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石門夜話

    

    七爺和他手下的小崽①于黃昏時分靠近大山,這時人與牲口都十分疲乏。一路上他們扮
著一隊做山貨生意的客商,沿著崎嶇不平的官道疾速前進。馱子裡裝的金銀珠寶糧食布匹將
牲口壓得步履蹣跚,這些俱是從黃家村首富黃大財主家劫來的。除此,還有一個嬌豔無比的
女人黃大財主的兒媳。在昨夜那場格殺中,她是黃家唯一存活下來的人。女人被堵了嘴,用
暗繩束在一具馱子上,遠遠看去,不啻是隊中某位客商的親眷。路途初始,女人哭泣不止,
淚流滿面,後來淚便幹了,只瞪著一雙癡呆呆的眼睛望著前方。她知道自己將被劫進這夥土
匪強盜盤踞的深山,也知道自己將面對的險惡,她不望別的,只望早死,以便追上剛踏進黃
泉不久的男人和公爹。一路上小崽個個心懷鬼胎,趁七爺不注意時便上前摸女人一把,隨即
興奮得面目歪斜,如同抽了鴉片一般。他們自是心明,只要到了山上,女人被送進二爺的後
帳,便再與他們無緣。七爺卻不好色,每回下山搶來有姿色女子便獻于二爺,讓二爺消受。
七爺只愛金銀珠寶,只愛殺人。他是二爺得意心腹,二爺是山寨的瓢把子②,精明強幹,滿
腹韜略,卻又好色無度,對女人趨之若鶩,且玩女人的手段高明,任怎樣剛烈的女子到了他
手,也終會變得溫溫順順。這是二爺的一絕。

    七爺的隊伍無聲無息朝大山進發,沿途的村莊漸漸隱沒於夜色中。

                                    第一夜

    直至夜深,忙完山寨公務的二爺才回到後帳。二爺雖身為匪首,卻生得細皮嫩面、儀錶
堂堂,說話也是滿口斯文。在此之前,歸山的七爺已向他稟報了下山的過程,點過了銀錢、
同時又向他稟報「新女人」是位奇美女子,已送入後帳。七爺做事件件都令他滿意,他不用
多花心思。

    所謂後帳即二爺寢室,座於山寨議事大廳的後面,中間有一通道相連。這座山寨原本是
山上的一座山神廟,頗具規模。議事廳最為宏大,次之便是二爺這座後帳。這後帳佈置得甚
好,一看便知是藏嬌之溫柔地。

    二爺進得帳後見女人仍在啼哭,小崽送來的飯菜原樣擺在桌上。他仔細盯看著哭泣不止
的女人,驀地心動。七爺果然眼力不凡,女人面龐嬌嬌嫩嫩,面容端正俊秀,好一位大家閨
秀。二爺頓生愛戀,心中喜不勝收。他吩咐小崽重新擺宴,為新到女人壓驚。

    宴擺上來,二爺便叫小崽退了,他親自為女人斟酒。與一般山大王不同,二爺雖喜愛女
色,卻對女人寬大仁慈,從不脅迫成奸。他相信女人終是心軟,遲早會被感化。他感化女人
的手段很多,其中最奏效的便是與女人推心置腹地交談,對女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直至將
女人說通方與她們同床共眠。

    新女人見有人進到後帳,知是匪首無疑。她低頭痛哭,不抬頭看他,而心裡恨得要死。
從天而降的災禍早使她心膽俱裂。昨夜時她眼睜睜看見土匪的長刀穿透男人和公爹的胸背,
看見他們在血泊中痙攣掙扎直至斃命。她看見的是他們黃家的末日,這末日來得倉猝而又不
明不白。她恨眼前這個強盜,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她與他不共戴天。在二爺的後帳她一邊哭
泣一邊等死,她只恨自己無力殺賊替親人報仇雪恨。

    七爺見新女人啼哭不止,對他不理不睬,便歎了口氣,勸道:「事已如此,哭也無益
了,人死不能活轉來,誰都無力回天,一切都是天數,認了吧。」二爺說著從長袖裡扯出一
塊方帕,遞給女人。
    女人不接,仍掩面而泣。

    二爺說:「自盤古開天闢地,人俱有生死,連皇帝老子也難活過百歲,何況庶民百姓?
死了死了、了結在塵世的煩惱苦楚,也算是一件幸事。」

    女人哭得更慘。

    二爺又歎一口氣,向前探探身子,拿帕子為女人揩淚。

    女人將他的手推開,淚眼怒視,哭嚷:「你殺了我,殺了我……」

    二爺說:「我不殺女人。」

    女人哽咽道:「你是殺人的強盜、殺人的強盜……」

    二爺說:「殺你家裡的人是七爺,不是我二爺。可話說回來,就是我下山也不能不殺。
殺人是沒法子的事,就像你們財主家不能不收地租一樣的理。」

    女人嚎啕大哭。

    二爺搖搖頭,獨自呷一口酒。等女人哭聲低了,又說:「你們女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你可知山寨原先的瓢把子杜大爺為何招禍身亡?早先山寨立了規矩:只劫財不殺人。這
規矩是杜大爺定的。他以身作則,每回下山都兵不刃血。後來杜大爺得了病,下山治療,讓
人認出,報了官府,認出他的人卻是杜大爺領人劫過的常家莊財主常大嘴巴子。當初留下他
的命,日後他的大嘴巴子就要了杜大爺的命……從那以後,山寨便改了規矩:不留活口。我
說的殺人是沒法子的事,道理就在這裡。」

    這年輕土匪頭子的話使女人記起曾轟動一時的處決匪首案,那是她嫁進黃家第二年,是
秋天。刑場在龍泉湯東面的河灘上。村裡很多人都趕去看熱鬧,她男人和公爹也去了。回來
後滿面喜色,說土匪頭子死有餘辜。黑下爺倆還為此碰了杯。那樁事她記得清晰,只是不知
殺的是這山上的杜大爺。

    二爺給女人倒了一杯茶,送給她,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二爺說:「你嗓子都哭啞了,這是何苦?要是哭能把你一家人哭回來,我就不攔你哭,
我也可以幫你哭,你以為我就沒有想哭的事麼?快喝點水潤潤嗓子,你不喝酒,我也不逼
你,飯不能不吃,你就是想逃,餓得兩腿發軟也逃不了多遠,還得叫我抓回來。吃吧吃吧,
嘗嘗這盤鹿肉,香而不膩……」

    「殺了我,叫我死……」女人說,又哭。

    「我不殺女人。」二爺再次申明他的準則。同時伸過手給女人擦擦淚。女人是十分嬌美
的,一見面便招他愛憐。他不會殺她,也不會放過她。他給女人擦了淚,順勢將帕子丟進女
人懷裡,說:「你不哭我再說與你聽,我知道你恨我,恨得千分萬分,你叫我殺你,心裡卻
想的是殺我,殺了也不解氣,還需碎屍萬段。實話說了,你就是殺了我,殺得也不屈,走殺
人劫財這條道的人誰不知道遲早都得遭橫死?可你又不知道,人一旦走上了這條道就退不回
來了,須一條道走到黑。其實,想通了世上只有兩條道,一條亮道一條黑道,去處是一樣,
都通閻王老子那裡。亮道看起來光光明明平平坦坦,卻擁擠不堪,爭爭吵吵,勾心鬥角,勞
心傷神,甚不消停。不耐煩的人就走了黑道,圖個痛快,圖個清靜,你聽聽,這外邊是不是
聽不見半點聲響?象吊在離地八百里的天頂上,你聽聽……」

    二爺說得確實、山上的夜寂靜如死。

    女人陡然感到有種比死更可怕的恐懼襲來,只覺得如同置身於陰曹地府中,她渾身顫
抖,如風中之葉。

    二爺說:「你聽見什麼聲響了麼?你聽不到的。我們走黑道的人認准黑道比亮道更靠近
天堂,那些面善心狠,假仁假義的人是進不到天堂的,相反,象我們這些遭千人罵萬人咒的
土匪死後卻能進得天堂,因在天堂把門的大仙知俺們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了一時性起
便能把天堂砸個稀裡嘩啦。想想還是放進去合算。就把眼半睜半閉了……」

    女人的身體抖個不停。

    「你冷麼?」二爺問。隨之站起從衣架上拿起件女人皮襖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意欲掙脫,卻被二爺用手按住雙肩。

    「山上比山下冷許多呢。」二爺說。

    女人口呼冷氣:「快殺我!我害怕,怕死了……」

    二爺說:「別怕,沒啥好怕的,外面有崽子站崗,裡面有我。」

    「你走,你走!」

    「這話說得就無理了,這是我的家,你要把我攆到哪裡去呢?」

    「我走,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皮襖從肩上滑落到地上。二爺苦笑笑,俯身撿起
給她披上,再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要到哪裡去呢?」二爺問。

    「我要回家,讓我回家……」

    「你沒有家了。」二爺說,「你現在和我沒兩樣,都沒有退路了。」

    女人重新痛哭起來。

    二爺不再勸,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陰著臉,獨自喝酒,一盅接一盅地喝。女人哭一
聲他喝一盅,似乎把哭聲當著下酒菜肴。直到女人又由啼哭變為哽咽方把盅撂在桌子上,朝
女人瞪眼吼叫:

    「你聽著,快收起你這小奶奶脾氣吧!脾氣大的二爺我見得多了,不單你一個。脾氣都
是慣出來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富人窮人都一樣,餓你三天,你就知道強盜的飯吃起來也香
甜,和你睡上三夜,你就知道二爺是天底下難覓難尋的好爺們!」

    女人驚駭地停止了抽泣,瞪眼望著二爺。

    「別怕,二爺我一向不強迫女人,說話算話。」二爺看著淚眼亮亮的女人,心中似有不
忍,安慰道。

    女人低下了頭。

    二爺說:「剛才我說過人不能不識時務,那麼到後來就無路可走了。」

    「我不要路走了,不要路走了,」女人抽抽泣泣。「我真的不要路走了……」

    二爺淡淡一笑,說,「那可不行,你不要路我也要給你指一條路,跟我走一道。我知道
此刻你不會應,你心裡還念念著殺了我,你恨死我這個強盜土匪。可我要問你一句,要是我
不當強盜土匪,當叫化子要飯,要到你們黃家大門口,你會不會給我口吃的呢?」

    女人先是一怔,她沒想到這個強盜頭子會問她這樣的問題。她思索著。她清楚,答案是
肯定的,她從未讓一個上門乞討的人空著碗走。她男人和公爹也一樣。要不公爹怎會被人稱
為黃善人呢?她這樣想,卻不語,她實在不情願與這個仇人搭腔。

    二爺說:「你不想說我就替你說了罷,你會給。你是個心善的女人。可我再問你一句,
要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頓頓都上門要,你還會給不給呢?」

    「……」

    「要是我嫌給的粗飯剩菜,再向你要米麵魚肉,你給不給?」

    「……」

    「要是我吃飽喝足了再向你討一杯熱茶討一袋煙葉你給是不給?」

    「……」

    「要是我病了累了,想到你家熱炕上暖和睡一覺,你應還是不應?」

    「……」

    「天黑了,外面颳風下雨,我無處可去,求你們留一宿,你應是不應?」

    女人一直在聽在想,到後來十分茫然,她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這般得寸進尺的叫化
子,真要有這樣的她又應怎樣辦?是否可以樣樣滿足他?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個土匪
頭子咋淨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呢?她恨他!可她又不得不承認他腦袋裡有許多叫人驚奇的怪
念頭,她不知應怎樣回答他。

    二爺很現實,並不指望女人回答什麼。他對女人說:「那我就告訴你,這樣的叫化子且
不可滿足他,實在討厭。這般討厭的人餓死也不足憐。我呢?正是不願做這樣的叫化子才做
了強盜。無論怎麼說做強盜都比做叫化子強。叫化子要了人家的東西又要了人家的善心,強
盜什麼都要就是不要善心,心安理得,輕鬆自在。」

    女人覺得土匪頭的話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的,他的話叫她迷惑,叫她難辨真偽難說是
非。另外,她也感到從他說話的聲調簡直不相信他就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做的大壞蛋。被擄
上山之前她從未見過強盜土匪,想像中的歹人個個都青面獠牙,惡鬼一般。而眼前這個殺人
魔王卻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象個滿腹經文的書生,由此足見這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

    難以消除的殺親之仇使她無法與這個誇誇其談的匪首共語,他的所有蠱惑都對她毫無用
處,如同春風雨水對已經枯死的禾稼毫不相干那樣。可她又非常地納悶:這強盜咋會有這份
心思與她說來說去?其實他用不著這般,她在他手中只是一隻待宰的羔羊,最終無可逃脫。
從那夥土匪將她放在馱子上那一刻起,她便明白土匪留她活命是因為另有用場。對於一個年
輕貌美的女人,其用場自不待言。今晚從二爺走進後帳那瞬間眼光中她便看出自己是無法逃
脫的,他最終不會放過她,這是一定的。他說的不殺女人只因他有比殺人更強蠻的手段。但
她已下決心以死相拼,不允這殺人強盜玷污了自己的貞潔,既然早不懼死,一切後果都不在
話下,死要死得清白,不然到了陰間也無顏與自己的夫君相見。

    夜漸漸深了,帳中燭火已燃至大半。

    二爺絲毫沒有倦意,談興不衰,邊自斟自飲邊對女人說下去:「莫只恨我們這路人呵,
這不公平。不錯,幹強盜勾當殺人劫財,是罪過,所以官府抓了便殺頭,也算自做自受。可
再仔細想想,世上幹哪行哪當的沒罪過?且說官府,定了律條,欺壓百姓,搜括民膏,百姓
稍出怨言,便視為造反圖謀不軌,正大光明的殺人,堂而皇之的作惡。再說其他,作買賣的
昧盡天良,大鬥進小鬥出,掛著羊頭賣狗肉;當匠人的漫天要價偷工減料變著法兒胡弄人;
教書先生貌似清高滿腹經倫實則才疏學淺鼓燥簧舌誤人子弟;殺豬殺羊的整日白刀子進紅刀
子出收足了工錢還留下雜碎下酒全無一絲惻隱;說書唱戲的虛情假義媚態百出看似人模狗樣
實則男盜女娼;就是下三爛叫化子也罪過不淺,整天要了東家要西家,磕頭作揖卑躬屈膝,
把你們財主人家都慣壞了。從指尖上撒出點殘羹剩飯就把自己當成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卻不知罪惡更深,仗著有幾畝田地,雇來人耕種,夥計累死累活,打下的糧食一筐筐裝進你
們財主家穀倉……這個世界本來便晝夜不分善惡不明荒誕無比,你聽沒聽過一首名叫『不稀
奇』的歌謠?妙及妙及,我唱給你聽……」

    二爺不待女人應允便哼起這首「不稀奇」歌:

    要是你看見公雞忙下蛋母雞在打啼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要是你看見山羊在拉車兔子在耕地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要是你看見貓兒在請客老鼠來赴席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夠了,別唱了!別唱了!」女人終於忍無可忍,喊道。

    二爺一怔,停了歌,臉上慢慢露出慍色,說:「黃家小奶奶,我知道你惱你怨你恨惡氣
難消,可咱不妨把話說透,只因我手下人殺的是你黃家人,你便與我不共戴天,我惡我壞該
殺該剮,只在傷的是你家,傷的是黃善人和他的兒,要是殺的是別的張善人、李善人、朱善
人、馬善人和他們的兒你也會如此這般恨我?要是我們人到了你家大門外,將一箱箱金銀財
寶從牆頭扔進院裡,扔了就走,或者將成群騾馬拴在你家外的拴牲柱上,拴了就走,你也會
這般恨我?說到底,只因傷的是你的公爹男人,你就決計恨我到底。實言相告,我的人下山
並非沖著你們黃家。如那般倒確實有些損了,黑道上做事一向漫不經心,不是成心糊塗而是
從個天意。天命不可違,正如常言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七爺更是個沒心沒肺的
主,更不會有意和你們黃家過不去。大黑夜三轉二轉就轉到你家大門,誰也無可奈何,總不
能因為財主姓了黃該做的事就不做,也總不能因為財主被人家稱了善人俺們就大發善心越門
而過。話再說回來,既然殺人是為了謀財也就沒根由放過你們富人再去找窮人。窮人家沒有
金銀財寶只有破罐爛壇兒不招人稀罕。放過你們一家富人就得殺劫成百上千戶窮人才養得活
山寨。窮人本來便夠可憐,為了他那點雞零狗碎家當要他們的性命,不值提,也不當該。可
窮人自有窮人的用場,他們沒錢財可有滿身的力氣,你們財主家雇了去耕種,當牛當馬,我
們山寨抓了來當苦力,也是當牛當馬,都沒便宜了他們。不同的是他們把你們當成恩人,把
我們當成仇人。就象唱戲,你們唱的是白臉我們唱的是黑臉,其實都是一檯子戲。戲裡的角
色各有各的本分,誰離了誰都不成,又何必那麼認死理?非要分出個是非善惡?今日我刺了
你一槍,莫恨莫惱,明日你再回我一刀,我也不恨不惱。世上沒有解不開的仇疙瘩,天底下
的恩恩怨怨數不清,還不都活在一個天下地上,照著一個日頭一個月亮,誰又能躲得過誰?
死了的人是升天堂還是下地獄,誰也說不清,可活著的人還得一個白日挨一個黑下地過下
去。只說你我,今後不單活在一個天底下,還要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吃一鍋飯,睡一張
床,與其記仇在心,不如仇恨消解,忘了從前,從頭開始,有福同享有罪同當,親親熱熱,
恩恩愛愛……」

    「別說了!」女人欲哭無聲。

    「你願聽也罷,不願聽也罷,我還得把話說完。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到了這般天
地,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別惦記著再下山當什麼黃小奶奶了,當小奶奶也不見得有什麼
好。小奶奶早晚會變成老奶奶,又老又醜沒人喜見。不如趁著年輕,闖蕩闖蕩,風光風光。
一輩子守著一個男人,就象小驢拉磨,原地轉圈沒個新鮮。你如今有這個福份,別的女人想
找還找不見哩。要不是你生得俊俏,七爺也不會把你帶上山來,要不是你對我心意,我也不
會把你留在身邊,象小貓小狗般哄著寵著。二爺我是見過世面的人,啥樣子的女人沒經過?
今日能看得上你,這是你的造化,過了這個村便沒有了這個店。你細思思細想想,哪頭炕涼
哪頭炕熱心裡得有個數。不是二爺我說狂話,男人裡頭咱是少找的主……」

    「我不要聽,我要走,你放我走!」女人又哭泣起來。她讓二爺說得心煩意亂,她不想
再聽他的花言巧語,她只想早早離開這土匪窩,或者是死。

    二爺仍不惱,抓起酒壺對嘴灌了一陣子,放下酒壺歎了口氣說:「可惜我說了半宿的話
你沒聽進去一個字,大概咱倆真的沒有做夫妻的緣份。你要真的想走,我放你走。」

    「真放我走?」女人將信將疑,停止了哭。

    「放你走,」二爺說,「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二爺我一向不吃不甜的瓜。說句不中聽
的敞亮話,二爺占山為王。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煙土鴉片要啥有啥,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河裡遊
的想吃沒有吃不到的。可二爺不好這個,二爺單單好個女人,這有啥不可?歷朝歷代哪個皇
帝老子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哪個文官武遼不是三妻四妾?就連他媽的割了雞巴的小德張
③還在天津占女為妻哩,為啥單單二爺好個女人就犯了彌天大罪?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
百姓點燈麼?真真的豈有此理。有朝一日老子捉幾個狗官剜去他的狗雞巴,叫他們個個學習
小德張!」

    女人驚駭地看了二爺一眼。

    二爺說:「回過來再說到你們女人身上,女人個頂個都是賤貨,平日裡裝出一副金枝玉
葉正經模樣,其實哪個在男人面前不是春心蕩漾?出嫁上路時哭哭啼啼猶如真的被父母推進
火坑,可要有哪個當父母的將她留在家裡當老姑娘,她就恨得在心裡千遍萬遍地詛咒。死了
男人的咬鋼嚼鐵要從一而終,要立貞節牌坊。可要真的立了牌坊,那又是千怨萬恨了。一旦
哪個男人對她有了心意,她就覺得遭了冒犯受了污辱如同大難當頭,可要是沒有一個男人把
她看在眼裡她又覺得這世界暗無天日不公道了。」

    女人停止哭。

    二爺說:「你實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攔,不過得按我的說法走。」

    女人用淚眼望著二爺。

    「你看了,」二爺向殿堂的一邊牆指指。

    女人順他手指處看,見牆上掛著一把帶鞘的刀。

    二爺說:「你仔細聽好,等我睡了,你摘下這把刀,砍下我的腦袋,從枕頭底下拿出令
牌,有了這令牌在山寨白日黑下都暢行無阻,你就大搖大擺地下山。」

    女人驚訝地瞪大眼,看看二爺再看看牆上的刀,一時有些遲疑。

    二爺淡淡一笑,問:「你不信?」

    女人不語。

    二爺說:「你該信才是,我發誓不騙你。幹強盜的都說一不二。幹這勾當的對別人狠,
對自己也不和善。殺別人,也得讓別人殺自己,這才公平合理。我這話信不信由你,殺不殺
走不走也由你。我先睡了。」

    女人低頭沉思。

    二爺開始脫衣就寢,由外至內一件一件地脫,眨眼工夫便脫光了身子,此時的二爺就象
一顆剩了殼的熟蛋,白亮白亮,好一身健美肌膚。初時,女人並不知他在做什麼,只聽他又
說「我先睡了」方抬起頭來。

    「啊呀——」女人高叫一聲,如同被一道雷電擊中,差點暈死過去。

    「別怕別怕,」二爺安慰她,「又不是頭一遭見。」

    女人捂著臉嗚嗚哭泣起來,心裡恨恨地嚷,「殺了他,殺了他!」

    二爺擺動著光身子上床睡了,一會兒便響起鼾聲。

    「殺了他,殺了他,」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念叨著。

    只是念叨而已,直念叨到窗紙發白。

                                第二夜

    這第二夜二爺由遠而近給女人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說他祖籍江南余杭,有道天下文章在浙江,浙江文章在余杭。祖父是清朝舉人。放過
兩任知縣一任知府,後看透官場險惡,急流勇退。將所蓄銀兩一併購置了田畝,專心種植,
不久便成為方圓百里之首富,銀錢鬥量,騾馬成群。

    他說:「我家百事遂心,唯有一樣不如願:輩輩單傳。祖父只傳我爹一子,我爹也只我
一子。獨根獨苗,我就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從小驕生慣養,百依百順。五歲那年,祖父帶
我去鎮上看戲,家裡的夥計撐一隻烏蓬船,順流而下。這是祖父頭一次帶我出門。站在船上
看四周的一切都十分新鮮,不住地跳不住地喊,不久便累了,到艙裡睡了覺。到鎮上船靠了
碼頭,祖父見我沒有醒來,不忍叫起。便吩咐夥計看守船隻,自己看戲去了。戲臺離碼頭不
遠,琴鼓可聞。不想那夥計也是戲迷,終忍不住那邊的誘惑,便離船向戲臺靠近,遠遠看著
臺上的演出,並不時回頭望望自家的船,初時還兩者兼顧,而戲演至高潮,夥計便只顧睜大
兩眼盯著戲臺了。也正在這當,另有一烏蓬船靠了碼頭,這船與我家那只一模一樣。船老大
是河下流一戶財主的夥計,他來鎮上給東家買油。這夥計是個粗心之人,買了油回到碼頭不
加分辨跳上一隻船撐開便走,這船卻是我家那只,船載著熟睡的我離開鎮子。也是天意,我
從未如此久睡不醒,一直睡到烏蓬船再次靠岸,這時離鎮已五、六十裡之遙了。夥計看見從
艙裡走出一個孩子,大吃一驚,不久便明白是在鎮上駛錯了船。如果這時趕緊把船駛回鎮
子,我的祖父一定還在鎮上尋找他的愛孫,定會對他施以重謝。可他沒這樣做,倒生出斜
念:他老倆口無子無女,今日天降嗣後,哪有不受之理?他看看四下無人便又把我引到艙
裡,問我姓甚名誰家在哪裡,那時我如說出真情,也許他便沒有膽量佔有我這個富家之子,
可我格守家訓:對外人不可說出自己的身世。後來我才明白這是防備強盜綁票。我不說話,
夥計以為我是個啞孩,頓露失望之色。如果我緘口到底,沒准他會把我送回鎮上,但這緊要
關口我卻大哭大叫起來,這哭叫便改變了我的命運。夥計趕緊找東西堵了我的嘴,讓我哭不
出聲。一直在船上等到天黑才把我抱回他家裡……

    「後來我就成了他們的養子,我從一個前程似錦的富家子弟一下子變成一個整日光著腳
丫亂跑的莊戶孩子。那時我雖然還是一個小小孩子,不懂事,可我似乎明白自己正置命運中
的淪落,整日哭喊不止。他們兩口害怕我對別人道出真情,不許我出門,遇有人來,就給我
堵嘴,說我是他們從外面撿來的流浪啞孩,權當可憐收養。小孩子終是擰不過大人,就這樣
我在他們家住下,時間一長,以前的事情就漸漸模糊起來。我開始喊他們爹媽,開始跟著他
們到田裡耕種,象別的孩子一樣下河摸魚抓蟹,我漸漸感到快活。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倆口
對我十分疼愛,把我當親兒子待,好東西先盡著我吃。家裡再窮也讓我進學堂讀書,莊戶人
家同樣望子成龍,他們期待我把書念好以後能考上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然而天有不測風
雲,人有旦夕禍福,老倆口都沒有等到這一天。在我十六歲那年,他們雙雙染上霍亂,一病
數月,骨瘦如柴。後知道活不長,他們便把我叫到炕前,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世真情告訴了
我,我這才如夢初醒,原先已經淡忘了的事一下子又有了記憶。他們又拿出當年掛在我脖子
上的長命鎖,這鎖上刻有我家的印記,我的根在余杭許家莊,親爹便是那村的許大財主。他
們要我憑這付長命鎖去認我的爹媽。知道了真情,我並不恨他們,只覺得他們十分可憐。而
知道了親爹媽的下落,心裡也非常高興。在二老故去料理畢後事之後,我便立即乘船朔江而
上,去我的出生地認我的親人。說來也奇,進了許家莊之後,我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麼熟悉。
一樹一屋都勾起兒時的回憶。等站在我家那兩扇朱紅大門口,我油然生出一種到家了的感
覺,不由眼淚直流。這時我已經知道,我的祖父早已故去,在我失蹤的當年。他的死無疑與
我的丟失有關。這打擊對他老人家確是致命的。我為此心酸。我抹去臉上的淚,敲響了家
門,先出來的是一位年邁婦人。我一見便認出是我的親媽。接著出來的是我的親爹,他的容
貌也與我記憶中的無異,只是蒼老得多。我當著雙親的面訴說事情根由,他們聽了先吃了一
驚,兩人面面相覷。接著爹用疑惑的目光盯著我,問我認親可有什麼憑據。我說有長命鎖
在。忙在身上摸長命鎖,可沒有找到,長命鎖不翼而飛。我嚇了一跳,再找,還是不見。我
心裡暗暗叫苦。無法,只得都對他們說長命鎖丟了,從爹的眼光我看出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也許他把我當成覬覦他家產的騙子。後來他冷冷地對我說:『你回去找到長命鎖再來吧。』
說完『哐』地一聲關了大門。面對緊閉的大門,我愣了半晌,後來便拼命往江邊跑去。我斷
定長命鎖就落在船艙裡,因我上船時還摸了那物件好端端揣在懷裡。下船便找不見只能是落
在船上。我奔到江邊,可那只船已不見了蹤跡,開走了。望著空空蕩蕩的江面,我心裡也空
空蕩蕩。不知如何是好。有話說不清,有親不能認,俱因失去那信物。我不想就此失去雙
親,決計在江邊等那只船,我相信總有一天那船還會從這兒過,我認識那船老大,也認識那
船。我一定會等到那船的到來。從這往後,我天天在江邊等船,從日出到日落。不管颳風下
雨,目光搜尋著每一隻從江面上通過的船隻。餓了,就進村討口吃的。可我從不找我的親爹
媽討要,我下決心只在找到長命鎖後再出現在他們面前。也就在那村,我開始恨他們了,可
當時並沒意識到這一點,只希望能早早找到那只船,找回長命鎖。以此來證明我不是那種冒
充人家兒子的無恥之徒。我等呵等呵,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
也接近末尾了。這一天終於出現,我站在涼涼的江風中看到了那只船。我驚喜異常,不等船
靠上了碼頭我便跳上去,我問老大是否撿到我的東西。老大說沒撿到,什麼也沒撿到。我相
信他在撒謊,他想將東西據為己有。那是一件值錢的物件,他不想歸還我。這時我十分清
楚,想讓他交出長命鎖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使用武力,將他揍個半死,不怕他不交。再就是
向他陳說利害,打動他的心。我自知前者我是辦不到的,我一個單薄少年,那船老大五大三
粗何況還有一大群同樣五大三粗的夥計,武力不能奈何他。非此即彼,那只能靠話語打動
他。我把船老大叫到岸上,避開所有的人,開始了與他的談話。我先向他講了自己的身世,
由此又講到這件長命鎖對於我的重要性,最後又講了如他成全了我今後將加倍報答他。船老
大聽了我的一番話久久不語,無疑是在權衡利害得失。過了許久才點點頭,接著從懷裡拿出
那個金光閃閃的長命鎖交給我。這件事給我終生難忘的啟示:不能用武力或用武力達不到的
目的可以用別的方法來達到,那就是話語。當時我卻沒想這麼多,我接過長命鎖時興奮得連
道謝的話都忘了說,疾速跑下堤岸向村子奔去。到了家門口,我什麼也不顧拼命地以掌擊
門,我有點迫不急待,我知道這次敲開了大門,從今以後這兩扇大門便永遠為我敞開。大門
開啟露出爹的臉。這幾個月儘管我努力回避,可仍見過他幾回,有時在村街上,有時在江
邊,我們彼此望一眼,並不搭腔,陌如路人。這次見了爹我放心大膽地呼喊:『爹,你聽我
說……』不料他立即大發雷霆,不等我從身上摸出長命鎖給他看驗便向我吼道:『滾開,你
這個無賴!』我一下子怔了,全身的血液刹那間停止流動,隨之一股沖天怒火燒遍周身,我
恨他!這時我才明白我恨他,恨得由來以久,恨得刻骨銘心,他不是我的親爹,他是一個該
挨千刀萬剮的土老財!我兩眼死盯著他,將手裡的長命鎖在他眼前晃晃,一字一句從嘴裡往
外吐:『你看好,這是你家的東西,十一年前我帶去十一年後歸還於你!』說完我將那物件
用力摔在他腳下,轉身向江邊跑去,跳上那只就要離開碼頭的船……」______________

    「後來呢?」

    「後來我就做了強盜。」

    「那你爹媽……」

    「他們仔細察驗了我丟下的長命鎖,確認我就是他們丟失的兒子,悔恨無比,派人四下
打聽我的下落,我爹乘船沿江盤問每一條過往船隻,來來往往找了好幾個月……」

    「你該回家才是。」

    「不,這不可能。我不能原諒他們。永遠不能,我要懲罰他們,最好的懲罰便是永不歸
家,讓他們痛苦終生,不得安寧。」

    「天呐,」女人說,「以後再沒見到你爹嗎?」

    「見到一回,也是最後一回,那是我做了山大王的第二年,這一年官兵對山寨大肆圍
剿,歷時半年之久,雖終未攻佔,山上卻幾乎彈盡糧絕,官兵于雨季撤退,我便匆匆帶人下
山,以解決山寨的生計。官兵雖然歸營,可村村都有鄉丁據守防範,我們轉了兩天兩夜也沒
得手。到第三天夜裡天降暴雨,兄弟們被澆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鑽進一個村子,大雨使鄉
丁的崗哨鬆懈,躲雨去了。這是天賜良機。按照慣例,我們摸索到一座高門樓下,我望著兩
扇黑糊糊的大門,忽然感到是那麼熟悉,忙問手下人這是何村何莊,其中一個說大概是許家
村。我一聽怔了。果然是來到了自家的大門口。那一刻,我猶豫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不下
手這不合山寨規矩,難向眾兄弟交待,下手,遭殃的畢竟是我的親爹媽。手下人俱不知其中
底細,不斷催促我下令動手。我知道不能等待了,便吩咐說事畢之後將老頭帶出來,我有話
要問。我這樣無非是叫手下人刀下留命。一個弟兄似乎有所理會,問我可是熟人,我說不礙
事。弟兄們便行動起來,越牆進到院裡,我站在門外沒有進去。後面的經過我就不必說了,
半個時辰後我們出了村子,這時雨更大了,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來到村外一座破廟裡避
雨。這時我讓人把我爹帶到我跟前,廟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看不清爹的模樣,他同樣也
看不清我,這合我的心意。我開始對他審訊,當然是做樣子給弟兄們看。我說了:『老頭
兒,今天我們借到你家裡了,包涵了,山上的弟兄急等著吃飯,借不到就只有餓死。這是沒
法子的事。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借給山寨也算是做善事了。以後定會有好報
應。』他不吭聲,暗裡我只聽見他牙齒相對的脆響。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他顫抖著聲
音答:『許……本……仁……』這是我頭一次知道爹的大名。我又問:『家裡還有什麼
人?』『賤內。』『叫什麼名字?』『許周氏。』『家裡再沒別的人了?』『沒有了。』
『沒兒沒女麼?』『有過一個兒子,後來……沒有了。』『死了?』『丟了。』『丟了再沒
有找到?』『說來話長,找到又丟了。』『你知道他現在的下落麼?』『不知道。』『你兒
子叫什麼名字呢?』『乳名寶兒,大名許鳳山。』『寶兒,許鳳山?』這是我頭一次知道自
己做為許家子孫的名字,聽了不覺心中一酸。這名字早已不屬￿我,如今我改姓土匪名,大
號強盜,還是這兩個名字響亮。我呻吟片刻,又說:『世上巧事倒也多,那年北上,在徐州
地面曾見過一個叫許鳳山的人,我問他家是哪裡,他說是余杭,還說他的祖父曾做過官,不
知這個許鳳山是不是你兒子許鳳山?』他連忙問:『他說沒說家裡是余杭哪個村?』我說:
『他好象說過他是許家村人。』『他長得什麼模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臉的官
相。』『他就是我的兒子了,』又急問:『他在徐州做什麼事呢?』我說:『你兒子在外面
混得不錯,在軍界,我見他那年已當上中校團長,出門是吉普車,護兵保鏢,威風得很。』
『他有家室麼?』『有,聽說太太是大戶人家閨秀,生得如花似玉。』『有兒女麼?』
『有,一兒一女,雙胞胎,聰明伶俐,十分的可愛。』他很長的時間沒吭聲,我聽他喘氣的
聲音很粗,後聽他說:『這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說來奇怪,聽他這麼一說,我對爹
爹的仇恨突然又升上了心頭,他聽說兒子混好了自己便心安理得,不再有負罪感,這實在是
便宜了他,不行,我曾發誓叫他永不得安寧,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我想了想,說:『常
言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後來我又過徐州一趟,卻聽說那位許團長遭了事身陷囹
圄。』他聽了連忙發問:『他,他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我說:『我打聽一下,有人告訴
我:許團長奉上司命令進山收編一股土匪,進了土匪山寨便看上寨主的壓寨夫人,引起火
並,收編沒有成功。上司知道一切皆為了一個女子,大怒,遂將許團長拿下問罪。』『後來
究竟如何結果?』『後來我就離開了徐州,許團長生死未知。』之後是沉默,死一般的沉
默,唯有單調的雨聲嘩嘩不止,還有弟兄們受了風寒的咳聲。這時我感到一種滿足,感到解
氣,然後叫弟兄們把我爹放了……」

    「後來呢?」

    「不到半年我爹死了,不久我媽也相繼故去,我們許家只剩下一幢空房,我覺得留下無
益,便差人去放火燒了。」

    「你……」

    「你想說什麼呢?只管說下去,無妨。」

    「……」

    「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你想說什麼,你要說我是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是不是?」

    見女人仍不吭聲,二爺又說:「你聽我說,凡事都有個定規,忠是對明君,孝是對慈
長,仁是對高士,義是對良友,要是這世上再見不到明君慈長高士良友,那這忠孝仁義還有
什麼用處呢?相反,在一個混濁世界裡,所有好東西都成了餵養達官貴人和惡人的酒肉宴
席,把這夥人喂得肥頭大耳,喂得脾氣愈來愈大。我發現這樣的酒肉宴席上的位子被這夥人
占得滿滿,於是便做了強盜。強盜幹的是搶食吃的勾當,一邊搶食一邊為這世界主持點公
道。你只要在山上住了個年半載,就明白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住口吧,狗強盜!」女人在心裡說。

    而二爺卻不住口,依然滔滔不絕地大說特說,絲毫不知疲倦。

                                 第三夜

    這第三夜山上起了好大的風,只刮得樹木石頭亂七八糟的響,一陣響似一陣,好象世上
所有的妖魔鬼怪一齊來到這座山上作亂。

    二爺毫不在意,穩坐後帳之中,繼續為新女人擺酒壓驚。他一如既往地遵循「君子動口
不動手」的自誡,不強迫女人就範。唯一不恭的便是每夜臨睡前暴露自己的赤體,如其說這
是他的一種惡癖不如說是他的一種手段,一種伎倆,這伎倆並非單單冒犯這個新來的女人,
他無一例外的對所有不肯順從的女人施展。他相信這舉動會有助於對女人的感化。事實上其
作用已經被無數次證實。對於這個新到的女人,他同樣相信成功在即。

    此時的女人已經筋疲力盡,殺親之仇仍然銘記在心。這自然不必說,前兩夜那一幕景象
使她想起便心驚膽顫。如同驚弓之鳥。整個的白天,只要一閉上眼,前面便是白亮的一條,
驅都驅不散。再就是強盜二爺口若懸河的工夫既讓她憎恨又讓她驚詫不已,這畜牲對女人有
說不完的話,南朝北國、今古奇觀、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她不由想
到自己的男人,男人對她很好,自她十九歲嫁到黃家,四五年間男人從未對她出過高聲,可
也從未象強盜二爺這般整夜整夜與自己交談,她漸漸感到困惑,她不明白二爺如此這般的居
心,如果僅僅是為了霸佔自己的身體,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她就象一隻待宰的羔羊,無
力反抗,莫若他有與女人說話的癖好?她覺得這強盜徹頭徹尾是個怪物。

    今夜的氣氛緩和些了,女人已不再哭泣,也許眼淚已經哭幹。昨夜二爺給她講了自己的
身世,這對她有種異常的觸動,她覺得這畜牲既可恨又有些可憐,本可能穩穩當當做財主家
大少爺,他可以繼承父業,也可以象他編造的那樣當一名中校團長,可以娶大戶人家的嬌女
為妻,可以兒女成群……但這一切都離他而去,好端端的家已不存在,好端端的人做不成,
臨了做千人咒萬人罵的土匪強盜。她很後悔昨晚二爺講完他的身世後自己主動與他說了話。
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與殺親的仇人搭話,這意味著仇恨的某種消解,但這不是事實,她不情
願。她不容強盜二爺如此領會。

    今夜的宴席比前兩夜更為豐盛,渾素菜肴擺滿了桌頭。頭一夜女人水米未沾,第二夜在
二爺的規勸下進了一點素菜。今晚坐在桌前,她確實感到餓了,為此她又深深地感到羞恥,
自己的男人與公爹讓強盜殺死,而自己坐在強盜的席前竟然有了胃口,真真的不可饒恕。

    二爺讓僂羅燙了米酒,他說米酒對女人有益。他給女人斟上,自己依然倒刺鼻的白酒。

    二爺率先喝了頭一盅。

    「這是狼肉,」他拾筷向一隻盤子指指,「這是去年冬天捉的狼崽,那時嫌小,放進圈
子養起來了,一年工夫就長成了個,我讓人殺了給你嘗嘗。」

    女人倒吸一口涼氣,心想:農家養豬養羊養雞養鴨,而這夥強盜竟養狼殺食,足見是些
無所不為的是兇神惡煞。

    二爺說:「狼肉味道純正,勝似狗肉,早先山上的狼很多,成群結隊下山糟踐牲口,也
吃人,成了一害。我們在山上紮了營寨頭一樁便是殺狼,如今狼已不多見,不足為患了,可
山下的百姓並不知道感謝我們。」

    女人心想:你們幹的可比狼兇殘百倍,恨還恨不及哩,哪來的感謝!

    二爺又勸:「快吃呵!」

    女人說:「我不吃肉。」

    「什麼肉都不吃?」

    「嗯。」

    「莫非行善吃素?」

    女人不語,算是默認。

    二爺淡淡一笑,說:「狼並非善獸,吃又何妨?依我之見,吃狼才是善為哩。」說完自
己夾了一塊狼肉放進口中咀嚼,神情虔誠,如同真在做善事一般。

    女人低下頭。

    二爺又用筷子指指另一個盤子,說:「這是豆腐,今天剛做的。」

    「山上能做豆腐麼?」女人問。

    「能做,只是做不大好,你吃一點嘗嘗。」

    女人拾筷夾一塊豆腐放進口中,她覺得豆腐做的極有味道。

    「這是蕨菜,小崽在山上采的,早年間這種菜是供獻宮廷的貢菜,味道確實鮮美,你嘗
嘗。」女人又吃了蕨菜,味道正如二爺所說。

    「這盤是黃花、木耳、山雀蛋,俱是山珍。你嘗嘗。」

    女人又吃了口黃花木耳炒山雀蛋。

    這時二爺端起酒盅,向女人舉舉,道:「你初次上山,經不住山上風寒,喝盅酒,有益
無害,喝吧。」

    女人想了想,終是響應他了,端盅抿了一口,她想在今夜逃走。只有自己喝了二爺才肯
多喝,只有在他喝醉了的情況下她才能偷出令牌。當然得到令牌還有另一條途徑,那就是趁
二爺熟睡後舉刀砍下他的頭,這是二爺自己教她的,但她清楚,自己決沒有殺人的膽量,二
爺一定看透了她才這麼教給她。

    但她決計要逃,趁二爺還沒有玷污她的清白時逃出這座魔窟。

    二爺見女人給了面子,興奮無比,忙仰脖又喝一盅,以示心意。

    「我知道你們大戶人家的女人都是有酒量的,來,咱們幹了這一盅吧。」二爺又給自己
斟上,舉起杯。

    女人沒說什麼,依了。幹了。二爺說得不錯,她是有些酒量的。出閣④前在娘家時,每
逢過年過節家裡的女眷便湊成塊喝幾盅,快活快活,也是米酒,自家造的。出閣之後公爹和
男人喝酒時也常鼓勵她喝一點,圖個熱鬧和祥。她從未醉過。但有一點二爺並不知道,女人
只為高興的事喝酒,眼下女人喝酒當不屬這種情況。

    見女人幹了,二爺有點受寵若驚。

    「吃魚,這是今日小崽化妝下山買的,很新鮮哩。」他說。

    女人沒動筷。

    「魚也不吃麼?」

    女人搖搖頭。

    「這是何苦呢?」二爺也搖搖頭,「你就是不吃,這條魚也不能活著回到海裡了,所以
吃不吃並沒有兩樣。」

    這是什麼話呢,女人在心裡想。

    二爺笑笑,轉開話題,說:「魚吃不吃隨你了,我給你講講黑道上吃魚的一些事。除了
打家劫舍,我們還幹綁票生意,綁來的人質我們叫著『肉票』,有錢的叫『肥票』,沒錢的
叫『瘦票』,究竟是『肥票』還是『瘦票』,有時一眼看得出,有時看不出,那就先擺宴款
待,酒過幾巡,見他有些醉意,便端上魚來,看他從哪裡下筷,尋常人必然夾魚肉吃,而有
錢人頭一筷則先摳出魚眼吃,這一筷子見出分曉,就能定出向『肉票』家裡索要贖金的數目
了,你瞧,這吃魚就很有些學問哩。」

    「來,咱們再幹一杯。」

    女人又依了。

    「其實世界上凡事都有學問,做匠人有做匠人的學問,當官的有當官的學問,當兵的有
當兵的學問。我們幹黑道的自然也有幹黑道的學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再說男人和
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學問,女人有女人的學問,都是一門大學問。這學問沒人教授,須無師
自通。十個男人中間頂多有一人開竅,百人中間有一人入門,千人中間才有一人精通。這便
算是男人裡頭的狀元了……說到這兒,二爺我自以為倒是可以吹吹牛皮的了,狀元裡頭我當
算得一個。凡經我沾身的女人,沒一個不快活得死去活來的,最終沒一個不要死要活戀著我
的。看起來都是個男人,都長了那物件,其實工夫卻是大不一樣的,當然,這工夫也並非來
自一日,如同考文章考出的狀元那樣都經了十年寒窗苦,才得到正果。反正黑下沒事,你要
願聽我就給你講講我和女人們的一些事……」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女人趕緊分辨。

    「不要聽,那就得喝酒。」二爺舉起盅。

    女人喝了。

    「其實吧,聽聽也無妨的,聽得有趣便聽,聽得無趣便不聽,隨你的便。我講這些還有
另一層意思,叫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咱們既然住在一個屋頂下,就得彼此熟悉才
是,我知道所有女人都不願和自己不熟悉的男人同床共眠,而男人就不在乎這個了,所以說
來說去還是為了你……」

    「我不要聽,你不要說……」

    「你要真的不聽,那還得喝酒。」二爺說著又舉起了盅。

    女人又喝了。她寧肯喝酒。

    「我頭一次與女人有染是十九歲那年,那時我已經入夥做了強盜。那是一座很大的山,
在余杭境內。瓢把子姓匡,是個五十多歲的瘦老頭,遠遠近近無論是官府還是百姓都叫他匡
老頭兒。匡老頭年輕時殺了人,犯了死罪,無奈才做了強盜,匡老頭槍法好武功也高,對山
上的弟兄們也很公道。他有一個壓寨夫人,很年輕,才二十幾歲,長得也十分好看。後來我
才知道她姓方,是匡老頭從山下劫來的有錢人家的女子。匡老頭雖將她留在山上,卻也不大
放在心上。匡老頭嗜賭,白天忙完了山寨公務,黑下便與山寨幾位首領賭將起來,常常一賭
便是一宿。那位方夫人原本有一個貼身丫環伺候,丫環姓楊名巧,山寨裡的人都叫她巧姑
娘,她也是被這夥人劫上山來的良家女子。她服伺小夫人,小夫人待她也不壞,倆人一起在
山上轉悠、形同姐妹一般。可後來巧姑娘的肚子不知不覺腆了起來,於是匡老頭便讓小夫人
詢問巧姑娘懷的是哪個的孩子,巧姑娘只是啼哭不肯說出是誰。匡老頭無奈,便傳話誰認了
巧姑娘肚裡的孩子便允他收巧姑娘為妻,卻不料呼啦子跳出幾十號人都要認這個孩子,匡老
頭子明白這事難辦,索性打發巧姑娘下山。巧姑娘從此不知下落,生死未蔔。巧姑娘走後,
匡老頭怕再惹是非,便不再為小夫人另尋丫環,他在我們年歲小的僂羅中選出了我,讓我伺
候小夫人。要做的無非是送飯送水打雜之類活,可還有些活我不會幹,如給小夫人洗衣裳、
收拾後帳等。小夫人還算通情達理,一樣一樣教我做。後來我就會做了。有時我到水潭邊洗
衣裳她也跟著去,只要四周沒人,她就不讓我洗了,自己嘩嘩地洗起來,她對我說這不是男
人做的活。我這是頭一次聽別人把我叫著男人,覺得很新鮮,也很高興。我又問哪些是男人
做的活呢?她笑了,笑得很好看,臉象剛剛開的一朵花,她說:男人不知男人該幹的活可算
不上個男人。她又問:你今年多大了?我怕她瞧不起。故意將自己說大,我說今年二十二歲
啦。她不大相信似地瞧瞧我,說你有那麼大麼?我說就這麼大。她又笑了,說終歸比我少兩
歲呢。停了停又說:可到底比我少兩歲呢。停了停又說:可到底也是個男人啦。有時把衣裳
晾在樹杈上或者山石上後,她就帶我爬上水潭上面的山梁子上,從這兒往山下看一切都清清
楚楚,河、村子、樹林、墳地、草垛……山上的風很大,一次又一次將她的頭髮飄蕩起來,
她指著很遠很遠的一處問我:你看見那座村子了嗎?我說我看見了,村頭有兩棵很高的樹。
她說那是楊樹。我說你看得清是楊樹麼?她說不用看,我知道。我家就是那個村。我問她上
山幾年了,她說匡老頭把她搶上山的那年她才十七歲,到今年已七個年頭了。我問她想家不
想,她說剛上山的時候想,後來就不想了。常言道:上哪山唱哪山的歌。當了這好些年的壓
寨夫人也習慣了,滿受用的,萬綠叢中一點紅,整個山寨就我一個女人,啥都由著我的性子
來,匡老頭子不敢管我。我說匡寨主是好老頭兒,她笑笑說是個好老頭兒是個好強盜可不是
個好男人。我說他是個好男人。她說你閉嘴吧,你又能知道個啥呀?我不說話了。她看看我
問:從這兒能看見你的家麼?我說看不見。她問你想家麼?我說不想。她又問真不想麼?我
說是,她說你是個男子漢,以後是做寨主的材料,好好幹,我能幫你。從那往後,小夫人常
在匡老頭跟前說我的好話。可她使喚我也更勤了,一會兒要我給她送這個,一會兒要我給她
送那個,要不就讓我沒完沒了的收拾她的後帳。有一次我煩了,我說這麼乾淨的房子還不行
麼?她聽我這麼說生氣了,朝我嚷:你不想在這兒幹,就滾出去。我不吭聲。她又說匡老頭
把你交給我,這是你的福分,你應該知道這個才是。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這是你的
本份。這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不應抗拒她。和大寨裡的僂羅們相比,我在她這兒還是很消
停的。她待我也挺好,有點姐姐對弟弟那樣。匡老頭不在後帳吃飯時,她就讓我坐下陪她一
起吃,也常送我一些值錢或者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這麼看我真是不知好歹了。想過了這些,
從那往後我便盡心伺候她了。我要說的是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這個日子我永遠忘不了。這
是一個合家團圓的日子。山寨也不例外。山寨是一個大家,每年這一天全山寨的人不分尊卑
老幼一齊聚集在山寨議事大廳裡喝酒,吃月餅,吃水果,賞月,可今年的這一天偏偏遭了大
事:一位下山的山寨首領被官府捉拿,將處斬刑。得到這個消息匡老頭什麼也不顧匆匆化妝
下山、錢褡裡裝滿了金條,歷來命是有價錢的,如同我們黑道上綁票一樣,大命要大錢,小
命要小錢。匡老頭子是仗義之人,無論花多少錢他都要買回自家弟兄的性命。匡老頭子下了
山,留在山寨的人也無心過節了,吃過晚飯後便各回各自的營寨歇息了。那晚我還是陪小夫
人一起吃飯,小夫人說今天過節,無論如何酒是要喝一點的。我知道小夫人是很有些酒量
的,而且從不喝米酒,她喝男人們喝的白酒。傳下話去,伙房便送來了酒和菜肴。小夫人
說:匡老頭子下山了你陪我喝吧。我說謝小夫人賞臉。她笑了笑,說你出息了,會說話了,
可今晚你收下這付文縐縐的酸相吧,我不喜見。我諾諾稱是,心裡卻不摸路徑:今晚她這是
怎麼啦,誰也沒有惹她。她酒也喝得奇怪,一上來便連喝了三盅。她喝我不敢不喝,也連著
往嗓子眼裡倒了三盅。她又笑了,說你也用不著看我眼色行事,狗模狗樣的,今晚我不把你
當小崽,你也別把我當小夫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一公一母,就這麼簡單。你想喝就喝
想吃就吃,想幹點別的也成,由你,我不攔。我想幹啥你也別多管。現在酒勁上來了,姑奶
奶要罵人啦。我問她要罵哪個,她說要罵的人一長串,一共接一個地來吧,頭一個罵匡老
頭。我說匡寨主罵不得,他是個好老頭。她說是個好老頭可不是個好男人。狗雜種把俺個好
端端黃花閨女搶上山,到頭來占著窩兒不下蛋,你說該不該罵?那時我對男女的事沒開竅,
聽不明白她罵匡老頭的哪一樁。只好附和她說要罵就罵反正他也聽不見。她說我罵一回你得
陪我喝一盅酒。我說好。喝了。她也喝了,我斟酒。她說罵過了匡老頭再罵我親爹媽。我問
為啥要罵你親爹媽?她說親爹媽待我無情義,我叫匡老頭搶上山這多年,匡老頭假惺惺,年
年派人下山送金銀,年年送年年收,可他們從不敢上山來看看我,怕擔勾結強盜的罪名,你
說該不該罵?我說是該罵。又幹了一盅酒。她說罵過了親爹媽再罵官府,從上山那日起就盼
官府能把我救下山,可那幫狗官戴官帽穿官衣吃百姓單單不管百姓的事,叫我空等了這些
年,你說該罵不該罵?我說該罵。又幹了一盅。接下去她又罵另外一些人,有山寨的頭目,
有小崽,有伙夫,罵過了人又罵天罵地罵山罵天上的飛禽罵地上的走獸罵山上的蟲豸……酒
便一盅接一盅地喝,後來她合了眼皮,歪在椅子上睡著了。這時夜已很深了。整個山寨靜悄
悄,十五的月亮將窗紙照得白亮亮的。我想我該走了,我從來沒喝今晚這麼多酒,頭暈乎乎
的。我站起身,剛要往帳外走,小夫人睜開了眼,說我還沒罵完哩你倒要走。我說你還要罵
啥個呢?她說罵你。我嚇了一跳,頭有些清醒。我問你罵我什麼呢?她張眼瞅著我,反問:
你不知道我要罵你什麼嗎?我說不知道。她說你想想看。我說我實在想不出。她說你想不出
我就告訴你吧,我罵你這個熱血男兒胸膛裡裝的是一顆又硬又涼的鐵心。你說該罵不該罵?
這時我似乎明白她這話的用意了,心卜蔔狂跳起來,血在全身竄動,可我沒吱聲,我沒說該
罵還是不該罵。她問你要走麼?我說我聽你的。她笑笑,眼笑成一道縫,很好看,她說我罵
完了,你想走就走吧。我想了想問你沒有事要我做了吧?她說有事你肯做麼?我說你說吧我
做。她慢慢閉上眼,過了一會兒,說我動不得了,把我抱到床上吧。當時我一動沒動,以為
耳朵聽錯了。只聽她又說:那天在山上你不是問我男人該幹啥活麼,這就是了,這就是你們
男人該幹的了。你懂了不懂?我點了點頭,向她走去,走到她的身後。我想從後面托起她的
身子,可是不成,她的後背緊貼著椅子的靠背上,無處下手。正躊躇間又聽她說看樣這活你
是沒幹過啦,真可憐的,我教你吧。過來,到前面來。我依她的話走到她面前。她看了我一
眼,笑笑,說你抱過小孩子麼?我點點頭。她說就那樣,抱女人和抱孩子沒啥兩樣。我俯下
身,張開兩手去抱她,我碰到了她的身體,這是我有生中的頭一回。我感到她的身子異乎尋
常的柔軟,我抱起她,走到床邊,將她慢慢放在床上。站直了身子我說沒有事我要走了。她
仍閉著眼,說活還沒幹完哩。我說還有啥呢?她說給我把衣裳脫了,我一向不穿衣睡覺。非
常奇怪,也就在這瞬間,我身體中有了衝動,不是先前的恐慌,是衝動,不可扼制的衝動,
我強烈感到她平臥在床上的身體對我的吸引,我一下子明白今晚我將要幹一件以前從未幹過
的事了。雖然這麼想,但我還知道萬萬不可造次,一切須沿著女人的牽引進行。我說我來給
你脫吧。她穿的是一件斜襟軟緞夾襖,我一顆一顆將全部扣子解開,定了定神,然後象掀一
本書的皮面那樣將衣襟翻到一邊,這種初始印象一直保留至今,每當給女人寬衣解帶我便有
一種翻書的感覺。我看見的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如同一張空白的書頁。她竟沒穿任何一件內
衣。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想像中的女人可不是這樣。這叫我沒有思想準備。我是如此唐突
地看到了女人神秘的裸胸。使我本來激動不已的身心一下子凝住了,我兩眼怔怔地停留在她
的胸上,不知所措。這時她張開了眼,笑了,她的笑一定是沖著我癡呆癡呆的模樣。她說你
這家門口的漢子呵。一時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沒吭聲。她說把手給我吧,我帶路。我聽
她的。把手抬在她面前。她握住了,看了看然後把我的手放在她的一個奶子上,幾乎就在同
時,我感到我的那物件象叫火燙了般顫動起來,隨之我的全身也一起抖動著。當時我一定叫
了一聲。這些後來我說不清。我聽到她格格的笑聲,同時她又把我的手放在另一個奶子上。
她不再笑了,她的小手在我的手上輕輕揉動。說這是女人身體的兩扇大門,你懂嗎?我愚蠢
地搖搖頭。她說先得知道怎樣敲門,敲開了門才進得去呵。我同樣愚蠢地點點頭。這時她拿
開自己的手,又將兩眼合閉,聽憑我撫弄她的兩個奶子。她嘴裡嗚嗚嚕嚕象不停地說什麼,
可我聽不清,也顧不上聽,只是如醉如癡般在她的奶子上揉過來揉過去,心中在想原來男人
幹的活是這樣叫人舒暢呵,為什麼從來沒人告訴我這個呢。到頭來竟是這個女人。我一邊揉
摸一邊觀賞著她的奶子,以我今天的眼光,我斷定那不是婦人的奶子,完全是一個含苞待放
的女孩的雛乳。不大,異常的堅挺。微微上翹,閃著瓷器的光澤,兩顆不大的乳頭象嵌上的
兩顆剛剛熟透的櫻桃,看著看著,我突然產生一種將它們含在口中的欲望,這時,我已不再
有恐懼感,我不想別的,只想實現心中所想,我雙膝跪在床前,以使自己更貼進她的胸前,
她仍合著眼,臉上不時出現嬰兒即將啼哭的表情,我俯下臉去,哆哆嗦嗦的嘴唇終於觸在她
靠我近些的那顆乳頭上,我感到心的再次震顫,猛然將那顆鮮紅的乳頭噙在口中,這時我清
晰地聽見她「啊」了一聲,我頓時一驚,以為是咬痛了她,連忙從嘴裡吐出乳頭,惶惶地看
著她的臉。這時她張開眼,那種啼笑的表情變為笑容,我低聲問你疼了麼?她不答,依然
笑,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行了,真的行了。我說我不行,我什麼都不會。她說師傅領進門修
煉在個人呢。我聽了似懂不懂。這時她慢慢抬起兩手,抱住我的雙頰,撫摸了一會兒然後拉
向她的胸前,這次我迫不急待地再次噙住她的乳頭,拼命地吸吮起來,嗓門裡發出格格的聲
響。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哭聲,是她的哭泣聲,她邊哭邊嗚咽著:吃吧,吃吧,看把人
餓成什麼樣子了……」

    說到這兒,二爺停住了,神情黯然。

    「後來呢?」

    「且滿,咱們先幹一盅酒吧,」二爺說。

    女人沒說什麼,端起盅子,與二爺一起飲下。

    「男女之事是心裡的事體,誰也無法將它說得真真切切。一個人受到的苦痛能夠對別人
訴說清楚,而得到的歡樂都難以言諭呵……」二爺歎息說。

    「……」

    「那晚我沒有走,小夫人留下我。我和她纏綿到半夜時分,她對我說該進家了,她叫我
給她脫下褲子。她同樣沒穿任何內褲。我是扯著褲腳將褲子拉下來的。我看見她整個赤裸的
身體。當時的感覺現在已無法訴說。我只是瞪著驚異的眼睛看女人身上所有的一切,最後目
光停留在她兩腿之間那塊神秘地。她喊我的腳癢呢,我就用手搔她的腳,她說不是那兒呀,
往上些。我又搔她的膝處。地方仍然不對,她還要我往上些。這時我的手移到她的光潔滑膩
的大腿上,我有一種撫摸綢緞的感覺。這時又聽她喊再往上一點呀,我略一遲疑,最後將手
放在她兩腿中間。只聽她深深歎了口氣,嘴裡喃喃說道:是了,是了,到家了,這兒是男人
的家呵,你進吧……」

    「天呐!」

    「我進了,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時刻,她說的對極,我確實有種『到家了』的感
覺。豈止是家,那是我的金鑾寶殿呵,我一生對女人孜孜以求,永不厭倦,我想肯定與我得
到的這頭一個女人有關。她使我得知『家』的溫暖與歡愉,自然這一切同樣是無法言說得清
楚的呵……」

    「後來呢?」

    「我在『家』裡住了三夜,那是消魂落魄的三夜。到第四天傍晚,匡老頭歸山了,他帶
去的黃金奏了效,那頭目的命救下了,可人傷得很重,匡老頭把他留在山下養傷。看見匡老
頭我先嚇了一跳,隨之腦袋裡冒出一個念頭:要是他永遠不回來該多好呵,這自然是癡人說
夢,我很快醒悟:那『家』本不屬￿我,是匡老頭子的,只不過讓我占了幾夜罷了,想到這
兒我心裡十分難過……

    「之後我和小夫人的私情仍然繼續,當然須偷偷摸摸才成。我們也有許多便利,我可以
自由出入小夫人的後帳,瞅空就把事情做了。每逢匡老頭夜裡賭錢,我倆在一起的時間就更
充裕些。白天我到水潭洗衣,她隨後便趕去,我們洗好的衣裳晾在樹杈上,組成一道環形屏
障,如同一座露天帳篷,我們在裡面尋歡作樂,也別有一番滋味。小夫人十分戀我,只要半
晌不見面她便坐臥不安。而我心裡終日都在盤算:如何才能和她做長久夫妻,但每當想到了
實處,便明白自己完全是在癡心妄想,只要匡老頭還是寨主,我還是小崽,所有的一切都無
法改變,也就從那時,我產生了自己要做寨主的想法……

    「我開始設想自己爬上寨主寶座的途徑,想來想去無非有三,一是殺了匡老頭取而代
之,二是取悅于匡老頭以使自己步步升遷,待匡老頭有個好歹再取而代之,三是乾脆下山,
自己另拉隊伍占山為王。權衡一下,唯覺第三項可行直接了當。問題只在如何同小夫人一起
下山……

    「在冬季到來之前,山寨平平靜靜,頭目們喝酒、賭錢,僂羅們吃糧、巡邏,各須本
份。可這是說的往年。今年官府一反常規,冒雪圍山。後來才知這是奉了上司的旨令不得不
為。常言道官匪一家,千真萬確。土匪搶來百姓錢財,分出些賄賂官府,官府剿匪只在做做
樣子。各得其所。但這回官府圍山卻壞了我和小夫人的計劃,我們下不得山,更糟的是小夫
人已有了身孕……」

    「這如何是好呢?」

    「這事瞞不過匡老頭,他占窩不下蛋,自然明白小夫人懷的不是他的種。薑是老的辣,
他不動聲色,在心裡揣摸哪個是小夫人的相好。他很快懷疑到我的身上。那一日他把我喚到
大帳,讓所有的人都退下。只剩下他和我,他開始審訊:你知不知道小夫人已有身孕?明白
事到如今不必繞圈子了,我如實回答知道。他又問:這孩子是你的還是我的?我說是我的。
他微微一怔,他沒想到我這麼痛快地招認。他兩眼充滿殺氣地盯著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山
寨亦有山寨的律條,你可知罪麼?這時我知必死無疑,我不怕死,心裡想的是匡老頭會怎樣
發落小夫人。我死前必須為她開脫。我說我知罪,我色膽包天趁小夫人熟睡時將她玷污,我
對不起寨主,乞望賜死。匡老頭似信不信地打量著我,可面上的殺氣變淡了。我從中看到生
的希望。這時我忽然想到當年我向船主討還長命鎖時的情景。以及所給予我有力的啟示:武
力達不到的目的可以用別的方法來達到,那就是話語。此刻我決計用自己的嘴巴來救下自己
的命。我說寨主容稟,小的犯下死罪,死有餘辜。小的萬死不辭。可小的想想跟隨寨主這些
年寨主對我的恩重如山,真的對寨主依戀萬分,不舍離去。今日既然犯了難饒的天條,小的
願意在死前報瘩寨主的大恩大德。小的如有家財萬貫當獻於寨主,小的如有良田萬頃,當獻
於寨主,小的如有嬈姐麗妹當獻于寨主,可這些小的一樣沒有,小的在世上一貧如洗。可再
好好想想,忽然心明,小的倒真有一樣東西可以奉獻給寨主,這東西非金非銀非珠非寶,但
卻是一件無價之寶,我敢說這是寨主朝思暮想之物。此物不是別的,正是小的留在小夫人腹
中的小寨主。萬望寨主息怒。且聽我細說分明:寨主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人活七十古來稀,
就算寨主洪福高夀也終有百年之日。百年之後,寨主一生拼死捨命掙下的基業便付之東流,
所蓄金銀財寶俱落於兩姓旁人之手,我想寨主決不會心甘情願於此。而寨主一旦得了小寨
主,有了後繼之人,一切定將是另一番模樣,不僅寨主的祖墳有了香煙,子子孫孫萬代相
傳,而山寨的基業也得以繼承。我敢斷定寨主得子山寨將萬眾歡騰,從此山寨紅紅火火蒸蒸
日上。小的所言,皆出自真心,皆發自真情,皆出自為寨主所想,望寨主不記前嫌細思細
想,權衡其中利害得失,小的自知寨主非魯莽短見氣量狹窄之人,适才見寨主退下眾人,心
中便豁然暢亮。知寨主胸有成竹。有道是宰相肚裡能撐船,而我言寨主的肚裡下邊撐船上邊
還放風箏哩……

    「匡老頭一直聽我說下去,默不作聲,臉上的表情忽陰忽晴,瞬間萬變。我知道他被我
的蠱惑所打動。我切中了要害。他有我沒有,而我有的他沒有。他想將世上所有的好事占
全。而這一件就擺在他眼前。那時刻我猜得透他心中所想。而我心中所想:使盡全身伎倆說
服他收留我的饋贈之物。如此便保得小夫人平安,至於我自己,我料定他是不肯放過
的……」

    「他放過你了嗎?」

    二爺說:「咱們再喝一盅酒吧。」

    女人又應了。

    放下酒盅二爺接著說下去:「終不出我所料,他在想了許久之後對我說:『留小寨主便
留不得你!』我說我是死是活倒不要緊,只要寨主百事順心,我死也合得上眼。只是不知寨
主賜我個咋死法?匡老頭哼了聲說:先著人剜下你的舌頭,叫你死前先閉上口,省得煩我。
我說寨主你可千萬別這樣的,舌頭在我嘴裡時,我管得著它,不叫它胡說八道壞寨主的事,
可割下來後我就管不著它了,那時它一旦說出小寨主的來歷我可擔待不起呵。匡老頭說你的
舌頭割下來也能說話麼?我說千真萬確。匡老頭說那我就劈開你的腦袋,看看裡面有多少彎
彎繞。我說寨主萬萬不可如此待我。匡老頭說咋,是不是你給小夫人懷上種我還得謝你不
是?!我說謝倒不必,可我還是為寨主作想。寨主待山上的弟兄們一向大仁大義,這有口皆
碑,如今唯對我如此兇殘,弟兄們一定百思不解:一個無過無錯小心周到伺候小夫人的小崽
何以遭寨主如此痛恨?一想定會想到我與小夫人有染,想到是我叫小夫人有了身孕。這樣的
結果寨主自然會曉得其中的干係。不僅損了寨主的虎威,也壞了小寨主的名聲。可謂後患無
窮。匡老頭恨恨說:那我就偷偷宰了你。丟進山澗喂狼,來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說其實
不然,這瞞得了弟兄們卻瞞不得小夫人。匡老頭說你害了小夫人莫非她還會替你說話不成?
我說寨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況且我又是她孩子的親爹,總會有些
藕斷絲連的情份。小的再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老人家年事已高,且不戀床第,如何能叫小夫
人心往神馳?夫妻之心離,莫源於交合之疏。曠日持久,難言有何變故。匡老頭再哼一聲,
道:以你之言我倒該把你敬養,好吃好喝,專門替我與小夫人周旋床第,你看這樣可好?我
說好自然是好。可小的以為寨主未見得有如此闊達的心胸,所以不敢苟求,唯望寨主將小的
逐出山寨,以示懲罰。」

    「他放了你了?」

    「放了。」

    「你再見到小夫人了嗎?」

    「沒有。匡老頭不准我再進後帳,可他又不敢將我關進牢裡,他信了我的話,關了我怕
引起山上弟兄們的懷疑。就在他放我下山之前,小夫人差伺候她的新小崽偷偷送給我一張字
條,字條上寫了八個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看過我明白她的心意:讓我下山時防備匡老
頭的暗手。那日晚飯後匡老頭放我下山了。好大的雪,漫山皆白。山下佈滿官兵的營寨。路
口俱有官府圍山。這條山澗便成了山寨裡的人下山的通道,補充糧食給養皆借助這條通道,
而官兵對此一無所知。匡老頭指定我走這條路,其實他不必說,說了倒現出其中的險惡。走
到山半腰時天已黑下,雪光依然很亮。我停下來。脫下身上的棉衣棉褲棉帽,放在澗水中浸
泡,直到浸透,再穿在身上,頓時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我開始加速奔跑,一為禦寒,二為
趕緊逃出匡老頭手掌。當我跑到山澗最狹窄的一處時小夫人預料的事情發生了,埋伏在澗上
的弓箭手們開始了伏擊,我聽見箭在空中飛過的呼嘯聲以及落在我身上的『嘭嘭』聲,濕透
了的棉衣阻擋了箭的侵入,但我做出被射中斃命的樣子趴在地上。嘭嘭聲在我背後又響了很
久,最後停住。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伏擊手們向山寨歸去我才爬起身,拔下棉衣上的
箭杆,大步奔下山去……」

    「你逃了嗎?」

    「可不,逃不成就不會在這兒和你一塊喝酒說話了。」

    「後來呢?」

    「後來就實現了自己當寨主的願望。」

    「那麼小夫人……還有小寨主呢?」

    「都死了。」

    「死了?」

    「死了。我離開山寨的第三年,也是冬天,官兵終於攻下了山寨。匡寨主見大勢已去,
無力回天,先去後帳將她們母子殺了。然後又將自己結果。」

    「天呐!」

    「我和小夫人的故事就講完了,後來我又經過了無數女人,也就有了無數個故事,哪個
故事都夠講一夜的。你要願聽,以後我一個一個地講下去。」

    「……」

    「咱們喝酒。」二爺又舉起盅。

    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她覺得頭有些暈。這暈,不知是緣於酒,還是二爺講的故
事。她只是覺得今晚的逃跑計劃怕難以實現了。

    二爺很快從剛才講故事的低沉中恢復過來。他一盅接一盅地喝酒。似乎他的身體是一個
盛酒的器具。借著酒興,他伸手拍拍女人的肩,說:「故事終是故事,都是過去了的。小夫
人再好,可她已不在人世了。死了的人升了天,活著的人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你也一樣
呵。」

    女人叫他說得一陣心酸,又升起一股恨。可仔細想想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二爺再拍拍女人的肩,隨之又摸了一下女人的面頰,說:「今夜我和你說真格的吧。你
留下來,給我當壓寨夫人,我把你當成小夫人,好好待你,這樣可好?」

    女人低頭不語。

    二爺說:「凡經我手的女人,到頭沒一個不戀我的。女人啥樣的都有,胖的瘦的高的矮
的,可就沒一個象你這麼對我心思的。只要你從了我,以後我保證不再沾別的女人。和你一
心一意做長久夫妻,可好?」

    「……」

    「自見了你我才明白,以前我對女人的欲望無止境,恨不能將世上所有女人都占了,這
俱因沒有女人能叫我稱心如意,我的頭一個女人小夫人在我心裡站的太高。後來的沒人能和
她比肩。而如今我覺得你可以替代小夫人在我心裡的位置了。所以從此以後就不再心猿意馬
了,其實呢,男人勾引女人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費心思又費口舌。有了好女人誰還願和那些
不三不四的女人周旋呢。」

    「……」

    「話再退一步,即使你不為我想,也不為你想,只為山下的女人想一想,你便該應了
我。有了你之後,山下的女人便不會被弄到山上來了。她們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這全是你
的功勞。你是一個善心女子。怎會拒絕做這大善大德之事呢?」

    「容我想想……」女人說。說過之後又十分後悔,自己怎能說出這種話來呢。

    「好,你想想,想好了就告訴我,來,再幹一盅吧。」二爺這麼說,卻捧起了酒壺,對
著壺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這時外面的風小了,夜漸漸安靜下來,快三更天了,山裡的風總是在這個時候歇息。

    從遙遠的山下傳來幾聲悠長而愴涼的驢叫。隨後又是狗叫,這是夜的節奏。誘人入睡。

    這一夜女人喝了不少酒。此時漸有醉意,她本是有些酒量的,可畢竟空腹數日,又幾夜
未眠,自然難以吃消,她覺得全身輕飄飄的,象要升到空中,不知不覺合上了眼皮。

    再睜開眼,屋裡還亮著燈,她看見二爺又象前兩夜那樣脫光了衣裳,赤條條站在她面
前,白亮亮的一條,這次她竟然看見他胯下那長長的物件,她感到羞愧難當,她腦袋裡頭一
個念頭是回避,她要站起身,卻站不起,身子近於麻木,一點兒也不聽使。後來她想再合上
眼,可同樣辦不到,只能久久看著二爺的光身子。

    「天呐。」她喊,卻喊不出聲。

    這瞬間她感到死神將至。

    二爺見她久久看她,臉上露出笑意,他向她走近些,俯下身,說:「到床上睡吧,好
麼?」

    她想回答不,卻張不開嘴唇。

    二爺又說:「你在椅子上坐了三天三夜,怎受得了?答應我,上床吧。」

    她盯著二爺那物件,她看到一種異乎尋常的銳氣。

    「不應聲就這樣啦,」二爺再往前探身。「……」

    於是,二爺伸出雙臂將她從椅子上托起,向床上走去,女人仍然動彈不得,聽任二爺擺
布。

    這當兒女人的面前突然幻出二爺將小夫人抱上床去的景象。這景象讓她顫慄。

    二爺將女人放到床上,給她脫了鞋。站在床邊默默地盯著她。

    「我對你說,我戀著你哩。」

    二爺說,又伸手動動胯下那物件,「它也同樣。」

    「……」

    二爺閉口了,他上了床,躺在女人身邊。起初,他平躺著,目光向上,很安靜。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也開始加劇。

    二爺把身子側向女人,將一隻手輕輕放在女人聳起的胸上,撫弄了幾下,手便從胸慢慢
下滑,通過腹部,最後停在兩腿之間,不動了。

    「天呐,」女人欲叫無聲。

    二爺倏地坐起,說:「脫了衣裳,好麼?」

    「……」

    「不說話就算應允了,」二爺似乎已征得女人的同意。動手為女人脫衣。他做得很熟
練,一會兒工夫便脫光了,女人赤條條擺在他的面前。

    二爺輕輕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很悶。是從他心的最底層發出。

    之後,他再次將手放在女人的胸上,撫弄撫弄,然後往下滑到兩腿之間停住。

    「給我當壓寨夫人,可好?」他問。按按女人那個位置。

    「……」

    「不應聲就這樣啦?」

    二爺便將身子向女人壓過去。

    「我的天呐!」女人覺得這遭真的要死,死神正站在床下,一切都為時已晚……

    這時,奇怪的是她眼前又跳躍著小夫人的形態,不是在匡老頭那座山寨的後帳裡。在山
上,在她精心用濕衣裳遮起的「帳篷」裡。而且她看到小夫人甜甜的笑聽到她甜甜的聲。

    大山依然寂靜。

    <全文完>【注釋】①小崽:小匪。②瓢把子:匪首。③小德張:清朝最後一個大太
監,原名張德蘭,晚年居家天津。④出閣:出嫁。【作者簡介】尤鳳偉,男,1943年
生,山東牟平縣人。現為青島市專業作家。已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月亮知道我的心》、《愛
情從這裡開始》、《尤鳳偉中短篇小說選》等。創作談

    關於《石門夜話》

    尤鳳偉

    原載《小說月報》1993年第1期

    《石門夜話》是一篇好讀的作品,可一口氣讀到底。但也有些怪裡怪氣。讀者看完或許
會發出質詢:這個小說是怎麼一種寫法呵?一個地點,兩個人物,三個夜晚,沒完沒了地絮
叨,茄子攪葫蘆,葫蘆攪茄子,耗盡了油燈,磨破了嘴皮,末了只為「睡」一個女人……

    也許不錯,這篇作品確實寫的是一個強盜(以其自己限定的方式)「睡」一個女人的故
事。但也不完全,除此還有若干枝蔓,如二爺少年被拐的故事;二爺認親的故事;二爺與小
夫人的故事等等。當然貫穿始終的還是二爺睡女人的故事。如此看來這作品就有點「那個」
啦。

    這篇小說是我另一個中篇小說《金龜》(《收穫》92、4)中的一個章節,那個作品
中的主要人物不是二爺,是一個叫駒子的無業遊民,這個章節在其中顯得不太協調。編輯建
議拿出來另謀新篇。我接受了,便重新鋪排成目前這種模樣。二爺還是二爺,但這個作品與
那個作品已毫無關聯了。

    強盜「睡」女人的故事早已被古今中外的作家寫濫了,沒任何新意可言。而且人們的思
維已成定勢:再可惡的事體,只要是強盜幹的,也就覺得順理成章、不足怪。強盜不幹壞
事,不殺人放火,不強佔良家女子,那還算得上強盜麼?

    事實上這就否定了這個故事的可寫性。

    後來終於寫了,主要是「這一個」故事中某些獨特奇崛的部分難以割捨,這些獨特奇崛
的部分使我看到故事之外的風光,使我看到這個俗而又俗的故事中的不俗之處。當寫出來之
後,我先自被感動了,我審視著那個喜歡在女人面前赤條條(也包括靈魂)的二爺站在面
前,我簡直說不清對這個「怪物」是該恨還是該愛,但不管怎樣,他是站住了。他站住了這
篇作品大抵也站住了。因為這篇小說只有一個人物,那就是二爺,其他人物用評論家的「行
話」說只是些「符號」罷了。

    關於這篇小說,似有許多話可說,但又覺不甚好談,讀者已看過作品,其實也無須多談
什麼,一切皆在作品之中。對於二爺這個人物,大家自會有各自的好惡以及各自的思索,說
他是王八蛋也好,說他是情種也好,說他是詭辯者也好,說他是誠實者也好,都無關重要。
做為作者,我最關注的是這個作品的結局是否可信,這是所有一切的落腳點。

    一個強盜和一個女人,有殺夫敗家之深仇大恨,經過三個夜晚的口舌(還有其他),最
終「和平過渡」到二爺的床上,可信麼?會出現這種結局麼?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麼這個
作品在藝術上便是成功的。接著便須探究另一個問題:是什麼神秘的無堅不摧的力量導致了
這種結局?請讀者諸君玩味。

    關於本篇的敘事形式在這裡稍說幾句,讀者不難發現,作者採用的手法十分「原始」,
借二爺一張嘴,平鋪直敘,毫無技巧運作可言。作者也知道這是小說創作之大忌。而所以如
此,一方面作者本來便窮於技巧,過於追求,反倒弄巧成拙,另一方面,作者也有這樣的想
法:既然拙了,就一拙到底,抑或也會拙出一種韻致來。至於本篇是否拙出了韻致,自然還
需讀者諸君品評。由此又想起二爺的一件法寶:用武力達不到的目的可以用話語。對於作
家,無法用技巧達到的也可以用笨拙來達到了。

    《石門夜話》不是完美之作,似乎還「絮叨」得不夠。這與我的心性有關。寫著寫著便
有些不耐煩。

    到此打住,這遭倒不是不耐煩,而是字數已到規定之限。

    19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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