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石門絕唱

         

    那晚二爺與新夫人玉珠逃出地牢即向山下奔逃,一切竟如同天助,出奇地順
利。地牢暗道的出口隱於山半腰一叢茂密的樹棵中間,上面蓋一塊壓洞的石板,石
板上覆蓋的土層生長著與周遭地面無異的蕪草,一點兒沒惹眼之處,人即使踏在上
面也不會察覺此間隱藏著「機關」。二爺牽著新夫人柔弱的小手熟稔地摸到暗道的
盡頭,用手掌推開上面冰涼滴水的石板,這時他看見頭頂上一方燦爛的星空。這瞬
間他心中生出一股強烈的感動。為自己昔日居安思危的多謀感到由衷地慶倖。此刻
時辰已近夜半,大山沉睡原野昏昏。天地間萬籟俱寂,唯有時而從山下村莊傳來的
幾聲悠長的驢叫,如同更夫斷續的吆喝聲在暗夜中緩緩傳送。只是驢們的夜叫過於
悲愴,聽起來淒淒慘慘如同哭泣。逃出囹圄的二爺不敢多加逗留,寒夜裡衛護著新
夫人向山下奪路而去……

    天明時二爺已攜妻遠離山寨地界,眼前的天地頓顯明朗與遠闊。回首相望,大
山黑色的身影在晨曦中安靜佇立,無聲無息。危險已經過去,七爺鞭長莫及,輕鬆
中二爺心中又浮起對七爺慣常的輕蔑,他斷定那愚莽的七爺對一切尚無察覺,卻不
知是七爺感念著一絲舊情,心存惻隱,對他網開一面。

    二爺與新夫人逃離了山寨就在一個小鎮子匿下,從此隱姓埋名。這是個不大不
小的鎮子,叫個挺怪的名字--酒館。酒館鎮位於半島腹地,在山寨與縣城中間。
猶如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是官與匪兩方勢力的邊緣。這種格局就成了不宜抛頭露面
的二爺的一個理想隱居地。說來二爺也真不愧是二爺,即使倉惶出逃身上也帶足了
金銀珠寶,想想也是順理成章,他既然能想到終有一日自己須借道地牢逃脫厄運,
也自然會想到往後的活命會需要錢財,正是錢財為他的隱居帶來了可能,使他的亡
命生涯從從容容。他在鎮子的僻靜處租下一個院落,整理了門戶,修補了院牆,又
購置了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罎罎罐罐等一應物品,然後與新夫人居家過起了日子。

    山匪變隱士,二爺像一個出門久遠的人回歸到自己的故里,踏實而安閒。

    這是二爺和新夫人一段無限甜蜜的時光,一方小院,一座雀巢,成了這對恩愛
夫妻的世外桃源。他們深居簡出,與外界避免往來。特別是二爺更是格外謹慎。白
日裡從不走出院門,日頭落山才偶爾到鎮外小徑上走走。夜色籠罩著寂靜的山野,
也遮蓋著這個昔日匪首的面目,這時他用不著顧及什麼。暗夜中二爺不免抬頭向南
面眺望,他看見黑xuxu的天邊有隱隱約約的燈光閃爍,他知道那是山寨,是他失落
于人的昔日宮苑。說來也頗為奇妙,雖然他如喪家犬般逃離山寨不過數日,但此刻
在他的感覺中已恍若隔世。他心靜如水,安之若泰,一不思往昔之歲月崢嶸,二不
計與取代者的恩怨仇隙,一切塵緣俗念都好像被一場大水蕩得一乾二淨。在經歷了
這番生死洗劫之後他似乎信了天命,曉悟到人間萬物萬事皆如月盈月缺潮漲潮落花
開花敗般榮枯交替盛衰更迭,無一例外。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壽終正寢的
山大王。這便是真理。他甚至感到慶倖,他覺得像自己這樣一個幹盡凶為惡行的罪
人最終能落得眼下這麼一個良善結局實是僥倖,是天賜,是他一份難得的造化。他
已決計安於天命,別無他求,從此與新夫人恩恩愛愛度過餘生,幸矣足矣。

    開始的日子自然要有些局促,雜亂無章,兩個人的日子與轟轟烈烈的山寨自是
兩種景象。在院裡屋裡走來走去的二爺簡直有點無所措手足。他大惑不解人世間千
家萬戶竟如此這般地過日子。他完全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什麼都須從頭學起。
好在新夫人玉珠可做他的師長。她言傳身教,細心周到。教他劈柴,教他從井裡往
上提水。二爺儘管幹得笨拙,卻也幹得認真,幹得賣力,也幹得興致勃勃。說來二
爺確非是個等閒之輩,居高時是一隻雄鷹,處低時是一匹快馬,沒過多少時日,該
會的也就會了,該做的也就做了。每每做飯時玉珠在鍋上忙活,二爺便在灶頭添柴
燒火。女勤男作,倒是一種別樣男耕女織圖畫。只是緣于二爺不宜出門,家中日常
所需皆由玉珠去街市購買。鬧市離他們居處大約一裡路光景,來回無須一個時辰,
也算方便。過一段時日,玉珠便去當鋪當掉一兩件首飾,換來些錢鈔維持家用。玉
珠儘管與官匪無涉,可出門也是謹言慎行遠避是非,買完東西即歸,從不在外多加
逗留。只是她那出眾的容顏無法掩蓋,每每招致男人輕薄的目光。玉珠慌裡慌張地
奔走,如同叫鬼咬了腳跟。二爺家的白天總是顯得十分漫長,日頭照亮西牆又慢吞
吞照亮東牆,這一天的過程就像逆水行舟尺進寸量。而夜晚卻是那樣的短促,從日
頭落山到再次升起使人覺得充其量不過一頓飯的空檔兒。在悠長的白日裡二爺和新
夫人都有些無所事事,打不起多少精神。而天一落黑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景象。兩人
倏地精神抖擻,眼光亮亮如同魚兒歸了河川飛鳥進了蒼穹。說到底二爺家的日子是
從黑天開始,就像戲園裡晚上才出演的戲劇。二爺積習不改,出其不意便將自己脫
得精赤條條,這就拉開了「幕布」,角色登場。二爺的登場總是這麼不同凡響。說
來二爺真是個又稱職又敬業的戲子,對於這出連續上演的劇目仍然是那麼一往情
深,那麼傾心專注,且求得精益求精。白日裡他是新夫人的學徒,而黑夜裡就搖身
一變成了師長。二爺與女人在夜晚裡的事情真有點讓人難以敘說,一言以蔽之赤身
條條的二爺緊抱著同樣赤身條條的女人做做說說說說做做不知不覺便見到窗紙發
亮。除了白天的做飯吃飯,夜裡的交合便成了這對半路夫妻的全部生活。男人勤耕
不輟樂此不疲,女人傾心應合纏綿若水,一路風光無限佳境連綿。
    這酒館小鎮果真像流淌的醇酒將二爺和女人浸漫得飄飄欲仙……

    小鎮的名字可以使人聯想到早年間此地曾率先出現過一家酒館。那時這裡也許
只有三兩戶人家。這些人家從遙遠的省份或者附近的村莊遷移過來,在那條清水終
年流淌的河邊撂下隨身攜帶的粗笨不值錢的行李,說聲就這兒啦,一句話便完成了
這個未來村鎮的奠基。緊接著幾幢簡陋的茅屋成了河邊嶄新一景,這就是一個未來
村莊或城鎮的雛型。一般來說對一處新地的命名不會拖得太久,因為任何沒有稱呼
的事物都使人感到彆扭與不便。何況起個名字並沒有千難萬難。酒館這名字一定是
出現村莊奠基的初始,也一定是這幾戶人家中有人開起了酒館。於是村莊才叫了這
個名字。當然這種刨根問底地「尋根」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說起來酒館鎮並不具備一個正宗鎮集的規模,總共不過三、四百戶人家。一條
長街,若干家商號(其中包括幾家酒館--這就使鎮子的名字變得名副其實),成
為這座鎮子實在有些寒磣的門面。鎮上的百姓種田的居多,人多地少,幾乎家家貧
窮。細究起來,酒館鎮所以沒有成為像南面的龍泉湯鎮那樣的貿易集散地,恐怕要
歸咎於它的閉塞的地理位置。

    二爺並不知道這些。無論昔日為匪還是今日隱居對這裡他都一無所知。這裡離
山寨大約三、四十裡路光景,那時他一般不讓手下的人來這裡「打食」,主要是不
想將手伸得太長將官家惹翻。事實上官家也很少來這裡涉足,內中的緣由同樣是不
願與匪家糾纏。這種官匪互懼共處的局面就使這裡成為「兩不管」。二爺客居這裡
後時時謹記自己的身份,他還深知有句話叫落水的鳳凰被雞欺。因此,數月中他未
曾在鎮街上露過一次面。他也實在不關心這裡,對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興趣。他覺得
只要懷裡揣著使不盡的金銀,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女人,這裡好好賴賴反正都是他
的歡樂家園。

    小鎮上與他們唯一有些來往的是他們的房東,房東住毗臨的一座院落。房東是
房客實在無法回避的關係。好在房東家中的成分十分簡單,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
人和他的一個將近成年的男孩。且從面目上看婦人和男孩都很忠厚善良,不像是非
之人,因此在這裡住下很感放心。這兩座院落的共同之處是寂靜無聲,無論是白天
還是夜晚都像無人一般顯得空空洞洞。兩家之間的來往走動除主客之間慣常的瓜
葛,便是那婦人過來同玉珠嘮些家常。那男孩也有時隨來,這時二爺便須出面接
應。那男孩名叫桐,長得細細高高眉目清朗。桐說話已經變聲,嗓音格外粗重洪
亮,顯出一種讓人驚異的少年老成。時間稍長桐便同二爺混得熟了,後來桐便對二
爺敘說鎮上的一些事情。二爺對鎮子的瞭解幾乎全部來源於桐。

    二爺家的日子這一天和另一天沒有什麼兩樣。不知不覺冬天來臨,又不知不覺
冬去春來。四季的變化于二爺家只體現在晝短夜長還是晝長夜短。大概是穀雨之前
的一天,桐和他的母親一起進門,母子倆神情黯然,滿面愁雲,桐說他是來告別
的。二爺問桐要到哪裡去,桐說出役。桐的母親說桐再過幾天就過18歲生日,依照
鎮上的規矩,過了18歲生日的男人便要離家出役。二爺驚異,問到哪裡出役多久才
能回來。桐的母親說這誰也說不準,也許一年也許兩年,回來了算有運氣,很多人
去了便不再歸,桐的爹就是在她生桐那年出役死在外鄉。二爺聽了更加不解,讓桐
給他細說鎮上的事情。

    桐開始講起鎮子裡的事時有些閃爍其詞,只說酒館是一個挺怪挺怪的地場。桐
有一雙很明澈的眼睛,說話時習慣將眼簾垂下,這又使他的面目顯得格外溫順。二
爺問他酒館鎮倒底怪在哪裡,桐幾次張張嘴欲言又止。好像一把無形的刀懸在他的
頭頂,迫他不許多言。後來二爺便不再問,只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與他說些家常,二
爺的淡漠倒成了對桐講下去的一種誘惑。他開始一樁一樁說起鎮子的事。他說他沒
有到過鎮以外的其他地場,不知道別處的人是怎樣生活。他只知道酒館鎮的人倒黴
透頂、活得人沒人樣鬼沒鬼樣,所有人都得受「雙料」的管轄欺淩。二爺問雙料是
誰?桐說雙料是一個人,雙料是這人的外號。他本名叫于吉春,人人稱他春爺,春
爺有錢有勢,既是鎮頭又是族長,既是幾家商號的掌櫃又是幾百畝田產的地主,所
以就叫雙料。其實雙料春爺並沒到能稱其爺的年齡,不過40出頭。他也沒長得三頭
六臂,可他統管了鎮上的一切。他在家一跺腳,滿鎮子顫悠。桐說雙料春爺有句口
頭禪叫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管轄這塊地面的手段是制定各種各樣的法規。規定了
公佈出來鎮人便須遵循不二。違者或關或殺都在春爺的一句話。有細心人做了一下
統計,春爺事無巨細為鎮人總共制定了一千一百一十一條法規,大到租賦勞役小到
吃喝拉撒睡,樣樣齊全無一遺漏。比如男人過了18歲生日便須為鎮上(實則春爺自
家)出役,役多為遙役,去雲南邊境往回運送各類黑貨。春爺驅使鎮上的男人同樣
也沒疏漏了女人,有條款規定女子出嫁之前須輪流去春爺府上「學藝」,去時還是
個女孩回來春爺就將她們「教」成了婦人。再比如春爺家的牲口不喜吃草喜吃莊
稼,牲口無論進到誰家地裡都不許驚動。春爺喜食鎮東河裡出產的王八和螃蟹,鎮
上人不許擅自捕撈,如湊巧捉到這兩樣東西須無保留送到春爺家裡去。還有春爺每
逢龍泉湯集日雷打不動要去洗一回溫泉澡,各戶須輪流出人跟班去給他搓背。春爺
夜裡不好入睡所有人家都得管住自家的牲口不許出聲,害得鎮上的畜牲也比別處的
遭殃,天落黑就被主人用繩子纏住了嘴巴。還有各戶熟了瓜果梨棗須先送給春爺家
嘗鮮,而春爺家的莊稼即使爛在地裡也不許旁人撿拾……桐就這麼春爺長春爺短一
口氣講到了日頭偏西,只聽得二爺張口結舌渾身煩躁。

    二爺家的日子一天接一天過下去,這一天和那一天沒有什麼兩樣。不知不覺夏
去秋來,又不知不覺冬盡春來。如果長此下去不發生意外,二爺和新夫人定能夫妻
恩愛歲歲平安直到白頭偕老。

    問題是果然就出現了「意外」……事情出在典當這一點二爺本應想到,不該忽
略。

    一個姣美的女子不間斷去同一家當鋪典當且當的都是些金銀珍寶,怎能不惹人
上眼生疑?當然二爺倒黴的關鍵還在於那家當鋪是雙料春爺開的。雙料春爺起了疑
心,二爺與世無爭的隱居自然就變成一廂情願。

    後面的事情對於雙料春爺來說就十分的簡單,他派手下人跟定從當鋪出門的女
人,於是就發現二爺的隱匿地,然後甕中捉鼈般將二爺擒拿住。

    二爺重陷囹圄,關進雙料春爺的私牢裡。

    雙料春爺有審訊人犯的癖好,這會讓他生出猶如姦淫女人的快感。每每抓到人
犯開審向來不過夜。這遭也不例外。二爺被關進牢裡不待緩一口氣,便被鎮丁帶進
一間周遭擺滿槍械的廳堂。此時大名鼎鼎的春爺已在案後就座。屋裡的馬燈被撚得
昏暗,這倒不是為了省油,而是雙料春爺對自己的尊容有自知之明,於是將自己猥
瑣的面目以昏暗掩藏。二爺看不清雙料春爺的面目,只見他兩顆眼珠賊亮賊亮,閃
爍著難以壓抑的興奮。二爺自不是庸常小輩,他曾見過大世面,此刻他內心對雙料
春爺唯有不屑與鄙夷。他不想給這個雙料惡霸落個舒坦,先發制人,他朝雙料冷笑
一聲,道:「料定你便是啥個雙料春爺了,聽說你給鎮上人定了一千多條法規,你
能否告訴我這個外來人究竟觸犯了你哪條規矩?」

    雙料春爺不由一愣。自經管鎮事族事以來還沒遇見過這等膽大妄為的人犯,敢
忤逆於他和他叫勁兒。他斷定該人定有些來頭,非尋常之輩。他朝人犯細瞧一眼,
兀地覺得面熟,心中不免惶惶,道:「你是哪路歹人,報上身家性命,免得一開頭
就對你不客氣。」

    二爺道:「客氣不客氣隨你的便了,你對鎮上人就不曾講個客氣,何況對我一
個外鄉人?要我報上身家性命可以,但你須先講出我犯了你法規的哪條哪款。」

    雙料春爺道:「看來你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萬事都要弄個明白。這不好,
不好。」

    二爺道:「人還是把事情弄明白的好,比方你,鎮上人當面孝敬,春爺長春爺
短地叫,可你知不知道背地裡又是咋樣?人們恨你,罵你,咒你,管你叫雙料叫惡
霸叫地頭蛇……」

    雙料春爺冷笑笑,道:「你說得遠不夠哩,差得多。鎮上人不僅恨我,罵我,
咒我,還想殺了我,剁了我,把我碾成肉醬,還想掘我家祖墳,叫我斷子絕孫,你
說我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這遭倒是二爺一愣,心想這狗日的倒真是個明白人,想想這就像自己往日做強
盜時那般,劫道,殺人,劫女人,這般般樣樣俱是傷天害理的事自己都明白。可細
想自己和這雙料春爺卻又不是一回事,自己是明搶明奪的強盜,作惡作歹卻不欲蓋
彌彰,而雙料是暗強盜,立下千規萬矩,不搶不奪卻讓人自己奉獻,小到瓜果梨棗
大到金銀財寶,甚至供役的男子和供樂的女子都不用小繩拴自己乖乖走進他家門。
到現在他才明白那句「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話確是至理名言,就是說做強
盜也要做個暗強盜,巧取豪奪皆有條款依據,心安理得,自在逍遙。

    二爺歎息道:「你雙料春爺確實活得透徹,你這樣的大明白人不當鎮頭誰又能
當鎮頭?不過既然你制定法規條款,就像褲襠抓diao那般手拿把攥,那何不再定得
多些?定個十萬八萬條,那時鎮上人連拉屎尿尿放屁都有規可循。」

    雙料春爺怒喝:「住口!對你這般的潑皮刁民,用不著千條萬條法則,一條就
能定你死罪。」

    二爺問:「哪一條?」

    雙料春爺道:「私藏金銀珍寶,非劫即盜。」

    雙料春爺朝手下人呼道:「拿出贓物。」

    聲剛落,一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人手捧布包進屋。二爺一下子認出那布包是自家
之物,便立時明白雙料春爺的手下人在抓他走後又對住處進行了搜查,他不由為新
夫人擔起心來。離家時他曾暗示她帶著錢財遠走高飛,不知此時她是走脫還是也被
抓起來關押。

    帳房先生將布包放于春爺身前案上,雙料春爺將布包一抖,眼前一片金光燦
爛。

    雙料春爺手指著:「這些都是從你住處搜出來的,你一介草民,私藏如此之巨
的珍寶,有犯財路不明之罪。按第一百三十二條法規,人處死,財物沒收歸庫。」

    二爺的思路又執拗地歸於原處:說起來匪人圖財害命,雖為所欲為,卻自知理
虧。而這狗雜種雙料春爺,殺人謀財竟能一口喊出個理據條款,冠冕堂皇,真是個
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清楚今日犯在他手裡就別想活著出去,與其虛與周旋,不
如亮出自己的真實面目,這般或許會有個痛快。

    二爺主意一定,便道:「將我處死無妨,難道你就不想弄清楚我這些財寶得之
何處?」

    雙料春爺兩眼一眨:「你說。」

    二爺問道:「你可知道南面大山上有一座山寨?」

    雙料春爺道:「這個連三歲孩童都知。」

    二爺又問道:「你可知道山寨的瓢把子是何人?」

    雙料春爺道:「這方圓百里山寨頭人的名聲比縣府大老爺的名聲還響亮,怎會
不知。」

    二爺道:「那你說說看。」

    雙料春爺道:「早先的頭人是二爺,不久前發生內訌變成七爺。」

    二爺問:「你可知那二爺後來去了哪裡?」

    雙料春爺笑笑道:「他去哪裡自然不會來告訴我。」

    二爺道:「我可以告訴你。」

    雙料春爺不屑地看二爺一眼,道:「不信你能知道那堂堂二爺的下落。」

    二爺道:「知道。」

    雙料春爺問:「他在哪兒?」

    二爺莞爾一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雙料春爺急促出言:「你--」

    二爺悠然點了點頭。

    雙料春爺定睛盯著面前這個自稱為二爺的人,兩眼一明一暗地急速閃爍。這一
刻,這張一開始便使他感到面熟的臉同官家貼出的緝拿像重疊在一起,他確信此人
是二爺無疑,只是難以相信往日那威震四方且傳聞盈耳的強盜頭竟成了他的階下
囚。他興奮且又充滿恐懼,一時不知該對他如何處置。

    天亮時新夫人玉珠和桐已離開酒館鎮二十多裡地。他們向南,向高聳在前面的
大山奔去。昨晚雙料春爺的人將二爺帶走後,玉珠即刻依照二爺的示意逃離房舍,
這時聽得動靜的桐便出來將她緊緊跟定。桐說他願意護送她到任何要去的地方。驚
變之後,玉珠並不顯得怎樣驚慌,她不同凡常的經歷早給了她足夠的磨煉。何況從
跟隨二爺下山之日起她便抱定一種赴蹇從難的信念。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安危,
她知道趁夜色出了鎮子便猶如魚兒游進了大海,雙料春爺奈何不了她。她惦念的唯
是二爺。她決心要救二爺出虎口。卻也是奇異,這念頭一出她首先想到的竟是七
爺,是那個與二爺不共戴天的七爺。她覺得這大千世界唯有七爺才能與雙料春爺抗
衡,救出夫君也唯有七爺。儘管往事如噩夢,即如此她也不覺得七爺是個完完全全
的惡人,要這般她與二爺也定然不能活著出山。她想想唯有找七爺這一條路可走。
望七爺念舊日情份救出自己的夫君。

    時值初秋,朝日燦爛,田野蔥綠,和風清爽。玉珠和桐一前一後走在土路上,
待走到一個丫型岔路,玉珠望著路旁一株參天古樹,轟然如遭雷擊。她記得去年這
同一個時節浪人駒子帶她逃命下山,他們曾從這株老樹下經過,只是在這路口拐向
了另一隅,那祠堂,那夜晚,歷歷在目卻又恍如隔世,玉珠有如靈魂出竅,臉色蒼
白,腳步踉蹌。桐在後面發現了她的異樣,便趕緊上前將她攙住。桐不讓她再走,
把她扶到近處的一塊乾淨地坐下歇息。過了許久,玉珠才漸漸回過神來。

    這時他們離大山已經不遠,山半腰的巨石和樹木都看得清晰,山頂上的山寨也
於樹叢間依稀可見,玉珠望著望著不由流下了淚,啜泣出聲。桐是個懂事的孩子,
並不多問。待玉珠擦乾了淚水方說:「姐咱走。」他一直稱玉珠為姐,稱二爺為
哥,是他媽教他這麼叫的。

    再走時日頭已漸漸升高。風刮著閃閃發亮的枯葉,在半空中忽上忽下飛揚。道
路已明顯向上傾斜,愈靠近大山愈感到大山的寒氣襲人,如同迎面而至的是一座冰
山雪嶺。空氣也變得潮濕,透出山谷間特有的腥腐味兒。這時大山就嚇人地矗立在
他們面前。

    上山的路於草叢間隱約可見,他們循著蹤跡行走,依然是玉珠在前桐在後。桐
手裡提著一根撿來的木棒,眼光四覓,儼然像一個剛出道卻又盡職盡責的少年鏢
客。

    天地間突然一聲呼哨,隨之一夥強人從林子裡亮出身影朝他們奔來。驚慌間玉
珠認出當中的一個是山寨裡的八爺。於是急急向他呼喊:「八爺是我。」

    八爺也冷丁認出了玉珠,立刻揮手止住了手下個個欲立頭功的嘍羅。八爺詫異
問道:「新夫人為何回歸山寨,究竟出了什麼事?」

    說起來玉珠雖在山寨時間不長,卻畢竟是瓢把子二爺的壓塞夫人,所以山寨裡
種種事體皆有所聞。這八爺是山寨頭領中年紀最長而座次最末的一個爺,八爺對如
此明顯的本末倒置卻不介意,這一是緣於他的平庸無能,二是緣於他的厚道老成。
八爺在山寨有著很好的人緣,默默行事,與世無爭,二爺一向待他不薄。在七爺發
動的那場纂位行動中八爺是爺中對二爺最溫和的一個。這個二爺有數,玉珠也有
數。所以進山就遇見八爺使玉珠頗為心定。她如實向八爺講述了眼下二爺的遭際,
又如實講了自己進山是求得七爺的搭救。八爺聽了半晌不語。後轉身對眾嘍羅說句
你們巡山去吧。眾嘍羅儘管不甚情願也只得從命離去。這時八爺方實言相告,說她
還是不見七爺的好。玉珠問咋?八爺說你若見了七爺,七爺定準不會放你下山。

    玉珠驚詫道:「七爺他……他是只愛財寶不愛女色的呀?!」

    八爺苦笑笑說:「你說的那是老皇曆哩,如今的七爺已不是往日的七爺了。他
既愛財寶,更愛女色。」

    玉珠搖頭道:「不會,我知道七爺這人,七爺親自對我說他自小練童子功,近
不得女色,一旦讓女色破身也就破了功夫。」

    八爺望著玉珠一笑,道:「不是你告訴七爺童子功練不得,不沾女色的男人死
後過不去陰陽河嗎?」

    玉珠聞聽八爺此言怔住,眼瞪得如同圓杏,她自是不會忘記自己確曾對七爺說
過這種話,可說這話只為消除七爺對夫君的偏見與仇恨,目的是救出夫君的性命,
卻斷沒有教七爺改弦易轍的意思。而七爺竟認了真,她難以置信。

    八爺緩緩道來:「自你們逃下山後,七爺便整天嚷嚷:山寨不可一日無壓寨夫
人。讓手下人立刻給他張羅。女人就一個接一個被搶上山來。七爺也真算個格路
種,就像一頭剛放出欄的公牛,不開性則罷,一開則不可收。對搶上山的女人不計
年齡不計美醜一概受用,沒一個疏漏。不過在選定壓寨夫人一事上卻十分地挑剔,
啥樣的美女子他一眼就能瞧出毛病。不是嫌臉寬了就是嫌下巴短了,不是嫌眼睛小
了就是嫌嘴巴大了。再就是什麼腰粗了腿短了乳小了腚大了唇厚了牙黃了眉直了鼻
歪了之類……一句話就是抓個天仙女來他也會挑出個百八十樣不順眼的地場。這就
教手下人犯難了,問他到底想要個啥樣的,你猜他怎樣答?他瞪眼一吼:『你們都
不曾長眼看看二爺的新夫人是個啥樣女子麼?就比著那模樣長相的給我找!差她半
點也不中!』我這麼一說你心裡就會明白七爺裝的是啥心思。今番你自己上山,這
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麼?」

    玉珠臉上罩了一層愁雲,她看看身邊的桐,桐也同樣愁眉不展。他們長途跋涉
來到山下竟是白跑路,斷了救二爺的一線希望,實不心甘。玉珠咬咬牙說:「想想
我還是要去見七爺一面的,央他念舊日情份救救二爺,上次為救二爺我把他說動了
心,也見出他那份仁義,這次沒准也能把他說動了心。」

    八爺連連搖頭,道:「今非昔比,今非昔比,有言色膽大於賊膽,又有言不怕
賊偷就怕賊惦記,七爺既然已經惦記上了你,他就不會為了啥虛虛飃飃的仁呀義呀
的放過你去!我也是念著與二爺舊日的情份才對你這般忠告,與其讓七爺留在山寨
不如趕緊回去另謀他法,救出二爺來。」

    玉珠覺得像墮入萬丈深淵……

    玉珠和桐于天擦黑時返回酒館鎮時被候在鎮口的鎮丁抓住了,這多少也在玉珠
的意料中。對於自己,她已無暇顧及,她甚至想這樣也好在牢裡能見到自己的夫
君。但她卻不想連累了無辜的桐,她一再向鎮丁訴說這一切與桐無關,讓他們放了
桐,可鎮丁不予理睬,將兩人一起帶進雙料春爺家大院。

    雙料春爺不更舊習,聽說抓來了二爺的女人立馬開審。緣于女人,又是強盜頭
子的壓寨夫人,雙料春爺的興味更濃,為能看清女人的容顏,他叫手下人把所有的
馬燈撚亮,屋裡立時明明光光。

    撚亮了燈,雙料春爺就吩咐帶女人。女人進屋,周身被光明環繞,雙料春爺兀
地瞪大了眼珠,那一刻他差點脫口喊出聲:春娥!春娥是他的小妹。這站在前面的
女人模樣體態與他的小妹春娥相像得毫無二致。連雙料春爺的手下人也被弄得難分
難辨。

    帶下去吧。雙料春爺揮手說。不再審。

    雙料春爺不審女人並非因她長得與他小妹相像而心生憐惜。他沒有那份好心
腸。他所以將玉珠退下是因為他突然想到這女人對他另有用場。她為他解開了一顆
久纏於心的死結,他重重舒了一口氣。

    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財大勢大的雙料春爺來說也自不例外,眼下他小
妹春娥正是他難念的一本經。

    這春娥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子,雙料春爺的父母在世時對這個老生閨女的那
份縱愛自不必說,在他們過世後當哥哥的雙料春爺也同樣對她百事依順,聽之由
之。說來這也算不得什麼,俱在情理之中。而問題出在她的終身大事。

    春娥從小許配給北面上莊鎮大財主姜伯超的三少爺。那姜家三少爺是個有志氣
的讀書人,這于家小小姐是個姣美的閨中女,這門親確稱得上門當戶對郎才女貌,
百無挑剔。兩家議定只等三少爺讀畢了書便給他們完婚。可這世上的事常常是有根
沒梢的,好事難說就有個好結果。那姜家三少爺在城裡讀畢了書剛回家就一病不
起。且生的是一種怪病,整日昏睡不醒,只在餓時醒來進些飯食,吃過接著又睡。
這麼一副光景自然談不到婚娶。這樣拖了兩年有餘,前些天姜家突然來人,說要給
他們的兒子完婚「沖喜」,借喜事沖一沖或許就能好了病。這種「沖喜」自不是薑
家自己的發明,在當地從古至今都甚為時興。說是迷信,又確有許多喜至災去的例
證。當然,這種做法帶有一種很殘酷的傾向,須以二人某一方的犧牲做為代價。而
問題在於民間的什麼事體一旦成為一種規範也就約定俗成,人人都須遵循。不如此
便為人所不齒。說到雙料春爺身上,雖然他品行不端為所欲為,可在這方面也不敢
毫無顧忌,他覺得既然薑家提出完婚沖喜,他就沒有理由不答應。但他小妹春娥卻
堅決不從,話說得也苛: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和那具活屍成親。雙料春爺和其他
家人好生規勸,曉以道理,可春娥已鐵了心,任旁人說破了天,末了還是個不應。
雙料春爺沒了招法,焦躁異常,煩惱無邊,正這當口他見到了與他小妹相像得宛若
一人的強盜頭子的女人。

    雙料春爺再審時辰已至五更時分。

    屋裡重新變得昏暗。雙料春爺唯在昏暗環境中才會感到自在和安逸。昏暗使他
心情鎮定且充滿自信,也能將各種情緒表現得充分而圓滿。這時他已覺得胸有成
竹,為此他頗感愜意。他告訴女人不要害怕,他問女人有什麼要求,只要能做的就
一定為她做。

    「放了俺男人。」女人說。

    「還有呢?」

    「放了俺男人。」

    「還有呢?」

    「放了俺男人。」

    「唉,反來複去一件事,可單單是這一條難辦哩。」雙料春爺道。

    「放了俺男人,讓俺們離開這地場。」女人很執拗。」

    雙料春爺搖頭道:「你聽了,放你男人難,他親口對我講他是山上的土匪頭子
二爺,這二爺可是官府通緝許多年的要犯,放了他我可要吃官司。」

    女人聽了惶惶地盯著雙料春爺,她沒想到這惡霸已知道夫君的身份。她知道這
樣事情就確如雙料春爺所說,抓時容易放時難了。

    女人悲傷地埋下頭,一時不知該怎樣是好。

    屋裡很靜,鄉村的深夜總是如此,何況這酒館鎮所有的牲畜都被主人籠了嘴。
這夜就是真正的不摻假的夜。

    過會兒雙料春爺開口道:「此時若說能救得了二爺的,怕也只有你了。」

    「我?」女人抬頭盯緊著雙料春爺。

    雙料春爺也盯著她。

    「我,我救他?」女人眼裡閃出一線希望。

    雙料春爺問:「你真的願意救他麼?」

    「我願意。」女人說。

    「為救他讓你做什麼都肯做麼?」

    「我肯做。」女人說得很堅決。

    「那就好。」雙料春爺說。

    這時雙料春爺揮退了手下人,屋裡只剩下他們這一男一女,這情景似乎讓女人
想到什麼,顯出些驚慌來。

    「別怕別怕。」雙料春爺安慰說;「我不會怎樣你,起初我確有心想嘗嘗瓢把
子女人的滋味兒,後來這念頭就打消了,這其中的緣由麼……就是我想請你幫我做
一件事。這事比和你做那事要緊得多。」

    女人等他說下去。

    「一句話說到底,我想和你做個交易。」雙料春爺說:「你幫我做好一樁事,
我就把你男人放了,讓你們遠走高飛。」

    「你,你要我做什麼?」女人急促問:「我做了你真的會放我男人?」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雙料春爺信誓旦旦

    「那你說。」

    雙料春爺就說了。

    真是說破天機驚煞人。

    女人驚得如同半截木樁定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一絲氣息,後來身體就開始搖
晃起來,如同有一股三九嚴冬裡的強烈風雪向她襲擊,這風雪將她籠罩將她淹沒
……那一刹她的腦中就像雪一樣的白。

    「讓我去沖喜。」女人似自語。

    「就這樣。」雙料春爺說。

    「讓我跟薑家三少成親?」女人問。

    「就這樣。」雙料春爺答。

    「……」

    「你應還是不應呢?」雙料春爺問。

    女人的身體一陣陣發抖,她感到徹骨的寒冷,且冷至身體的內中。

    呵,老天爺!女人無援地哀嚎。

    「你也用不著怎樣為難,我自知這種事對一個有夫之婦實不算輕易。不願意就
說不願意的話,俗話說了強扭的瓜不甜,我春爺一向不吃不甜的瓜。你說不願意,
我也就斷了這個念頭,等天一亮就派人把二爺押解到官府裡,我領到的賞錢也足夠
為我小妹買個替身。」雙料春爺說。

    雙料春爺的「交易」明明白白,他的話也說得亮亮堂堂,而女人的心裡卻仍然
一片混沌一片漆黑。

    「快說呀!到底應還是不應?」雙料春爺有些不耐煩。

    「殺了我!你殺了我吧!」女人沖雙料春爺吼。吼畢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山崩
地裂。

    雙料春爺並不相勸,任女人哭下去。直待哭得聲腔細微,方說:「我不會殺
你,像你這般的美麗女子,不僅不殺,還要把你留在身邊陪伴於我。這裡沒人,我
不妨說句心窩子裡的話,我不缺女人,這鎮上的小女子出閣前都得送上門先讓我
『開苞』。別的女人只要我相得中,也都得乖乖讓我受用。可這中間唯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我小妹春娥。小妹和你一樣是個絕色女子,在家裡出出進進煞得撩撥人心,
可她畢竟是我的一奶同胞,再喜愛終也有個忌諱。雖心有欲念,卻不能成為事實。
而你,長得與小妹如同孿生姐妹,對我來說這真是天賜,你能讓我了卻戀妹的夙願
卻又不傷大雅,其樂融融又心安理得。說到這兒你心裡也會明白,你答應替小妹
『沖喜』實在不是一件壞事,你不答應我春爺也不會白白放過你,就是說無論怎樣
你為小妹當替身已是命中註定。」

    「你個畜牲!」女人恨恨罵道。她已不再哭泣。淚水打動不了惡人。此時她想
的唯一是怎樣以死相拼。她抬眼怒視著這世上罕見的無恥之徒,眼光毫不掩飾其中
蘊藏的殺機。這眼光不由使雙料春爺打個顫。

    女人公開地對抗令雙料春爺頗為意外。這在他多年拈花惹草生涯中所未曾見。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當有的忽略:即忽略了這女子的不一般,身為一個山大王的壓
寨夫人,無論其經歷還是其膽識都不是凡常女子所能相比,如拿她同凡常女待自然
就行不通。別的女子可以任他為所欲為,而她則不能,他如果對她強行佔有她則必
然不從以死相拼,想到這雙料春爺心中的威風一下子大減,他明白欲繼續與這女人
做「交易」,則必然換個方式,那就是要將流氓氣換成江湖氣,而江湖上的交易約
定俗成,一是要合情合理,二是要信守承諾。即使自己一百個不情願也必須遵守這
種無文的「法規」。他不由歎了口氣,清理了一下思路,然後向門外呼聲:「來
人。」

    應聲進來兩個鎮丁。

    雙料春爺喝道:「還不趕緊與壓塞夫人看座!」

    鎮丁立刻搬來椅子,擺在女人身後,又悄悄退下。

    雙料春爺朝女人笑笑,也許他自己察覺到笑得十分唐突,不自然,便立刻將笑
收斂。他解嘲地咳了幾聲,然後緩聲向女人道:「好了好了,你別認真,前頭是我
開了個玩笑,你不要當真。請坐請坐。」

    女人不坐,也一聲不吭。

    「坐下嘛,坐下才能商量出個救二爺的辦法。」雙料春爺說。

    女人就坐下。雙料春爺態度的突然轉變使她生疑,也使她生出希望。

    「好了,這樣好。」雙料春爺說,「讓我先向你道個不是吧,我這人脾氣不
好,一貫的不好,說來也是讓鎮上人慣壞的,你不管怎麼整治他們他們就硬是個不
吭聲,篤定與你和氣,叫他們幹啥都俯首貼耳的,這麼的天長日久你怎能再有個好
脾氣?可你和二爺不是這鎮上人,我自然不能拿你們當鎮上人對待。就說『交
易』,看合適就做,不合適就不做,誰也不能勉強誰,『交易』一旦達成,雙方都
須信守,誰違背定遭報應,天打五雷轟。」

    女人聽著。

    雙料春爺說下去:「你聽,我已經對天發了誓,下面的話一是無訛,二是說畢
即畢。你聽好。關於『交易』,無論怎麼說都是互利互惠。我身為國民,自須以國
事為重。二爺既然被我抓到,無緣無故放了,便是觸犯國法律條,罪在不赦。我不
能為了別人的命而丟了自己的命。這合情合理。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若是幫我解決
一個難題,便是有恩於我。這般我自應報答。正如有言人情大於王法。當然,你們
幫我,我自然要替你們負責,為你們著想。不能讓你們因幫我而蒙受羞辱。這就說
到替小妹完婚之事,那三少爺是個廢人,你去了他對你自不會有染,清白依舊,這
是其一。其二,只要你去了,無論沖好沖不好都與你無礙,好了,爾後由小妹將你
接替,無人能看出破綻;不好,我同樣著人去把你接回,也同樣放你和二爺遠走他
鄉。總而言之,這『交易』說到底無非是委屈你到薑家住上幾日便歸,換來的卻是
二爺的性命和你們夫妻恩愛的日子,你看我雖是個粗人,心裡卻自有一桿秤,你可
細細思量,怎個合算怎個不合算定會有個辨別。你應還是不應,給我個准話就行
……」

    女人的心有些動。因為雙料春爺已明明白白指出擺在她面前的兩條路,這就是
要麼死要麼生,即使不用細思量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她覺得自己實在命苦,苦難接
踵而來總也沒個安寧。她長長歎了口氣,抬眼看著雙料春爺問道:「你說過的話都
算數麼?」

    雙料春爺聽此言曉得她已有意,一振,道:「算數,我已發過誓了。」

    女人又問:「沖好沖不好你都放我們走?」

    雙料春爺答:「放你們走。」

    女人說:「你還得放了桐。」

    雙料春爺搖搖頭:「桐是鎮上的人,窩藏強盜犯第七十三條法規,不能放,放
了他就壞了鎮規。一個人壞了以後人人都想壞。」

    女人說:「這些我不管,不放了桐我不去。」

    雙料春爺道:「這事和桐沒關係。」

    女人說:「桐是我弟,按規矩成親那天桐得跟我去。」

    雙料春爺見女人很執拗,很惱怒,也無奈,道:「我應你,行了吧?」

    女人道:「那我去。」

    冒名頂替的女子於一個上好的日子嫁到姜大財主家。婚禮隆重而熱烈,般般樣
樣俱顯出大戶人家的氣派,沒一絲半點的差池。只是男家到女家迎娶的不是真正的
新郎官,而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這男孩頂替了大喜之日還昏睡不醒的薑家三
少爺。不過這是一種堂堂正正的頂替,與女家的作假不可同日而語。這種頂替在當
地被稱著「壓轎」。這風俗解決了諸多新郎官因病因殘或別的什麼因由不能親自迎
娶的難題。說來也真是一絕。

    到了薑家,還是這男孩頂替真新郎和她拜了天地,隨後她就被領進了洞房。

    房門一關,洞房裡只剩下她和橫在炕上一動不動的新郎官。無聲無息,洞房像
一個真正的洞,死一般的人,死一般的靜,女人突然覺得自己像掉進墳墓裡,害怕
得渾身發抖。這瞬間她萌生出逃跑的念頭。

    沒過多久姜家人來到洞房,是新郎的母親、嫂子及一干親朋女眷,她們來察看
新郎的動靜,看是否被大婚的喜氣沖醒。這是薑家最關心的事。卻也著實有些性
急。新郎沒醒還在呼呼睡覺,大家臉上不由顯出失望。爾後,將目光轉到剛娶進門
的女人身上,仔仔細細地端詳,仿佛要從她身上看出他們姜家三少爺的福禍端倪。

    「嗯,是副貴人相哩。」新郎的母親姜老夫人點頭說,「眉如彎弓,目如鳳
鸞,耳如垂珠,口如淡砂,都是吉相,可保夫君安康。」

    「老太太說的是,三兄弟得了福人保佑准能好了病,老太太就等著抱孫子
吧。」新郎的大嫂姜家大少奶奶附聲說。

    吉言佳禮,別的親朋女眷也一齊誇獎新媳婦的好長相好身條好膚色。連篇好話
如同被風吹散的花瓣一齊向女人頭上灑落。

    女人埋著頭,任人說。

    人走了。

    洞房裡又只剩下了女人和炕上睡覺的新郎官。

    這時女人的心情平復了些,她想著剛才這一大堆女人對她說的一大堆褒獎話。
儘管這些褒獎對自己這個命運多舛的落魄人增添的只是心酸,但薑家對她的期望是
明明白白的,她現在成了薑家請進門的一尊神,三少爺的好好歹歹都系於她一身。
想到這兒她不由向炕上的睡新郎看了一眼。他身蓋大紅婚被,臉向上對著屋頂,盡
管是副睡相卻也能看出是個英俊人,女人不由心想:她和他本是不搭界的兩男女,
若不是雙料春爺的無端操縱,別說兩人進到同一間新房裡,就是連面也不會碰上
的。此時望著這個同樣也被雙料春爺捉弄的睡中人,她心中多少生出幾分憐憫,她
覺得儘管自己是迫于無奈來到薑家,但還是希望「沖喜」有成,為睡新郎除卻病
災。

    許是心想事成。女人這麼想時新郎官三少爺竟醒來了,他眼沒開口即吆喝:
「我餓了!」

    許是隔牆有耳,三少爺聲剛落便有個提飯盒的丫環推門進來,以飛快的速度將
飯菜擺上桌,然後胡亂施個禮退出門。

    女人驚奇不已,覺得置身一個怪異世界。這俱因她是初來乍到,不曉得睡人每
天大抵是在這個時辰醒來,且圍繞著睡人的飲食起居早已形成規律。

    「真香啊!」三少爺翻身從炕上坐起,這時看見坐在屋裡的女人。

    「你是誰?!」三少爺很驚訝。

    女人也驚訝。

    「你是新來的丫環麼?」三少爺問。

    女人不知怎麼答。

    「你出去吧。」三少爺邊說邊下炕。「你剛來不曉這裡的規矩,我吃飯時屋裡
不能有人。」

    女人不動。

    三少爺這才覺出事情蹊蹺不對頭,他抬眼直瞧著女人,爾後認出了,呼出聲:
「哦,春娥!」

    不等應聲,三少爺便直奔到女人身前,驚喜問:「你,咋來了?!」

    女人一怔,心想這三少爺八成是個瘋癲人,竟問出這種傻話來。

    「我為啥來,你不知?」女人試探問。

    三少爺搖搖頭。

    「你不知道今日成親的事?」女人再探問。

    「誰成親?」三少爺問。

    「我和你。」女人答。

    「不對不對。」三少爺把頭搖成個貨郎鼓,「我沒出這屋門咋就成了親?」

    「『壓轎』的孩子替你把我娶進門。」女人說。

    「是夢裡?」三少爺仍心疑。

    「不是夢,」女人說:「這事家裡人沒對你說?」

    「說過,可我沒答應。」三少爺說。

    「你咋不答應?」女人問。

    「這事明擺著,我病成這樣子娶親是害人。」三少爺說。

    「你,你是怎麼想?」女人頗驚奇。

    「就當該這麼想。人活在世上不能不管別人只顧自己。」三少爺說。

    女人心裡想這三少爺沒黑沒白地睡,可醒過來倒是個好心腸人,難得哩。

    「春娥,你知不知道我有病?」三少爺問。

    「我知道。」女人說。

    「你知道?知道咋還嫁過來?」

    「為給你沖喜。」

    「春娥你糊塗。真糊塗!」三少爺搖頭說,「你咋不替自己想一想,要是沖喜
沒用處,以後的日子你咋過?」

    女人沒吱聲。

    「唉,事到如今,我說這些沒有用,春娥,我們薑家坑了你,對不起,真的對
不起……」三少爺說著眼窩裡湧出淚。

    女人的心一酸,眼圈有些濕,雖說自己是替別人當嫁娘,像在檯子上演戲,可
也被三少爺有情有義的話感動了。她心想要是那個真春娥于家小姐能聽到她夫君的
這番話,也一定能感動,並且會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只可惜她無法聽得到。

    「三少爺別難過,是我自己願意嫁,不怪你們家。」女人安慰說。「再說你也
要放寬心,愛睡覺,其實算不得是啥真病。」

    「是病是病,」三少爺不含混,「一天到晚睡不醒,像個死人樣,這咋不是
病?」

    「可一天裡總還能醒過一回。哪個人一天不是睡一回醒一回?只不過你的夜長
白天短。」女人說。

    「理兒是這個理兒,關鍵是我的白天像兔子尾巴樣短,除了吃飯喝水別的啥也
幹不成。」三少爺懊惱說。

    「別再說這些,你餓了,趕緊吃飯吧。」女人說。

    「咱一起吃。」三少爺說。

    「你吃吧,我不餓。」女人說。

    「你不吃我也不吃。」三少爺以孩童般灼灼眼光看著他的新媳婦,毫不掩飾那
份由衷的喜愛。他上前扯起女人的手,將她往桌邊拉。

    女人只好服從他。

    俱是山珍海味,三少爺一邊狼吞虎嚥一邊不離眼地盯著女人看,好像不是吃菜
飯,而是吃女人。

    女人低頭默默地吃,此地她的心又歸於身陷牢獄的夫君。直到登轎,雙料春爺
也未准許她與夫君見上一面,是好是歹不得而知。還有桐。雙料春爺不同意他隨她
來到薑家,但答應赦免他的罪。只是她不相信雙料春爺。夫君和桐都讓她惦記。

    她放下筷。「吃呀。」三少爺說。

    「飽了。」女人說。

    「吃這麼幾口咋會飽呢?」三少爺關切地問。「是不是我們薑家的飯菜不合你
的口味兒?那就叫廚子另做。」

    「可別,可別,」女人連忙說,「我真的吃不下去,可你得吃飽,吃飽了才能
捱過後面的一天一夜。」

    聽女人這麼一說,三少爺也放下了筷子。

    「你咋啦?」女人問。

    「我也不吃了。」三少爺說,「這些天我一直尋思:要是不吃飽飯,餓著,也
許這般會醒的時間長。」

    「不行不行,」女人說,「一般人餓著點沒關係,可你不一樣,你身子虛,怕
……」

    「我不怕,真要餓死倒利索,省得給別人添累贅。」三少爺悲傷地說。

    「別,別這麼想,不能這麼想呵!」女人連忙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連蟲
子螞蟻小魚小蝦都捨不得自己的一條命,何況人哩……」

    三少爺歎口氣,說:「自然是活著好。再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想死也不成,
情況和以前不同了。」

    「咋不同了?」

    「這不是明擺著?以前我是單身漢,現在成親有了家口,死也好活也好不單單
是我一人的事。」

    女人的心格登一聲,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的過失,這過失是忘記了自己是於家小
姐春娥,是新郎官三少爺新娶到家的「家口」,這就使自己的思路與對方的思路不
合拍,幸虧沒引起懷疑。

    三少爺動情地看著女人,說:「我捨不得丟下你走。自從上次見面後,我心裡
一直裝著你。要不是長病,也早就把你娶過來了。春娥,我捨不得離開你,我要活
……」三少爺說著淚水漣漣。

    這時門外一陣歡聲笑語,薑家老夫人、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及一干親朋賓客擁
進新房,大家一齊向新人道喜,一時間洞房裡喜氣洋洋,熱鬧異常,薑老夫人更是
樂得合不上嘴。她抓住兒子的手道:「這遭行了,成了親,我兒守著個天仙般的人
兒瞌睡蟲就躲得遠遠的了。」大少奶奶笑嘻嘻地插言道:「俗話說貓守著魚頭睡不
著覺,新郎官守著新媳婦就更……」大少奶奶話沒說完便惹得人們一陣哄笑,連三
少爺也禁不住咧開了嘴。

    笑歸笑,可誰心裡都清楚,這次「沖喜」是成是敗尚無定規,只有捱過了三少
爺往日重新入睡的時辰方可見出個端倪。

    丫環撤去了新人吃剩下的飯菜,斟上了茶,大家邊喝茶邊拉著家常,打著哈
哈,其實是在等待或者說觀望,看薑家寄予全部希望的「沖喜」究竟是何樣結局。

    人人心裡都惶惶不寧。

    天漸漸昏暗,丫環點上大紅蠟燭,洞房裡一片紅彤彤的。外面客廳裡的喜宴已
近尾聲,過不了多久一夥醉醺醺的本莊本家人便要到這裡來「鬧房」,那是婚娶喜
事的另一個高潮。若新郎官能捱到那時候不睡……這時忽聽三少爺打了個響亮的哈
欠,這哈欠如同旱天雷般讓人驚心動魄,知情人都曉得哈欠是三少爺再次入眠的前
奏,就像戲班子出演前的開場鑼鼓。完了!大家一齊在心裡哀歎,一齊將目光投向
那個讓人無奈的睡人。眼見得那張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臉倏地失卻了光彩,變得像塊
舊布似的暗淡而困頓,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哈欠,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那副貪婪的睡
相簡直能將在場所有人一齊拉入睡眠。

    「我困了……啊哧……我想要睡覺……啊哧……」眼光迷茫的三少爺從他媽手
裡抽出手踉踉蹌蹌奔向炕邊。

    薑老夫人眼裡透出絕望,她知道此番只要讓兒子再睡過去,這場「沖喜」就竹
籃子打水一場空了。她愛子心切,上前一把將兒子抱住,迸出哭聲道:「我兒莫
睡,我兒莫睡!一會兒就有人來鬧房,你睡過去咋辦哩?大喜日子我兒要打起精神
來才是。」

    三少爺顯得十分煩燥,他一把將母親推開,向炕上爬去。

    一直看得呆呆的女人這時突然奔到炕前,一把抓住三少爺的手,握得緊緊。

    她用懇求的聲調道:「三少爺,你不能去,回來呀,回來吧!」

    三少爺強撐眼皮看看她,口中喃喃道:「這手真軟和,像個小絨雞……小絨雞
……」三少爺合上了眼,接著鼾聲起。

    鼾聲合著薑老夫人悲痛欲絕的哭泣。

    如同日出月落般的準確,新郎官三少爺于次日同一個時辰醒來。新婚之夜除了
呼呼睡覺他再沒有其他作為。「沖喜」無成。新婚的喜氣就像一股旋風在薑家大院
轉了幾個圈兒便消失無蹤,姜家重新籠罩在陰影之中。自然,這一切理所當然地歸
咎于當事人新媳婦三少奶奶身上,皆因她沒有足夠的福氣,才使「沖喜」以失敗告
終。可恨的是,她還沒盡到一個新婦的本份。昨晚當新郎官入睡眾人離去,薑家大
少奶奶一人留下向她面授機宜,讓她在夜裡對夫君施以女人的「手段」,讓他醒
來,並說只要手段高明,別說睡人能醒,就是個死人也能活轉。女人是過來人,自
是一說即明,可她沒有照大妯娌的話去做,既沒與新郎官一衾同眠,也沒有施以
「手段」,她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後來就雞叫天明。

    也是奇異,三少爺睡時像個只會喘氣的死人,而醒來就是個活蹦亂跳的男人,
一包的精神,不顯病症。他下炕即奔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面前,一臉的喜歡,他
扯起女人的手,不住地搖晃。問:「春娥你醒了?」

    這時丫環又準時送來了飯食。

    「吃飯吧。」女人抽出手。

    三少爺像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坐在桌邊兒。

    丫環擺好飯菜,施個禮出門。

    「吃飯吧。」女人又說。

    三少爺卻不動。

    「咋了呢?」女人問。

    「吃飯是個廢人,不吃飯也是個廢人,那何必再吃飯暴餮天物呢?」三少爺又
生起自己的氣。

    「你咋又說起這種話呢?」女人擔憂地問。

    「春娥,我對不住你,新婚頭一夜就……我對不住你呵!」三少爺迸著哭腔
說。

    三少爺的話再次喚起女人的同情,他是個好人,他和他家裡人不一樣。「沖
喜」沒見成效,她立刻便遭到他家裡人的冷落,除讓丫環每餐胡亂送些飯食,再就
不理不睬。甚至還惡語傷人,原先說她是福相吉相現在調轉舌頭說她是個喪門星。
而三少爺則不同,他不僅不怪罪於別人反而覺得自己對不住人。他是個善良人,是
個凡事替別人著想的君子。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幫他除卻病災,讓他成為一個健康
人,可又苦幹想不出什麼良方妙法。而大妯娌教她的那種「手段」又實在是她所無
法實施的。為此她感到茫然而無奈。

    兩人於默默中吃畢了飯,吃得快,吃得少。

    「我能問你一些事情嗎?」放下筷子後女人問道。

    「嗯,你問好了。」

    「你曉不曉得你是咋得上的病?」女人問。

    「命。」三少爺說。

    「命?」

    「是命中註定。」三少爺說:「我七、八歲時我爹就說過我會得這個病。」

    「是嗎?」女人驚疑地問。

    三少爺點點頭。說:「那事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說來也話長,你想聽?」

    女人點點頭。

    三少爺說:「我得快點說,不然不等說完又要睡過去。那年春天夥計頭領著夥
計在地裡栽地瓜,我和我二哥跑去看光景。那夥計頭姓鄒,是南面小古莊人。這人
脾氣很暴,可活幹得好,在我們家幹了許多年,地裡的莊稼活交給他就放心了。憑
這點連我爹都讓他幾分。就說那天栽地瓜,挑水澆窩的小夥計拉肚子,一回一回撂
下水擔往樹林裡跑,耽誤了活兒,鄒夥計頭很生氣,罵他是有意偷懶,一腳把他踢
倒在地壟裡。那小夥計是新來的,不曉得夥計頭的鬼脾氣,不求饒,鄒夥計頭就一
腳接一腳地踢。直踢得小夥計滿臉是血口吐白沫。這時我氣極了,撈起一把鐝頭就
朝鄒夥計頭掄過去,他一閃身躲過了,卻呆了,張眼瞪著我,說:你個小東家是咋
的啦?我說不許你欺負人。他說我打他是因為他偷懶。我說不管為啥打人也不行。
鄒夥計頭說你小小的孩子不曉事,夥計偷懶耽誤的是你家的活,插上地瓜芽子不立
馬澆水秋天要減產。我說就是一個地瓜不長也不許打人。鄒夥計頭氣得說不出話。
這時我二哥埋怨我不該胳膊肘往外拐,還說糧食減產可不是小事情。回到家我二哥
向爹媽告我的狀,我爹聽了把頭搖了又再搖,後來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完了,真完
了。我媽問啥完了?我爹說小丁點兒(我爹媽總是叫我小丁點兒)完了。這孩子算
廢了。我媽一聽嚇壞了,問小丁點好好的咋就要完了?我爹說小孩子從小看大,以
後小丁點兒是幹不成大事情了。我媽問為啥,我爹說他的心太善。我媽問太善就注
定幹不成大事情嗎?我爹說沒錯,古語道善人無為,就是這個道理兒。我媽很悲
傷,看看我又看看二哥,問我爹:你看二小咋呢?我爹說二小不愁。我媽說不用愁
就好,可也讓人曉不開,為啥一個爹媽生的孩子不一樣呢?我爹說,說怪也不怪,
同一棵樹上結的果子味道還不一樣哩,何況是人。我媽說這事沒道理。我爹說世上
沒有沒道理的事,細想想啥蹊蹺事都有個蹊蹺理兒。先說結果子的樹,樹根從地下
面吸收水分和養分,果子又從樹上吸收了水分和養分,而這些水分和養分又是由各
種成分混合在一起,就像一大鍋雜燴湯。樹上每個果子都有自己的口味嗜好,有的
喜甜,有的喜酸,有的喜鹹有的喜淡,各取所好所需。因為吸收的成分不同,果子
的味道也自然就不同了。人也是同一個道理,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俱千差萬別。以相
貌論,有的俊有的醜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皮膚白有的皮膚黑,千人千狀。以品性
論,有的善有的惡,有的憨有的奸,有的脾氣暴躁有的脾氣溫和。百人百性,就像
樹上的果子,嬰孩在爹媽身上也挑挑揀揀,挑了俊處的就長成個俊孩,挑了醜處的
就長成了醜人,挑了好品性的就成了良善,挑了壞品性的就成了暴戾。這就是一母
同胞的孩子模樣心性竟完全不同的道理。我媽聽了賭氣說要真的這樣那就是老大老
二挑了你,小丁點兒挑了我。我爹說事到今日論究這個也無益處,關鍵是按照孩子
不同的情況讓他們走自己該走的路。我媽說老大老二長大讓他們接替你經營家業,
不用愁,可小丁點兒該讓他幹啥呢?我爹說別的無出路,只有讓他念書了。我媽問
念完了書又做啥呢?我爹說學而優則仕,自然是當官。我媽疑惑道你是說心善能夠
當官?我爹說話得翻過來說當官心不善。我媽說我不懂。我爹說,有句人人都知的
老話叫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說人的心性是從娘肚子掉下來時就生米做成了熟飯,善
的就善了,惡的就惡了,一輩子也難以改變。自然凡事都有個例外,善與惡只是在
一個特殊的環境裡才有可能日月倒轉。這就是讓惡者遁入空門,讓善者投身官場。
空門與世隔絕無欲無求,惡就像入水的污穢被沖刷消融;而官場裡險惡陰毒欲望無
邊,善就像入火的兔子一蹦仨高,這時就是碰上個老虎也敢去咬上幾咬。官場歷來
使善者變惡使惡者更惡。所以要想讓小丁點不成個廢人只有讀書當官這條路徑。不
知咋的,儘管那時我還很小,可爹的話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依照現在的情況
看倒真叫我爹說中,我成了個只會吃飯睡覺的廢人……」三少爺說畢神情黯然。

    女人聽這一席話也思緒紛繁,心想這世界也真是乖張古怪,人人張口閉口地
「善哉」「善哉」,為啥真的要行善卻成了廢人?

    她道:「照這世道無常黑白顛倒,沒准三少爺心性一惡也就會好了病。」

    三少爺點點頭,道:「殿后村的老神婆就說過這話。」女人問:「老神婆是什
麼人?」

    三少爺說:「老神婆是狐仙。活了一百歲還滿口白牙滿頭黑髮,她會相面能掐
算,知人身前身後事。我找她算過命。」

    「她咋說?」

    「她說我這病是長在善根上,只有刨了善根兒才能好了病。」

    「刨善根?咋樣刨?」

    「做惡事。」

    「啥惡事?」

    「殺男人,奸女人。」

    「天!」女人驚恐地盯著三少爺,「老神婆真是這麼說?!」「一字也不
差。」

    「真可怕。」

    「老神婆說這事理上明。」

    「殺男奸女理上明?」

    「她說人心就像兩扇門,白日裡開黑下裡關,開了吃喝拉撒關了睡。一般的人
心門松,開開關關從人願。而我的心門緊,敞開一點縫隙立馬又關上,這樣整天就
睡不醒。要想改變就得取一種強刺激,就像引一股颶風將門吹開大敞。有言道:行
善好比清明雨,做惡就像臘月風……」

    「殺男奸女就是那臘月風?」

    「是能吹開我心門的臘月風。」

    「我的天!」

    「老神婆說吹開了心門,只要一夜能醒著不睡這病就好了,以後再也不會
犯。」

    「真的?一夜不睡覺就能好了病?」女人驚奇問。

    「嗯。」

    「你信麼?」

    「老神婆的話沒人不相信。」

    「那你照著老神婆說的做?」

    「這事我爹有章程。」三少爺說。

    「你爹他--?」

    「我爹說從古至今有律條:殺人須償命。」

    「他是說殺人治病這辦法行不通?」

    「也行得通,我爹說世上有兩種人殺人不償命。」

    「哪兩種人殺人不償命?」

    「一土匪,二官兵。」

    「一土匪二官兵?」

    「我爹讓我從這兩樣人中挑一種。」

    「你挑啦?」

    「我沒應,我連雞都不敢殺又怎能去殺人?再說自古官匪無良善,我決不做他
們門中人。」

    「說得是。」

    「不殺男人剩下奸女人。」

    「你幹啦。」

    「我爹讓人從鎮上領回個窯姐來。」

    「你,你幹啦?」女人瞪大眼。

    三少爺搖搖頭:「我哪會幹這等下作事。」

    女人問:「後來咋樣?」

    三少爺說:「後來換了人。」

    「換了什麼人?」

    「換了家裡的一個丫環。」

    「丫環她願意?」

    「對她說為我治好了病以後收她當偏房。」

    「她應了?」

    「她應了。」

    「你咋樣?」

    「我沒幹,一旦治不好就把人家踢蹬了,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三少爺你心眼兒好。」女人說。

    「我爹說想留住好心眼病就去不了。」

    「這事真難辦。」

    「後來就………」

    「就咋樣?」

    「你知道。」

    「我知道個啥?」

    「咋倆成了親。」

    「丫環換春娥。」

    「你生氣?」

    「不生氣。」

    這時兩人都無話,各想各的心裡事。過了會三少爺望著女人說:「春娥我想問
你一句話。」

    「你問吧。」

    「昨天黑下你是不是和我一塊睡?」三少爺樣子很拘促。

    「問這做啥呢?」女人也局促,低下了頭。

    「大嫂說……」

    「她說啥?」

    「她說咱倆在一個被窩裡睡,你有辦法叫我醒……」

    「她,她胡說!」女人抬高聲。她很生大少奶奶的氣,她竟然能把那勞什子
「手段」的下流話說給三少爺聽,虧她說得出口。

    見女人面呈忿怒,三少爺不由驚慌失措,一急眼淚就流下來了。

    「三少爺,你……」女人見狀也慌張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三少爺閃著淚光的
臉。

    三少爺端起酒壺斟滿兩盅酒,顫聲道:「春娥,看在咱倆做了一場名不副實的
夫妻的份上,求你與我喝了這盅酒。」

    女人心顫,丫環每次都送來了酒,可三少爺從不喝,為啥這遭他倒要喝?莫不
是自己剛才傷了他的心?

    「你有病喝酒無益,等病好了咱們再好好地喝。」女人勸說道。

    「我要和你喝,這遭不喝以後就再也喝不成。」三少爺說。

    「三少爺,你咋說這種話呢?」女人說。

    「是實話。」三少爺說,又有兩行熱淚順面頰流下。

    他接著又說:「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是爹,什麼事在他心裡都明明白白。他看
我也看得一絲不差。我這人是廢人,除了累贅別人就再無用處。這遭沖喜不成,就
證明我已無可救藥。我的氣數已盡,這遭睡過去我就不再醒過來了,真的不想醒過
來了。」

    「可別!三少爺,你千萬得醒過來呀!」女人倏地心酸,淚注滿眼窩。

    「這一盅酒向你賠罪,這一盅向你告別……」

    三少爺說話中間兩盅酒已灌下肚。由於喝得急促,嗆得他連聲咳。

    「三少爺……」

    落下酒盅,三少爺便打了一個響亮的哈欠,倦容盡顯,睡意如潮,他最後一次
向女人看看,眼光透出無盡的眷戀,也許他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便趕緊向炕邊
走去,身子一歪一斜,他倒下去了,立刻鼾聲響起。

    女人心裡一陣悲涼,她對三少爺最後的話深信不疑,這遭睡去,將不再醒。

    丫環點上了蠟燭,新房就更像新房的模樣。那丫環身材小巧,臉蛋俊秀。女人
在心裡想,她是不是那個為當偏房而甘願獻身的丫環呢?這好奇就使她發問:你叫
什麼名字?翠紅。丫環生硬地回答。今年多大了?她又問,叫翠紅的丫環這遭就裝
作沒聽見,轉身走出門去。姜家人對她鄙夷不屑,連下人也一樣。

    她心裡想想,也便釋然。這裡畢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按照風俗,明天她就要
回「娘家」走三日。從此這裡好好賴賴都與她無關。她與雙料春爺有約在先,回去
便可和夫君一起離開酒館鎮,另覓安身家園。想到這,她長籲一口氣,覺得這幾天
自己像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而這夢很快就要醒。

    這時她就有了困意,眼皮打起仗來,昏昏沉沉,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便迷迷
登登地向炕走去。待走到炕邊,她冷丁一顫,滿身的困倦像被一陣風吹得煙消雲
散。自己怎能與這個男人同枕共眠?戲演到最後咋的就忘了自己只是扮演戲中的一
個角色?她感到難堪,感到無地自容。她下意識地朝炕上看看,三少爺睡得很甜很
香,對外界事無一絲感覺。她這才定住了心,退後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沒有了睡意,這幾天裡的事在腦中浮想開來。雙料春爺的狠毒驕橫,姜家人
的自私卑鄙,還有炕上那位三少爺的善良忠厚,想到三少爺她不由又向炕上瞟去一
眼。映著燭光,三少爺的臉像塗了一層紅釉,鮮亮俊秀,像一個大孩子無憂無慮。
她看著猛地一酸,淚隨之流出。她為三少爺鳴不平,也為這世道鳴不公。惡人橫行
天下,好人寸步難行。不肯殺男奸女的三少爺只能睡死過去,天理何在?

    也就是在這一刻,女人心中萌動了搭救三少爺性命的念頭。她清楚,屬￿三少
爺的時間已經不多,他正一步一步走近死亡的崖頭,她得將他扯住,讓他懸崖止
步,回到世間。

    世間雖齷齪,可還是活著好。

    她再次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炕邊,看著熟睡的三少爺輕輕呼道:「三少爺醒
來,三少爺醒來啊!」

    應答是他的呼嚕聲。

    女人又抬高聲音呼叫,三少爺還是沒有反應。

    女人向前探探身,伸手按著他的胳膊,搖搖,再搖搖,三少爺仍然木頭似的無
知覺。

    女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在白費工夫。如果這等呼喚能將三少爺喚醒,那麼
他的病也不至於拖到今天。她一下子想到老神婆關於心門關閉開啟的說法,她覺得
那話儘管玄奧卻不無道理,三少爺的「門」太緊,緊得他潔淨的心胸容不得半點汙
穢。須將他的心門打開。怎樣打開,她並不贊成老神婆出的那「殺男奸女」的餿主
意,這辦法太惡,以此法炮製即使奏效,那原本的善人也就變成了惡人。與其這
樣,倒真不如讓三少爺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她又想,凡事並沒有一定之規,就像
燒柴燒草都一樣能做熟了飯。打開三少爺的心門同樣也是這個理兒,關鍵是能找到
那把開門的鑰匙,這樣才能開了門……

    想到這女人突然心一動,她又想想然後走到門口,推開門扇喊喚翠紅。

    翠紅來了,一臉的不情願:「這麼晚了還支使人。」嘴裡嘟嘟嚷嚷。

    女人說:「不是我要支使你,是想問問三少爺的病。」

    翠紅哼聲說:「問也白搭,他不聽仙人指路,裝什麼不沾腥的貓,他沒啥指望
了。」

    女人立刻心明:這口出不遜的翠紅定是那個沒當成偏房的丫環。她至今還對不
染于她的三少爺耿耿于懷。

    「三少爺好了對大家都有好處。」女人話中有話地說。

    「對我有什麼好處?他好了我是丫環,好不了也還是個丫環。」翠紅說。

    「這可也難說著哩,只要有造化,雞就能變成鳳哩。」女人說。

    翠紅也算得個聰明女子,聽三少奶奶這麼一說,也就聽出了其中的話味來,當
三少爺偏房的希望重新在心頭升起,接著換了一副聲腔:「可不是哩,薑家大院裡
誰個不巴望著三少爺好了病,大家也好有出頭之日哩。」

    女人只在心裡一笑,問道:「翠紅我問你,是你一直貼身伺候三少爺麼?」

    「可不是咋的,三少爺啥時離開我也不中哩。」

    「三少爺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是吧?」

    「就是就是。」

    「我問你,三少爺一直是每日只醒一個時辰麼?」

    「就是就是。」

    「難道就沒個反常?」

    「反常?」

    「嗯,有沒有哪一遭突然來了精神,比往常醒的時間長?」

    「這個麼……」

    「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對啦,有一遭。」翠紅把手一拍,「那是今年正月十六日,三少爺醒著的時
候足有三個多時辰。」

    女人的眼倏地一亮,急問:「那天是咋……」

    「那天有戲班子來唱戲,開場鑼鼓一響三少爺就醒了,他趴在窗上向外聽,一
直聽到戲散了才又睡了。」翠紅說。

    「這麼說三少爺愛聽戲?」女人說。

    「可是個大戲迷哩,聽戲的時候就像個孩子,手舞足蹈的,臉脹得像紅布,眼
珠瞪得雞蛋樣大,連飯都顧不上吃。」翠紅說。

    「他愛聽戲?」女人說。

    「愛聽戲。」翠紅說。

    「戲文通心門。」女人說。

    「你說啥?」翠紅問。

    「我曉啦。」女人說著籲了一口氣,臉上浮出笑影。

    千里迢迢來長安
    罵一聲李彥榮負義的郎
    若不是鄉親傳一信
    還以為你一命染黃泉

    女人開始唱。她坐在炕沿上,看著三少爺的臉。聲柔柔,調圓圓。喜房裡面擺
戲臺。

    想當年你到西京去趕考
    一去就是十幾年
    只當你途中遇了難
    誰知你貪戀富貴忘家園
    想不到你喜新忘舊招駙馬
    想不到你金榜題名中狀元
    想不到你一朝富貴拋父母
    想不到你把夫妻的恩愛丟一邊

    女人口唱眼視,注意著炕上的動靜,她發現三少爺的身子像被蚊子咬了,動
動,再動動。這一動就扯著女人的心。她再唱:

    裴秀英兩眼淚交流
    離鄉背井難回頭
    當年有我公爹在
    吃不愁來穿不愁
    金銀首飾挑著帶
    前住瓦房後住樓
    自從俺公爹下世去
    好大的家財一筆勾
    偏又遇上連年旱
    婆母娘喪命葬荒丘

    女人戛然住口,她看見三少爺的身子像被風吹拂的樹梢動得很厲害,兩隻胳膊
向上抬抬,像要舉起什麼東西,終是無物可舉,似又不甘徒勞,遂搭在胸脯上,女
人覺得三少爺的手像壓在自己胸脯上。

    裴秀英,淚滿腮
    想起彥貴兄弟來
    黃衍珍嫌貧愛富把婚賴
    誣良為盜把贓栽
    兄弟打在牢獄內
    秋後處決把刀開

    「刀下留人!」三少爺睜開眼,眼珠急匆匆轉動,最後落在女人臉上,問:
「哪裡要殺人?」

    女人又驚又喜,湊向三少爺身前,說:「不殺人,哪裡也不殺人。」

    三少爺坐起連連搖頭:「不對,我分明聽見喊殺人。」

    女人說:「那是我唱的戲文。」

    三少爺問:「你唱的戲文?」

    女人說:「嗯,那詞是:兄弟打在牢獄內,秋後處決把刀開。」

    三少爺點了點頭說:「是茂腔《裴秀英告狀》。」

    女人說:「正是。三少爺對戲本真是精通,單憑兩句詞就知道是哪出戲。」

    三少爺說:「我從小喜愛茂腔戲,四大京八大計,這十幾出戲無論道白還是唱
詞我都背得出來。」

    女人暗自心喜,想:聲色犬馬就怕你樣樣不好,只要好一樣就能喚你出夢鄉。

    女人說:「幾句唱能把三少爺喚醒過來,足見出三少爺和戲劇的緣分深哩。」

    三少爺說:「這一點像我爺爺,我爺爺是個戲迷,也是個閒人,方圓幾十裡,
無論哪有唱戲的都拉不下他,再遠也去。我從3歲起就跟著爺爺四處看戲,這就染上
了戲癮,後來到城裡念書,剩一文錢不吃飯也要進戲園子。」

    女人取笑說:「可不是的麼,娶媳婦耽誤不了你睡覺,可一聽戲文就醒了
……」

    「想想我這人也真是夠渾的了。」三少爺自責地低下頭。

    女人說:「騎馬坐轎各人所好,愛聽戲也算不得啥毛病的,其實我也是個戲
迷,小時候聽見鑼鼓響就慌得找不著鞋。」

    三少爺說:「酒館鎮是大地方,戲班子去得勤,你八成聽了不少戲。」

    女人說:「聽得是不少。」

    三少爺問:「你最喜歡哪出戲?」

    女人說:「最喜歡的就是剛才唱的《裴秀英告狀》。」

    三少爺點頭說:「這是四大京裡的《西京》,我也特別喜歡這一出。戲文好,
唱腔也好。」三少爺說著打了個哈欠,眼珠發澀,瞌睡蟲又咬上他了。

    女人不敢怠慢,急說:「三少爺今晚是咱成親的第二夜,你也別老惦記著睡
覺,打起精神來,聽我唱幾段戲文可好?」

    三少爺揉揉眼,說:「好是好,可你不瞌睡麼?」

    女人說:「一開口瞌睡蟲就飛走了」

    三少爺說:「那你唱,我是求之不得呢,不知你想唱哪一段?」

    女人說:「老秋大長脖子夜,沒啥可幹的,一段接一段往下唱就是了,剛才你
醒是唱到啥地場了?」

    三少爺說:「唱到:兄弟打在牢獄內,秋後處決把刀開。」

    女人說:「就從這往下唱。」

    臨行時,我去監牢看彥貴
    兄弟他,傷心的話兒說出來
    嫂嫂若有憐弟意
    我死後,屍骨朝西靠路埋
    南來的人們做生意
    北去的人兒做買賣
    求人往西京送一信
    捎給我大哥李秀才
    哥哥若知我蒙冤死
    定會把我的冤案翻過來
    遙望快到了西京城
    裴秀英我精疲力盡腿難抬

    三少爺拍手:「好,好,唱得好。」

    女人說:「三少爺取笑了。」

    三少爺連忙說:豈敢,「豈敢,捧還捧不過來呢,你唱得比戲班子正宗角色一
點也不差哩,早知如此我真該早早把你娶過來,讓你天天給我唱。」

    女人笑笑說:「天天唱咱家不就成戲園子了嗎?」

    三少爺眼光亮亮說:「成戲園子才好哩,你是旦角,我是生角,夫妻兩個一台
子戲,這種樂呵,滿世界沒場尋呢。」

    女人說:「可不是的,像咱倆這樣子的夫妻也是滿世界沒場尋哩。」

    三少爺沒聽出女人的話中話,說:「咱倆做夫妻,保一輩子都戲歡。」

    女人心裡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這時外面敲晌了三更。梆一梆-梆-,梆-梆-梆-,聲聲像敲在女人心上。
她想:「離天亮還有四、五個時辰,不知三少爺能不能撐到頭兒。這三少爺也恁是
古怪,只認清了聽唱,要是說話拉呱能攔住他人睡鄉,那就省勁多了。她說:「我
再往下唱啦。」

    三少爺說:「你唱,下面裴秀英觀城牆的那段唱詞寫得真是精彩。」

    女人點點頭,唱:

    望城牆賽鋸齒
    近看垛口鑲天空
    一個垛口一杆炮
    一杆旗下一隊兵
    大旗底下坐元帥
    小旗底下坐先行
    城門樓口三隔水
    玉石欄杆對寶瓶
    觀罷城牆心歡喜
    這遭可來到了西京城

    三少爺聽得興味勃勃說:「這樣的唱段讓人百聽不厭。」

    女人又唱:

    我在這裡用目觀
    城牆來了打魚船
    老漁翁拿著金絲網
    打了一個月兒圓

    三少爺呼道:「好一個打了一個月兒圓。」

    打的鯉魚龍門跳
    打的小魚滿河竄
    一眼觀不盡城的景
    來到西京城門前

    三少爺說:「進城。」

    進得城來將眼睜
    城裡的買賣真興隆
    食品鋪裡碗摞碗
    茶水鋪裡盅摞盅
    燒餅鋪裡幌子挑
    黃酒鋪裡掛木瓶
    黃土墊街三尺厚
    楊柳枝頭綠盈盈
    路東路西不讓走
    路南路北不准行
    三歲小孩不許哭
    八十老翁不敢哼
    咬人的狗兒上了鎖
    打鳴的公雞入了籠
    觀罷一陣明白了
    哪家王爺要出城

    三少爺說:「這王爺是裴秀英之夫李彥榮。」

    女人歎口氣說:「看來自古都是多情女子薄情漢。《秦香蓮》裡的秦香蓮,
《王寶釧》裡的王寶釧,還有這《裴秀英告狀》裡的裴秀英,都是男人飛黃騰達,
做了文官武將,到後來喜新厭舊,忘了結髮糟糠妻。」

    三少爺說:「也不儘然。除了《秦香蓮》裡的陳士美是真正的負心郎,《王寶
釧》裡的薛平貴和這齣戲裡的李彥榮都還是有情有義的人。」

    女人說:「這是因為寫戲的都是男人,寫來寫去最終還是向著男人。」

    三少爺笑笑。這笑倏地僵在臉上。女人一怔。這時就見三少爺的眼光像燃盡了
的炭火似的暗淡下來。

    「困死了,困死了,我得睡了,啊哧--」三少爺說著便要躺下。

    女人眼明手快扶住三少爺的腰,然後對著他的臉疾速唱道:

    跪在大堂訴冤情
    尊聲王爺你細聽
    問我家鄉遠不遠
    永江縣內有門庭
    公爹的名字叫李百萬
    生下兒子共兩名
    我兄弟名叫李彥貴
    我丈夫名叫李彥榮

    三少爺的眼亮了亮,像快熄的炭火又讓風吹了吹,重新燃起了,他抓住女人的
手,以戲中人李彥榮的道白出口:「你,你這民女進京告狀,有狀無狀?」

    女人趁勢接了裴秀英下面的臺詞:「啟稟王爺,民女在家頭頂白紙求人寫狀,
無人敢寫。」

    三少爺:「聽你之言,冤情實大,常言道,告狀為虛,口訴是實,我來問你,
你要告何人?」

    女人:「我告的是那個奸賊黃衍珍。」

    三少爺:「哪個黃衍珍?」

    女人:「就是當年做過丞相的黃衍珍。」

    三少爺:「他為丞相,你為民女,這中間有什麼相干?你若是誣告于他,可知
何罪?」

    女人:「民女知罪。」

    三少爺:「你可知法?」

    女人:「民女知法。」

    三少爺:「好,既然如此,不要害怕,我來給你做主。」

    女人「哎喲」一聲。

    三少爺一怔:「春娥你……」

    女人說:「三少爺你把我的手握疼了。」

    三少爺「哦」了一聲,歉意地朝女人笑笑,可他沒鬆開手,反而加上另一隻,
他輕輕撫弄著,讚歎道:「又軟又暖和,像捧著個小絨雞兒。」

    女人低著頭。

    三少爺癡癡地看著女人的臉,說:「春娥,你真俊,讓人看不夠。」

    女人的心怦怦跳。

    三少爺就把她往身前用力拉,力氣像頭牛。

    「別,別,別這樣!」……女人霍地站起身,抽出手,逃跑似地後退著。

    三少爺怔住了。

    「你,你咋啦?!」

    「我,我咋啦?!」這遭是女人問自己,在心裡。她猛地想到自己又出了錯,
到了這節骨眼上就是不肯把自己當春娥,她急中生智,朝三少爺道:「下面我要唱
告三狀。」

    「告三狀?」

    女人點點頭:「三少爺自然知道這告三狀不好唱,須站起來才有氣力唱到
底。」

    「我知道,我知道的。」三少爺松了一口氣,說:「這告三狀有東京到西京那
麼長,連戲班的戲子從頭唱到尾都累得頭暈眼花。」

    女人故意說:「三少爺想說我唱不下來是不是?」

    三少爺連忙擺手,說:「哪裡哪裡,你的唱功我已經有數了,我只是怕累壞了
你。」

    女人說:「只要三少爺有興致聽,我就是唱截了氣也心甘情願。」

    三少爺感動地說:「能娶到你這樣的賢慧妻,我是萬般知足了。」

    女人也表白自己的心:「春娥能嫁你這般的知音,也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分。」

    三少爺說:「從今往後,你想唱就唱,啥時唱我啥時聽。」

    女人說:「要是把你唱睡了?」

    三少爺說:「我睡了你就用棍子揍。」

    女人說:「好,有你這句話,這遭我就把告三狀唱到底。」

    三少爺說:「你唱吧,我洗耳恭聽。」

    女人就唱,先唱告頭狀:

    頭狀不把別人告
    我告奸賊黃衍珍
    朝中放他去辦案
    貪贓枉法害好人
    板子打死個鄉下佬
    夾棍夾死倆舉人
    ……

    告頭狀足足唱了半個時辰才唱完,女人不待緩一口氣,接著又唱告二狀。

    二狀不把別人告
    我告知縣郭子春
    他做官不為民除害
    圖了銀錢害好人
    勾結老賊黃衍珍
    害我兄弟入監門
    ……

    告二狀也唱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這時女人已口乾舌燥,她看看三少爺,見他還
在聽著,便走到桌邊飲了口涼茶,接著又往下唱告三狀:

    裴秀英越告越上火
    再告丈夫李彥榮
    他父母死了不戴孝
    坐在衙門裡穿大紅
    生不養來死不葬
    枉在朝中為公卿
    官不行孝就有罪
    王子犯法與民同……

    告三狀唱畢就過了三更天。女人唱得渾身骨頭節疼,嗓子也疼,兩腿硬得像木
頭,她剛想挨炕邊坐下歇一歇,卻見三少爺眼皮在幹架,哈欠一個連一個地打。她
慌了,趕緊用手拍拍三少爺的肩,說:「三少爺你可知下面李彥榮接的啥臺詞?」

    三少爺揉揉眼,說:「這個麼……」

    女人說:「你不知。」

    三少爺說:「我知。」

    女人說:「那你對上來。」

    三少爺用手敲敲太陽穴,然後念出道白:中軍,這一民女連著告了三狀,口渴
舌幹,帶她到清淨館內茶飯伺候,我,我也要睡覺了,啊哧!

    女人說:「三少爺錯了。」

    三少爺翻翻眼:「不錯。」

    女人說:「前面的不錯,後面錯了,李彥榮沒說他要睡覺,更沒打哈欠。」

    三少爺認帳:「錯了,錯了。」

    女人說:「錯了得認罰。」

    三少爺問:「咋罰?」

    女人說:「罰你的站。」

    三少爺問:「罰我下炕站著?」

    女人說:「光站還不行。」

    三少爺問:「還要咋?」

    女人說:「罰你和我對唱。」

    三少爺連連搖頭:「不行,我聽行,唱不行,只是個票友。」

    女人慫恿他:「你行,哪個票友都能唱幾口。」

    三少爺有些躍躍欲試,眼裡重現出光彩。

    女人說:「你唱李彥榮,我唱裴秀英。」

    三少爺說:「依你,唱就唱,不信唱不好還唱不孬。」

    女人笑笑,說:「那你就下炕來。」

    三少爺下了炕,與女人站了對面,他問道:「咱從哪開頭唱?」

    女人說:「從夫妻相認唱。」

    三少爺唱:

    猛抬頭,將眼睜
    打量夫人裴秀英
    外穿色衣內穿孝
    千里尋夫進京城
    家中災難壓頭頂
    千斤重擔她擔承
    亡母靈前她行孝
    南監探望親弟兄
    受盡折磨為了我
    妻前跪下了舊書生
    三少爺唱畢道白:
    夫人,夫人……我這廂跪下了……

    三少爺忽然矮了半截,原來真的給女人跪下了。

    女人手足無措,慌不成聲:「三少爺,快,快起來,這是演戲,哪能真跪
呢。」

    三少爺不起,仰臉向上盯著女人的臉,眼光癡癡。

    女人說:「三少爺再不起來可折殺我了。」

    三少爺一下子抱住女人的腿,顫聲說道:「我想……」

    「你想啥?」

    「……和你……那事。」

    「天!」女人在心裡叫了聲。幾天來一直懼怕的事情終於來到當面,她一時懵
了,兩眼瞪得圓圓。

    三少爺把她的腿匝得有些疼。

    三少爺又把臉貼在她兩腿間。她覺出一陣陣熱氣灼肌膚。

    三少爺又探手向上按在她的胸口。

    「咱上炕!」三少爺忽地站起身把她往炕邊上擁。

    她慌了。「別,別,別這樣。」她極力做反抗。

    「你咋啦?!」三少爺停手,不解地望著她。

    「不,不能這事,這,這事不能……」她語無倫次,眼光可憐巴巴。

    「為啥呢?咱倆已經是夫妻。」三少爺很清醒。

    「咱不是……」女人嘎然止住口。

    「咱不是?」

    「咱不是……講好了一起唱戲文。」女人說。

    「唱戲文?」

    「唱戲文。」

    「剛才不是唱了麼?」

    「沒唱完。」

    「你還想往下接著唱?」

    「嗯,接著唱。」

    「可你已經唱了大半夜

    「我想一直唱到天大亮。」

    「唉!」三少爺無奈地歎口氣,說:「那就接著唱,沒想到娶個老婆戲癮比我
還要大。」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女人說。

    「好一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三少爺重新來了精神,「憑這句話今黑下
我要和你好好唱幾段。」

    「說唱就唱。」女人說。

    女人和三少爺重整鑼鼓唱起來,她一段他一段,連唱段中間的道白也不省略,
她一句他一句。

    女人:死強人,你們在朝之人,讀書之輩,動不動就講三綱五常,今天我們就
來論究論究這三綱五常吧,我問你何為三綱?

    三少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女人:何為五常?

    三少爺:仁、義、禮、智、信

    女人:五常還有何說?

    三少爺:五常之內還有五典四寶。

    女人:哪五典?

    三少爺: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女人:何為四寶?

    三少爺:「天上有寶日月星辰;地上有寶五穀園林;國家有寶聖君良民;家中
有寶孝子賢孫

    女人:著呵,死強人:

    說什麼三綱和五常
    全是騙人的鬼花腔
    背主求榮世上有
    也有人貪圖富貴忘爹娘
    綱與常是只許州官放大火
    不許百姓點燈光
    死強人你好好想一想
    你做了哪一綱來哪一常
    三少爺接唱:
    李彥榮急忙把錯認
    謝夫人替我孝雙親
    我雖然封招為駙馬
    我與皇姑還未成親
    如今見了夫人面
    明日金殿去退婚
    豁上烏紗我不戴
    也要與你共做白髮人
    我還要修本參黃賊
    革職查辦郭子春
    樁樁件件按律辦
    仇要報來冤要伸
    南牢救出咱兄弟
    全家團圓樂天倫
    尊聲夫人你消消氣
    再下跪望念一日夫妻百日恩

    三少爺又跪在女人身前。

    女人趕緊攙扶三少爺起來,可三少爺又故技重演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又怕又
惱,心想:看來男人不能給女人下跪,一下跪就不安好心思。她說:「三少爺,你
不起來我可沒法接著往下唱了。」

    三少爺仰臉說:「不唱了。」

    女人說:「咱不是商量好一直唱到天亮麼?」

    三少爺說:「那不行,天亮前我還有一樁要緊事得做成。」

    女人問:「啥事情?」

    三少爺:「叫你閨女變婦人。」

    女人一驚:「你--」

    三少爺說:「天亮以後就要去你娘家『走三日』。」

    女人問:「走三日咋?」

    三少爺說:「走三日,有規矩。」

    「啥規矩?」

    「嫁出去的閨女不能原樣回。」

    「咋叫原樣回?」

    「春娥你明白。」

    「我不明白。」

    「那我說……」

    「別說了。」

    「春娥咱上炕!」

    「三少爺……」

    「春娥你聽我說,這事主女人,壞了規矩可要晦氣一輩子。」

    「……」

    「我是為了你。」

    女人深歎一口氣。她已是過來人,「過門」算上這遭已經是第三回,這中間的
事情她經得多見得多,三少爺說的那「規矩」她也聽說過:出嫁的閨女沒讓男人破
身再回娘家門註定往後沒好日子過,這叫「路不通」。問題是三少爺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只知道花轎抬進門的就是他的妻,卻不知道他大舅子雙料施了個掉包計。三
少爺被蒙在鼓裡,可她心明如鏡。

    「三少爺,這事萬萬使不得。」女人說。

    「咱是夫妻為啥使不得?」三少爺認死理。

    「我是說……」

    「你害怕?」

    「我是說……」

    「不要怕,男男女女都從這頭一回上過。」

    「我……我是說咱兩個地場的規矩不一樣。」女人說。

    「規矩不一樣?」

    「嗯,不一樣。你沒聽新婚小兩口頭三夜的臊歌謠?」女人問。

    三少爺搖搖頭,說:「沒聽過,你說說。」

    「那歌謠歪,開不了口。」

    「你得說。」

    「說了臊死人。」

    「你不說立馬把你抱上炕。」

    「別,我說還不行?」

    「我聽著。」

    「頭一夜……」

    「咋?」

    「頭一夜說說笑笑。」

    「第二夜?」

    「第二夜摸摸撈撈(撈字同摸意,是當地方言,即撫摸的意思。)」

    「第三夜……」

    「第三夜……我……我真的張不開嘴,不說了,不說了。」

    「第三夜幹幹操操……那我就替你說好了。」

    女人用手捂住臉,嚷道:「三少爺真壞,你是知道的,卻裝樣子,逼我說。」

    三少爺說:「這你就是冤枉我了,我真的不知道。不過你說了前兩夜,後面也
就猜到了。就像對詩,對對聯,知道了韻腳,又知道了上句的意思,這下句就不難
接對了。」

    「不虧三少爺是讀書人。」女人說,「不過既然知道了這其中的規矩,就不可
違反了。」

    三少爺說:「你是說今天是咱成親的第二夜,不能提前幹第三夜才能幹的
事?」

    女人居高臨下地朝三少爺點點頭。

    三少爺說:「這麼說今晚只能摸摸撈撈了,幹了別的就是寅吃卯糧。」

    女人被他說笑了。

    三少爺用手拍拍女人的臀說:「好吧好吧,寅吃卯糧不行,那就按規矩辦寅吃
寅糧,摸摸撈撈。」

    女人啞口無言。

    依然跪在女人面前的三少爺因勢利導地吃起了「寅糧」,撫摸起女人的身子,
他由下而上地摸著女人的大腿、臀、腰,最後兩手按在女人的胸口上,他捏捏按
按、揉揉搓搓,如醉如癡地說:「多軟多熱乎的餑餑呀,真饞人,我要吃了……」

    女人清楚自己墮入自己挖掘的陷阱裡,她不知所措。她知道凡事有個道理,有
個規則,既然自己說了那句讓三少爺抓住不放的話,便不再有理由將三少爺拒斥,
何況三少爺也確實沒有錯,即使他真的寅吃卯糧也沒有錯,因他眼裡心裡的女人是
春娥,是他明媒正娶來的新媳婦。雖然事實有訛,但那不是他的錯。所以當三少爺
抓住她的胸口盡情摸揉時她渾身戰慄卻束手無策。這一刻她羞愧難當,覺得自己所
遭受的是一種報應,是對自己參與雙料春爺騙局的報應。

    三少爺已站起開始解女人的衣扣。對於他這不是熟練的操作,何況女人又執意
不肯配合。女人斜襟嫁衣於腋下處的扣子非常難解,這一顆扣子就幾乎令他望而卻
步,後面的事情便舉一反三,解開了外面的大紅緞子嫁衣又解開了裡面的軟緞襯
襖。這時他的手就摸在了女人光滑如水的前胸上。

    女人又急又羞,兀地打了三少爺一個嘴巴,把三少爺打得僵硬。

    女人的眼淚嘩嘩流下,哽咽說:「三少爺你聽我往下唱,不唱得戲終曲了誓不
休。」

    女人唱:

    小奴家兩眼淚紛紛
    罵聲強人聽原因
    待說強人你為天
    為天不能主浮沉
    待說強人你為地
    為地不長好苗林
    待說強人你為君
    為君不能掌乾坤
    待說強人你為官
    為官不能為黎民
    待說強人你為父
    為父不能育子孫
    待說強人你為子
    為子不能孝雙親
    待說強人你為夫
    為夫不能養妻身
    我看你,天不天,地不地
    君不君,臣不臣
    官不官,民不民
    父不父,子不子
    兒不兒來孫不孫

    三少爺聽畢臉色蒼白,像做錯事的孩子囁嚅說:「我知道你是在罵我,罵我是
廢人。」

    女人卻不理會,她轉向窗子看看,窗紙已經大白。她長長籲了口氣,又轉向三
少爺說:「三少爺你向外面看一看。」

    三少爺就往窗上看。

    「你看見啥了?」女人問。

    「天亮了。」三少爺說。

    「天亮了。」女人說。

    「呵,天亮了!」三少爺說,聲很高,像是在歡呼。

    「天亮了,我累了,我困了,我要睡覺了……」女人聲音沙啞地說,捂嘴打了
一個長長的哈欠,要是往天他接著會像一個紙人般落在地上,立刻便熟睡了。這時
三少爺卻毫無睡意,精神抖擻,他明白自己已好了病,是這新娶的媳婦唱好了自己
的病。他一步一高跳到窗前面,砰地一聲推開了窗。這時他愣了,他看見院子裡站
了密密麻麻的人,有他爹,有他媽,有他哥,有他嫂,還有夥計丫環一干人……

    他不知滿家人和他一樣聽了一夜的戲。

    當日女人和姜家三少爺一起去酒館雙料春爺家「走三日」,一切又是出奇的順
利。酒宴間真假春娥再次被調了包。三少爺本來便是個做事情不很經心的讀書人,
何況又喝得醉眼惺忪,出去的女人和進來的女人他一點也沒有看出破綻。於家小小
姐就這麼從從容容成了姜家三少奶奶,而女人又歸於昔日二爺的新夫人。

    女人見到雙料春爺是在傍晚時分,那時三少爺已與三少奶奶春娥雙雙離開了酒
館鎮。雙料春爺把女人奉若上賓,又是斟茶又是看座,眉眼間都透出喜色,他對女
人說他是個感恩知報的人,從今往後無論有什麼事他都有求必應。女人卻只想著一
樁事,她說道:「請讓我和我夫君走。」

    雙料春爺搖了搖頭。

    女人再次與雙料春爺碰面是當日夜晚,女人被下人帶到雙料春爺的寢室。屋當
中已擺上了酒宴,雙料春爺見女人來趕緊起身請女人入席,女人滿腹狐疑,冷冷地
盯著雙料春爺。

    「請坐呵,這是專為你設的感謝宴。」雙料春爺說。

    「不用謝。」女人不肯入席。

    「這是哪裡話,你幫了這麼大的忙咋不讓我謝?」雙料春爺說。

    「咱們是交易。」女人說。

    「是交易?」

    「咱講定我沖喜回來你就放我和我夫君走。」

    女人說。

    「這個麼?我咋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呢?」雙料春爺滿臉極力回想狀。

    「你,想賴帳?!」女人極驚駭。

    「我春爺向來守信義,不賴帳,只是我的記性差,事情一過去就記不住。」雙
料春爺說:「不過,我這人不認空口白話認字據,你要是能拿出字據來,我兌
現。」

    女人氣得渾身抖。

    「咱喝酒。」雙料春爺說。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說。

    「咱喝酒。」雙料春爺說。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說。

    「你夫君?你是說那個強盜頭二爺麼?」雙料春爺問。

    「是……二爺。」

    「那二爺已經……」

    「二爺咋?」女人兩眼瞪得圓。

    「那二爺已經被官兵帶走了。」雙料春爺說,「紙裡包不住火,你到薑家的第
二天,官府就來把他抓走了。」

    「他,他現在在哪裡?!」

    「他死了。」

    「天!……」

    「他在半途上要逃走,被官兵追上亂刀砍死了。」雙料春爺如實說。

    女人兩眼一閉,直挺挺地倒在地。

    其實這一切都始料不及,即使雙料春爺將二爺出賣給官府也沒啥惡意。他不是
為了那點對他來說不起眼的賞錢,只是想借此斷了女人隨夫出奔的念頭,好讓她安
心呆在自己家裡,以後的事情就自然可想而知。事實上在沖喜之前他已將自己的心
思告訴了女人,他說過他戀自己的小妹而不可得,而她又與小妹長得是那般的相
像。既然到姜家當少奶奶可以以假亂真,那麼與這女人共眠自然就圓了與小妹苟且
的心願。怪只怪女人當時沒有覺醒,只一味心思要救出夫君,結果到頭來夫君被害
自己又重落雙料春爺的手心。

    女人在昏死後三日醒來。醒來即哭,哭個不歇,從早晨哭到夜晚,又從夜晚哭
到白天。雙料春爺對她也算是仁至義盡,日夜伴在身邊規勸,又送她許多稀世珍
寶,女人不理不睬,仍一味哭泣不止,就這麼連著哭了七天七夜,淚水流了有一大
缸,人瘦成一副骨架。後來雙料春爺就有些心煩,就不予理睬,心想再哭也總有哭
完的時候。後來倒是家裡的師爺給他出了章程,師爺說他從未見過這麼能哭的女
人,簡直就是一個哭星,讓這麼一個女人在家裡哭殯似的沒完沒了地哭泣,再好的
福祉也會讓她的眼淚沖刷乾淨。不如趕緊將她打發,趕出門去。開始雙料春爺對師
爺的話並不以為然,這主要是因為他對這女人還沒死心,不將她佔有總覺得心不
甘。後來細想想凡事都講求個主次,要是真如師爺所說讓她把自己偌大一個家業敗
壞,到時可就悔之晚矣。這麼想也就忍痛割愛從了師爺,他詢問師爺可有啥現成的
主意。要主意找師爺自是找對了人,師爺要是少了主意又怎能當得了師爺?師爺說
女人自有女人的去處,一是賣到窯子裡,二是賣給人為妻妾。不過像這般的哭人窯
子裡肯定不收,人家也怕將一個好端端的樂園染上晦氣。他說至於賣麼眼下倒恰好
有一個合適的主。雙料春爺問這主是何處何人,師爺說離這三十多裡地有個叫趙家
泊的村,那村有他的一門親戚,叫趙鳳岐。他有一個先天佝僂的兒子,名叫奎安,
奎安除了佝僂還病病懨懨。今年已經20歲還沒娶上親。趙鳳岐急得十分撓心,早就
和我說讓我幫他張羅門親,我覺得這個人家倒是現成,要那邊應了十天半月就能成
親。雙料春爺聽了半晌不語,後咬咬牙說一個狗日的佝僂人娶這麼一個俊女人真是
撿了大便宜,須讓他多多出些聘禮。師爺說這個自然。這世界上最簡單的道理就是
一分錢一分貨。

    事成之後不久便是迎娶。趙家發花轎來酒館抬走了女人。早已身衰力竭的女人
做不得任何反抗,她能夠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哭泣。花轎從酒館出來一路正西,轎
裡的哭聲也是正西一路。路過一個叫殿后的小村時,女人的哭聲就被一個老婆婆注
意,這老婆婆不是別人,就是姜家三少爺說過的那個名聲顯赫的老神婆。說起來女
人哭嫁在當地也是一種風俗,從轎裡傳出哭聲本不該引起人們的注意。可老神婆畢
竟不是凡常之輩,她一聽便聽出這遭的哭嫁不同尋常。她快步趕到村口攔住了浩浩
蕩蕩的娶親隊伍。趙家娶親人一下子認出了這位久仰的老仙人,他們趕緊停下轎
來,畢恭畢敬地詢問老仙人有何見教。老神婆說我有話要對新人說。趙家娶親人雖
覺此事有點不合常規,但礙於老神婆的威望還是給了面子。老神婆又得寸進尺要求
娶親人離開花轎十幾步遠,說她要單獨與新娘子呆在一起。趙家娶親人想想也未敢
忤逆,遂諾諾向後退去。老神婆這才走到轎門前面,伸手撩開了轎簾。轎裡的女人
頭上蒙著紅頭蓋,淚水濕透了大紅嫁衣的前襟。老神婆歎口氣說聲真是個苦命的女
子,說來也是奇異,女人多日來漫長的哭泣並沒因有人與她說話而停止,這遭老神
婆的話音剛落女人便屏聲頓息。老神婆再說一句真是個伶俐孩子,女人細聲問道:
「這裡是什麼地方?」老神婆說是殿后村。女人說那你一定是給姜家三少爺看過病
的老仙人。老神婆說叫仙人實不敢當,你就叫我老婆婆吧。女人說老婆婆求你幫幫
我的忙。老神婆說我這遭趕來就是要幫你。女人說那樣就求你把我勒死在花轎裡。
老神婆說幫忙向來是幫活不幫死。女人說人和人不一樣,苦命人活著不如死。老神
婆說你的塵緣還未盡,等塵緣盡時不想死也得跟著閻王去。女人說活著苦。神婆說
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女人說婆婆這話我不曉。老神婆說曉就不好好就不曉。女
人說婆婆這話我還不曉。老神婆歎了口氣,伸手抓住女人的手,在眼前看了看掌
心,說閨女你的手雖然細嫩似藕,可掌面上的紋路卻紛亂如麻,你經了許多的波折
苦難,前面的路也還是坎坎坷坷,人的心裡不能留太多的苦,那樣以後的日子就沒
辦法過。你得忘掉以前的那些事,把滿肚子苦水全倒出來,倒得一點不剩。女人似
乎有些開竅,說這就是婆婆說的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曉就不好好就不曉?老神婆
點頭稱是。女人頂著的頭蓋晃了晃,說這也難哩,裝在盒裡瓶裡的東西倒得出,可
裝進心裡的東西哪能倒出來呢?老神婆拍拍女人的手,說:有句話叫一把鑰匙開一
把鎖,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幫你。女人問咋幫?老神婆說我帶來兩顆幹無花果,你吃
下去,就會把從前的事忘乾淨。女人問你是說吃下兩顆幹無花果就把以前的事忘得
乾淨?老神婆說是。老神婆又說忘還是不忘你自己拿主意吧。女人哭了,哭得十分
悲痛。老神婆問你不願意麼?女人說我願意。老神婆說再想想,一旦吃下果子你就
不再是你。女人問不是我那又是誰?老神婆想想問:閨女你的生日是何月何日?女
人說是陰曆七月初七。老神婆說這個日子是牛郎織女在天河上相會的日子,你生在
這個時辰,也註定是孽債不絕哩。那你就叫七姐吧。你別的都可以忘,唯獨要記住
你的名字叫七姐,你記住了嗎?女人說我記住了。這時老神婆就從懷裡掏出兩個幹
果放在女人掌心,說:閨女吃了吧,吃了以後就不再有苦惱。女人問婆婆我能看你
一眼嗎?老神婆說我是個醜老神婆,不像你如花似玉,有啥可看的?女人說見你一
面以後有什麼事我好再找你。老神婆說不必,以後你連我這老婆子也會忘記的。女
人又哭泣起來,她突然覺得好孤單,但後來還是把果子塞進嘴裡。老神婆歎口氣,
說聲:閨女你去吧。你行了,這遭你行了。說畢放下轎簾,轉身朝村子走去。

    娶親隊伍又重新上路,鼓樂吹吹打打,伴著轎裡女人悲悲切切的哭聲。可是沒
走多遠,人們就發現哭泣聲絕,花轎裡安安靜靜。對此娶親人沒有大驚小怪,因為
從古至今女人的哭嫁都是在半路上停止。歇住了哭聲,娶親隊伍立時呈出更多的喜
氣,花轎像一隻巨大的彩蝶翩躚飛舞,朝趙家泊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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