的心一下子懸空。

    然而二爺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他見過世面,曆過大波大折,何況內心又十分聰
慧乖覺,運籌帷幄皆在轉瞬之間。他煞是心明,事情已到這種地步,按說已沒有餘
地,這是一個你存我亡的仇殺時刻,七爺已將他逼人死地。可他並沒有完全絕望,
因他從未將七爺放在眼裡,覺得他只是一介有勇無謀的匹夫,只要得以緩兵之計,
就能夠扭轉局勢,平定這場謀反。問題只在眼前,吉凶皆在毫釐之間,一言一行都
須嚴加把持,一不可以刀槍相對耍瓢把子威風,那將即刻遭到殺身之禍;二不可貪
生怕死臣服於逆賊,喪失了寨主的威嚴,其後果將不可收拾。

    二爺感到自己像站在刀刃之上.眼下能夠拯救自己唯有一種伎倆,那就是以往
他曾戰無不勝的唇舌之功。他裝出無事一般,如同一點也沒看出七爺的叵測用心,
朝七爺笑笑,笑得極其友善深情,一如往日七爺歸山將弄來的財物、女人交于他時
的那般,道:「記得我下山之前,七爺曾說過山寨不可一日無主,無主的山寨如同
無王的蜂巢岌岌可危,此言極是,可見七爺已漸成將帥之才,更可見七爺對我的一
片兄弟情誼。常言道: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對七爺的厚道篤誠我心中有數,所
以在我偕新夫人下山省親之前,便將山寨託付于七爺掌管,對此我一百個放心。回
來一見又知,七爺果如我之料斷,將山寨大小一應事體掌管得井然有序,不負我
心,不孚眾望。今山寨固若金湯,七爺功不可沒,我在此向七爺拱手稱謝了,望七
爺莫要推辭,這是其一。其二,鑒於此次下山凶吉莫測,我曾對一班弟兄說過:若
我在山下遇難,或被官府捉拿,或死於非命,你們一不可魯莽行事,二不可做樹倒
之猢猻,只可擁戴七爺做山寨瓢把子,聽從他的號令,如此山寨才能久安長治。也
是我命大,此次下山雖險象叢生,危難疊起,然終歸平安歸還,又與眾弟兄相聚在
山寨。這也是天數,吾命不當絕,有上蒼護佑,官府歹人都無法加害於我。其三,
我下山時說過如不遭非命七日可歸,讓七爺代勞七日,今雖我五日返歸,但決不食
言,所餘二日,還由七爺掌管,只當我不在山寨,一應事物七爺可自行處置,有敢
違命者重責不貸。今日七爺仍在其位,當仁不讓,夜宴還由七爺主持。眾弟兄協助
七爺守護山寨,方使山寨安然無恙,亦功不可沒,改日定論功行賞。今晚暢飲慶
功,來個一醉方休。說來慚愧,我本應與眾弟兄一起共飲,一同盡興,怎奈在山下
受些風寒,身體不適,恕不能奉陪,就此告退,回帳歇息,反正都是自家弟兄,無
須客氣。時辰不早,請諸位入席罷。」說畢將手向眾人一拱,昂首闊步出廳。

    二爺這一說一走,不軟不硬。不明不白,一時弄得這夥起事頭領懵了,眼瞪眼
地相望,忘記了今晚要成就的大事。直到二爺快走出廳門,七爺方如夢初醒,心中
一悸,差點叫出聲來。他曉得險些中了二爺的蠱惑。只要二爺走出門去,他的好事
就會破滅。只須半個晚上,二爺那三寸不爛之舌就會將山寨所有的頭領小崽降服,
他七爺就成了孤家寡人,就成了亂臣賊子。二爺會饒所有的人,卻唯獨不會饒他,
明日日出便是他頭落之時。想到這七爺就出了一身冷汗,張口向守衛門口的小崽高
呼一聲:「媽個巴子,還不快下手將那色魔拿了!」這是既定的號令,小崽們朝二
爺一擁而上,終是二爺命中有蹇,做了階下囚。

    新夫人回到後帳就感到一陣困頓襲來,身子軟軟的,抽去骨頭一般。小崽們並
沒按二爺的吩咐送來吃食,她並沒在意,也沒多想,就是送來也吃不下去。她倒在
床上,不久便迷糊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後帳與議事廳有一條甬道相連,
那邊的聲響影影綽綽傳來,摻人她的意識之中,於是她就看見自己的夫君正與山寨
眾頭領們猜拳行令,精明的夫君各方面都勝別人一籌,將眾頭領贏得人仰馬翻,她
看見夫君那得意揚揚的面龐透出異樣的英俊……

    後來她就醒了,翻身坐起。二爺尚未回帳,議事廳那邊也不再有酒宴之聲,山
寨的夜晚陷入慣常的寂靜。這寂靜又使她再次感到困頓,可她儘量克制,使自己免
於入睡,她想等二爺回來。她有話要說,至於究竟要說些什麼,她倒不十分清楚。

    如果此時她神志清醒,不被困倦所擾,或許她能將自己的心思理出個頭緒,她
欲向二爺訴說的又恰是難以訴說的心中情愫。自二爺不屈不撓費三夜口舌最終將她
佔有,爾後又與二爺一起度過數十個難以言說的夜晚,她覺得自己來到天地之盡
頭,無法返回了。二爺猶如一頭無可抵擋的拉車公牛,拉著她向前疾速飛奔,使她
受盡顛簸又享儘快樂。但這快樂又只是一層薄薄的窗紙,有火光照耀便燦爛明亮,
一旦移走火光,一切又恢復往常,蒼白無光。這火光便是她與二爺的交歡。然而這
次省親歸來,她有了另一種感覺,那火光已不僅伴隨交歡之刻出現,而是無時無刻
都在她眼前照耀,這是她的內心之火。

    這內心之火究竟是何時燃起?她說不清。她只知道當他倆雙雙站在爹媽面前,
當他們雙雙行過跪拜之禮,在那一刻她才在心中接受了她的新夫君。她「歸位」於
二爺新夫人的角色中。家居的二日,她感到十分的快活,她帶領夫君觀瞻自己的故
裡,在村外的河邊,在山上的松林,她跑前跑後,指指點點,訴說個不休。

    有一樁事她現在想起還不由臉紅心跳。那日傍晚她與夫君走進一座茂密的樹
林,四周靜悄悄的,夕陽透過樹梢照著地上厚厚的落葉,落葉五光十色,美麗至
極。她歡快地在上面踏著腳,說道這多像鋪了花被褥的大床呵!夫君笑笑,附和道
這確是一張大床呢。隨之便將她攬在懷裡,在她的額上、眼上、唇上親個不停。接
著又將她托起穩穩放在鬆軟的「大床」上。那時她一下子明白他要做啥子孽了,羞
窘至極。她拼命地護衛著自己,口中「不不」地喚個不停.二爺只是笑,任她在落
葉上獸樣地翻動,直到她累得動彈不了,方動手給她解衣寬帶,嘴裡輕輕呼喚:
「老婆,你是我老婆,知道麼,你是我老婆……」奇異地也就在這一刻,她身體中
有了自己的欲求,她完全放棄了反抗,熱烈地附就,任夫君為所欲為。那是怎樣的
時刻呵,他們就像兩隻不知羞恥的野獸,在天地間翻滾、扭動、撕咬,這一天地之
合使她感到一種透澈心身的快樂,整個身體被這快樂托起,飄浮在半空……

    這內心之火也許正是產生於那一刻。

    拿下了二爺,七爺的心方落進肚裡,想想著實有些後怕。至此大事已成,他才
驀然明白自己是何等對二爺充滿仇恨,這仇恨也許早就埋在心底,只是緣于二爺的
威懾,自己不敢正視罷了。現在取代二爺做了一山之王,本性恣意,偽去真存,原
先心中那些隱秘之念便無所顧及地浮現。七爺不免有些疑惑,說來二爺待他不薄,
讓他坐山寨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眾人之上,金銀財物也盡其所求,也算得有頭有
臉富貴盡享了,可又怎的無端對二爺仇恨至深?想來想去,最後只歸結到一點,就
是二爺好色的德行為自己所不齒。

    二爺平日所作所為,九長一短,這一短便是他的好色無度。他恨不能將世上所
有的女人占全。而經自己手送他消受的女人便是無計其數。他一邊迎合著二爺的喜
好,一邊就積下了怨恨。說起來七爺在這方面卻是檢點的。豈止檢點?而是極其清
白。已三十有二,尚未沾過女人身上的一根須毛,仍是童子身。這在山寨諸頭領中
是獨一無二的,他引以為榮,覺得唯自己才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七爺的嚴以守身
出自師承,他少年喪父,家境貧寒,只讀了兩年私塾便輟學。母親見他體格渾實,
情性粗魯,平日裡又喜歡弄槍舞棒,便為他想出一條出路,送他到村外一座寺廟裡
跟一個武和尚學習武藝,那武和尚教授的是童子功。以武藝的招式而論,這童子功
與其它武功也沒有多少不同,而唯有一點,修煉童子功必須遠避女色,永守童貞,
以使元精不泄。倘若心性不堅,破了童身,將前功盡棄。和尚練童子功,無妨無
礙,相輔相成,而一般人就不那麼容易了.青壯之軀,有幾人能按捺住心中的欲
火?他跟師傅修煉了八載,學得一身功夫。然後開始闖蕩江湖。說來也奇,師傅教
導的許多為武之道比如不以藝欺良、不濫殺無辜,他都無意遵守,而唯獨不近女色
這條卻牢記在心,恪守不懈。這就與二爺好色的德性黑白分明,就像回子不喜見別
人大吃豬肉,他對二爺的憤恨亦在情理之中了。

    七爺沒立即將二爺殺了。殺人須先行審問,開列罪狀,叫人死個明白,這是黑
道處置自家弟兄的規矩。可這就給七爺出了個難題。審訊自不能不叫二爺說話,他
一開口就讓人難以對付。剛才宴會之初他的舌尖三轉兩轉,就差些將他和眾弟兄轉
得頭暈目眩,險些一敗塗地。七爺擔心審訊會招致不測,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方想
出個對策。

    審訊在夜宴之後進行。筵席撒去,議事廳又變成慣常模樣,陰森而空蕩。七爺
坐在中間那把交椅上,其餘頭領也依次而坐。苦只苦了二爺,從關押處帶來,便站
在大廳中間,等候發落。往日他審人的地方,今夜卻由別人審問自己,此一時彼一
時也。

    七爺抖抖精神,厲聲問道:「二爺(他自己也不曉得怎仍以二爺相稱),你可
知罪?」

    二爺沒有立即回話,頓頓,向七笑一笑,道:「不知,正等著七爺開列。」

    七爺道:「那好,聽我數列你的罪狀。其一,自古而今,歷來是文人治國,武
人占山,你一介公子哥兒,吊麼武藝不會,只憑一副唇舌,花言巧語,滿嘴噴糞,
將整個山寨弄得臭氣熏天。而你久占寨主之位,又不思謙讓賢良,此罪不淺;再
者,你身為一山之王,本該勵精圖治,修身養性,以德服人,而你卻只知吃喝玩
樂,糟踐民間良女,使老者失女,青壯失妻,害得山下百姓妻離子散,此罪不淺;
其三,你身為一山之王,只顧自己,不管弟兄,每次劫來女子,你相得中便留,相
不中送走。七爺我自幼練的是童子功,視女色為糞土,可眾弟兄並沒這番修煉,皆
凡俗之軀,久居深山,乾柴烈火,而你視而不顧,有了女人自己享樂,眾弟兄連邊
也沾不上,此罪亦不淺。總而言之,你所犯罪行累累,非我之口舌所能列數完全。
今日我等以山寨前途為重,將你拿下,也算是為山寨除害,為民伸冤,看你有何可
說?

    二爺聽畢,道:「七爺此言差矣,且聽我細細道來

    七爺打斷道:「想必你又要沒完沒了地囉嗦,這些個年月,弟兄們已聽夠了你
的囉嗦。那時節你為王居大,放個屁弟兄們也得好好聽著,還不敢說個臭字。而
今,你個有罪之人,誰有耐心聽你那套廢話!」

    二爺道:「聽七爺的意思是不准我開口了。」

    七爺道:「那倒也不是,有話就說,但不可超過三句。」

    二爺一笑,道:「既然七爺已聽夠了我的囉嗦,三句話也多了,我只說一
句。」

    七爺一怔,有些不摸頭腦:「當真只說一句?」

    二爺點點頭。

    七爺道:「行,我倒要聽聽你這句話又怎能說得地動山搖,能救下你的性
命。」

    二爺道:「我倒不想救自己性命,既然七爺殺心、已起,別說一句,即使萬句
也全無作用。」

    七爺道:「不為救命,那你究竟要說個什麼?」

    二爺道:「七爺,你我弟兄一場,終歸有些情份,我死之後,只為我做一樁
事。」

    七爺道:「說。」

    二爺道:「送新夫人歸鄉。」

    七爺聽罷一聲長歎:「好個死不改悔的色魔,死到臨頭心裡裝的還是女人。」

    二爺道:「那女人可憐。」

    七爺哼一聲道:「你霸佔女人何止百千,為何只知這女人可憐?」

    二爺神色黯然,道:「七爺一向潔身自好,自不諳男女之道,我即使說盡其中
之緣由怕也難曉究竟。不如不說,一來省惹眾弟兄心煩,二來我也少費些唇舌。我
這人一生話確實說得太多,至今已說到了盡處。」

    七爺一時無語。

    這時三爺于座上開言道:「七爺,叫他說,看他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叫他
說!」

    其他頭領亦附和:「七爺,叫他說,叫他說。」

    七爺道:「既然眾弟兄想聽,你說是了。只是不得蠱惑。」

    二爺道:「不知七爺指向,何為蠱惑?何不為蠱惑?」

    七爺道:「今只許說女人,不許說及其它。」

    二爺道:「世界磅礴,大者山嶽河流,小者沙礫塵粉,靈者為人,愚者為獸,
大千之內,各當其位,各顯神通……」

    七爺不耐煩,打斷道:「又在咬文嚼字,賣弄口舌,叫你只說女人你就只說女
人,不許東扯西拉。」

    二爺道:「說女人總不能一張口就脫下她們的衣裙,叫人一眼看個細緻,乳有
多高,臀有多大,腳有多小,嘴唇怎樣,大腿怎樣,私處怎樣……況且我已是要死
之人,不想嘴臭,傷天害理,弄得來世不得好報。」

    七爺忿忿道:「總是你有道理,哪個讓你脫下女人的衣裙,那般我拔腿就跑,
省得反胃。你只說糟踐那麼多女人,為何只新夫人一個可憐。」

    二爺道:「七爺說我糟踐女人此言差矣。二爺我一向光明磊落,仁慈為懷,從
不強迫女人行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何有糟踐一說?再者七爺有所不知,上
天初造人類,便分男女二界,男為女生,女為男存,缺一不可。可見男女之事,並
非醜陋邪惡,並非鼠竊狗偷,而是上應天意,下順人心。男歡女愛乃人生之極樂極
美極善之事,只因七爺無入其境,便不解其味。七爺若是不信,可向眾弟兄探個是
非。」

    不待七爺說話,五爺插言道:「七爺,算他說個實在,叫他快往下說。」

    七爺道:「說」。

    二爺道:「說到女人,不免又要岔出些枝蔓,還望七爺拿出些耐心。不知七爺
可會寫個「女」字?聖人造字,其妙無窮,造「女」字為洞穴之狀,潭淵之態,像
形為女人之私。這一字便為女族之界,小自囡妮,老至嫗婆,盡其包容。然世間萬
物萬象,雖同族同類,亦有千差萬別,不可同日而語。同為禽獸,上者龍鳳,下者
豬狗,清濁分明:同為人者,上有人傑,下有敗類,貴賤迥異;女人亦如此,以相
貌論有姣美醜陋分,以心性論有高貴粗俗別,然世事多有蹉砣,難盡如人意,有仙
娥之態而伴之蛇蠍肚腸,妲己可證;有醜惡之貌者又賦之高潔之心性,宛其可證。
優劣相交,良莠不齊,此便為大眾。而集形美心怡為,身者為女中尤物,芸芸眾
生,尤物難求。想我二爺風流一世,曆女無數,可視尤物者寥若晨星,歸結起來多
不過二人,一為小夫人,二為新夫人。小夫人開其先,新夫人斷其後。人不可不知
足,今番我就是死了,亦算是善始善終,不枉一生了。話再說回來吧,七爺問我為
何只可憐新夫人,回答也很簡單,只因新夫人可我心意,讓我愛之至深,愛字當
頭,憐字隨後,合之便為愛憐。話再說過去吧,當初是七爺為我將新夫人帶上山
來,我死後,還望七爺能將她送下山去,這也算是七爺的善始善終了。我深知七爺
為人一向寬宏曠達,所以才將新夫人做生死之托,望七爺應允。」

    七爺沉思片刻道:「這事應你無妨。不過我再問你一句,除此之外真的再無話
可說?」

    二爺道:「再有也是無望之求了,只怕七爺不會答應。」

    七爺道:「你說,我聽。」

    二爺道:「剛才我已說與七爺,新夫人是七爺送于我的尤物,我一個將死之
人,萬念俱灰,唯有新夫人放心不下……」

    七爺忿忿道:「說來說去還是你那新夫人,既然你這樣放心不下,我就不如成
全了你,叫她隨你去了,你看可好麼?」

    二爺道:「七爺的情我是領了,可這樣我倒又欠下七爺的情了。」

    七爺道:「怎講?」

    二爺道:「你我都是江湖上人,同講一個義字。七爺殺我,在情理之中,旁人
無可非議。而殺新夫人就是濫殺無辜,與江湖行事悖違,殺她我倒是有了伴兒,可
七爺卻丟了義字、壞了名聲。」

    七爺哼道:「看來你總為我著想,不殺新夫人,你欲怎樣?」

    二爺道:「如七爺容許,今夜放我回帳,好與新夫人交待身後之事……」

    七爺打斷道:「你忒是小看我了,以為我不知這是你金蟬脫殼之計?」

    二爺道:「七爺多心了。如今整個山寨兵馬皆在你統管之下,我一介身無功夫
的書生,插翅也難以飛出七爺的掌心兒。」

    七爺沉吟無語。

    這時外面傳來三聲更鼓。

    五爺插言道:「七爺,我有幾句話要說。」

    七爺道:「說。」

    五爺道:「二爺一向詭計多端,他言不可輕信。他一個就要死的人,還口口聲
聲惦著新夫人,真假可做一試。」

    七爺問道:「怎試?」

    五爺道:「刑試。」

    七爺問道:「怎樣刑試?」

    五爺道:「如二爺甘受一刑,便放他回帳與新夫人一聚。」

    七爺想想,遂點點頭,向二爺道:「五爺所說可合你心意?」

    二爺道:「願以刑試換得與新夫人相聚,只是軍中無戲言,一字一句擲地有
聲,望七爺不要出爾反爾,做出欺妄之事。」

    七爺道:「七爺我一向光明磊落,從不做欺妄之事。」

    二爺道:「請眾弟兄作證。」

    眾頭領應和:「我等願作人證。」

    二爺拱手道:「多謝。」

    五爺來了精神,離開座位,沖大家道:「山寨歷來缺少娛樂,死氣沉沉,地獄
一般。今夜讓二爺受刑,一是合該,二是博眾弟兄一樂。刑罰我已想好,名為春早
梅開。」

    眾頭領七嘴八舌問道:「何為春早梅開?」

    五爺神采飛揚:「燒一盆炭火,在身上烙出一朵五瓣梅花。此刑又叫花刑,二
爺一向做竊花賊,受花刑再合適不過了。」

    七爺與眾弟兄聽了面上都泛出笑意,將目光一齊投向二爺,只見二爺神情淡
淡。

    七爺問二爺道:「這花刑你中意不中意?」

    二爺道:「七爺與眾弟兄中意我也就中意了。」

    七爺咧列嘴笑笑,道:「我也有言在先,要是受不過這刑,你也就別打算再見
那娘們兒了。」

    二爺道:「這個自然。」

    五爺問道:「二爺,不知你打算咋樣受刑,自己動手,還是弟兄們動手?」

    二爺道:「我自己的事,自不須弟兄們代勞。」

    五爺道:「這般最好。」

    七爺向廳外的小崽一聲長呼:「準備炭火!」

    呼聲剛落,兩個小崽便將一盆燃得正紅的炭火抬進廳內。這就奇了,為何七爺
剛呼出口,炭火就抬出來了?原來這夥隨班小崽個個乖覺得很,耳聰目明,聽頭領
們談論刑罰如何如何,他們便立即著手準備刑具,可謂聞風而動。

    火盆安放在大廳正中,盆裡燒的是山寨自製的木炭,炭窯在營寨的後面,秋後
是燒炭的時節,一連燒上幾窯,便夠山寨過冬。

    開初,火苗向上躥得老高,伴之濃濃的煙,漸漸,火苗低矮下去,縮於盆中,
煙也不冒了,火的顏色也由紅轉藍,這是炭火最硬的時刻,能將鐵器熔化。今夜奇
異,熔化的是二爺的肌膚。

    五爺說得實在,山寨缺少娛樂,人人難得開心。此時此刻,這撈什子花刑勝過
娛樂百倍、千倍,使人激奮。人們將火盆和二爺團團圍泣,踮起腳跟,伸長脖梗,
唯恐看不詳細。這刑罰新鮮有趣,何況受刑人是山寨昔日的瓢把子。

    二爺席地坐在火盆前面,這是他的特權。他已脫去上衣,炭火映著他神色依然
淡淡的臉,光滑的前胸和兩截桃木般的手臂,看上像剛塗了一層血。是時候了,他
的目光離開火盆,轉向自己的左臂。接著伸過手在臂上摸摸按按,進進退退,顯然
是在確定「落花」的適當部位。這個過程極短。他又摸起擱在火盆邊上的一雙鐵筷
子,在火盆裡撥撥戳戳,然後夾起一塊杏核大小的炭火,迅捷移向他的左臂。這當
兒,整個議事廳鴉雀無聲。時光如同停滯,須臾,便聽見炭火落於肌膚「滋滋」地
燒灼,聲音雖然細微,寂靜中卻如同雷聲掠過,驚人心魄。二爺臂上的炭火依然明
亮,如同鑲嵌著一顆紅豔的寶石,眼見得一絲絲向肌膚裡陷落,與此同時,一股青
煙嫋嫋上升,青煙飄處,香氣撲鼻。爾後,炭火漸漸變暗,變黑,卻已深陷肉中。
二爺面色依然淡淡,將黑炭從容取下,擲於盆中。眾目睽睽之下,一隻玲瓏剔透的
黑色花瓣在二爺的臂上生成。廳內響起一片營營之聲。

    一朵梅花五隻瓣,二爺一如既往,不急不躁,烙成一瓣再添一瓣,像一個心誠
藝高的工匠。一會工夫,一朵梅花在二爺的左臂烙成,清清晰晰,活靈活現。二爺
側目看看,似覺有不盡人意處,又將鐵筷子在火中燒紅,移到「花瓣」司修修整
整,隨著青煙短短促促地升騰,這朵梅花亦漸趨完美,無可挑剔。這時二爺方擱下
手中的鐵筷。

    刑罰也好,娛樂也好,二爺總是叫山寨的人開了眼,也算不枉為人之王一場。
但歸根結底,他知道這皮肉之苦是為新夫人承受,無論如何死前須見上她一面,告
訴她那條下山的暗道。

    而七爺,也履行了他的許諾,「花刑」之後將二爺放回後帳,然後派人將後帳
圍個水泄不通。

    日頭升起時七爺已做畢兩件事。一是將二爺拴在山寨前那株大樹下,下這道命
令時他簡直是怒氣衝衝的。清早一醒,圍二爺後帳的小崽便向他報告,說二爺回帳
後和新夫人說了半宿幹了半宿,說的什麼聽不清楚,可幹那事的聲音一聽就明明白
白,狗日的死到臨頭還忘不了吃那一口,想想著實可惡可恨。本來他想將二爺拖出
女人的被窩就立即宰了,宰了宰了,一了百了。可幾位頭領不怎麼情願,說昨夜的
花刑還沒看夠,不過癮,不如暫且留他一命,等滿身開花之後再殺不遲。其實,說
這話的也是各懷各的心思,有的確實想看二爺慢慢受罪,有的是不忍心二爺被殺,
留下他的命,再尋機放他逃生。弟兄們眾口一詞,七爺就答應下來,可心裡的那口
惡氣要出,便將二爺拴在樹上,那拴法忒是毒辣,不用麻繩用鐵絲,一頭拴住二爺
的陽物,一頭拴在樹上。七爺還獨出心裁,並不縛住二爺的手足,身邊再放一把短
刀,這就將一切顯示得明明白白:要跑可以,只是得留下陽物。七爺讓二爺在性命
和陽物間做出選擇,也實實在在給二爺出了個難題。

    七爺做的另一件事是將自己修飾一番,洗了臉,刮了鬍子,換了一身乾淨衣
裳。他告訴各位頭領弟兄,他要單獨審問二爺的女人。說是審問,實則是他想見見
那個女人,不為別的,只為解開心中的謎團。早上拴了二爺以後,他讓小崽去後帳
給新夫人傳話,叫她趕快收拾行李,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因昨晚他已答應了二爺的
要求,須說到做到。不料小崽回來向他稟報,說新夫人哭哭啼啼,執意不走。他驚
疑不已,想一良家女子,憑著好端端的家不回,卻要留在這裡為那個霸佔了她的強
盜收屍,著實讓人費解。這是謎團之上。另外,昨夜二爺受花刑時他便滿腹疑慮:
想想二爺一介文弱書生,受女人惑竟甘領那撕心裂肺之苦,愛她如珍寶,難舍難
離,死到臨頭尚系於心。她到底是上界的天仙還是下界的狐仙,有這般纏迷男人的
仙術,他倒要看看……

    七爺走進後帳見女人坐在床沿嚶嚶哭泣。她沒有梳洗裝扮,發鬃蓬鬆,眼窩紅
腫。七爺見狀忽記起當初劫她上山時的情景,那時她就是這麼一副模樣,哭了又
哭,如癡如呆。只是那回哭的是黃家少爺,這回哭的卻是被他拿下的瓢把子二爺。
這一想就叫他心裡不是滋味兒,也有些氣,分明是個水性楊花女人,朝三暮四,全
無貞節。他向女人瞪去一眼,劈頭蓋臉道:「你這女人,雞死哭雞,狗死哭狗,沒
個真心,閉嘴了!」

    女人聞聲抬頭,發現有人兀自闖進後帳,悚然一驚,站起了身,也噎住哭,畏
怯地望著面前的不速之客,不知所措。

    七爺道:「不認得我了麼?」

    女人不吭聲,垂下眼去。

    七爺又道:「真是貴人多忘事,是我成全了你和二爺的好事,是你們的媒人,
忘了?」

    七爺古怪地笑笑。

    女人仍沒吭聲,經他這麼一說,她一下子將這人對上了號,他是七爺,將她男
人和公爹殺了,又將她交給以爺。二爺做了她的男人,他又要將這個男人殺了。他
是專門殺她男人的強盜。女人覺眼前發黑,身子晃了幾晃,險些跌倒。

    七爺拉過一把椅子坐了,對女人道:「你也坐吧,別害怕,二爺不殺女人,我
殺得也不甚多,再說二爺也求過我,叫我送你回家。我倒要知道:你為何不走?」

    女人沒有坐,她慢慢抬起頭,盯著七爺,頃刻間恐懼全消,只有仇恨在胸中鼓
脹。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回—家……」

    七爺微微一怔,問道:「咋?」

    女人道:「要殺就一塊殺。」

    七爺又古怪地一笑,道:「你這女人也忒是古怪,他害你好苦,你倒要為他殉
情,是何緣由?再說一人有罪一人當,他死他的,你活你的,陰陽間兩股道,各不
相干。」

    女人道:「我不要活。」

    七爺道:「這又何必?」

    女人道:「我不要活,我要和男人一塊走。七爺要是成全我,到了閻王爺那兒
我說你好話。」

    女人說著又流下淚來,低下頭去。

    七爺看著女人順下去的淚眼,覺得這雙女人眼甚是特別,他歎口氣道:「你這
女人倒有些離奇,你不求我放了你的男人,卻隨男人一塊去死。」

    女人道:「我不求你。」

    七爺一怔,問道:「為啥不求我?」

    女人不語,抬手抹抹臉上的淚珠。

    七爺追問:「你說,為啥不求我救你男人?」

    女人道:「求你也無用處。」

    七爺問道;「這話怎說?」

    女人又不語。

    七爺有些不耐煩,道:「你這女人說話忒不痛快,吞吞吐吐,你倒是說個明
白,我不怪你。」

    女人頓了頓,終於說道:「你……你是個不近女人的男人……」

    七爺急追:「不近女人的男人咋?」

    女人道:「不近女人的男人個個都是鐵石心腸,不通人性,不發善心,與禽獸
無異……」

    七爺喝道:「胡說!」

    女人愈說愈氣,索性說下去:「這樣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就像宮裡的太監,可
憐又無用,活著時只知發狠害人,死後過不去陰陽河,淒淒慘慘做野鬼……」

    七爺暴跳如雷,吼道:「住口了,臭娘們兒!」

    女人收住如泄的話語,也不再流淚,眼淚不會使這無情無義的殺人魔王大發慈
悲,倒會增添他心中的興味。她暗中思想:但願能將這畜生罵火,讓他殺了自己,
好隨男人一道去。

    這當兒七爺在生女人那混帳話的氣,那話豈止混帳?簡直是直刺他心窩。不妨
一想:童子功他一路練到三十好幾,談何容易?常言道溫飽思淫欲。他整天大魚大
肉山珍海味進肚,再隔三插五燉只王八滋養,精旺神足,不信就生不出些別的心
思,何況山寨還有二爺這般「勤耕不輟」的榜樣。可他終歸管束住了自己,不為所
動,不為所惑,可謂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硬錚錚一個好漢七爺。在山寨他一
向自視高潔,不與凡俗為伍,連二爺也未放在眼裡。而二爺的女人适才一番胡言亂
語,如刀如劍刺破他的臉面,將他的心窩刺得流血……

    這時七爺兩眼直勾勾盯住女人,神色異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他從未這樣
長久盯著一個女流之輩,這不合他的身份,因他是童子功的傳人,不屑多看女人一
眼。可這時就不同往常,他的眼光在女人身上移來動去,如同一把利刀,將她滿身
衣裳刺破,露出赤身,好讓他這個「不是男人的男人」羞辱,解氣。

    之後,七爺怒氣未息地離開後帳。

    不到一個時辰,七爺又回到女人的後帳,這多少就叫人犯些嘀咕,連七爺本人
也稀裡糊塗。自叫女人罵了出來,這一個時辰中,氣恨難平又心煩意亂,什麼事也
不想做,什麼事也做不成,像一頭中了槍箭的野獸,一會暴怒,一會悲愴。終於又
「二進宮」來到後帳。

    這時,女人仍在暗自垂淚,見七爺進來,先是一驚,隨即別過臉去,不理不
睬。今番七爺倒顯得很有氣度,朝外面長聲一吆:「擺酒來!」

    小崽聞聲而動,不一會酒席便擺了上來。七爺請女人入座,女人不依。

    七爺道:「坐過來吧,吃了酒席我讓你去見二爺。」

    女人聞聽將信將疑。轉目望著七爺。

    七爺道:「我說話算數。」

    女人便入席,坐在七爺對面。

    七爺端起酒盅,朝女人道:「別以為我七爺窩囊,挨了罵倒請你坐席,喝了這
盅酒,我自有話和你論理。幹了!」

    七爺說畢兀自幹了一蠱。

    女人懶得和他囉嗦,喝了。她只想早早完事去與二爺相見,缺德的七爺用那種
缺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男人,想想便心如刀絞。

    七爺又斟滿盅,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論理些什麼呢?七爺我長這麼大,還沒
有一個女人敢當面罵我。你罵了,還罵得那麼損,我要問你,那番話可是出自二爺
之口?」

    女人道:「不是。」

    七爺道:「是二爺。」

    女人道:「不是。」

    七爺搖搖頭,道:「不是二爺,那我就要問你,是誰教你的那些胡言亂語?」

    女人不語。

    七爺道:「說,究竟是誰?山上的人?還是山下的人?」

    女人道:「不是山上的,也不是山下的。」

    七爺道:「你這女人還真不好對付,可我要把話說明白,叫你思量。本來,二
爺我是要殺的,不殺不合章法,誰求也沒有用。可聽了你那一派胡言,我改了主
意。聽著,你要真不想救二爺活命,喝過酒去見二爺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你要
想救二爺活命,就得原原本本對我說實情,是何人教你對我七爺那般詛咒。說得我
信了,我就饒過二爺,你隨他一塊遠走高飛,七爺我決不食言。這事兒說到這兒也
就明明白白,該東該西由你自個兒酌量,來,再幹了這一杯。」

    女人又喝了。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是因為喝了酒,而是聽了七爺适才的話,自
己的男人有了一線生機,她要救他,機會不能錯過。她道:「七爺真的說話算話
麼?」

    七爺道:「自然算話。」

    女人道:「那我就說與七爺聽。說那話的是一個七爺不認識的人,與山寨裡人
也沒有瓜葛。」

    七爺回道:「你在說謊。」

    女人道:「我不說謊。」

    「你說我和他沒有瓜葛,他又怎會惡語傷人?」

    「他的話並非沖著七爺。」

    「不沖我那沖著何人?」

    「他是說他自己。」

    「說他自己?他也像我一樣練的是童子功?」

    「他什麼功也不練。」

    「他不近女人?」

    「這又難說,可他終歸生前未與女人有染……」

    七爺問道:「他死了?」

    女人神色黯然,道:「死了。死後他從陰間給我帶來口信。」

    七爺詫異道:「人死了能從陰間帶來口信?」

    女人道:「奇就奇在這裡。他真的給了我口信。」

    七爺急問:「口信怎說?」

    女人道:「他說他活著的時候糊塗,沒與女人親近,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天堂
和地獄都不肯收留他……」

    七爺驚道:「真有這樣的事情?」

    女人道:「我說的句句是實。」

    七爺不再說話,臉色變得古怪,拾起酒盅一口幹了。

    女人道:「我已說與七爺,望七爺信守諾言,將我男人放了。」

    七爺尋思片刻,道:「我先前說了,只要你說得讓我信了,我便遵守諾言。可
你這一番話說得十分蹊蹺,讓人將信將疑。」

    女人道:「世間怪事萬千,俱叫人難以相信。這事要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不
信。再說我為救自己的男人,又怎敢對七爺說謊?」

    七爺想想,問道:「這人死後不捎口信給別人,唯獨給你,他是你的什麼人
呢?」

    女人語塞,慌亂地埋下頭去。

    七爺追問:「你說,他究竟是你什麼人?」

    女人仍然不語,兩眼滴下淚來。

    七爺道:「你不肯說,就足證你和他有些瓜葛,這中間就定然有些個故事。你
既然和他合起夥來罵了我,就欠了我,我要你講出你和他的那些事,給我聽。我也
不強迫你,你說不講,我這就帶你去見二爺一面……」

    狗養的強盜啊!女人在心中淒慘叫道。

    「講吧。思量思量這對你有好處哩。」七爺道。

    女人的心在滴血,身體在顫抖。她已曉得,為救男人,自己卻落入陷阱。強盜
在欺淩她,不是肉體,而是心靈。那是段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是除了她和那個男
孩再無旁人知道的隱私,難以啟齒。她曾發誓將那個哀傷且淫蕩的故事永埋心底,
最終帶進墳墓裡去。

    「說吧。」七爺緊追不捨。

    女人猛地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這是真正的苦酒。

    隨後,她抬起一對淚眼,恨恨地望向七爺,道:「這故事好長好長,七爺會有
閒心聽下去麼?」

    七爺道:「聽。」

    女人只覺一陣頭暈目眩。

    女人:「他叫原。」

    七爺:「這名很怪。」

    「原是他的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家是我姥姥村。」

    「你姥姥是哪個村?」

    「八甲。」「八甲我知道,是靠官道邊上的一個大村,那年春黑下打食從那村
中過,聞得四處都香。」

    「春天果樹開花,姥姥村家家戶戶都栽果樹,杏樹、桃樹最多,再就是柿子、
山楂、無花果、棗,也有蘋果和梨,可不多,我長到十二歲那年才頭一遭去姥姥
家。」

    「你家隔姥姥村遠?」

    「不遠,只隔一條河。」

    「隔這麼近,咋十二歲才頭一遭去?」

    「這話說起來枝蔓太長。」

    「我想聽。」

    女人歎口氣,道:「這得先說我爹。我爹從小是個孤兒,無依無靠,打十幾歲
起就給人扛活,後來就扛到我姥爺家,當了長年夥計。我爹是個本份人,老實,肯
幹,心眼兒好,姥爺一家人都喜歡他,總想把他留住。可事情也就出在這兒,姥爺
姥姥有一個獨生閨女,就是後來的我媽。我媽是姥爺姥姥的寶貝疙瘩,對她百依百
順。打十六歲那年起,提親的人就踏破門檻,啥樣的好人家都有,姥姥姥爺挑呵挑
呵,總想挑個好上加好,叫閨女嫁個如意郎君。可我媽有自己的主見,千家百家她
一概相不中。一晃就過了二十歲,姥爺姥姥急了,問她到底要找個啥樣人家。她說
只要爹媽讓她自己做主,她立馬就把如意郎君領到他們面前。姥爺姥姥哪裡會信,
以為她是在賭氣,就說要是真有這麼個人你就把他領出來吧。我媽說要是我領來你
們變卦了呢?姥爺嘴硬,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媽說爹可要記住這話呀。說畢就
走到院子,從夥計屋叫出我爹,將他領到我姥爺姥姥面前,我姥爺姥姥一見,怔
了,瞪著兩眼說不出話來,他們壓根兒沒想到閨女相中的是家裡的夥計。這事離譜
太遠,門不當戶不對,嘴毒的人會說這財主家的閨女嫁不出去了才推給家裡的夥
計。姥爺姥姥半晌不說話。我媽說事到如今我就說實情了,只怪爹媽心粗,平時竟
一點也沒察覺,我和他早就好了,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七爺:「說得也怪,還沒過門咋就成他的人了?」

    女人:「這個……七爺不曉得,我姥爺姥姥卻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情,知道事情
已無法挽回。說來我姥爺也算得個君子,儘管心裡一百個惱恨,最終還是替自己的
話做主,應承了這門親事,我爹我媽當場給姥爺姥姥叩了頭。姥爺畢竟心疼閨女,
對我爹說,事已如此,你的夥計就當到頭了,世上哪有女婿給丈人扛活的理兒?從
明日起,你收拾鋪蓋回家,我家在河那邊有十五畝泊地,你年年擺弄,自知那是好
地,什麼莊稼都長。以後這十五畝地歸你,也算是我閨女帶去的嫁妝。有這十五畝
地做根基,你要下力耕種,發家致富。以後成了大戶,也算對得住我閨女嫁你一
場。可有句話我得說到前頭,按咱這地場的規矩,閨女出嫁娘家只陪送箱櫃桌凳,
沒有陪送地畝一說。良田千頃,只留給兒孫。我家香火不旺,只有一兒一女,兒子
雖小閨女兩歲,可不久就會長大成人,爾後他知道我將家裡的地送了兩姓旁人,自
然不會情願。這樣姐弟之間就埋下了芥蒂。往好處說不相往來,往壞處說反目為
仇。這樣,我老兩口命歸黃泉之後也不得瞑目。我爹雖是一個扛活的夥計,卻也不
是愚笨之人,一聽便領悟到其間的苦衷,道:「我一介貧賤之人,東家能將千金許
配,已經逾規,再以田畝陪送,更加逾規。我只有感激,卻不能領受。」姥爺道:
「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我既然提到田畝,自不是虛晃一搶,送個空頭人情。你聽
我往下說吧。河東那十五畝地你自管接了,包括眼下還長在地裡的莊稼。以後你勤
奮創業,步步登高,定會有發達之日,那時你再將地歸還過來,于人於事都開誠光
明。我爹在姥爺家扛活多年,自然清楚姥爺的生性品行,聽他這樣說了,也就應
了。時光如河水東流,第二年姥爺姥姥發送了我媽;再過兩年,又為我小舅成了
親。可萬萬沒有想到,待他們操持完兒女的終身大事,卻染病相繼故去。也就在那
一年,我媽生下了我,我沒有見過姥爺姥姥的面。」

    女人說到這裡停下,只覺得頭一陣疼以一陣,身上也冒了汗,虛虛飃飃。

    七爺端起酒盅:「喝了這盅,再往下說。」

    女人怨恨驟起,發火道:「說!說!說!你幹嘛非要人家翻弄這些陳穀子爛芝
麻?!」

    七爺獨自呷了一蠱,道:「自是我七爺願聽。」

    女人賭氣將酒喝了,心想喝死了才利索哩,隨之道:「願聽便豎起耳朵聽就是
了。」

    七爺:「你說你十二歲時才去了姥姥村。」

    女人歎了口氣:「那一年我爹將姥爺家那十五畝泊地還給了我小舅。」

    七爺:「你爹幹嘛要把地還給你小舅?反正你姥爺姥姥死了,死無對證。」

    女人:「我爹才不是那種心底齷齪的人,還是他將姥爺的話告訴了小舅。小舅
這人心眼很小,不講親情,姥爺姥姥死的第二年,他就來我家要地。說你們的日子
已經行了,用不著那些泊地了,還了吧。其實那時候我家的日子並沒發達,省吃儉
用買了幾畝山地。當時,依我爹的意思也就把地還給小舅了,可我媽不讓,阻攔
住,媽對小舅說:「地是爹留下的,話也是爹留下的,只能依爹說的做了。等俺們
的日子真正發達了,這地你不要也會還你。我小舅氣呼呼地走了,走的時候天已經
黑下,他賭氣喝了好多酒,醉了。我爹說送他回去,他說不用,一個人東倒西歪的
走了。我爹媽覺得兩村只隔一條河,不過三裡路,不會出事,也就沒送。第二天一
早,小舅母打發人來問,說小舅一夜沒有回家,是不是在這裡落宿了。我爹媽一聽
嚇了一跳,知道出了事,趕忙央人四下尋找,先在兩村之間的路上找,沒見人影,
接著又向四外找,最後在姥爺姥姥的墳塋上找見了,小舅趴在姥爺姥姥的墳前呼呼
大睡。把他叫醒後,問他怎麼到這裡來了,開始他說自己也不曉得,後來漸記得昨
夜的事了,他對大夥原原本本說了經過……」

    女人住了口。

    七爺:「他說些啥啦?」

    女人:「我不想說。」

    七爺:「別怕。」

    女人:「這不由人。」

    七爺:「我在這兒給你壯膽。」

    女人:「你就不信鬼神?

    七爺:「信也罷,不信也罷,都是疑神疑鬼,誰真見過?再說幹俺們黑道,信
這信那再幹啥也下不去手了。殺一個人,便留下一個冤鬼,那還了得?」

    女人:「可我小舅就真的見了鬼了。」

    七爺:「你說說我聽。」

    女人:「我真的害怕。」

    七爺:」那就喝盅酒壯膽。」

    七爺端起酒蠱舉向女人,女人遲疑一下也端起蠱。兩人喝了。

    七爺:「你說。」

    女人:「小舅說他出村不遠,就覺得天忽地變了,陰森森的,頭頂上的星星一
顆不見,一片糊黑,風也刮起來了,吹起砂石和樹葉不住打他的臉。沒過多會兒,
他就迷路了,怎麼也找不到兩村中間那道河了。這時他看見黑暗中有一道亮光,就
朝亮光走去,走到近前,看見一個人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那裡,借燈籠的亮光,他看
見提燈籠的人臉色煞白,像糊了張白紙,又像抹了一層白粉。他倒也沒害怕,問:
你在這兒等誰?白臉人說等你。他問:等我幹哈?白臉人說是你爹叫我來領你。他
雖然醉得不成樣子,可心裡還有一線清楚,想我爹不是死了麼?怎麼又回陽世了
呢?沒等他想明白,又聽白臉人說跟著我,踏著我的腳窩走,一步不能偏,否則就
到不了你爹那兒。說畢白臉人便打著燈籠朝前走去,他就緊跟著,照白臉人說的緊
踏著他的腳窩走。他好生奇怪,白臉人走起路來一點聲音都沒有,身子輕得像在地
面上飄。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他看見前面出現了一座大房子,從門窗往外透出燈
光。白臉人一直把他領到大房子前,對他說:「進去吧,你爹在裡面。他就撇開白
臉人向大房子走。剛踏進門檻,只聽裡面飄出聲音:是回麼?進來吧。小舅嚇了一
跳,回是他的小名,聲音也聽得真切,是我姥爺。他趕緊抬頭,一眼看見姥爺坐在
屋正中一張八仙桌旁,姥姥坐在姥爺對面。八仙桌上擺著許多吃食,有餑餑、餃
子、魚、肉和瓜果梨棗。小舅心裡更加疑惑:二老怎麼在這兒過起了日子?這究竟
是哪裡?好像從來沒到過這地場。他剛要給二老請安,只聽姥姥開口說話:回,坐
下吧。我和你爹等你好久啦,咱一塊兒吃飯。小舅說媽我在姐家吃過了。姥姥說我
知道你在你姐家光喝酒沒吃飯,這樣傷身子。他沒再說啥,依媽在八仙桌旁坐下。
這時他倒真的覺得有些餓了,就拿起一個餑餑吃起來。邊吃邊說爹媽你倆也吃吧。
姥姥說我和你爹倒不餓,你只管吃吧。等小舅吃完一個餑餑,姥爺說接著吃。小舅
說吃飽了,姥爺說你吃飽了我可要問你話了,小舅說爹你問。姥爺說回你去你姐家
要地啦?小舅吃驚道:爹你知道啦?姥爺說我知道,什麼都知道。小舅問是姐夫來
告狀了?姥爺說你姐夫不是那號人,他在咱家扛了六年活,他的秉性我摸,要不咋
會把你姐許給他。小舅說你還給了他十五畝泊地,姥爺說我給了。小舅說你說過讓
他還,姥爺說我說過等他發家以後還。小舅說誰知他啥時能發家,姥爺說你就急
了,就去向他要地?小舅不言聲。姥姥說:這回,你姐帶去十五畝地,家裡還有五
十多畝,還有好多牛馬,這日子也夠你過了。小舅說不夠,地還少,牲口也少。姥
爺說回人不能太貪心,貪心嚼不爛,你缺的不是地,不是房,不是牲口,你缺的是
那兩樣。小舅問我姥爺缺的哪兩樣?姥爺說回你要麼?小舅說要。姥爺說那好,我
給你,伸過手來。小舅向姥爺伸過兩隻手,等著姥爺給東西。姥爺便伸出一根手
指,在小舅的每只掌心劃了劃,說行了,你走吧,帶著這兩樣回家吧。小舅心裡很
不高興,收回空空兩手,說爹媽我走了。小舅走出大房子,見白臉人還打著燈籠站
在外面。白臉人說你走吧,小舅往前走,沒想到白臉人一伸腿將小舅絆倒,小舅趴
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直到我爹那夥人把他從姥爺姥姥的墳前叫醒。小舅給大夥
說了昨夜見了死去的姥爺姥姥的過程,自覺面上無顏,就回家去了。過了一日,越
想越覺得這事蹊蹺,也覺得心虧。就走進供奉姥爺姥姥神位的南屋,他要叩頭。頭
還沒叩,他忽地驚呆,身子像木頭一般僵了,他看見八仙桌上供奉姥爺姥姥的餑餑
少了一個……」

    七爺驚問:「有這等事情?!」

    女人:「後來很多人都看過了,的的確確少了一個餑餑。」

    七爺:「奇了。」

    女人:「小舅這時方想起臨走前姥爺送給他的兩樣東西,便伸開手掌,見手心
裡字跡可辨,一手是個『仁』字,一手是個『義』字……」

    七爺:「後來呢?」

    女人:「後來小舅就不提地的事了,可終歸覺得吃了虧,還丟了面子,心裡老
是疙疙瘩瘩,也就和俺家斷了來往,過年過節也不走動。兩家也有碰面的時候,就
是每年清明節9天在姥爺姥姥的塋地裡,我就是在塋地裡見到小舅和小舅母的。瞧
俺們這是啥樣的親戚啊!後來又過了些年,俺家把那十五畝地還給小舅家,兩家的
疙瘩算是解開了,才走動起來……」

    七爺:「你頭遭去姥姥村那年十二歲?」

    女人:「嗯。可你怎麼知道的?」

    七爺:「你說過的又忘了。」

    女人:「我頭暈的要命。」

    七爺:「你頭一遭去姥姥村看見的那男孩叫原。」

    女人:「嗯,他小名叫原,大名我不知道。他家和我小舅斜對門。他長得很
壯,比我高半個頭……」

    七爺:「他欺負你麼?」

    女人:「不,他誰都不欺負。他是個好男孩,對我很好,啥東西都會得給我,
他捉了蟈蟈、鳥,就用籠子養著,等我去了,就給我。他家門口有兩棵大杏樹,滿
村的杏樹都沒他家高,沒他家結的多,他總是摘杏子給我吃,他家的杏子比小舅家
的好吃,又甜又酸。我就光吃他家的杏子。他家的杏子杏仁不苦,能砸了吃。原懷
裡總是揣了一塊石頭,石頭又圓又滑,像個鵝蛋。我吃完一個杏子他就用那塊石頭
在臺階上砸杏核,他砸得很利索,『叭』的一聲就開。吃了杏子再吃杏仁,味道香
噴噴的,真忘不了……」

    「他真的沒欺負你?」

    「他從來不欺負人。」

    「不對,他欺負你了。」

    「你咋知道?」

    「我知道。」

    「那不叫欺負,那樣也算不上欺負。」

    「是哪樣?你說。」

    「他就是抱了抱我。」

    「在哪兒,家裡?還是野外?」

    「野外,村南面的大河套裡。那河套裡的沙又白又軟……」

    「他領你去的大河套?」

    「嗯。俺們先在河裡捉蟹子,後來在河套上看蟹子跑。」

    「他咋說要抱你?」

    「他說……」

    「他咋說?」

    「他說那天黑下他看見他爹抱著他媽啃他媽的腳,我說胡說,我不信。他說是
真的,撒謊是小鱉。我說你媽疼哭了?他說俺媽格格笑。我說我不信。他說我試
試,啃你的腳,你也會格格笑。我說我不笑。他說……」

    「他就抱著你啃腳?」

    「嗯。他抱得我緊緊,可咬得輕輕。」

    「你笑了?」

    「我沒笑。」

    「你哭了?」

    「我也沒哭?」

    「後來呢?」

    「我想不起來了……」

    「不對,你記得。」

    「我想想……」

    「他解你腰帶了?」

    「他……」

    「你說,他解啦?」

    女人止住口,埋頭抽泣起來,極傷心。

    「你哭原?」

    「不是不是!」

    「他欺負了你,你恨他。」

    「不是不是!」

    「那你哭啥哩?」

    「我哭俺男人!你叫俺說這說那,陳芝麻爛穀子,沒完沒了。可我男人還叫你
用那缺德辦法拴著……」

    「拴著那玩意兒也死不了人。」

    「胡說,那是男人的……命根兒。」

    「你知道那玩意兒是男人的命根兒?」

    「知道,知道,都知道,就你這號人不知道。」

    女人嗚嗚地哭起來。

    七爺道:「別哭了,你說,他到底解沒解你的腰帶?」

    女人:「我不說了,殺了我也不說了!」

    「你要咋?」

    「我要你給我男人松了那……命根兒。」

    「你只惦著你男人的那混仗玩意兒,要惹我上了火,先一刀給它搬了。」

    女人哭得更凶。

    七爺一聲吼:「行了,給他松了是了,這還不是七爺我一句話麼!」

    女人止住哭,淚眼盯著七爺。

    七爺氣呼呼起身,走出後帳。   

    原解你腰帶了?

    解了麼?

    我問你。

    嗯。

    脫了你褲子啦?

    我忘了。

    你沒忘,你記得,脫了。

    脫了麼?

    脫了。

    嗯,了。

    他又幹了啥呢?

    沒幹啥。

    他看啦?

    看了。

    又呢?

    他說……

    說啥?

    他說像麥粒兒。

    像麥粒兒?

    嗯,他是這麼說。哦,我頭痛,痛得要命!

    咋會像麥粒兒?

    不知道。

    後來他又幹了啥呢?

    啥也沒幹。

    鬼才信。

    他說,你撒尿,我也撒,比比誰尿的遠。

    比啦?

    嗯。他行,俺不行。

    你看見他那個玩意兒啦?

    沒。他捂著,不讓看。

    你想看?你說你是不是想看?

    俺害怕。

    他又幹了些啥?

    他說提上褲子,風大。

    就這麼完了?

    嗯。

    後來呢?

    回家了。

    以後他常領你去大河套?

    夏天河裡蟹子真多,還有鱉。

    他每回都叫你脫褲子?

    蟹子真鬼,看見人就趕緊躲,躲不及就往沙裡鑽。

    我叫你說褲子。

    褲子濕了,就脫下來晾在河邊的草尖上,全是蘆葦。

    你倆就光著腚?

    那遭回家他爹揍了他,差點揍死。是秋告的狀。

    秋是誰?

    秋一隻眼,秋把看見的告訴了他爹。

    揍死也不多。

    原說他爹揍他不痛。我說臉都打腫了還不痛?他說真的不痛。他說秋天是蟹子
最肥的時候,叫蟹子白白跑了很可惜。

    你又跟他去了?

    那年我十六歲了,剛進姥姥村,又看見了原。他從關東回來,他說你是珠麼?

    誰是珠?

    我說是。他說簡直成大閨女了,不認得。我說你還比俺高半頭。他笑了,說男
人總要比女人高。他又說你越長越俊。他說在關東我誰都不想,只想你。我說不
信,他說撒謊天打五雷轟。他說今天黑下去大河套……

    你去了?

    我說原我害怕,小舅母從來也不讓俺黑下出門。他說不要緊,我在村頭等你。
你和你小舅母撒個謊。我說俺不會編謊。他說反正你想法子出來。黑下看大河套像
蒙了一塊大白布,原說天上有月亮不用燈籠就能看見水裡的蟹子。我說你走這些年
河裡的蟹子越來越多。他說今黑下蟹子再多也不要,只要你。我說真胡說。他說不
胡說。我說人怎麼能要人?他說能,男人要女人,在關東親眼見了。我說你要你。
他抱住我。

    這個畜生!你咋不趕快跑?

    我說原別這樣,咱都是大人啦。他說大人才做大人的事哩。我說原你要咋樣?
他不說話,呼呼地喘氣。我說原你要咋樣?他說你不知道男人怎樣要女人,我知
道。他就伸手解我的褲腰帶……

    你煽他耳光!

    我說原這可不行。我已許了人,明年秋就要過門了。原說你該嫁給我,可我家
裡窮,就是去提親你爹媽也不會應。可我得要你。我說原不行,他說行。這時他往
裡面伸手。我急了,煽了他個耳光。他松了手,我跑了……

    他摸著啦?

    啥哩?

    麥粒兒。

    一晃要過八月十五啦。媽說珠給小舅送月餅好麼?我說叫俺兄弟去吧。媽說你
兄弟還小哩。我有兩三個月沒去小舅家了。等爹從集上捎回月餅日頭已經落山了。
他在集上叫事耽誤了。爹說就明日送吧,媽說按規矩今日要送到,小舅家的昨日便
送過來了。我說我去吧,就提著月餅出了門。這條路我熟,一點兒也不害怕。走到
河岸,天已擦黑,風刮起來,刮得岸上的樹呼呼地響。剛踏到堤頂,看見一夥人從
河上游向這邊走來,因光線很暗,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見他們踏著河沙腳步
匆匆,像有什麼急事一般,還聽見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說笑笑。我站住不動,想等這
夥人走過去再走。不一會兒,這夥人就從我前面河裡過了。我好生奇怪,為何只見
他們走卻聽不見腳步聲呢,也看不見一點揚起的沙子。正這時,我聽見有人喊道:
是珠麼?原的聲音,一點不錯,是原的聲音。我張大兩眼向人堆裡看去,果真看見
了原。原也向這邊看我,但並不停腳。我向他喊原你去哪兒?他說那地方挺遠,說
了你也不知道。我說你啥時候回來?他說不知道,一到那兒我就給你捎個口信來。
這時候原和那夥人已從我前面走過去,我正愣著神,又見原轉過頭向我喊道:珠你
去給我媽帶個信,叫她捎雙鞋給我,我穿的這雙擠腳。我大聲問你媽知道捎到哪兒
嗎?他說她知道。他們走得很快,一會兒便沒在黑影裡了。在這裡碰上原心裡很難
過,又想起從前那些事。到小舅家後我突然冒出一句:我看見原了。小舅母問:
誰?我說原。小舅母神色一變,看著小舅。小舅說你認錯人了。我說怎麼會,我還
和他說了話,他和一夥人不知往哪裡去。小舅說真是你認錯人了,你不知道,原死
了,昨天才埋了。我大吃一驚,心想我剛才還看見了原,小舅怎麼說他死了?轉念
一想,也許小舅還為先前的事記恨他,才這麼咒他。我說他還叫我給他媽帶口信,
要一雙合腳的鞋。聽我這麼一說小舅開始顯得驚惶,自語道莫非真撞見鬼了麼?我
還是不信原已經死了,更不信我是撞見了鬼。我就去了原家。一進門,我就一下子
明白原真的死了,原的牌位擺在正屋八仙桌上,前面擺著各樣供品,還點著香。我
的頭一炸一炸,心慌得厲害,想原真死,我看見了他的鬼魂!原的爹媽見我進門,
臉上陰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看得出他倆對我的怨恨。我歎口氣道原真的死了。
原的爹搶白道:不真死還能裝死不成?我說我剛剛在河裡看見了原,他叫我給家裡
捎個口信,說他穿的鞋擠腳,叫給他再捎雙鞋去。聽我這麼一說,原的爹媽陡地向
我瞪大眼,樣子真嚇人。接著他媽「哇」的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落原的爹。我聽出
其間的關節:原入殮時穿的那雙鞋確實小了,費好大勁才穿上。本來原的媽要給原
另做雙合腳的鞋,原的爹說第二天就要出殯,再做鞋哪還來得及?就這樣原穿著那
雙擠腳的鞋上路了,叫他受了委屈……

    這麼說你真看見原的鬼魂了?

    反正我看見是原,不是別人。

    鬼魂真了得!後來呢?

    原的媽給他做了雙新鞋,在他墳前燒了。原穿上合腳的鞋,走路就舒服了。

    後來又碰見原的鬼魂了?

    我天天等他的口信。那天他對我說到了地方就給我捎口信來,原的秉性我知
道,他從不說謊,他說了的就一定做。人說鬼魂喜歡回來過年節,回來吃吃喝喝,
再帶點錢走。鬼魂也和人一樣,衣食住行都得花錢。我想原一定會回來,早一天晚
一天,就是不回來也准會托別的鬼魂給我帶個信。不知怎麼,我好像總覺得和原的
事沒有完結,整天記掛著。可直到第二年秋天我出嫁也沒得到原的口信。好日子那
天,花轎從姥姥村過,我撩開轎簾往外面看,這不合新媳婦身份的輕佻行為立刻引
起觀看出親隊伍的人的譏笑,他們以為我是想看一眼小舅和小舅母,事實上我是在
尋找原。我心裡明明白白知道不會在這街上看見原了,可還是忍不住做出那傻事
來。花轎抬到公婆家村,在家門口落了轎,那時我在心裡想:從此不會再和原有什
麼瓜葛了,不論是活人還是鬼魂都不會再與他見面了,活人與死人雖然只差一口
氣,陰間和陽間看似薄薄一層糊窗紙,卻像隔著一座頂天大山,任人任鬼都無法通
過。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這樣想了,我也就不再想原答應給我捎口信這碼事了
……

    原真的再也沒音信了麼?

    要真的沒有倒不會生出以後那些是非了。

    你說原的鬼魂又回來找你了?

    回來纏我。

    鬼魂真的能纏人?

    人能躲過,鬼魂躲不過,他能看見你,你看不見他。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

    你說原回來纏你的那些事。

    我不說,這些事我對誰都不說。

    你說,我要聽。

    我頭暈。

    再喝盅酒。

    越喝頭越暈。

    你到底說不說?

    說了你害怕。

    七爺我膽大,哪個我也不怕。

    你怕。

    我怕個逑?

    陽間裡你怕我男人。

    我怕二爺?

    陰間裡你怕鬼。

    胡說,我一不怕二爺,二不怕鬼魂。

    你怕。不怕幹嘛要把我男人捆起來呢?

    怕他跑了。

    他跑了,山寨跑不了。

    山寨跑不了,可他能跑走就能跑回來,找我算帳。

    你欠他的?

    不欠。

    不欠算啥帳?

    我坐了他交椅。

    皇帝輪流做,何況一座破山寨。

    破家值萬貫。

    他不好錢財。

    他缺德,好女人。

    男人個頂個好女人。

    七爺我不好。

    不好不是真男人,死了過不去陰陽河,一年到頭當野鬼。

    我不信。

    是原親口對我說。

    你胡謅。

    不胡謅。

    可惡的死鬼原。

    你怕鬼。

    我不怕。

    你怕做野鬼,吃不上喝不上,夏挨雨淋冬受凍。

    我不怕,你給我說。

    說啥?

    說死鬼原。

    我不說,我不說。

    咋?

    那事說不出口。

    鬼纏人?

    嗯。

    說。

    說出來見不得人。

    他弄了你了?

    誰?

    死鬼原。

    說出來招雷打。

    秋天哪來的雷。

    天陰了,夜裡要下雨。

    下雨屋有頂。

    樹頂不遮雨。

    誰在樹底下?

    我男人。

    到如今還沒忘了你男人。

    啥時候也忘不了。

    他淋雨不要緊。

    他胳膊上有傷。

    是花刑。

    我領他的情。

    別說你和他。

    說啥?

    說你和死鬼原。說他弄了你。

    七爺真要聽?

    聽。

    那得答應找一樁事。

    你要咋?

    別叫我男人淋了雨。

    叫他回後帳?

    七爺沒那份好心腸。山寨有地牢。

    嗨,你這女人真煩人!

    我看見了原,那地方很古怪,像從來沒到過,四周全是山,座座都是平頂山。
山上光禿禿,山下樹很密,從來沒見過那怪樣子的樹,長紅葉開綠花。原站在一棵
樹下朝我笑。他說珠我等你好久了,你咋才來呢?我說原我不知道你在這等我。他
說你知道,你知道我在這等你。我心裡突然變得清楚:原死了。我說原你死了,小
舅小舅母你爹你媽都說你死了。原又笑了,說珠你不知道,其實人死人活沒啥大區
別。我說你瞎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就回不來。原說不一定,人中有能人,鬼中有
能鬼。我說原你是能鬼麼?原笑笑不答,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我說原你從哪兒回來
的?他說那邊兒。我說那邊是哪裡?他說陰陽河邊。我說這名字從來沒聽說。原說
我也是頭一遭去。我說陰陽河離這遠麼?他說說遠能走一百年,說近眼一眨就能跨
過去。我說陰陽河寬不寬?他說白花花望不到邊兒。我說過河要坐船?他說能到河
邊的人身子輕,踏著水皮就能過。我說原你咋不過河呢?他說我不想過,過去就再
也回不來。我說這邊你還有心事?原說你知道。我說你記掛你爹媽?他說養育之情
已經了。我說那你還有啥牽掛?他說你知道。我說原我咋會知道呢?他說你知道。
我說原我得走了,他說珠你別走,走了再也看不見我了。我說我不信。他說是真
的,你只能看見我這一遭。我說原你咋老是說瞎話?他說珠我不是說瞎話,你真的
只能見我這一遭。我說原要是我想見你呢?他說那也辦不到。說到這兒原顯得很憂
愁,他又說,珠別難過,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我時時刻刻都隨在你身邊。
我說原這話可當真麼?他說當真。我說原我咋會知道你在我跟前?原說你叫我一
聲。我說你會應?原說我會應,只是你得到村外。我說行我就到村外。他說珠天快
亮了。我說不對呵原,天要黑了。他說咋都對,我要走了。我說原你要到哪兒去?
原說就在這周遭,你啥時叫我啥時到。我說原好清苦。他說有你便不苦。我說你要
我咋?他說珠你應我一樁事。我說原你只管說,要飯食還是要銀錢?他說珠我要
你。我說你要我?他說要你和我做了那樁事。我說哪樁事?他說你知道。我說不知
道。他又說你知道,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說珠我要吃……麥粒兒。我說麥粒兒在
廂房囤子裡。他說才不是,我不吃那麥粒兒,在這兒,他邊說邊向我那地方伸過手
……

    他摸你的……

    我嚇醒了。睜眼一看,窗紙麻麻亮,房裡空空蕩蕩,真害怕。

    你男人?

    不在家。他在城裡跑生意。

    死鬼原就乘機纏上你。

    他不行。

    咋不行?

    鬼魂和人隔了萬重山。原沒說錯,我只能見他那一遭,可我知道他能看見我。

    鬼看人?

    我想證證原對我說的話,那天是好天,日頭亮亮的,我去河裡洗衣裳。我站在
水邊看河灘,我輕輕說原我來了,你在哪兒呢?過了不一會兒,只見平平穩穩的河
灘突然刮起一陣旋風,風帶著沙在原地轉呵轉呵,不移不散,就像站著一個人。我
立時明白那就是原在向我顯形。我的鼻子一酸,眼裡淌出淚,我說原我看見你啦,
你沒對我說瞎話,你總是隨著我。你歇了吧,別累著!我這一說,那旋風果然慢慢
停息了,河灘又像原先那般白亮白亮,空空蕩蕩。可我知道原還在那兒,他站著,
朝我看。從那往後,只要想原了,我就去河洗衣裳,見見他的形,我公爹說珠你的
衣裳總也洗不完啊!我說爹衣裳穿了髒,髒了洗,哪會有洗完的時候呢。以後公爹
就不說什麼了,由著我,可還是向別人嘮叨我愛乾淨。就這麼過了兩個月,天冷
了,下雪了。冬至那天,我回了娘家,回來天已落黑,我有些害怕,大步快走。快
到村頭時迎面過來一個人,我認出他是家裡的夥計,便松了口氣。他和我男人是平
輩,我跟著男人叫他柱哥。因家裡窮,沒有地,他一直在俺公爹家當夥計。他長得
很壯實,為人憨厚,見了女人就臉紅。雖說一個鍋裡摸勺子半年多,可記不得啥時
候他主動和我說過話。飯擺在桌上,我說柱哥吃吧,他嗯一聲,就悶頭吃起來。看
見他過來,我的心定了,說柱哥天黑你到哪兒去?他在我面前站住,不說話,盯著
我。忽然我覺出他的眼神不對,他從來不用這樣亮亮的眼光看我。珠,他叫道,這
一聲嚇得我魂兒出了竅,原!是原的聲音!我瞪大了眼。他說珠別害怕我是原,你
聽不出我是原了嗎?這一句我聽得更真切了,完完全全是原的聲音,這更叫我恐
懼,全身直抖。他說珠我真的是原,你柱哥正在夥計屋睡覺,我借了他的身,搭上
出來和你相會。我沒有別的辦法呀!我牙直打顫,依然說不出話來。他更急了,伸
手按住我的肩膀說,珠我的時間不多,這辦法剛學會,頭一遭用,堅持不了多會
兒。你不信我的話音,那些事總該信的,記得那河套,那些小蟹子……還有比賽誰
撒尿遠……我聽到這兒全明白了,「哇」地哭起來,邊哭邊道原你好可憐啊!好可
憐啊!原,不,柱哥,也不,是新柱哥,哦,新柱哥一下子把我抱住,抱得緊緊
的,我聞見一股清香味,我清楚是原從那邊兒帶過來的香火味兒。這時我聽見原迸
著哭聲說:珠,抱著你真好,我捨不得你走,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死乞白賴的主兒。
我戀你可也不該纏你,沒完沒了更沒道理。只因我過不去那道河,求你相幫,幫我
渡到河那邊兒。我說原你說過那道河踏著水皮就能過。原說有的鬼魂行,有的鬼魂
不行。我問哪樣的不行?原說陰陽人的鬼魂過不了陰陽河,我問啥是陰陽人?原說
一是割掉男根的太監,再就是一輩子沒沾過女人的童男子……就像我,珠,這個你
知道。我說原,我知道啥呢?原說你知道我沒沾女人身。我說你看了我那……他說
那不算。我說你抱過我,他說那也不算。我抬起頭,可不敢看他的臉,我說原,我
不明白不沾女人的男人到底犯了啥王法,死了都不得安神。原說陽間的事情說不
清,陰間的事情照樣說不清,朝廷百官昏庸,閻王小鬼橫行,死活沒個說理的地
兒。過不了陰陽河只能遊遊蕩蕩做野鬼。挨餓受凍不說,還不得投胎人間,下輩子
只能做豬做羊挨刀宰。我說原你真可憐,咱倆有情份,你心裡有我,我心裡也有
你,我想幫你,可不知道該怎麼幫。原說珠你知道……我說原我真的不知道。他說
珠求你讓我吃麥粒兒。這時,我忽然感到新柱哥身子晃晃悠悠站不住,像叫人在拼
命地推。後來他鬆開我,一溜小跑往村子跑去了。

    好一個不要臉的死鬼原!

    我覺得像做了一個白日夢。

    好色的邪勁賽二爺。

    那晚我回到家,仍然膽顫心驚,也疑疑惑惑。我問公爹柱哥在家麼?公爹說回
來了。我問他出去了?公爹說吃了夜飯他回屋睡了,可後來我從窗上見他出門了,
也不知到哪兒。平常黑了天他哪兒都不去,今天走得急急乎乎,像有啥要緊事兒,
一會兒又回來了。我喊一聲他沒聽見,沒應。公爹的話證實了原的作為,真的是他
借體附魂在村頭與我相見。鬼魂附人身這種事聽得不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
想到竟叫自己遇上了。說起來嚇人,細想想也就不怕了,只因我遇上的是原。原活
著的時候對我好,死後的鬼魂對我也很和氣,用不著害怕。只是他要吃我的……,
叫我心裡慌。他的魂,卻是柱哥的身,讓人羞。第二天早上在院裡碰見挑水的柱
哥,我的心就怦坪地跳個不停。昨晚他曾抱著我親,可他自己不知道。我覺得在他
面前抬不起頭來,既像叫他弄了,又像叫他捉了奸。我還懷疑事後他是不是一點也
不記得了。差不多一整天,我都避著他,實在避不了就低下頭。後來我慢慢覺出他
和平常沒啥兩樣的,還是不聲不吭,只知悶頭幹活兒。冬天地裡沒活了,他就在院
裡忙活,捆草、墊圈、打掃院子,一點不肯閑著。可不知怎麼的,我心裡還是不踏
實,像有一面鼓在敲。捱到傍黑,我再也沉不住氣了,見他在牲口欄裡篩草,便走
過去,問柱哥昨天傍黑你去村外了?他說沒。我又問那你幹啥了?他說睡覺。我說
一覺睡到大天亮麼?他說嗯。這時我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柱哥什麼事都不知道,
他只是像一頭牲口把原馱到村外去。想想柱哥也夠可憐的,是當牲口的命,給東家
沒黑沒白做活像牲口,馱人家去會相好的也像牲口。說來也怪,以前我從來不留神
柱哥,我男人回來和他也沒什麼話說。他在家裡出出進進,卻像沒他這個人。可自
出了那碼事後,我變了,隨時隨地都留意他,偷偷用眼瞄他,看得常了,我覺得挺
順眼的。雖說算不上個美男子,可也算得條正正經經的漢子。

    還是往下說死鬼原。

    原和柱哥已經分不開。說原就得說柱哥。我願常和柱哥在一起。為了原便當,
每逢柱哥去趕集,我說咱一道,我買了東西你拿著。柱哥就拿眼看著我公爹,我公
爹不說話就是應允了。公爹應允了柱哥就帶我去趕集。雖是夥計和東家少奶奶,還
是男女有別。柱哥很知理,從不和我並肩走,他在前,我跟著。我知道這時候原也
同我們一道行。他尋了機會就會附上柱哥身。看樣要做成很不容易,我等著,只要
見前面的柱哥身子一晃悠,腳步一趔趄,我就明白原成了。他已占了柱哥身,他們
合成了新柱哥。這時候新柱哥就轉過身等著我,眼光亮亮地看著我,這眼光叫我心
裡顫。我快活,也心酸,淚在眼窩裡打轉轉。新柱哥膀靠膀和我向前走。路上人很
多,他和我啥也不能做,他就用嘴做。說他想要我,想得心口疼。說世人都說天堂
好,可怎比人間兒女情?他說他愛我也恨我,恨的是沒讓他活時做成那樁事,才叫
他的鬼魂沒歸宿。我說原你無理,強求人。他說無理就是有理,有理就是混帳。世
間的多少事理都反著,黑白顛倒,是非不明,殺人的說殺得有道,搶人的說搶得正
當,有情人做不了夫妻,無情的百年斷守,恩恩怨怨,怨怨恩恩,無盡無了,無了
無盡。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看破紅塵,投井上吊,抹脖子喝藥,是智也是愚,是明也
是暗。豈不知命歸九泉同樣也不消停,鬼也分窮富,鬼也有高低。世間人殺人,陰
間鬼殺鬼。不一樣的是人殺人見血,鬼殺鬼不見血。我說原你牢騷多,你不能叫人
隨你意。你死了,該心安。他說我不能。我說原我明白,我欠你。就這麼和原說這
說那,不知不覺就到原支撐不住的時候了。他急匆匆對我說一句珠我不行了,我走
了。只要看見新柱哥又正正經經大步向前奔走時,我就明白鬼去了,人回了,原的
魂靈又無依無靠在天底下遊蕩。除了趕集,我也不放過和柱哥在一起的機會,只是
得做的自然,不能叫公爹疑心。但這種機會總是不多,柱哥在院裡忙這忙那,公爹
多在眼前,要麼看著柱哥做活,要麼幫幫手。如果哪天公爹出門,只我和柱哥留在
家裡,這便是天賜良機,原的膽子就大了,他占柱哥後,就把我往屋裡領……

    他弄你?

    他這麼想,可不行。在平常,只說說話,原能在柱哥身上呆上半個多時辰,可
真的要做那種事了,原就支撐不住了,他說是柱哥的魂靈眼氣他,拉他,抓他,趕
他,不讓他占我的身。原惱極了,可也沒辦法,只好作罷。他說他得好好練一番
功,真練到他的魂靈能戰勝柱哥為止。我不知道原說的功指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哪
兒練。我只知道他不像先前那樣老在我身邊,有時我叫他,他不應,他遠去了.要
過年了,我男人從城裡回家了。柱哥雖是本村人,可他是光棍一條,在哪過年都一
樣。公爹留他,我男人留他,還有我,他就留下在我家過年。我男人帶回一些布
匹,我說柱哥辛苦一年,給他縫身衣裳吧。而我想的是原。我覺得原走時不僅鞋不
合腳,那身衣裳也差池,鞋換了,衣裳還是那一身,我不給他換還有誰呢?那天試
新衣柱哥很喜歡,捨不得脫。他去河邊挑水,我趕緊跟著到河邊洗衣裳。趁他一瓢
一瓢往桶裡舀水,我在心、裡呼喚著原。原你在哪兒呢?回來吧,快過年了,別在
外面遊蕩了,功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練出來的。天這麼冷,人受不了,你同樣受不了
啊,知道嗎,我給你做了新衣,你回來穿著看看……沒有動靜,我把這些話從頭又
說一遍,這時,我看見在河裡舀水的柱哥住下手,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
差點叫出聲來,哦,原終是回來了,那亮亮的眼光只能是原的。穿新衣的新柱哥走
到我跟前,我聽見了呼呼的喘氣聲,像跑了很遠很遠的路。我說原你剛從外面回來
麼?他說是,聽見你喚我就急忙趕回來了。我說你在老遠的地方能聽見我的話麼?
他說能。我說原你喜歡我給你做的這身衣裳嗎?他說真喜歡。我說原我男人回來
了。我不知道我為啥要跟他說這個。新柱哥的身抖了一下,兩眼一閃一閃,像冒出
了火星。我驚訝了,說原你是咋啦?你怕他?他說有了。我說有了啥?他說你想
想,借你男人不比借你柱哥更便當?我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原真是鬼啊,虧他想
得出來。和自己的男人在一塊,幹啥不便當啊?用不著擔驚受怕,用不著偷雞摸
狗。我說原能行嗎?他說行,一準行。我說你能戰過他麼?他說我練了功。說完這
話他顯得極興奮,張開兩臂就要抱我,我慌忙躲閃。我說原不行,那邊有人往這裡
看。他住了手,氣呼呼地道:人、人,人最討厭的毛病就是愛管別人的事!看著新
柱哥那一反常態的模樣我心裡直好笑,我說原你的脾氣一點都沒改,做了鬼魂也不
改。新柱哥的臉色平和些了,他說珠好歹都看今天黑下。我說今天黑下麼?他說不
能再拖了,我差不多遊蕩了快兩年。我說給你留門子麼?他說用不著,啥也擋不住
我通行。我說原你要小心啊,他說我知道。他又說珠今天黑下咱成親,心裡美。

    狗日的採花鬼。

    別嘴毒。

    他戰過了你男人?

    沒。

    功夫沒練到家?

    門神太凶。

    哪來的門神?

    我男人請的,要過年了,貼在門上驅鬼邪,不料想就將原擋在大街上。

    你男人真行。

    想想原真的夠可憐,我有心幫他,可就是幫不成。大年夜全家吃年夜飯,我吃
不下去,想著原。我知道他還在大街上轉悠。叫爆竹攆得四下逃。這一想,心裡又
是酸酸的,人過年,鬼也該過年,可原孤孤單單沒人管。我忍不住走到院子,望著
院外面輕輕喚:原你在哪兒呀,看得見我麼?嘩啦嘩啦——我一怔,只見院牆外面
那棵槐樹像突然招了風,我心裡一疑,問一聲是原麼?嘩啦嘩啦——啊,我立時心
明,那是原,他在槐樹上。他在樹上等我麼?還是躲爆竹?槐是木中鬼,它護著
原。等樹靜了,我又說原你也想過年是嗎?樹又嘩啦嘩啦響。我流下了淚。我心想
這樣不是能和原對話了嗎?天老爺。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只知道去河套望沙灘。
我想再試試,說原你已經把我忘了是吧?樹無聲;我說原你不再要我幫忙了是吧?
樹依然無聲。我說原你別惱,剛才是我試你哩,你還想我還要我幫你過陰陽河是
麼?槐樹梢又嘩嘩地搖晃,長久不止。我的心直疼。又一陣淚水湧出眼眶,我說原
我幫你,我願意幫你。你知道咱倆是有情無緣,終歸是我欠你哩……

    過了年,揭下山門神,我男人也走了。原先前的想法不行了。我倆都清楚還得
借助于柱哥。為能和原好好合計一下,那集日我又拉柱哥一起去了。半路上原又讓
柱哥變成新柱哥,我說原你練了功,這遭不會有問題了。原說應是能行了,可也很
難說,人心不測呀。看你柱哥老實厚道,與人無爭,這僅是皮肉、軀殼而已。魂靈
和別人沒什麼兩樣。無論是人是鬼,雖說善惡不同,可欲望一樣,自私、好錢財、
好女色,你柱哥也跳不到圈外去。我說原你咋死了以後倒明白許多事呢?原說只因
我在那邊天天和鬼打交道,見得多,見多識廣。我聽了心裡不是滋未兒,心想等人
死了再明白不是太晚了麼?人應該在活著的時候就心明如鏡才好。這話我沒說出
口,我怕傷了原的心。我說原你說昨樣才好哩?原想想說我能戰過你柱哥,可你得
告訴我酒色財氣他最好哪一樁。知道這個我就有辦法對付他。我說柱哥煙酒不沾,
飯食不計較孬好,也不近女人。真說不出他到底好些個啥。原說你再想想,人生一
世,哪有啥都不上心的事體?別說人,連豬狗都知道餓了爭食,飽了找個地場曬日
頭,發情了去找伴兒。我說柱哥就一樁叫人心裡疼,掙了工錢捨不得花,攢著,黑
下常聽見他在夥計屋嘩啦嘩啦數錢。原松了口氣說那是好財了,我只怕他好色。行
了,這遭行了,好財的人眼底子淺,容易對付。這時候已經看見集鎮的高房子了,
也聽得見鬧鬧嚷嚷的集市聲。原說珠我快支撐不住了,你柱哥果然愛財如命,見快
到集市就暴躁得很,抓我拉我,非把我趕走不可。大概他是怕我花他口袋裡的錢
呢。我說原那你就有話快說。原說珠你記准了,到集市上買燒紙,越多越好,回家
打上紙錢,也越多越好,備著。等哪天你公爹出門去了,咱就成親。我聽得不甚明
白,卻記下了,也照他說的做了。那天下晌我打紙錢直打到黑天,累得膀子都疼。

    再就是等公爹出門這天了。平常公爹很少出門,冬天更這樣。直到出了正月,
楊村我男人大姑家表弟成親,請我公爹去喝喜酒,公爹就牽著馱賀禮的騾子去了。
這樣,表弟的好日也成了原和我的好日。柱哥在院裡收拾農具,因很快就要耕地播
種了。看見他我的心陡地發慌,卜蔔直跳。我說柱哥今日是我姥爺的周年,我不能
去上墳,你幫我把紙扛到村口,在那裡燒。柱哥當夥計久了,知道該怎麼照東家的
吩咐做,他將兩大捆燒紙扛在村頭路口。我說柱哥你燒吧,他就燒,蹲在地上。火
很旺,映得他的臉又紅又亮,真英俊。我心裡道這便是原與我交歡的替身了,也確
有幾分讓人喜愛。原這時候就在附近,雖然我看不見他,可心裡清楚。原正看著我
和柱哥,等候時機的到來。柱哥做啥事都非常認真,燒紙也一樣。他一邊往火上添
紙,一邊用木棍撥拉,紙燒得好,竟見不到煙。燒完了,柱哥從地上站起,我又看
見他的身子冷丁一晃,晃過後便立刻轉向我,啊,原,我認出了,是原!不,是原
的魂柱哥的體合起來的新柱哥。新柱哥從來沒像這次這樣有精神,像新郎官,兩眼
亮亮閃閃。他看看四周沒人,抓了我一下手,說珠咱走。我說行嗎?他說咋不行?
我說柱哥呢?他說你真沒說錯你柱哥,見錢眼開,正四下顛著撿錢呢。我說你看得
見?他說看得見。他用手向前一指,說他就跪在那兒往懷裡劃拉錢。我歎口氣說原
咱走吧,我倆就往村裡走。他在前,我跟著。快到我家門口了時,我又轉身往村口
看,我不知道為啥總還疑疑惑惑,說原你看柱哥跟上來了麼?他說沒有,還在那兒
頭不抬眼不睜地揀洋撈呢,那些錢足夠他揀半天。我又歎口氣,心想人和鬼犯事終
是鬼佔先。

    進了屋?

    進了屋。

    再往後?

    說完了。

    沒說完。進屋以後又咋樣?

    七爺猜得到。

    你不知道七爺我自小練的童子功?

    說完了。

    你這女人忒是歪,說話有頭沒尾,到了緊要處就閉口,叫人心裡煩!

    我想喝酒。

    酒有的是,別喝醉。

    醉了好,醉遮醜。

    往下說,柱哥進了你屋裡……

    是新柱哥。

    死鬼原。

    新柱哥。

    隨你說,反正是個怪路種。

    我說原你鬼謀人事真不易,吃苦遭罪兩年多了,今日總算稱心願,你……做
吧,由著你。

    他動了手?

    他哭了,眼淚嘩嘩往下淌。我說原你傷心?他說我歡喜。我歎了口氣,脫鞋上
了炕;躺在了被窩上,我說原我睜著眼看見的是柱哥,閉了眼看見的才是你,就閉
了,這樣好。你快點做,柱哥撿足了錢回來又要趕你走。他說珠我先跪下給你叩個
頭。我說這為啥?他說你也知我也知。我說原你不知,上了炕哪個男人不下跪不叩
頭……

    奶奶的,女人比男人長一輩?

    我閉了眼,原就做。他手笨,哪兒都笨,腰帶解了好半天。上了身,更亂了
套,是雛兒,眼望大山不識徑。我說原你別慌,他應著。我說原你悠著來,他應
著。那聲兒像要哭。我說原你忘了?忘了那片大河套?你走後我常到那兒,去想
你,去唱曲。我的嗓子好,曲兒也好聽。我想唱給你聽,可那時你不在。這遭我給
你唱,你聽吧,一邊聽一邊做。我就唱:

    小女子,進燈棚,
    丁字步,站街中。
    楊柳腰,把身挺,
    素白小扇遮面容。
    上有燈,燈萬盞,
    下有燈,萬盞紅。
    正月十五耍龍燈,
    二龍戲珠滿天紅。
    十五燈,越過去,
    接著觀觀姻緣燈。
    比目魚兒對對行,
    蝴蝶雙雙舞花叢。
    天上飛的比翼鳥,
    對對鴛鴦游水中。
    樂哈哈的老頭燈,
    笑嘻嘻的老婆燈。
    擺啊擺啊的相公燈,
    扭啊扭啊的閨女燈。
    十八的大姐門前站,
    手裡拿著個繡鞋燈。
    東莊有個俊相公,
    西莊有個女花蓉。
    年貌相當定姻緣,
    男婚女嫁把親成。
    成親就是小登科,
    旗羅傘扇高低行。
    坐花轎,把親迎,
    笙管笛子嗩呐真好聽。
    新郎官,帽插宮花身披紅,
    新娘子,鳳冠霞帔耀眼明。
    拜天地,拜祖宗,
    洞房花燭樂融融。
    寬衣解帶上了炕,
    貓兒狗兒亂撲騰。
    一床被子兩人差,
    你也蹬,我也蹬,一蹬蹬個大窟窿。
    ……

    你唱得真好聽,賽戲子。

    原也這麼說。

    狗日的他好福氣,聽著曲兒弄女人。

    是成親。

    是苟且。

    是成親。

    成親苟且沒兩樣。他行了?

    他做了。

    你教他?

    不用教。雞貓狗鴨都做得歡。

    狗日的,到底叫他得逞了,欺負了你,也欺負了你柱哥。

    他是沒辦法。

    你戀他?

    他走啦。

    他又回來纏過你?

    沒有。他是君子,說話算數,一走不回頭。

    去哪兒?

    踏著水皮過了陰陽河。

    投胎了?

    嗯,投在本縣一戶財主人家當少爺。

    你知道?

    原的事樣樣我知道。

    奶奶的,不公道,弄了女人當少爺。

    說完了。

    奶奶的。練童子功倒練出一身罪!

    說完了。

    奶奶的!

    天色已晚,小崽進後帳點起松明子。這是山寨使不盡的燭火,照著此時已無言
的七爺和女人。整整一個白日,他們不知說了多少話,不知喝了多少酒,俱醉意朦
朧。七爺從未和一個女人在一個屋頂下呆這麼久。此時他抬眼看看女人,見女人又
變得像早晨時那麼癡癡呆呆,這時他冷丁想起自己的來意:勸她離開二爺回家。可
再細細想想,似已沒什麼好說。女人的古怪故事弄得他暈頭轉向,像在心裡塞了一
團麻,亂糟糟。他像一頭迷途的狼……

    他終是要走,議事廳新的夜宴就要開始,眾兄弟正等著他坐上首席,然後一邊
飲酒一邊打著哈哈。這是山寨無盡無了的娛樂,也是七爺唯一的快活。他站起身,
對女人道:「你可有話要說?」女人聞聲抬起頭,盯著七爺道:「我男人餓了整整
一天,我要去地牢給他送飯,請七爺應允。」七爺盯著女人良久,哼了一聲,撥腿
而去。女人迸出哭聲道:「你不如原,他是君子,你不是,你不是……」

    女人又哭,哭得極傷心。

    沒過多久,小崽提來一個紅漆食盒,還有一壺酒。女人止住哭,詫異地看著,
只見小崽掀開食盒頂蓋,用筷子將各樣的菜肴夾點放進口中咀嚼,這是證實菜肴無
毒。做完這些,小崽便提起食盒,示意讓她跟著。這時她便明白過來,七爺已應允
了她的要求。她慌慌張張跟在小崽身後走出了後帳。

    第二天拂曉,一名巡山小崽慌裡慌張奔到七爺帳中,七爺正在酣睡。小崽將他
推醒稟報:二爺和新夫人于昨夜雙雙從牢裡的地道口逃走。這消息驚得七爺睡意全
消。作為山寨首領之一,他壓根兒不知道關押犯人的地牢竟設有可供逃遁的通道。
想想只能是二爺瞞著眾人所為,以備後用。似乎早料到有一天山寨會起事變,會將
他裝進牢裡。七爺于驚中哀歎不已:二爺厲害,那書生果然勝自己一籌。

    這時眾頭領已聞訊趕來,個個面呈惶色,如驚弓之鳥。三爺道早知如此便該拴
住他的雞巴不放,看他逃是不逃!六爺道只該一刀將他結果,了卻後患。四爺道千
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那女人往牢裡送飯,只要留女人在山上,二爺自不會一人逃
走,到頭來讓二爺得逞,保全了雞巴又帶走了女人,可謂兩全其美……

    悔也好,怨也好,也俱是事後諸葛,全無用處。終是五爺心路敞亮,他道這地
道口終不會掘到山底下去,還在山上。二爺和他的女人沒准還沒來得及逃下山。如
此只須立即搜山,便能將其擒獲。眾頭領聞聽,一齊拍手稱是,催促七爺下令搜
山。七爺卻遲遲不做決斷,全不是他平日的作風。當眾弟兄催促急了,他擺擺手長
歎一聲:「也是天命,隨他去吧。以前只知道人活著不易,這遭總算明白人死也不
易,不可將事情做絕了。」一番話說得眾頭領目瞪口呆。搜捕二爺的話也不再有人
堅持。

    讓眾頭領更驚訝的事情緊隨其後。那日七爺與大家在議事廳議事,七爺忽然口
出奇言道:「山寨不可一日無主,亦不可一日無壓寨夫人。此為山寨之大忌,久之
將災禍降臨。為保住山寨平安久長,他只能以身從道,萬蹇不辭。改日哪位弟兄下
山,可選擇一堪尤女子帶上山寨,以了山寨之忌諱。」眾弟兄聞之這番奇談怪論,
亦驚亦惑,雖未敢頂抗,卻也在心中嘀咕:七爺可是中了邪魔?可悲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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