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偉文集                   金 龜
 
                               尤鳳偉

    麥子黃熟了,這是駒子落生二十八載所經歷最潦倒的麥季。

    一大早,駒子便起身往集上去。農忙時節,通往鎮子的大道行人稀少。駒子披
一件與時令甚不相宜的黑棉襖,踽踽獨行。這條路,他曾跟在伯父和公驢後面來來
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可以說他是在這條路上度過了童年和少年。伯父腦後長長的
辮子以及公驢胯下長長的陽物至今在眼前閃爍難忘。伯父死去,公驢賣掉,他就獨
自走這條路了。

    這條道被稱作官道,在鄉間算得上寬闊,兩旁長滿樹木,似兩道綠堤。

    這條官道是這方地面幾輩人的驕傲,因乾隆皇帝巡察路過而名。說那一年此地
正值大旱,乾隆帝見田地裡禾稼一片枯焦,遂生憐心,降旨禦膳一應用品皆不得從
民間索取,只可獵取野物充饑,隨行人等立刻遵旨,命人四下狩獵,然直獵至日沉
西山夜幕降落仍一無所獲。乾隆感歎曰:此乃兔子不屙屎之地矣。隨之又降下免收
稅賦的禦旨。想必是乾隆帝于情緒激昂時有失斟酌,禦旨忽略了時間上的界定,這
就叫當地人鑽了空子。他們把禦旨刻在碑上,立在官道之旁,告示於天下。皇恩浩
蕩,世世代代數百年不稅不賦,直到最後一個清帝被罷黜為止。這塊免稅碑至今還
在,面目依舊,卻全然沒了用處。

    駒子無精打采踏著這條官道向前行走,剛剛升起的日頭暖融融的。晨風裡飽含
著成熟麥粒的芳香。視野裡除了一片片金黃的麥子,還間雜著一方一條的碧綠,那
是玉米、穀子和高梁。抬頭可見遠處那座青黛色大山,聽說山上早有土匪盤踞,土
匪在山上種植鴉片,並時常下山搶劫和綁票,攪鬧得四周鄉人惶惶不安。駒子已好
多年沒上山了,他知道伐木和狩獵比給人扛活消停得多,可他膽子小,不敢冒這個
險,如此,擺在面前只有勞苦筋骨這條路了。

    從村子到鎮上只有七、八裡路光景,駒子晃晃蕩蕩就到了。這鎮叫龍泉湯,由
溫泉而名。鎮中熱泉四布,從很遠的地方便望得見鎮子上空蒸汽騰騰,並可聞到刺
鼻的硫磺味兒。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龍泉湯正是得益於此種地利,才成了方圓百
裡最繁華的處所。大街小巷佈滿作坊和商號,招牌五光十色,客棧、飯鋪、茶莊、
成衣鋪、溫泉澡堂、當鋪、煙館、賭場、妓院……凡大地場有的,這裡一應俱全。
這裡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山貨、海鮮、菜蔬、乾果、糧食油料、牛馬豬
羊,無一短缺,從四下村子來趕集的人熙熙攘攘,尤其逢年過節,大街上如同趕山
會般熱鬧非凡。眼下莊稼人正忙於麥收,集市清淡多了,來趕集的多是老人和女
人。

    駒子徑直來到人市。

    人市在集市的北頭,兩棵老柳樹下的空地上。再往前就是牲口市。往日牲口市
也是一處熱鬧地場,馬嘶驢叫,豬羊合唱。今日這裡清靜,空空蕩蕩。惟有一股股
畜糞味被風吹到人市上,令人厭惡。也使人記起那裡往日的繁榮。

    所謂人市自不是販賣人口之地,那是黑道上的勾當。人市出賣勞力,又稱工夫
市。每到農忙時節,那些無地或少地的閒散勞力便來此等人雇傭,掙幾升糧食度
日。駒子趕到時這裡已有二十幾號人「上市」。這些人駒子大多不認識,大家一律
身穿黑棉襖,蹲在地上,害羞似地低著頭,脊背朝天。從遠處看酷似一群趴在地上
的烏龜。在這一帶,凡出門扛活的人哪怕在炎熱的夏天也要披一件黑棉襖,誰也說
不出這規矩始於何時又作何道理,可輩輩世世這麼延續下來,於是這類人便有了一
種特殊的標誌,如同犯人臉上打了金印一般。
    駒子無言地加入「烏龜」的行列。

    這是一個令人懊喪的時刻,使人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聯想到與其毗鄰的牲口市。
每當這時駒子便在心裡無比憤恨地詛咒著:

    「操你個先人……」

    說起來,駒子的憤並非沒來由,詛咒也情有可原。上溯三代,他家在官道兩
旁是首屈一指的大戶。曾祖父曾捐過一頂七品頂戴,風光一生,壽終正寢;祖父以
農事為本兼做生意,宋家在他手中到達鼎盛,然而到他爹這輩上,家境便開始敗落
了。駒子爹是個不務正業又十分晦氣的人,嗜賭,卻總賭不贏,愈不贏又愈不肯罷
手,幾年工夫一份好端端家產就踢蹬光了。駒子正於這家運憂戚之時降至人世。出
生那天,正巧家中那頭即將典賣的母驢下了駒兒,駒子爹大喜過望,趁興為兒子起
名駒子。兩駒子可算是他這輩子最可觀的收穫了,可他命裡又註定擔不起,不久高
呼頭痛而死,死時尚不足三十。他給妻兒留下的只有三間夥計屋和幾畝未來得及賣
掉的田地。長大成人後的駒子的記憶中沒留得爹的點滴印象,他們父子血緣的惟一
體現,便是駒子每每想起這個與自己有著不可等閒瓜葛的人,就生出一股憤恨,特
別在他暗自悲愴之時這種憤恨便達到極至。

    「操你個先人的……」

    罵過第二聲,心中的怨恨稍稍平息下來。這時一個粗黑漢子走到他面前,神色
古怪地打量著他。他看出不像是雇主,沒吭聲。那漢子先開口問他是哪村的,他說
宋莊。那漢子又問他叫什麼,他說叫宋駒子。那漢子放肆地笑起來,笑過之後,正
色問他要多少工錢。

    「一升半。」駒子說。

    「不行,要兩升!」漢子說。

    他抬頭看看漢子。

    「要兩升。今天來的人一律要兩升,不管是驢駒馬駒都要兩升。聽清楚了沒
有?」漢子說。

    駒子心想,昨天要了一升半,雇主嫌他活幹得不好,沒再留用。眼前這漢子逼
他加碼要兩升,是何道理!

    那漢子見他不聲不吭,面上現出蠻相,兩眼凶凶地盯著他,「誰跳槽就叫他知
道好歹!」說著把一隻握緊的拳頭對著他的鼻尖兒,「聞聞啥味兒?」

    這是一種帶有濃厚當地色彩的挑釁方式,具有明顯輕蔑與污辱的性質。被挑釁
一方是應戰還是告饒只能有兩種約定俗成的回答:「屎味兒」或「鐵味兒」。

    「鐵味兒。」駒子說,低下頭去。

    「知道鐵味兒就中。」漢子嘿嘿笑了兩聲,收回拳。

    駒子無限悲愴地歎了口氣。他自己又何嘗不想多要工錢?三升、五升,多多益
善,哪怕一座金山也不愁搬不走。可他又不能不正視自己,憑這副螳螂身架,與剛
才那粗黑漢子樣的人擺在一起,如同小魚串在大串上,沒人會雇他,反倒給人家當
了墊背。這也正是那漢子迫他就範的用心。只有在別人都被雇走之後,才會有雇主
將就他。

    日頭漸漸升高,空場上的「烏龜」漸漸減少。那讓他聞拳頭的漢子亦早不知去
向。剩下的三三兩兩都是些與他差不多斤兩的貨色,他恨恨地想:今日怕找不到吃
飯的地場了。

    他正要張嘴再操祖宗時,一個年輕女人笑盈盈站在他面前。

    「大兄弟,要多少工錢呢?」女人問。

    「兩升。」他鼓足勇氣說。

    「跟俺走吧。」

    駒子一怔:這女雇主咋不討價還價便雇定了他?怔過之後便是一陣竊喜,心想
還是女人好糊弄些。

    他站起來方看清楚,女東家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媳婦,眉眼和善水靈,面皮粉
中透紅,身量細細高挑,穿一身紫綢褲褂,露在衣領上的脖梗蔥白似的嫩。一看便
知是大戶人家的女眷。

    他忽然感到兩升麥要得愜意。

    「哪村?」輪到他問她。

    「大葦子。」她說。

    離開人市,小媳婦沒立即帶領駒子往自己村子去,卻逛起集來。日頭斜照著街
道,有些耀眼。她先去了肉市,割了豬肉和牛肉,讓駒子提著;又去魚市買了魚,
也讓駒子提著。駒子提著這些東西口水就有流出來的意思。他不由想起昨天的雇
主,那人家種著幾十畝好麥,黃燦燦的一大片,卻吝嗇得很,蘿蔔丸子炸焦了當
肉,幾條小魚躺在盤子裡,可憐巴巴,張著眼,告饒似的。自然他也沒有饒恕,只
是邊吃邊在心裡罵個不止。今天,無論是小媳婦應下的工錢還是買來的這些東西,
他都十分滿意。

    小媳婦買東買西在集上逛個沒完,後來停在一個賣王八的攤子前。那賣王八的
老頭似與她很熟。駒子心裡稱奇,莫非女東家要買王八伺候夥計不成?這種事他聽
也沒聽說過。這奇醜無比的傢伙比山珍海味還珍貴,大補,能補得男人金槍不倒叫
女人告饒,這一點他倒是聽說過,可他既沒吃過王八又沒沾過女人。

    小媳婦在攤前蹲下身子,看著地上的五六隻大小不一的王八,久久地看著。

    駒子站在後面看小媳婦,覺得她像一簇鮮豔的雞冠花。

    賣王八的老頭精瘦,看這副模樣會使人想到這是個弄到王八光賣不吃的主兒。
老頭身旁放一盆清水一把砍刀和一塊砧板,駒子知道這是殺王八的家什。駒子不止
一次見過殺王八的情景,他覺得比看殺豬殺羊更誘人。這不僅是一種殺戮,更是一
種遊戲:將一根筷子伸進王八口中,令其咬住,然後緩緩將它的脖子從肩胛裡牽引
出來,貼於砧板,這時一刀下去,王八身首分離。隨之將其丟進盆中,這王八便沒
頭沒腦地在水中游泳,鮮血從脖口噴湧而出,瞬間便將一盆水染紅……這情景使駒
子激動不已。鄉間缺少娛樂,除了紅白喜事,可看的便是宰殺牲畜,看殺王八更為
難得。

    小媳婦選中一隻王八,指給老頭兒,老頭開了價,竟要十二塊錢。駒子大吃一
驚。而小媳婦一如在人市雇他那樣,不討還價錢便把錢付給了老頭兒。駒子忿然想
道:誰家有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有萬貫家財,早晚也撲騰光了。要是把這筆王八錢
給了自己,買糧食足夠吃上兩三個月,那樣又何必累死累活給別人拔麥?

    出了鎮子,日頭被一塊黑雲遮住,田野上陰沉沉的,遠處天邊堆積著草垛般的
雲團,不明動向。小媳婦放慢腳,問身後的駒子天能不能下雨。事實上駒子對於氣
象的經驗也很有限,他沒有自己的地,用不著操心天旱地澇陰晴雨雪之類的事,這
時他便抬頭望望天,說沒有雨。

    小媳婦臉上露出欣慰。

    大路兩旁的麥地佈滿拔麥的男人和女人,拔麥揚起的塵土彌漫在半空,又被風
吹到遠處,色彩在原野上不斷地變幻著,似人幻境一般。

    駒子和小媳婦同時聽到從麥田深處傳來悠悠揚揚的歌調,這是一支古老的歌
調,在當地男人女人都會唱。女人唱得情意綿綿,男人唱得古裡古怪,卻別有一番
風味兒:

    送哥送到大路東,
    老天爺刮起了西北風;
    颳風不如下雨好,
    下雨能留郎到五更。
    送哥送到大路南,
    從懷裡摸出偷爹的一吊錢,
    這五百給哥買煙抽,
    這五百給哥帶上當盤纏……

    駒子開始在東家地裡拔麥日頭已升到半頭頂。還真叫他蒙對了:雨沒下得來,
雲消天晴。可這又委實不是他所情願的。當地人譏諷扛活的有三盼:工錢高、吃好
飯、下雨天。對駒子來說,今日前兩盼已不成問題,惟這最後一盼沒了指望。

    這時他已經知道,東家是這村一戶姓蘆的財主,叫蘆雲亭,是村中首富。這蘆
雲亭遠近有些名望,雖為鄉紳,卻頗通文墨,寫一手好字。為人和氣,樂善好施,
故得蘆善人美稱。在這之前駒子已知他的大名,只是沒見過面,蘆善人年近花甲,
膝下二子,老大在城裡為商,經營一爿布店;老二在家幫他看守田畝。去集上雇來
駒子的便是二兒媳,名喚玉珠,是南面三十裡宮家埠宮財主的千金。

    大葦子村四周是河,沿其中的一條上溯,便是駒子所在的宋莊,兩村只隔四、
五裡路。每到雨季,大雨滂沱,河水暴漲,站在宋莊村頭向大葦子村liao望,會看
見白花花的大水將大葦子村圍住,時時有被淹沒的危險。兩村素有仇隙,天旱時
節,為爭掠河床中那一脈細細水流不惜大打出手。於是每當河水暴漲時,宋莊人便
一齊奔上大堤,幸災樂禍地期望能一覽仇家村子被淹沒的景象。人們在河堤上一邊
觀望奔騰的大水一邊自語:淹了淹了。事實上卻總難以如願。大葦子人說他們有龍
王暗地保佑,水上升村子也隨之上升。漸漸宋莊人也相信了這一點,爾後又抱怨著
龍王的多管閒事。不過駒子對大葦子村卻沒有多少成見,他沒有地,用不著河水,
一切與他無關,當小媳婦在集上報出村名時他竟暗自慶倖:這村河套地居多,沙
質,拔麥省力,對他來說這一點至關重要。

    在地裡拔麥的還有東家的兩個長年扛活,一個姓鄒,五十多歲,是夥計頭兒。
另一個姓常,年歲與駒子相仿。都不是本地人。

    駒子被小媳婦玉珠領到地裡時兩夥計已拔倒好大一片麥子。鄒夥計頭仰臉看看
日頭,臉上現出嘲諷的神氣,隨後吩咐駒子跟在他身後拔麥。

    駒子無言地服從。

    收麥是一年四季裡最苦最累的活計,再壯實的男人經過一個麥季也要脫掉一張
皮。這一帶的人似乎不知道麥子可以用鐮刀割,也許知道但捨不得把麥根留在地裡
頭。在柴草奇缺的平原地,麥根是不可多得的燃料,火力旺,易燃,燒起來劈劈啪
啪,如同年節的鞭炮,充滿了喜慶與溫馨。然而拔麥給麥收增添了無限的艱辛。特
別在乾旱年景,土地堅若石板,麥在石上生根,再硬的手掌也要給磨出血來,疼痛
鑽心。駒子小小年紀中沒拔過幾次麥,身子又單,這活兒令他望而生畏,站在大片
黃燦燦的麥地裡就有一種暈乎乎的感覺,同時刻骨銘心的恨意又油然而生。

    「操你個先人……」

    鄒夥計頭在前面一馬當先,拔麥的架勢幹練老道,一看便知是幾十年熬煉出來
的莊稼把式,天生一個夥計頭兒。駒子跟在他身後,姓常的小夥計又跟在駒子身
後,駒子就被夾在了中間。這是一個倒黴位置,前面有人牽著,後面有人趕著,牲
口似的,這是夥計頭兒對付新夥計的慣用伎倆,來個下馬威。幹了沒多久,駒子便
感到吃不消,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還是跟不上趟兒,被鄒夥計拉下好遠。頭上的烈日
像要在他的脊背上烤出油來,從麥壟裡鑽出來的風熱烘烘的,一股焦糊味兒。駒子
喘不過氣來,可他絲毫不敢怠慢,弓著腰,一把一把將麥子拔起,然後用腳和小腿
撲打乾淨。好不容易拔到地頭,剛想直腰歇息一會兒,只見鄒夥計早返身向地那頭
拔過去,一會兒工夫又拔出老遠。與此同時姓常的小夥計也拔到地頭,也沒有歇息
的意思,站在那兒不懷友善地盯著他,催他下手,他無可奈何,只得再度彎腰拔那
該死的麥。

    「操你個先人啦……」他再度在心裡開罵,可這遭罵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
鄒常二夥計,罵他們是溜東家溝子的馬屁精……

    駒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漲到吃晌飯時才漸漸得以平息。飯食魚肉齊全,白麵
饃,景芝老白乾,卻沒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東家蘆善人和二少爺陪夥計們
吃飯,上午這父子倆在場上曬麥,頭上身上還沾著麥芒。老東家慈眉善目像一個笑
嘻嘻的土地爺;二少爺溫文爾雅像個書生。老少東家一齊向夥計勸酒,說這是解乏
酒,喝了好歇個晌。駒子初來乍到,老東家對他更加關照,添酒夾菜,問長問短,
不知怎的,東家的善待竟又勾起他心中的哀戚:要不是自己的老子爹和伯父把那份
當該屬￿自己的家業糟踐光,自己咋會落到給別人扛活端人家碗的下場?當然駒子
也不會放過眼前這大飽口福的機會,菜很可口,酒是上等的,他放開肚腸,儘量往
裡裝填。

    飯後,鄒常二夥計回夥計屋睡覺去了,駒子一人出了村子。他中午從不歇晌,
覺得黑下都長得睡不完,何必白天再睡?村外有座水塘,他想洗個澡,同時打探一
下有否可抓的魚。駒子從小嗜水,水性極好,在伯父死後最窘迫的日子裡他靠這本
領才沒有餓死。

    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塘,水很清澈,在正午的日光下泛著蔚藍的波紋。塘邊生
長著茂密的水草,還有柳樹和槐樹以及雜七雜八的灌木。在一株老柳下,一條木板
棧橋從岸上伸到水裡。駒子沒有從這裡下水,他轉到一叢灌木後,三下五除二脫光
身子,把衣裳掩在樹叢裡,然後一頭鑽進水中。頓時,暑熱如驚鳥四散,全身無一
處不被清涼的水浸泡著,撫摸著,舒服至極,他一面游泳一面試探著水的深淺,塘
底是沙質,由四周向中間傾斜,最深處沒過頭頂。這時駒子便踏水,踏水是他的能
事,可以把肚臍眼升到水面之上,如同水下有東西把他高高托起一般。他漸漸接近
塘中心,水愈見清爽,這是一座活塘,由一條小河貫通,塘水終年不腐。

    駒子覺出不斷有魚蹭著他的身子,涼涼的,滑滑的,他能從瞬間的接觸中辨別
出魚的份量和種類,同時判斷出是否有捕撈價值。他覺得這是一座很好的塘,魚的
儲量很高,可留著來日慢慢收拾。他很興奮,停止了手與足在水中的動作,讓身子
下沉,當他的整個身子完全沒入水中時,他感到由衷的愜意。他睜開眼,向四下尋
覓,他沒看到那些註定要倒黴的魚。

    他浮上水面時看見從村子方向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挎一隻籃子,紫紅衣褲,他
認出是東家二兒媳玉珠,立時心慌。自己赤身裸體,即使沒在水中,也感到羞恥。
他想向遠處遊去,又怕弄出聲響讓女人看見,只好在原處不動,儘量讓身子沉下,
只把兩眼露出水面。

    小媳婦玉珠卻沒有發現塘裡有人,腳步輕盈地向水塘走來。駒子已能看清她那
緊箍腰身的紫紅褲褂以及兩簇火焰般跳躍的繡鞋。駒子這麼看著忘記了呼吸。小媳
婦走到塘邊,沒停,徑直上了棧橋。這時已與駒子相距很近,駒子能看清她笑盈盈
的眉眼,高高聳起的胸。她卻仍未看見水中的駒子。她從從容容走上橋頭,蹲下
身,把籃子放在身後橋上,接著探身從塘裡撩水洗臉,水波一圈一圈向駒子奔去。
洗過臉,她索性坐下,脫了鞋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腳,他看呆了,長這麼大他
從未看見過女人的赤腳。女人把腳投進水中,來來回回地劃動,臉上露出十分愜意
的神色。駒子只覺得這腳在他的光身子上來回地撫摸,一會兒從胸上滑過,一會兒
又從腚上滑到大腿之間,涼涼的,癢癢的,細膩無比,如同成群結隊的魚在他的身
上蹭來摸去。這種舒心一直持續到女人把腳收回橋上,擦淨穿上鞋襪,他才深深吐
出口氣來。這時他又看見女人從身後取過籃子。他猜想她要洗衣,沒想到她從籃子
裡拿出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隻王八。他吃驚地瞪大兩眼。只見女人兩手抱著王八,
久久地端詳,後來慢慢把王八靠近水面,像小孩子放紙船似地把王八放進塘中。王
八在水面上飄浮了片刻,然後漸漸沉下,女人一動不動,久久凝望著王八消失的地
方,像為它送行。駒子眼睜睜看著一隻王八被放跑,迷迷茫茫如在夢中。

    當駒子漸漸回過神來,小媳婦玉珠已不見了,棧橋空空,岸上的樹木和草叢在
風中搖曳,再遠處是佇立在烈日下困頓的村莊。

    他一下子怒了,像遭人捉弄了那般惱怒了。那女人花大價錢買了王八不殺不吃
倒把它放了,真是罪過!無異於將酒肉饃饃當著一個餓漢的面往水裡傾倒,真真豈
有此理……

    他悻悻地向橋下水面看去,忽然心竅一動,有了主意:把剛剛放跑的王八捉
住!不能便宜了那四瓜畜生!捉到就等於收回那筆買王八的錢,歸自己。這想法使
他興奮。

    他立即開始行動,充滿信心,憑非一日熬煉的水性,那笨拙東西諒也逃不出他
的手心。

    遊到棧橋,他用手扶一下橋墩,吸足一口氣,潛入水中。橋下是農人常年汲水
之處,天旱時被開掘得很深,駒子下去便覺出地勢像一隻碗。他讓身子緩緩沉落,
腳輕輕著地,以免把水攪渾。這一切駒子都做得十分道地。水很清澈,只是光線有
些暗,看到的塘壁如一道黑牆,顯出幾分陰森,駒子尋覓著塘底,沒看見王八,只
看見一些陶器的殘片和幾隻破鞋半掩於泥沙中。幾條半尺多長的鰱魚向他游來,遊
得匆匆忙忙,像趕來看熱鬧一般,見了人也不驚慌,駒子在心裡罵道:老子今番且
饒了你們這些賤貨,趁早滾開!這時他感到有些窒息,便浮上水面吸了口氣,又潛
下去。他更貼近些塘底,瞪大眼,仍未見王八的蹤影。他有些疑惑:眼見那蠢物是
從這裡下去,不過片刻工夫,撒歡兒又能跑出多遠?雖這麼思想,他卻清楚必須擴
大搜尋範圍。他上浮一些,向四周遊動,由近而遠,一處一處尋覓……

    他最終也未找到。

    駒子只在蘆家幹了一天活,當晚便離開了,不是東家辭退他,是他自己要走。

    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樁新事業如同西天美麗的晚霞,
在他的面前照耀……

    駒子再次來到水塘已是一個月之後,與上次相同:也是龍泉湯集日。

    這是小媳婦玉珠每月一次的放生日。

    時間尚早,日頭只有兩竿子高。

    駒子卻不敢怠慢。他展開一張網,這是一張奇特的網,他費了很多腦筋才織
成,沒人織過網王八的網,他獨出心裁地織出來了,很成樣子。

    他對網作了最後檢查,覺得萬無一失。

    為避人眼目,他從棧橋對面的塘邊下水,提著網,向橋頭游去,遊得無聲無
息,像一條功德圓滿的老魚。

    到橋下他開始布網。

    這張專門設計出來的網口大肚小、宛如牛角。網口有鐵絲撐開,將其固定在橋
墩上,位置須得當,既不能露出水面讓人發現,又不能沒入水中太深網不住王八。
這些駒子事先都作了計算。

    他做得十分圓滿。

    布好網,他原路返回塘邊,穿上衣裳,然後退到稍遠處的一棵樹下,倚樹而
坐,靜候小媳婦玉珠的到來。

    此刻他心情無比舒暢,世上萬事萬物,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只在人為,他想。
他這麼想時竟不由憶起自己的伯父和那頭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驢。他充滿自
信地認為,自己今日的事業遠勝於當年伯父對那頭公驢天才的開發……

    伯父是清宮裡的太監,那一年溥儀皇帝被趕出紫禁城,宮中大小太監一併被驅
逐出宮。伯父回到村裡。這一年駒子八歲,母親剛剛去世,她同樣死於莫名其妙的
頭痛。伯父接替了撫養他的責任。

    伯父幼年淨身入宮,不曾學會地裡的各種農活,而入宮後學會的那一套在田地
裡又全無用處。回鄉之初,仗著從宮裡偷帶出來的一點珠寶古玩變賣度日。他不務
正業,終日帶領駒子漫山遍野地轉悠,捉魚網鳥,走狗鬥雞,興味不敗。日落帶著
收穫物回家,烹炸煎炒,香氣飄滿全村。黑下躺在炕上,伯父便給駒子大講宮廷裡
的事,講他見過的稀世珍寶吃過的山珍海味,伯父能一口氣喊出滿漢全席八八六十
四道菜肴的名字,駒子聽得入迷,讓伯父講了再講,伯父使他這個從未離開村莊的
鄉下孩子見到一個金銀成堆珠寶遍地的新世界。

    然而坐吃山空,伯父回鄉不到兩年,日子便無法再維持下去了。伯父不得不賣
了僅有的幾畝地。吃完喝光,伯父又決定賣驢。

    那是三月間一個集日,伯父牽驢去集上賣,駒子跟在後頭。走著走著,那驢忽
然生出異端,揚起四蹄,咆哮不止,胯下之陽物轉瞬間變得堅挺且猙獰。伯父一時
看呆,松了韁繩,這驢便朝前直奔而去,很快追上前面一頭母驢,急切切無師自通
地做開了風流事情。那母驢竟樂於配合,乖乖地無聲,連那母驢主人亦無動於衷,
在一旁袖手旁觀。伯父趕到,母驢主人方拱手陪笑,道:「多謝多謝,我這驢正要
去集上配種,這般倒省下我腳力,你的驢是好種,價錢上不會虧你。」說罷從錢褡
裡摸出兩塊光洋。伯父開始不摸頭腦,見了銀元便接。直到兩驢完事大吉,那人牽
著自己的驢興沖沖地走了,伯父方如夢初醒。他驚喜萬分。原想賣掉這頭無用的公
驢,卻不料竟能派上這般用場,前後不到一袋煙工夫,兩塊光洋就到了手。伯父眉
開眼笑,用手輕撫驢背道:「好個驢你,不賣不賣,家去家去。」打這以後,伯父
便開了新業,生意十分興旺,有集便趕集,無集便牽驢走村串莊。這驢正值青壯,
又情竇初開,只要伯父攬得生意,它總是歡歡地從命。伯父雖生性懶惰,但仍盡最
大努力滿足驢的草料,使其精血充足。稍有空閒,便為驢刷身,刷得毛皮光亮如
水。又在驢頸上綴了鈴鐺和紅綢帶,這驢走在路上,一步一晃一步一響,那神氣儼
然一個新郎官。伯父帶著這新郎官招搖過市,生意從容而消停。伯父的心情極為愉
悅,走在路上,嘴裡不停地哼著京戲。駒子跟在後面,邊聽邊吃著伯父給買的燒肉
和瓜果,無憂無慮。這是駒子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駒子不由啞然失笑了,這是愜意之笑。往事如煙,已不足道。他相信自今日起
自己將邁入一個全新的時光。

    他靜靜地等待。時間仍然還早。他知道小媳婦玉珠一定會來。也許她正走在去
集市的路上也許已經買好了王八往回趕。早一點晚一點都無所謂,反正他可以從從
容容地等。如同農人在耕種,泥瓦匠在砌牆,獵人在守候……

    一切都理所當然。

    只要有收穫。

    駒子正心馳神往地暢想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嘈雜聲,他轉頭望去,只見通往
鎮子的官道上一拉溜停著好幾乘轎子,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在轎邊大聲喧嘩,聽口
音不像是本地人。駒子心裡稱奇,起身朝那邊張望,不料被那邊的人發現,很快有
兩個人向這邊走來。他有些發毛,想躲已來不及了。

    來人大步奔到樹下,打量著駒子,駒子見這兩人裝束和面目俱有些不凡,卻猜
不出是哪路人等,怕招惹是非,忙招呼道:「二位掌櫃……」

    「我家二爺叫你去」,兩人中的一個說。

    「你家二爺是……」

    「不必多問,隨俺們走。」

    「這……」

    「少囉嗦!」

    駒子見他們態度蠻橫,猜想定有些根底,知惹弄不起,便閉了口,尾隨著走向
官道。

    他被帶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面前,這男人身材高大,面皮白淨,英俊如書
生,手裡把玩一把摺扇。駒子從這人的長相裝束也看不出是哪行當人,只是從那高
傲自得的氣派上推測他是這一夥人中主事兒的,大概便是「二爺」了。

    「你是種田的麼?」那人問,口氣還算溫和。

    「是,二爺。」

    「實在對不住了,請你幫幫忙……」

    「幫忙?」

    二爺微微一笑,說:「累倒了個抬轎的,你替上去,可好?」

    駒子立刻推辭,「二爺,實在不行,我有事兒,真的有事兒……」

    「給你腳錢。」二爺說。

    「二爺,我……」

    二爺臉上沒了笑意。

    這時從二爺身後走過一個人來,站在駒子面前,這人長得不起眼,瘦得三根筋
挑著一個頭,面目卻不善,兩眼凶凶的。他看了駒子一眼,接著從腰上拔出刀來,
一晃,嚇得駒子臉色煞白,渾身發抖。那瘦猴說道:「別怕,不殺你,咱兄弟倆玩
玩耍子,你拿著這刀。」說罷將刀硬塞在駒子手裡。又說:「你砍下我這只手,砍
下來這轎就不要你抬了。」

    駒子目瞪口呆。

    「砍呐。」瘦猴把一隻手墊在一乘轎子的轎杆上,催促駒子砍。

    駒子拿刀的手索索發抖。

    「砍下來就走你的道,不關你的事兒。」

    「我……」

    「你不砍我,就輪到我砍你了,公平合理。」

    駒子明白今番遇上了歹路人,這些人心黑手毒,什麼都幹得出來,殺人像掐個
穀穗,何況一隻手,罷罷罷。

    他壯起膽子,舉刀朝瘦猴的手腕砍了一下。他沒敢用力,這一刀連皮也沒擦
破。

    「你在給老子撓癢癢嗎?」瘦猴道。

    他靜靜神,又砍一刀,這一刀用了些力氣,卻只砍出一道白印兒。

    瘦猴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未抬手,等他再砍。

    再一刀駒子就使足了力氣,他把刀舉過頭頂,硬著心,像砍木頭般猛砍下去,
只聽「當」的一聲,如同砍在了石頭上,駒子眼前迸出一道火星。定睛一看,那只
搭在轎杆上的手像先前那樣好好的。

    刀從駒子手裡掉在官道上,把泥土路面砍了一個坑,汗從駒子額頭淌下來,淌
個不止……

    「我抬……我抬轎……」駒子央求道。

    上路了。

    一溜轎子浩浩蕩蕩向龍泉湯鎮進發。

    日頭漸漸升高,烤得轎夫們頭上冒油。二爺和押轎的手下人跟在轎子後頭,不
住地催促快行。駒子抬的是最後一頂轎子,轎簾低垂,看不見裡面坐的是什麼人,
只覺得轎杠壓在肩上份量很重,這是駒子有生來頭一次抬轎,行走間轎子忽閃忽閃
地起落使他的整個身子搖擺不定,像醉漢逛街。這模樣惹得轎後那夥歹人哈哈大
笑。他已猜到他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土匪,萬不可招惹他們。

    這一溜轎子急匆匆直赴龍泉湯鎮,進了鎮子,二爺命隊伍繞過集市,沿一條僻
靜小街行走,七拐八拐,轎子便停在一家妓院門口。這妓院名日:「滿園春」,是
鎮上幾家妓院中最受嫖客青睞的。放下轎杠,駒子已渾身濕成落湯雞。他看見從轎
裡下來的全是十七、八歲的妞兒,一個轎裡裝兩個。他一下子明白土匪們在做人口
生意,只是不知這些妞兒從何而來,買的還是搶的。下了轎這些妞便被吆喝著往大
門裡去,一個個都很瘦,神色驚慌,可眉宇間卻都現出幾分俊秀與嫵媚來,駒子忽
然發現一高個妞兒酷似小媳婦玉珠,他驚呆了,等回過神來,那妞已走進門去。他
知道那不是玉珠,也便心安。

    最後,二爺和他手下的土匪亦進了滿園春。轎夫們在門外等候。

    駒子趁這空當溜之大吉……

    駒子沒在鎮上逗留,急速回返,趕到大葦子村頭的水塘時天已正午,四下空曠
無人,田野靜悄悄。

    站在塘邊,他心裡揣摩著小媳婦玉珠是否已把王八放入塘中。是立即下水捕撈
還是再等一等?

    他終於按捺不住,脫了衣裳,如上次那樣把衣裳掩於草叢中,下了水,向橋那
邊遊去。他的心情激動無比,遊得卻很緩慢,無聲無息,如同怕驚擾了什麼。快到
橋頭時,他吸足一口氣潛下水去。

    他看見在網裡掙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團,像一隻飄搖的黑燈籠。

    駒子一天中跑兩趟龍泉湯,上午抬女人下午賣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趕到鎮
上,集市已差不多散盡,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攤位,多是售瓜果梨棗的,逛集的人
更少。駒子知出售無望,就提著王八去了聚仙樓飯莊。這家飯莊是老字號,當年伯
父在事業最紅火時經常帶駒子光顧,伯父說這裡的菜燒得頗有點宮菜味道。那時駒
子還小,久違數年,他還認得六指馮掌櫃,馮掌櫃卻認不得他了。好在他認得駒子
提來的王八是上乘貨色,這就夠了。馮掌櫃從駒子手中接過王八交給身後的小夥
計,說晚上瑞蚨祥請客就用這個罷。隨後又問駒子要不要吃點什麼。駒子直到這時
方覺出餓來,一天來的風起雲湧大悲大喜使他忘記了一切。他從馮掌櫃剛給的王八
錢中拿出兩張再給了馮掌櫃,不久酒菜就擺上桌了,這個簡單的過程使駒子悟到一
個深奧的事理。

    駒子自飲自斟。

    初次得手,對駒子今後的生活具有一種劃時代意義。從此他將有一筆固定收
入,就像幹公事的人每月領薪水那般。這錢不是不義之財,也非受人施捨,花得心
安理得。細細想來,世上確實有叫人說好說妙的事情。

    他惟一的擔心是小媳婦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這擔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無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牽著公驢在村村鎮鎮間行走了七、八年之後,駒子長成一個少年,
那頭公驢卻日漸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難看,眼睛裡也失去舊日光輝,走起路來
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見到異性同類迫不及待,如今卻冷淡得很,遲遲不肯
近前。往日那堅如棒槌的陽物也變得軟蔫蔫的,像一個黴爛了的蘿蔔。伯父滿臉苦
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撫弄,一面忍不住罵道:驢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閹
了似的,草包東西。幫是幫了、罵也罵了,卻大半無濟於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
樁生意。然而更大的憂慮來自同村另一戶養公驢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數莊稼
人把驢用於耕地拉磨馱莊稼,可後來眼見伯父的用驢之道實惠而逍遙,遂效法之。
他那頭公驢正年富力強,餵養得也好,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遊刃有餘。相比之下,伯
父的驢就無地自容了。對前景的擔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許多。

    伯父已很久不給駒子講宮裡的故事了,不知是講完了還是失去了興致。可那一
晚躺下後伯父又講起來,他講的是宮裡養狗的故事。宮裡本不許隨便養狗,可後來
朝廷倒了黴自身難保,也就顧不上多管閒事,那班公孫王爺們便肆無忌憚地蓄起狗
來。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結隊在宮裡流竄,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們在光天化日之
下交配,伯父和眾公公開始還津津樂道地觀看細節,可後來就無法容忍畜生們恣意
幹著的勾當。他們便開始與狗作對,拳腳交加,見了便打。用棍子將兩條交配在一
起的狗從中間抬起,在院裡轉圈奔跑。狗一聲聲慘叫,鮮血淋漓,如此也難以將狗
分開。這更增添了公公們對狗的憎恨。一個年長公公獻出一個奇妙方法:用一根細
長鋼針從公狗胯下某處穴位紮進,只這一紮,狗立刻蔫軟下去,且今後再無堅挺之
日。那年長公公說這是他家祖傳的絕活兒,祖上世代做劁業,不用刀剪,只靠一根
鋼針。於是公公們先在一隻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靈驗。從此,只要見到有狗在
交配,便捉住如法炮製,決不饒恕。弄到後來,狗們只要見了公公模樣的人便驚恐
萬狀,即刻逃之夭夭。

    那晚駒子卻沒有想到,伯父講新術劁狗的故事是另有所謀。他于夜半更深時悄
悄潛入那戶養驢人家,進得驢棚,把鋼針狠狠紮進那頭公驢的胯間。可是他忽略了
一點:驢不是狗。那驢於劇疼中揚起鐵蹄,擊中他的額。這一蹄便要了伯父的命。
駒子以孝子之道為伯父辦理了後事。蓋棺前,他遵照習俗,將一直為伯父珍藏、裹
著伯父陽物的布包端放于伯父的襠處,原物複位。這一年駒子十六歲。

    伯父受益于驢最終又為驢所害,這帶有宿命意味的結局使駒子每每想起便黯然
神傷。他一盅接一盅往肚裡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但神志十分清醒。賣掉那頭老
驢之後,他一直幻想再買一隻青壯公驢,以將伯父的事業繼承下去。但是他湊不起
買驢的資本。在以後的若干年中,他什麼都幹過:伐木,捕魚、養蜂,打獵……但
無論幹什麼都一事無成,他始終掙扎在窮困潦倒之中,村裡人早把他劃入二流子的
行列。他也賭過錢,像他死去的爹那樣每賭必輸,似乎他爹把晦氣一點不剩地遺傳
給了他。不同的是他爹輸得起,有田畝家產可變賣,而他卻只能到人市賣自己。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用王八替換下自己。

    駒子喝得十分暢爽,不覺已到天黑。走出鴻賓樓,兩腿搖擺擺不聽使喚。晚霞
在鎮子西面的天空燃燒,燦爛輝煌,從街道兩旁各家商號裡溢出的燈火與霞光糅合
在一起,鎮子便如同浸泡在血泊中……

    一陣涼爽的晚風拂面,駒子忽然感到酒氣上湧,不由脫口唱道:

    送哥送到大路北,

    一抬頭看見了王八馱石碑,

    問一聲老王八你犯了什麼罪,

    想當年賣燒酒兌上了白開水……

    轉眼到來年春天,官道兩旁又聳起兩道綠堤,一陣風過嘩嘩響似流水。

    駒子赴一年一度的龍泉湯廟會。

    官道上的人比平時多好幾倍,黑鴉鴉前後望不到頭。駒子隨這浩浩蕩蕩的隊伍
來到鎮西的老君廟。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孤零零立在半山坡上,四下都是荒野
地,長著樹木和雜草。每年三月的這個日子,這最荒涼的地方驟然變成最熱鬧之
處。老君廟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人們來拜廟的目的自是求藥治病。駒子對兒時的記
憶十分模糊,可他記得媽曾帶他來廟前求過藥。像許許多多求藥人那樣,用石頭或
瓦片在廟前荒地上搭一座小房子,裡面放一張接藥的紙,然後用包袱將小房子蓋
住。這時媽便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身旁,不住對著老君廟叩頭,口中念念有詞。
後來他才知道媽是在求治他「吐舌」的藥。他小時候吐字不清,把「看看」說成
「扛扛」,把「吃飯」說成「赤發」,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說成「豬仔」。當包袱揭
開之後,紙上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刮進去的一點沙土。媽卻把這當成神仙賜給的仙
藥,仔細包起來揣進懷裡,又跪下來一遍又一遍叩頭。四周那些求藥小房子裡有的
出現一隻小蟲,有的是幾隻螞蟻,更多的還是沙土。無論出現了什麼都被當作仙
藥,包起來帶來。這一幕他記得非常清晰。但這些年廟會在形式上有了很大變化,
主要是農產品交易和各種民間傳統遊藝活動,廟會的景象一年比一年熱鬧壯觀。

    駒子本想進得廟裡向道長求上一簽,可還沒進得廟門,先看見一處「黃雀抽
貼」的卦攤。四周圍著許多人,有的抽帖,有的觀看,他心想不妨叫黃雀給抽一
貼,也許有些靈驗,便走過去。算卦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黑帽黑衣黑鞋。這
通體的黑便襯出他的臉十分白淨,頗有仙風道骨。籠子裡關著一隻黃雀,籠門前鋪
好紙牌碼子。駒子走到近前時正有一個人求貼,只見那算卦先生打開籠門,沖著黃
雀念念有詞:

    小小靈禽實可誇,
    西方靈山是汝家。
    半夜飲了天河水,
    你把此卦察一察。
    察得清,
    察得明,
    小米清水送上門。
    察不清,
    察不明,
    放開大門將你扔。

    唱了一陣,只見那只黃雀左察右看,接著伸嘴叨出一張碼子,算命先生先將黃
雀趕進籠中,關上門,再將黃雀叨出的那張碼子拿起看看。碼子上畫有蘇武牧羊的
故事。他先將這張碼子給眾人看,隨後對問卦人說道:「你是屬羊的,對吧?」問
卦人驚奇地點頭稱是,立刻博得圍觀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對問卦人
說:「這回你自己抽一張吧。」問卦人抽出一張。算卦先生打開一看,上面畫著薑
太公賣面的故事。遂問問卦人問什麼事,問卦人說問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碼子說
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貧窮,日後發跡。應在你身上,還怕沒好前程
麼?」說得問卦人喜色滿面,連連點頭,付了卦錢。

    駒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貼,卻又兀自心虛起來。想道,這小小黃雀能看穿
人心,我將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來賣給飯鋪做成菜肴,總有些理不通順,若讓它當
眾揭露出來何處藏臉?可轉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餓死,人生天地間,得有口飯
吃不是?人活著總比王八活著好,這自是正理了。想是這麼想,駒子終是放棄了抽
貼的初衷,離開卦攤。

    他轉身回到廟前空地,這裡已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從四外村子來的秧歌隊
合著鑼鼓的節拍起勁地扭動,彩綢飄舞,粉面如花,圍著老君廟緩緩移動。過了秧
歌隊,後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獅子的,傾心盡力,精彩迭出。駒子夾在人堆裡觀
看,時叫時笑,十分盡興。

    說來也是奇事,他竟在這人山人海之中發現了小媳婦玉珠,且正在他身邊不
遠。他看見她時她也同時看見了他。駒子被這遭遇弄得驚慌失措,玉珠卻對他笑
了,叫了他一聲「大兄弟」,他回了聲「二少奶奶」。玉珠朝他這邊擠過來。這大
半年來,駒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時見過幾回玉珠,因隔得遠,只看見個輪廓。現在他
和玉珠近得膀挨著膀,能清清楚楚看見她俊俏的臉,聞見她身上的香氣。

    說話間又過來耍轎子的,兩個「轎夫」抬著一個「新媳婦」,轎子呼扇呼扇往
前走,「新媳婦」在轎裡頭端坐。後來兩個轎夫耍起渾來,棄轎而去,而轎子仍然
懸著,呼扇呼扇繼續往前走,「新媳婦」還保持坐轎的悠閒姿態。人們看著笑聲不
止。小媳婦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轎的。」

    耍轎子的走過去,又跟上來踩高蹺的,這沒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婦玉珠轉向駒
子問:「大兄弟,你還給人扛活麼?」駒子說不再扛活。小媳婦玉珠又問不扛活做
什麼,駒子說做生意,小媳婦玉珠問做什麼生意,駒子一時語塞,搜腸刮肚,最後
說他在做水產生意。玉珠「噢」了聲,便不再問。

    駒子十分滿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產品生意,且不需本錢。美中
不足的是生意過於清淡,每月才有一筆。

    這時廟會的氣氛忽然高漲起來,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原來高蹺過後來了兩個媒
婆,均由男人裝扮,高高的身條,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點著
紅腮黑痣,手裡提著一杆長長的煙袋,煙袋上吊著繡花煙荷包,邊走邊扭,樣子滑
稽可笑。人們一齊擁上前觀看,爭先恐後,混亂中駒子和小媳婦玉珠被沖散了。

    駒子被擠到人群後,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剛才和小媳婦玉珠擠在一起的情景、胸對著胸、緊緊貼靠著,他
的鼻尖一度擦著女人的臉;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轉兩轉,就分開了……

    奇怪的是那時駒子渾然不覺,只是一味的慌張、窘迫,而在此時,他卻一下子
體味出那女人身子難以言狀的柔軟與芳香。他癡迷了,身上如著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過前面黑鴉鴉的人頭,尋找著小媳婦玉珠那張俊臉。這確如大海撈
針。

    他不甘心,又擠進人群中去,橫衝直撞,置眾人的呵斥於不顧,像一頭發瘋的
牛。

    可是他註定不會在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憤怒至極。憤怒中眼前忽然現出另一個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滿園春」
門口酷似小媳婦玉珠的新妓……

    離開廟會熱鬧地,駒子一溜小跑奔到龍泉湯鎮街,鑽進一家賭局。

    他的賭本是口袋裡僅有的八塊錢。他決計孤注一擲。

    民國初年,京津一帶曾一度禁賭,賭局只能轉入地下。前面設一公開店堂,或
茶館或飯莊或雜貨鋪,掩入耳目,後面便是賭場。駒子進入的這家前面掛的是「福
字滿」當鋪的招牌。駒子對這裡並不陌生,來當過物品,更多的是賭。賣了一隻山
雞來賭,賣了一隻狐狸也來賭,不過這幾年他很少再來,因為他確信自己沒有賭
運。

    賭局老闆姓何,五十幾歲,很瘦,一隻耳朵少了半截,據說是叫一個賭輸了的
潑皮扯掉的,駒子幾年不來,何老闆還記得他。

    這是鎮上資歷最深的一家賭局。何老闆的祖父在黑河放木頭發了財,回到鎮上
開了這家賭局,那時賭不違禁。門外車水馬龍,局內徹夜燈光,好一番紅火景象。
何家在那年月發了大財,翻修了房屋。

    「老駒,聽說發了財啦,恭喜恭喜。」何老闆趕緊把駒子往後面的賭局裡頭
讓,生怕放走了送錢的。這一帶的賭局有句行話:「送錢的,拿錢的。」送錢的是
指那些逢賭必輸的晦氣鬼,拿錢的則相反,駒子一向屬￿前者,所以何老闆歡迎他
光臨。

    這是鎮上最大的一家賭局,設有各種各樣賭法,隨賭客挑選,單駒子知道的便
有麻將、花會、山票、天九、趕綿羊、十二位、三軍、候王等等不下十幾種。有身
份的人大都黑下來,在單間裡搓,茶水點心伺候。白天是那幫閒漢懶人的天地。這
幫人銀錢拮据卻以賭為業,全身心投入,賭便賭得死去活來。老闆賺這些人的錢就
有些提心吊膽,雇了打手「護局」,不如此誰也沒多長出十個八個耳朵讓人揪。

    駒子今天選的是「番攤」。

    這是一種比較簡單的賭法,人數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對手是賭場
老闆,可押銀錢,也可押房地契之類不動產,甚至可以押借據,往往一夜間能使人
傾家蕩產或者腰纏萬貫。

    今日何老闆忽然來了興致,要親自陪「稀客」玩幾局。

    何老闆和駒子面對面坐在賭桌前,立刻就有一幫賭徒圍過來觀陣。

    賭桌上堆了一大攤眉豆粒,晶瑩可愛,這是所謂的「攤皮」,攤皮也可用銅
錢,瓷片等物充當,各賭場都有自家的選擇。無定規。

    何老闆自始至終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賭局開始後笑容便收斂了下去,瘦臉上
每塊骨頭都似乎在顫動,他從桌上拿起一塊正方形錫片,將眉豆粒從大攤上撥出一
堆,然後用一只有短柄的銅制「攤盅」蓋住。

    下面就該由駒子押局。押單或者押雙,押單便將所下賭注放在攤盅左邊,押雙
放在右邊,所以這種賭法又名為「單雙保」。只在兩種狀態中選擇,看來省事,實
際卻十分兇狠,一字定乾坤。這種賭法似乎公平合理,莊家無法做手腳,全憑運
氣。可事實上總是莊家贏多輸少。大凡來賭「番攤」的多為破落之輩,求財心切,
欲望無止境,贏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贏再押,傾囊為注。如此反覆,即使運
氣再好,總有運落之時,最終就輸個精光。

    駒子此時緊張異常,眼盯著金色攤盅,腦袋裡嗡嗡地響。在這緊要關頭,他冷
丁想到:我這錢來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筆劃?看看天意。王字四劃為雙。

    駒子一咬牙,將八塊錢的注放在攤盅右邊。

    何老闆掀開攤盅,棄之一邊,又拿起錫片,從所蓋「攤皮」中四顆一組地往一
邊撥出,所剩漸漸減少。

    駒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嚨來,圍觀的賭徒們亦拭目以待,鴉雀無聲。空氣凝固一
般。

    除卻贏輸,這種氣氛便是賭博的魅力所在。

    撥到最後,剩下兩顆眉豆粒,雙。

    駒子贏了,他咧開了嘴,眾賭徒也為之鼓噪起來。

    何老闆笑著把與賭注相等的錢數給駒子,說道:「幾年不見,老駒時來運轉
呢。有道是好運來到不相讓,接著來咋樣?」

    駒子自然不讓,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訴何老闆再來。

    何老闆又如法炮製出新局,等駒子押上。

    駒子決計再押八字的筆劃,仍為雙。

    何老闆撥動「攤皮」,眾目睽睽之下,所剩為四,雙。

    駒子再贏一局,興奮得滿臉血紅,眼珠發亮。

    「服你了,老駒,」何老闆說,又一次把錢數給了駒子。

    駒子接過錢,用不著數他知道總共是三十二塊錢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給
從未接過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夠了,他意欲罷手,可轉念又一想,操他個祖
宗,生來不交好運,與晦氣為伴,眼下運氣來到,哪能輕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駒子第三回望著那只神秘攤盅時思想鬥爭更激烈了。他絞盡腦汁地思謀著:前
兩回都贏在雙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確實古怪,你愈對不住它,它倒
愈對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劃,仍為雙。

    再押雙。

    竟然神了,又押中。駒子連贏三局。圍觀的賭徒們連連喝彩起哄。這幫人平日
裡輸得七竅生煙,對賭場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們報仇雪恨。何老闆臉上雖還
掛著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幾分慘了。

    「老駒,再押」。何老闆說。

    駒子卻決計罷手,事不過三,好事亦然。他把錢數好揣進懷裡,說聲:「我今
日還有事,改日再來。」便大步開溜。他分明聽到何老闆低聲罵了句「王八蛋」,
也佯裝不聞,匆匆走出「福字滿」大門。

    駒子來到「滿園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離,腳步不穩,大門兩邊已
燃亮了大紅燈籠,照耀得門裡門外紅彤彤的。右邊的那只上寫「滿園春色」,左邊
那只寫著「春色滿園」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燈籠下站著兩個光頭男人,面目不
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駒子知道這是拉客的「龜爪」。駒子頭一遭嫖妓,沒有
見識,心裡發虛,走到門前兩腳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打著絆子。兩個站門的「龜
爪」自是幹這行的老手,各類嫖客一看即穿,知來了個雛兒。兩人一齊向前,隨一
聲「有客到」的長腔兒。駒子已不知不覺進入門中。

    院子很大,中間是一座二層樓房,兩邊俱是平房。樓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透出燈
光,灑在院中。樓前有兩棵垂柳,樹權上也掛著燈籠,只是略小些。一隻上寫「風
吹楊柳」,另一隻寫著「雨打桃花」,駒子不解其意。正看著光景,從樓的正門出
來一個丫環模樣的女孩兒,對他行個禮,說聲有請便引帶駒子進到門中。當門是一
間十分寬敞的廳室,四周擺一圈籐椅、茶几。一個年長婆子坐在一起椅子上抽煙,
見有人進來,便起身滿臉帶笑地讓坐。駒子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鴇子飛娥。
這飛娥年輕時在北京為妓,紅極一時,曾接待過無數達官貴人,見過大世面。

    駒子局促不安地坐下,老鴇子飛娥親親熱熱地說:「小哥哥眼生得很,想必是
頭一遭來,多有怠慢,老婆子謝罪了。」隨即吩付丫環看茶。

    駒子無語,只用眼光四處亂瞅。

    老鴇子笑笑,又說道:「小哥哥有話儘管吩咐是了,今晚是『吃茶』還是『喝
稀飯』?」

    駒子不知道這是春業中的行話,「吃茶」意指找個妓女玩玩,摟摟抱抱,親親
摸摸俱可,但不上床,不過夜,「吃茶」收費較低。「喝稀飯」便是正兒八經地嫖
妓。駒子聽不懂這些話,迷迷瞪瞪地望著老鴇子。

    老鴇子再次笑笑,便開門見山了,說:「小哥子今晚留下來,要哪個姐兒伺
候,隨我到樓上挑選,咱這兒的姐兒個個都嬌嫩,也懂得規矩,包叫小哥哥稱心
……」

    駒子張口說道:「我要玉珠……」

    「玉珠?」老鴇子怔了一下,隨又堆笑道:「小哥哥真的要稀罕了,咱這園中
沒有叫玉珠的姐兒,沒准是小哥哥去的地場多了,記混了吧?」

    駒子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說的那玉珠不在這裡頭,可這裡面有個長得
像她的姐兒,我就要這個姐兒……」

    老鴇子哪會有不明白的事兒,笑笑,又問:「不知小哥哥說的那個玉珠長得啥
模樣,說給我,再對對咱這兒的姐兒……」

    駒子描述一番。

    老鴇子想了片刻,又問道:「小哥哥啥時啥地場見過園裡的這個姐兒?」

    駒子告訴她是去年夏天在這大門口見那姐兒下轎。他沒說那轎是他抬來的。

    老鴇子點點頭,轉向倒茶的丫環說:「是去年六月進來的淮河邊上的那一撥
了,高個兒,長脖梗,黑眼珠……該是仙鶴吧」?

    丫環說:「看就是仙鶴姐姐啦。」

    老鴇子拍手笑道:「啊呀呀我的好小哥哥,你可真是眼力不凡。不瞞你說,仙
鶴是園中數一數二的姐兒,客人急搶不到手,可不是讓你挑著啦。」

    聽老鴇子這一番話,心裡自然歡快,可又添一番心事。園裡數一數二的姐兒價
錢一定不小。

    「那……那得多少錢……」他期期艾艾地問。

    老鴇子笑笑說:「小哥哥心細了。有道是闖江湖講的是個義字,做俺們這生意
的還得再添上個情字,情義為重,生意興隆,今個小哥哥頭次來,就是不帶一文
錢,老婆子也不能慢待了。話再說回來,只要姐兒把小哥哥服侍熨貼了,心裡一高
興從手縫裡多撒出點兒來,俺們就替小哥哥保管著,好讓小哥哥多會兒有空抬腳就
來,減去許多麻煩,多了許多情分。小哥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儘管老鴇子把話說得叮噹悅耳,可駒子的心還懸著。

    老鴇子吩咐丫環去請仙鶴出來見客。

    仙鶴確實是仙鶴,不知這名兒是咋起的,待丫環領著仙鶴從樓上下來,駒子的
心一陣狂跳,那丫環站在仙鶴身旁,如同一隻小雞。仙鶴光彩照人,身穿曳地綠羅
褶裙,頭上插金戴銀,面目嬌豔,手裡拿一把小巧竹扇,看似一絲不差的畫中人。
駒子被這光彩晃得眼皮亂眨,茶都潑在了身上。但這姐兒好看卻是好看,只是不像
玉珠。那次在大門口看到的那女子很像玉珠,今番出來的這個看不出有像的地方。

    仙鶴對駒子施過禮,也坐下了。

    駒子依然在心裡想著像與不像的問題,是不是老鴇子對錯了號呢?

    他問仙鶴:「大姐可是去年夏天進這園子裡來的?」

    仙鶴回:「是」

    他又問:「坐轎?」

    仙鶴回:「坐轎。」

    他又問:「從南面來?」

    仙鶴說:「在轎裡頭辨不出東南西北來,一走十天半月,暈乎乎啥也不知道
了。」

    駒子再問:「大姐穿的是啥顏色的衣裳呢?」

    仙鶴說:「記不起了。」

    「再想想。」

    仙鶴沉吟了一會兒,說想起來了,穿的是紫色衣褲。

    駒子點點頭。仙鶴確是他抬來的那個妞兒,不到一年時光,竟變走了模樣。也
算有些緣分,我抬你一回,再嫖你一遭。只是模樣的變化使他覺得有些不盡心意。

    老鴇子對仙鶴說:「這位小哥哥是慕姑娘名而來,須伺侯得中意才是。」

    「聽媽媽的。」仙鶴笑笑說,隨即起身,瞟了駒子一眼,便往樓上走。老鴇子
說:「小哥哥須跟上哩。」駒子便站起跟在仙鶴身後上樓。

    樓上是一條長廊,兩邊是一間一間的房子,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空氣中飄散
著,這氣味使駒子油然記起一樁往事,那是一樁不可向任何人啟齒的秘事:在伯父
去世的前一年,伯父帶他到鎮上趕集,之後又帶他去一家澡堂洗澡。下塘後他嫌水
太燙,草草洗了洗便出來了,躺在房間的竹床上,這時送熱毛巾的老頭在他的床邊
坐下,一邊問這問那,一邊把手朝毛巾被裡伸進去,撫弄著他,漸漸地,一種奇異
無比的感覺使他的身體一陣陣顫慄,直到濕了床鋪,他才瞪著驚嚇的眼睛望著老頭
兒,老頭兒劫滿臉帶笑,一邊擦拭一邊說:「沒事兒,沒事兒……」從此,每逢到
集上來,他都拉伯父去那家澡堂洗澡,每回去,老頭兒都盡心盡意給他做那樁叫他
舒服的事兒。後來伯父死了,沒過多久那老頭兒也死去,他再沒踏進那家澡堂……
跟在仙鶴高高的優美身姿後,他心想今天要幹真格兒的了,便不由熱血沸騰起來,
也有些心怯。

    仙鶴把他引進一間屋子,讓座後仙鶴問道:「不知該怎樣稱呼大哥……」

    「駒子。」駒子說。

    仙鶴吃吃地笑起來。

    仙鶴這一笑,使駒子減少了許多緊張情緒。他打量著這間「香巢」,到處都花
花綠綠,到處都一塵不染,那些家具他見也未曾見過,在燈下閃閃發亮。床上的一
摞緞面被子鮮豔奪目,香氣四溢。駒子不由在心裡想:來得真是好,不然哪會知道
世上還有這等受用地場?

    錢真是好東西。

    丫環送來香煙糖果瓜子,仙鶴笑盈盈地抓給他一把,他笨拙地嗑著。

    丫環又端來酒菜,駒子有些心驚,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頭來般般樣樣都
得他花錢,可他又不敢說什麼。

    仙鶴端起盅說:「老駒哥,酒菜不好,湊合著用些吧。」

    駒子揚脖喝了一盅。

    丫環再斟一次酒,就出去了,關上了門。

    仙鶴站起,走到駒子面前,望著他笑,問:「老駒哥,是頭一遭逛園子嗎?」

    駒子羞澀地點點頭。

    仙鶴依然笑眯眯地問:「頭一遭怎麼還挑挑撿撿呢?飽漢子才挑食,你不是飽
漢子,也挑,嘻嘻……」

    駒子不知說什麼好,擎著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其實他也不甚明白飽漢子不
飽漢子這番話。

    「喝呀。」仙鶴說。

    駒子喝了。

    仙鶴也一飲而盡,她斟上酒,之後,從從容容站起,走到駒子面前,坐在駒子
的腿上。

    駒子先是一驚,只覺得有一件柔軟無比的東西壓在自己的腿上,顫顫的。

    他的身體也隨之顫慄起來。

    這時仙鶴卻站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駒子無所適從,兩眼癡迷地盯著仙鶴,嘴半張著。

    仙鶴仍笑盈盈的,用兩個指尖從盤裡拿起一顆瓜子,放在口中嗑開,棄了皮
殼,籽粒便點在舌尖上。她吹了一口,這顆籽粒便從她口中飛出,不偏不倚正落進
駒子張開的嘴裡。

    這粒瓜籽敲開了駒子的心竅,整個身心鬆弛下來,他端盅喝了第三杯酒。

    「你也喝。」他說。

    「老駒哥,我酒量不行。」山鶴說。

    「人家說園子裡的姐兒個頂個海量,你咋就不行?」

    「喝醉了,咋伺候老駒哥?」山鶴說,「要不我給唱個曲兒,以唱抵酒,中
不?」

    「你唱。」

    仙鶴便唱道:

    正月十五廟門開,
    牛頭馬面兩邊排,
    閻王老爺上面坐,
    細聽奴家訴苦來。
    七歲八歲襄金蓮。
    九歲十歲把奴賣,
    十一、十二學拉唱,
    十三、十四給奴開了懷……
    一曲畢,駒子叫仙鶴再唱,仙鶴又唱道:
    你不該去到荒郊外,
    菜籃子夾住俺腦袋,
    俺為你就把相思病來害。
    咱二人,
    拜了天地,
    入了洞房,
    一個枕頭,
    兩個腦袋,
    一床被子兩人蓋。
    你不該抱著俺的脖子,
    咬個乖乖……

    駒子聽得高興,說:「大姐兒你不知道咱倆有緣分哩,你從南面過來那天,我
還抬了你一程,在這園子門口落的轎。」

    仙鶴問:「老駒哥是山上的人麼?」

    駒子說:「不是。土匪抓我就抬了大姐,你們那一撥姐兒是土匪搶出來的
麼?」

    仙鶴說:「是買的。」

    駒子說:「爹媽好狠心。」

    仙鶴說:「不是爹媽狠心。淮河決了堤,出來找條生路。」

    駒子說:「那幫土匪好兇惡。」

    仙鶴說:「不兇惡做不了土匪。」

    駒子問:「裡面可有個叫二爺的?」仙鶴說:「咋沒有?在路上俺七、八個姐
妹一個接一個叫他破了瓜……」

    「操他個媽!」駒子破口大駡。

    「老駒哥,莫生閒氣了,喝酒呵!」仙鶴說。

    「不喝。」駒子說,「睡!」

    駒子站起身,開始脫衣。仙鶴遲疑一下,也一件地脫起了衣裳……

    這一夜,駒子踏過了門檻,一切都很像樣子,清早了「滿園春」大門,興致不
衰,嘴裡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曲歌調:

    送情郎送到大路西,
    從前面來了個賣梨的。
    有心買梨給哥解解渴,
    想到了昨夜晚他怎能吃涼的……

    駒子嫖了仙鶴一回,又急切切巴望著下一回。可他很清楚,要再次踏進「滿園
春」的門必須等下一個王八到手,而且還得在何老闆的賭局裡再次碰上好運氣。

    然而未等到這一天,他的命運便發生急劇的變化,一切成了另一番模樣。

    端午節那天,他去集上買糧,回來的路上與土匪遭遇了。那時天還沒黑盡,他
認出其中一個便是上回讓他砍手的兇狠漢子。土匪稱他為七爺。

    他被帶到附近的一座林子裡。

    七爺坐在一段樹樁上,映著西天暗褐色的晚霞,面色古怪而陰沉。

    「你還認得我麼?」他問駒子。

    駒子趕緊否認。

    七爺嘿嘿一笑,說道:「你好眼高呵,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上回抬那麼
遠路的轎咋不領賞錢就走啦?嗯?!」

    「不敢,七爺。」駒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七爺看看他。

    「你可知私自逃跑要砍去雙腳的麼?(口安)?!」七爺眉毛一挑,露出凶相。

    駒子嚇得面如土色,他知道土匪說一不二,何況上回對七爺已經領教,便撲通
跪下,「七爺饒命,小的家中有八十歲老母等著供養……」

    「掌嘴!」七爺說。

    立刻有土匪上前,劈劈啪啪抽了駒子一陣耳光。

    七爺冷笑笑,「看你面相,便是個命毒之人。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姊妹,你哪
會有八十歲老母在堂?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七爺我!」

    駒子更加恐懼,不住朝坐在樹樁上的七爺叩頭,「小的胡言,罪該萬死,求七
爺饒一條狗命吧……」

    「要活命也不難。」七爺點上一袋煙,慢悠悠地吸著,「要活命就得老老實實
給七爺做事。」

    「七爺只管吩咐。」

    七爺抬起頭向四下望望,視線掠過一座座漸漸被昏暗籠罩起來的村莊,問:
「這些村子裡都有財主麼?」

    「有,有,七爺。」

    「哪個村的財主最有錢?」

    「大葦子村的蘆雲亭。」

    「哪個是大葦子村?」

    駒子朝正西方的一座村子指指,「就是那兒,七爺。」

    七爺久久地望著那座村,似乎在下決心。後來向眾土匪發話:「行啦,先歇
著,黑了天到蘆財主家吃橫把。」

    駒子頭轟的一聲響。吃橫把是黑道上的暗語,意為搶劫。剛才嚇昏了頭,問什
麼答什麼,萬不該把蘆家指引出來。這幫土匪姦淫燒殺,無惡不作。今晚蘆家定然
在劫難逃了。蘆雲亭和他兒子倒在其次,他特別不忍心的是小媳婦玉珠,她待他不
薄,他也從心裡頭戀她。更要緊的是她一旦遭殃,自己的進財之路便斷了。想到這
一層,駒子不由捶胸頓足悔之莫及了。

    天漸漸黑下去了。

    駒子懊悔不已,對土匪和自己都無比憎恨。得想法解救蘆家,解救蘆家便是解
救自己。他心裡清楚:惟一的辦法是趁土匪尚未動手之前,去給蘆家報信,讓他們
趕緊躲藏起來,土匪再逞兇也挪不走房子搬不走地。

    七爺仍坐在樹樁上抽煙,煙火在黑暗中一閃一亮,照著他的臉,顯得神秘而古
怪。

    「七爺,沒我的事兒啦,放我走吧……」駒子小聲哀求。

    煙火不再閃亮。

    「放了你?好去給狗財主報信領賞是不是?」七爺的聲音很輕。

    駒子倒抽一口冷氣,「不敢,不敢。」

    「等著給我們帶路。」七爺說。

    「完了,這遭完了。」駒子像掉進了無底深淵。

    天黑透了,原野萬額俱寂,只聽到風經過樹林輕輕的呼哨聲,還有從黑暗深處
傳來幾聲悠長的驢叫和短促的狗叫。聽起來很遙遠,很悽愴。

    七爺從樹樁上站起,從腰間拔出槍提在手中,眾土匪也學著七爺的樣兒拔出槍
來。

    七爺說:「走。」

    這一夥人悄無聲息地在黑XU XU的田野上前進。

    到了大葦子村東頭,七爺先布上崗哨,又側耳向村中聽聽。認為無事,便命駒
子帶路去蘆家。

    這是一座二百多戶人家的村子,有三條貫通東西的街,駒子帶土匪由中街進
村。街上杳無人跡,只從窗戶透出些光線。駒子心中進行著激烈的鬥爭:是把土匪
引到蘆家?還是引到後街上一家林姓財主那裡?無論怎麼說他都願意林姓財主遭
殃,而不是蘆家。可想到土匪一旦發現上當決不會善罷甘休,他就喪失了勇氣。

    到了街中十字路口,他身不由已地向前街拐去。

    在蘆家大門外停下後,七爺吩咐手下人將駒子捆綁起來,拴在牆下一根拴牲口
的木樁上,又往嘴裡塞了東西,防止出聲。

    土匪不從門裡進去,一個個悄無聲息地飛上牆頭,又悄無聲息地落進院中。駒
子看得心驚肉跳。

    看身旁無人看守,駒子試圖逃走。他活動一下被捆住的手腳,明白逃跑毫無可
能。

    院內仍無一絲聲息,十分安靜,駒子心中稱奇,猜不出此時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情。

    大約只有一袋煙工夫,黑漆大門開了,聲音很輕。七爺和他手下人躡手躡腳出
來,還有一個被捆綁著的人。是小媳婦玉珠。如果不是被堵了嘴,駒子當時肯定會
叫出聲來,土匪們十分熟練地把女人放在一頭剛從院內牽出來的騾子上。

    又從院裡牽出幾頭牲口,馱著許多物品,俱是蘆家幾輩人積蓄的細軟財物。

    他又看見了七爺。七爺看了他一眼,神氣極為平淡,吩咐將他從樁子上解開。

    這夥人馬就靜靜地出了村子,神不知鬼不覺。

    黑暗中,騎在騾子背上的小媳婦玉珠始終一聲不吭,雖看不清她的面目,可駒
子知道她同樣被堵了嘴。

    他們在暗夜匆匆向大山方向進發。

    駒子被關了一天一夜,米水未沾,倒不是他絕食向土匪抗議,他沒那份膽識。
山寨規矩:凡新上山的男人一律先餓兩天,滅其銳氣,然後開始審問。根據審問情
況決定讓其掛注(即入夥)還是充當苦力,對不可掛注又不肯做苦力者也另有處置
--殺頭。

    審問他的是二爺。

    二爺是山上的瓢把子(即匪首)。

    在二爺之前,瓢把子是一個姓杜的老頭兒,人稱大爺。這座山寨是杜大爺創下
的基業。幾年前有一次下山治病,被人認出,告了官府,被捉拿處了斬刑。

    二爺便接替了大爺的地位,掌管了山寨,但仍讓人稱他二爺。大爺被殺,他忌
諱大爺這兩個字。

    二爺的武功不甚高明,卻心計過人。他揚長避短運籌帷幄,將山寨治理得井然
有序,大小頭目、僂luo無不俯首帖耳言聽計從。另外二爺還通曉罌粟種植技術,對
煙土羼假的方法也很有研究。生產煙土是山寨除搶劫外賴以生存的主要手段,二爺
的地位便由此而鞏固。

    只是二爺極好色,這一點山上山下眾所周知。大凡從山下劫來的女子,必先經
他過目,相得中便留下,相不中便賞給手下人。只是經他沾過身的女人別人不許再
碰,自己失去了興趣便派人送下山去。他手下人都樂於幹送女人的差事,離了山寨
便不再顧忌二爺的清規戒律,如狼似虎,將女人按在草地上強姦,然後一路下山一
路故伎重演。遇上兇惡貪財之輩還會將她們賣到鎮上妓院裡。這些二爺並不知道。

    審問駒子的地點在山寨議事廳--二爺點兵遣將發號施令的帥帳,位於山頂的
山神廟中最大的一間殿堂。這座山神廟建於明末清初,頗具規模,幾經破敗,幾經
翻修,直到幾年前姓杜的大爺帶人上山占為營盤。大爺在時,廟裡仍供著神爺的金
身,早晚收些香火,人神同居,杜大爺無比虔誠。大爺死後,二爺思來想去覺得神
爺對大爺不住,便將廟中神像俱丟進山澗,空出來的位子放進刀槍和罌粟供奉。他
相信惟這兩樣東西才能使他在山寨安身立命。

    駒子被兩個僂luo帶到殿堂,按在地上跪下。他瞥見二爺端坐在正中的一把虎皮
椅上,坐在二爺兩旁的他認出其中的一個是七爺。這夥山寨首領們個個坐得紋絲不
動,神像一般,只是兩眼於暗中透出威嚴的光亮。

    駒子趕緊低下頭去。

    二爺開始發問,劈頭便是一聲:「你可知罪麼?」

    駒子心想,這土匪頭子一定是從七爺那裡得到報告,知他就是那個抬轎逃跑的
人,便趕緊諾諾認罪。

    二爺說:「我不是指那樁事。人抬到了,留你何用?我是問你可知自己做了哪
樣罪惡?」

    「不知。」駒子答。

    「想一想。」

    「想不起來,小的一向安分守己。」

    「掌嘴。」

    他身後的兩嘍(口羅)聞聲而動,俯下身劈劈啪啪抽了他一陣耳光,直打得他眼
冒金花兩耳轟鳴。

    「說,究竟幹了哪些罪惡勾當?」

    駒子不敢隨便張嘴,怕再挨耳光,可又不敢不回二爺的話。他想了想,說:
「小的偷過莊稼,還偷過鄰居的雞……」

    「那算個屁!」二爺啞然一笑,眾匪首亦附和轟笑。

    「小的賭過錢……還逛過園子……還從黑影扔石頭打人……還……」

    「還殺過人!」二爺厲聲說。

    駒子嚇了一跳,連忙否認:「沒有,二爺,小的沒殺過人……」

    「一派胡言!」

    「真的,二爺,小的確實沒殺過人……」

    「那我問你,蘆財主爺倆是咋死的?」

    「那……那是……七爺……」駒子兩眼怯怯地向七爺望。七爺坐在那裡不動聲
色。

    「是誰把七爺帶到蘆財主家大門口?」

    「這……」

    「說!」

    「是小的,可……」

    「你帶人去殺了蘆家父子,這不是罪惡麼?」

    「可這是七爺逼我幹的呀,二爺,不信你問問七爺……」駒子渾身哆嗦。

    二爺哼了一聲,說:「要是有人逼你砍我的頭,你也砍啦?」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駒子磕頭如搗蒜。

    「參與了命案,將一貫為仁行善的財主弄得家破人亡,倒說沒有罪惡。這樣的
人怎能掛注,拉出去!」二爺義正詞嚴,結束了這次審問。

    駒子就做了山寨的苦力,撥去撓罌粟田。

    罌粟田在陽面山坡,營寨的下方。五月,是罌粟生長茂盛的時節。久旱無雨,
山上格外乾燥,所有苦力都在土匪的監督下挑水澆地。

    這是一座神秘的山,水源不在山下不在山腰卻在山的頂峰,那裡有一座深得發
黑的潭。據老輩人傳下的話,說潭裡潛居著一條青龍,這條青龍統管著這一方水
土。於是每年三月龍抬頭的日子,山下的莊稼人便成群結隊地上山祭祀,把饃饃、
雞蛋、魚、肉一古腦傾進潭裡,讓青龍吃個飽。吃飽了心情舒暢才肯發善心,給百
姓賜個風調雨順年景。自土匪占山後這種祭祀不得不中止,於是每遇災荒年景便把
土匪罵個狗血噴頭。

    小時候駒子曾隨伯父上山打過幾回獵,伯父死後他自己也來過數次,可他從未
到過這座水塘邊。更未對青龍奉獻過什麼,因他和伯父對龍王都無所求。現在他站
在陡峭的潭壁之上,突然覺得冷氣撲面的潭中確有一條凶龍存在,這凶龍在水中潛
藏千百年隻為今日將他吞噬。這意念使他心驚肉跳脊背發涼,他不由連連倒退……

    這時傳來監工土匪的高聲咒駡。

    他不敢怠慢,趕緊從潭裡提上水,挑著走下山崖。土匪都不是人揍的玩意兒,
惹翻了真能把自己丟進潭中淹死,他想。

    五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山坡,盛開的罌粟花向很遠的地方散發著芳香,招
來了山下的蜂蝶,在花叢中嗡嗡飛舞,土匪盤踞之地竟成為繁錦世界。觸景生情,
駒子無限憤慨。他不由想起早上的審問,二爺不許他掛注,理由竟是他參與了對蘆
家的搶劫。幫他做了事情,他不領情,反倒罵你是個靠不住的壞蛋,真是豈有此
理。

    他在疲憊與怨恨中捱到日落。

    黑下更不消停。丟下飯碗,眾苦力又被土匪趕到一大間廟堂裡刮煙膏。這是煙
土羼假的勾當:將真煙土和羼料用蒸汽化開後放在一塊塊光滑的碑石上,每塊碑石
用四個苦力,各執一柄五、六寸寬的長形大刀,輪流在碑石上刮來刮去,使真假煙
土糅合。土匪為防止煙土被盜,苦力在幹活時一律脫光衣裳,在昏暗的燈光下,廟
堂裡蒸汽騰騰,一個個赤身裸體的漢子手持大刀揮來揮去,使人一下子聯想到陰曹
地府一群魍魎鬼怪在舞蹈。

    幾十斤重的大刀擎在手,刮過來刮過去,要刮到六千次以上才能把真假煙土調
勻。累得駒子腰酸腿疼口吐白沫,直幹到半夜才讓去睡覺。

    挑水、刮碑,都不是人幹的活,他想逃。

    苦力們的住處是一幢座落於山神廟前面不遠處一個僻靜山坳裡的破敗草房。起
先,他們也住在廟裡,後來土匪和苦力的隊伍不斷壯大,廟裡住不開,他們便被遷
移出來。這座無異於牢獄的草房是土匪上山後惟一的建造。

    屋裡沒有間隔,四堵石牆圍出牲畜棚似以的空洞洞一大間,一盞如豆的油燈掛
在牆上,昏暗的光線照著地上的麥草和亂七八糟的鋪蓋,黑咕隆咚,使人感到陰森
可怖。

    進屋後,滿身疲備的苦力個個煥發精神,動作敏捷地佔據了各自的鋪位。又一
齊脫光了下身,隨後以跪姿把屁股高高拱起,用手指往屁眼裡小心摳索,伴著怪聲
怪氣的呻吟,直到從裡面摳出一團黑糊糊幹屎樣的東西為止。那是煙土。剝光了衣
裳在作坊裡幹活,這是偷竊的惟一可行之計。各自取出的煙土都被精心珍藏,臉上
透出得意之色。有的即刻用自製的煙搶享用起來,煙霧在屋裡彌漫開來,沁出怪異
的香氣。沒有煙槍的人不失時機地貪婪地吸著飄在空中的縷縷青煙,如醉如癡。

    解除單獨關押的駒子頭一次住進這座苦力房,他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開始見
苦力用手指往屁眼裡摳摸,以為全都得了便秘的病疾。爾後當他清楚他們摳出的是
值錢的煙土,便追悔莫及了。他想自己本也可用此法得到一塊煙土,這樣也算為自
己一天的辛苦勞作掙得一份工錢。但他白白流了一天汗水,這使他煩悶。

    他找到一處閒置的鋪位,倒頭要睡。這時一個漢子走來,告訴他還有一件重要
事情沒有進行,在這之前誰也不能睡覺。駒子只好坐起,心中愈發煩躁。

    那漢子說的重要事情即是策劃逃跑。駒子初來,他不知道這種策劃夜夜都在進
行。程序是首先用抓鬮的辦法找出一個踩盤子(即摸地形)的人,讓他按指定的方
位往山下逃。一旦成功,這個方位便可供眾人逃跑時採用,如失敗,下回便另找方
位探索,直到成功為止。踩盤子的無非有兩種結局,一是率先逃走,二是被土匪抓
住砍頭,而砍頭的可能性更大。這樣踩盤子的人便很有些先驅者悲壯的意味,受眾
人一拜,一旦遭殺身之禍,日後眾人將負責供養他的身家妻小,以解後顧之憂。當
然,如果抓到鬮的人膽小畏死不願承擔使命,也可以請求棄免。這樣的後果須吃每
人一屁,以泄眾人蔑視之氣。上述處置適用于所有苦力,沒有例外,應該說公平合
理。身居匪窩,這些原湯原水的鄉巴佬竟也不由自主沾染了不少匪氣。

    駒子被喊過去抓鬮,甚不情願,他不想參與這夥人的策劃。小時候伯父帶他來
這座山上狩獵,有時一住月餘,山前山後地轉悠,他對山上的地形已爛熟於心,他
不需別人的探路便可逃下山。但此時此刻,他知道不可違拗眾志,只能隨應附和。

    抓鬮的辦法十分簡便,在一把黃豆裡混進一粒相同大小的青豆,總數目與人數
相等。裝進一隻布口袋裡,每人從裡面摸出一顆,摸到青豆的人便理所當然是踩盤
子的人。

    以不同方式吸食了煙土的人再次興奮起來,個個眼睛閃亮,吵吵嚷嚷地聚攏成
一圈,等著抓鬮。

    從頭一個抓鬮人把手抖抖索索伸進布袋裡時,屋裡便立時變得無限寂靜,寂靜
中可以聽到屋外呼嘯的山風以及從山下村落傳來微弱的狗吠畜鳴。

    抓了半圈,青豆被抓出來了,是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漢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驚
慌無比,抓豆子的手抖得如一只將死的蟹。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他究竟踩盤子不
踩,他搖了搖頭。

    於是眾苦力蜂擁而上,將其按在地上,面朝屋頂,然後逐個對著放屁,一時間
屁聲笑聲混成一片。駒子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面,驚駭無比。

    最終他也放了一個,只是沒有放響,招得眾人一片噓聲。

    再一天往罌粟田裡挑水,駒子被身後的人喊住。他轉身見那張臉很熟,卻記不
起在那裡見過,一時兩眼迷蒙。那苦力說:「別停,往前走。」他便往前走。又聽
身後說:「小老鄉,幹這活兒要幾升工錢呢?」接著便是嘿嘿一笑。他恍然醒悟:
這人是去年麥收在龍泉湯人市上遇見的那強蠻漢子。說來也奇,此時此刻意外地相
逢,他不僅怨恨全無,反倒覺得有一種親近可依的鄉情。他正欲同他搭話,那漢子
卻搶先說:「別吭聲,跟著我。」接著便越他而過,快步奔向山頂水潭。駒子儘管
心裡納悶,還是緊隨其後。

    到了潭邊,那漢子放下水桶,做解褲狀向側方一片小松林走去。駒子立時領會
漢子的用意。那松林是苦力「傳統」的方便處,不知何時被土匪認可。松林稀疏,
擋不住放哨土匪的視線。駒子效法漢子,向松林過去,在距漢子幾步遠的地方扒下
褲子蹲下。他們背對著背,這也是土匪對苦力諸多管束之一。那漢子立刻言簡意賅
地告訴駒子,他是山下馬莊人,姓馬,稱他馬哥便可。他於三個月前被土匪擄上
山,因審訊時與匪首頂嘴,被棒打三十,不予掛注。說過這些馬漢子開門見山問他
可有膽量與他一起逃跑。駒子一怔,心噗噗亂跳,問:「這會兒就跑麼?」馬漢子
說:「黑下」。駒子無語,只覺得有一股冷風通過敞露在外的屁眼向肚中深入。馬
漢子急躁地再問:「倒底跑是不跑?」駒子說:「跑,我認得下山的路。」馬漢子
說:「早年那些路全被土匪掐斷,處處都有陷阱,瞎跑只有死。」駒子一驚,問:
「那怎能跑得成?」馬漢子說:「我看了三個月,想了三個月,終是想出了辦法。
你看見從山頂垂到潭邊的那條繩子麼?黑下砍斷繩子,從後山的崖子上攀下去,這
才會有生路。」駒子想了想,說,「黑下門外有崗,出不去。」馬漢子說:「還有
窗。」駒子問:「就咱兩個跑麼?」馬漢子說:「嗯。人多了會出事。」駒子問:
「你為啥只要我?」馬漢子嘿嘿一笑,說:「我欠你的哩。」駒子沉默不語。馬漢
子又說:「人做了好事莫要記,做了缺德事莫要忘ou……」

    這時傳來站在高坎上的土匪的高聲叫駡:「操個奶奶的,一泡屎要拉到天晌
麼?!」

    駒子和馬漢子趕緊提上褲子跑向潭邊去。

    整整一天駒子的心都被恐懼所佔據。他一想再想,儘管馬漢子的逃跑計劃是可
行的,但也十分冒險,稍有差錯便性命不保,想到這種結局不由得渾身發冷。

    然而這天的陽光是明媚的,藍色的天空不見一絲雲跡,山坡上罌粟花在溫暖的
微風中搖曳。幾乎所有的挑水苦力都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來往于田地與水潭間。
馬漢子早已消失在人流中。駒子知道,他只能在黑下的行動中再見到他了。

    晚飯後苦力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被驅趕到作坊裡刮煙膏,而是到山寨存放柴草處
每人取一根松材。然後被帶到土匪的營寨--山神廟前。這時日頭已經落下,山西
面的天空佈滿鮮豔的晚霞。

    駒子更覺出異樣,他看見廟門兩側掛了一排大紅燈籠,尚未點燃,每只燈籠下
都站立著一名持火把的嘍(口婁)。因天尚未黑下,火把顯得並不明亮。

    按照土匪的指揮,苦力們將帶來的松材在廟前空地上搭成三堆,然後圍繞而
坐,不許出聲,不許亂動。駒子心中疑惑不解,便向身旁的一個苦力詢問。那苦力
悄悄告訴他:今晚二爺要與新來的女人合房。駒子心裡震驚:新女人?莫非是小媳
婦玉珠不成?答案很快在心中明確:是玉珠,肯定是玉珠!狗日的土匪頭子不會放
過她去。駒子心裡亂糟糟的,他知道自己無力搭救玉珠。他惡惡地詛咒二爺。

    這是駒子自上山以來最煩亂的時刻。

    山上總是靜悄悄的,此刻也同樣,惟聽得山風從頭頂經過的呼嘯聲,再就是一
兩聲歸巢的鳥鳴。

    駒子向廟內側耳細聽,廟內同樣無聲無息。

    晚霞的顏色在一點一點變暗,山寨漸漸沉于黑幔中。

    駒子冷得渾身打顫。

    這一刻,他忽然記起十幾年前的一段往事,就發生在這座山裡,在這座山神廟
外。那是初春的一個清朗日子,他與伯父連續三天的狩獵一無所獲。這天下午,他
們在山坳乾枯的樹叢中發現一隻狐狸,伯父的頭一槍沒有擊中,狐狸便從樹叢裡一
躍而起,向山上逃竄。持槍的伯父興奮無比,緊追不捨。嚴冬剛過的大山一片蒼
涼,無遮無攔,狐狸先是由山坳轉向後山,依然沒有藏身之處。又繞山向上奔逃,
一直逃到山神廟外,黃絨絨的身子一閃,消失了。他和伯父都清楚狐狸是進到廟裡
了,只要把門關住,狐狸再無處可逃。可這時伯父卻沒行動,滿臉沮喪無奈的神
情。他催促伯父進廟,伯父搖搖頭,說狐狸已尋求到神爺的佑護,再追殺便是罪過
了。對伯父的話他似懂非懂,卻不由在心中對神爺生出一種敬畏之情,他和伯父下
山時,西面將落的日頭變得又紅又大……

    天再黑些時持火把的嘍(口羅)點燃了燈籠,隨後又把火把投到柴草堆上,很快
三堆火便熊熊燃燒起來。火舌舔向暗色天空,照耀得廟前一片明亮。駒子感到臉被
火焰灼得很疼,向後退退,遭到土匪僂luo的斥駡,只得再往前靠靠。為避開火焰的
灼烤,他低下頭去,合上了眼。

    「眶當」一聲廟門大敞,駒子治頭見一隊十幾名嘍(口羅)擁一匪首出來。那匪
首滿身披掛,大步走到火堆前面。他認出是七爺,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恨意。在火光
的映照下,七爺的臉顯得很大很怪異。在人們眼裡七爺確是個怪異之輩,他不好
色,而每次下山都不忘擄一兩個女人,然後無條件獻給二爺受用。他也不愛金錢,
每次搶來金銀珠寶都如數交付山寨銀庫,他惟一的嗜好便是習武以及替二爺張羅房
事。

    七爺在火堆前站了片刻,大聲說:「二爺今晚辛苦,大夥一齊加油賣力呵!」

    駒子不懂七爺說的是什麼。

    七爺又說:「完事後賞銀照舊。」

    苦力們吆喝:「多謝七爺恩典。」

    七爺嘿嘿一笑,隨之把臉轉向西天。駒子也向西天看看,一片黑暗,晚霞也逃
逸得無影無蹤,已是夜晚。

    「是時候了。」七爺說。

    七爺的話音落下,歌聲便升起來了。僂luo們與苦力們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合唱
隊,一齊引吭高唱。寂靜的大山頓時喧鬧起來。

    駒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駭了,他側耳傾聽著出自眾口的古怪歌聲:

    山上有個王王,山下來了個娘娘。
    王王離不了娘娘呵娘娘離不了王王

    ……

    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詞。

    七爺帶著他的人回到廟裡了,廟門關閉。外面只剩下歌唱的苦力以及看守他們
的匪兵。

    再就是三堆火,一字排開的大紅燈籠。

    望著大紅燈籠,駒子不由想起與自己有染的「滿園春」裡的仙鶴,由仙鶴又想
起小媳婦玉珠。玉珠今晚是在劫難逃了。七爺說二爺今晚辛苦,這活如今像一把長
刀穿透他的胸背。狗日的二爺,千刀萬剮的狗強盜!

    在這瞬間,他心中生出將玉珠救下山去的念頭。這念頭使他的心裡像著了火。

    合唱在繼續進行,歌的首尾相接,無始無終,如同做道場的僧人在誦唱經文:
山上有個王王山下來個娘娘王王離不了娘娘娘娘離不了王王……

    夜愈來愈深,一切聲息都淹沒於合唱聲中。

    馬漢子的逃跑計劃以失敗告終。

    他選錯了夥伴,關鍵時刻駒子熄滅他眼前的一線光明,使他落入土匪的魔掌。

    開始尚十分順利,他們由窗子跳出鼾聲如雷的苦力屋,沒被任何人察覺。山野
萬籟俱寂,他們沿一道事先選定的矮溝向水潭那邊迂回,沒碰上夜裡巡山的哨匪。
到達靠近潭邊的松林裡,馬漢子停下,在一棵樹下挖掘,很快挖出一把刀。他把刀
交給駒子,讓他到山頂把繩子砍斷,他自己下到潭邊接住,以防掉進潭中。駒子便
開始向山頂爬去。這時他心裡十分慌張,夜裡雖然看不見山的坡度,但白天他是見
過的,繩子系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巨石下面便是垂直的石壁,砍繩時稍不留意,
便會掉進下面的深潭。駒子心裡愈是害怕,手腳的動作便愈是遲緩,馬漢子在潭邊
急得抓耳撓腮,卻無能為力,他不敢喊叫。

    不知過了多久,駒子總算爬到那塊巨石下面,他剛伸手摸到了繩子,這時從山
寨方向傳來腳步聲,他心裡一驚。其實這也是意料中事。馬漢子曾叮囑他遇上哨匪
巡山,千萬鎮定,立刻隱蔽,萬不能亂跑亂動,待哨匪過去一切照常進行。可駒子
從未經歷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只知道惶恐,只知道被土匪抓住要砍頭。腳步聲
愈來愈近,他便再也把持不住,拔腿便跑,由於山坡太陡,剛一抬腳便摔倒在地,
然後順坡滾下。這聲響使不遠處的哨匪警覺,立刻向這邊奔來。在這千鈞一髮之
際,駒子的神志竟突然變得十分機敏,他努力使身子停止滾動,然後揚手將刀扔下
崖頭。刀於黑暗中落入潭中,發出清晰可怕的聲響。

    這聲響將哨匪引到了潭邊。

    借著夜色的庇護,駒子逃回苦力屋。

    馬漢子在潭邊就擒。

    一切如此明瞭簡單,馬漢子曠日持久的謀劃化為泡影。

    行刑地點設在廟前空地。昨晚還在這裡為二爺的初合歌唱的馬漢子如今已被捆
在高聳入雲的古柏樹下,等候大限的到來。

    太陽已從東面升起,大山的霧氣一絲一絲向天空升騰,變得愈來愈清晰、碧
綠。山下的村落在陽光下閃耀,時而傳來一兩聲驢鳴狗吠。

    一大早,苦力們便被帶到廟前。殺一儆百,他們將在這裡看自己的夥伴怎樣死
去。此刻駒子己被嚇得面如死灰,他混在人群中,不敢正視樹下的馬漢子。只要馬
漢子把他供出來,他必死無疑,他十分後悔,當初便不該答應與馬漢子一起逃跑。
他也痛恨自己昨晚的可恥行為,如若那時刻依了馬漢子的話做。此時早與馬漢子逃
之夭夭了……

    駒子欲哭無聲。他心裡清楚:是他害了馬漢子,馬漢子肯定放不過他。這是天
理。

    二爺、七爺等一干匪首都無例外參加歹今日的行刑,他們站在廟前的臺階上,
個個面呈殺氣。僂luo們將整個廟前空地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二爺的記性好,他認出逃跑的苦力即是那個敢與他頂嘴的壯漢,頓生不悅,他
決定親自審問處置。二爺行事一向開門見山。他看了綁在樹上的馬漢子一眼,問
道:「你知道山上的規矩麼?」

    馬漢子說:「知道。」

    二爺說:「知道為啥還要跑?」

    馬漢子說:「山上的日子我過不慣。」

    二爺哼了一聲:「山上有吃有喝,享不盡的福,倒說過不慣,真不知好歹。」

    馬漢子嘿嘿一笑。

    二爺又問:「你的同謀是誰,如實招來!」駒子魂飛魄散。

    馬漢子答:「沒同謀。」

    二爺說:「招出同謀免你一死。」

    馬漢子答:「沒同謀。」

    二爺冷笑一聲,「不招同謀,就得叫你死!」

    馬漢子說:「給個痛快。」

    二爺再一聲冷笑,「要痛快就沒痛快。」

    說起來,這山上的土匪處死人犯的刑法是遠近聞名的,極獨特,依五行之法,
金木水火土,即砍頭、吊死、沉潭、火燒、活埋。受刑人可從中任選其一。土匪的
邏輯是:死罪不可免,死法可任選。這是一種怪異的自由。馬漢子說給個痛快,誰
都清楚他選擇的是砍頭,刀起頭落,痛痛快快。看來二爺決計剝奪馬漢子本可享用
的那點有限的自由。

    馬漢子說:「那就隨便了。」

    二爺選了「木」。

    所謂的木死,並非指通常意義的吊死,而是將人犯高懸于古柏的梢頭,令其饑
渴而死,最終讓鷹鳥啄食殆盡。這是五行死中最漫長又最殘酷的死法。

    不大工夫,馬漢子便被行刑的僂luo用滑輪升到樹上。由於離地面很高,他那本
來十分魁梧的身子一下子縮得很小,如同一個孩子。

    直到這時,駒子才從死神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馬漢子
沒把他供出來,他免了一死。他會永遠感激馬漢子對他的大仁大義。是他害了馬漢
子,理應遭到懲罰,可馬漢子沒有以怨報怨。想到這些他真想大哭一場,但他不
敢。空中的馬漢子在山風的吹動下如鐘擺樣蕩來蕩去,卻無聲無息,死去一般。

    苦力們又被驅趕到罌粟田裡幹活。

    傍晚,當西天上的晚霞重新燃起時,苦力們發現古柏上空有成百上千隻鷹鳥在
盤旋,「哇哇」的鳴叫組成一曲雄壯的合唱,並試圖向那個蕩來蕩去的軀體進攻,
所有人的心都提緊了。

    幾隻兇悍的鷹已開始向馬漢子的軀體俯衝,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

    「好涼爽呵--」空中飄來雷樣的一吼。

    鷹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所威懾。它們疾速地飛回群體之中,然後充滿餘悸地
向發出奇聲的怪物觀望。

    一切複歸平靜。

    鷹鳥們漸漸從最初的驚慌中恢復過來,這種恢復似乎更增添了對它們所覬覦獵
物的仇恨,它們再次發起攻擊。

    「好涼爽呵--」

    鷹們再一次退卻。

    天漸漸黑下去。

    這個夜晚是駒子上山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夜,廟前上空鷹鳥進攻的嘶叫及馬漢子
抗擊的呼嚎徹夜不息。

    搏鬥持續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天的傍晚,馬漢子的呼聲漸漸變弱,月亮升起來
時,他的聲音完全停止了。惟聽得鷹鳥們興奮無比的嘶鳴響徹夜空。

    第二天一早,人們發現馬漢子的身軀已從空中消失,無影無蹤,惟見得地上一
簇簇如同雞冠花開放的血跡,以及在風中飄來刮去的碎布片……

    駒子在山上見到小媳婦玉珠是在馬漢子被鷹鳥吃盡的半個月之後。乾旱仍然沒
有解除,天氣漸漸炎熱,穿梭於山道上挑水的苦力們苦不堪言,明晃晃的陽光投進
心裡的卻是一片濃厚的陰影。

    駒子頭一眼看見玉珠的身影心不由冷丁一顫。

    玉珠站在罌粟田上方的一條路徑上,兩眼望著田地裡開放正盛的花朵。

    罌粟花異常美麗,玉珠頭一次見驚異得幾乎忘記心中的悲痛。她張大眼望著漫
山遍野隨風起伏的紅、紫、白小花。

    她不知道這就是罌粟花。

    她不會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爺爺正是讓這美得炫目的花奪去了性命。爺爺死
那年她十歲,只記得一些細節,爺爺入殮後,爹把爺爺用了半輩子的煙槍放在爺爺
身旁,以往爺爺留給她的全部印象就是抱著這杆煙槍蜷縮在炕榻上。躺進棺材裡的
爺爺那彎曲的身子雖叫人理直了,可看上去似仍不及那杆煙槍長。那時她還不曉得
爺爺抽的煙與別人抽的煙有什麼不同,但在她長大之後,她才知道正由於爺爺帶走
了這杆煙槍,他們宮家才得以復蘇。爹一輩子都對大煙深惡痛絕,他甚至連黃煙也
不吸。爹的惟一嗜好是聽京劇,百聽不厭,每每在晴朗日子,爹便備上騾子,騎上
去鎮上看外埠來的戲班的演出。爹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拉京胡,心情好時,便搬一
把椅子在院裡,自拉自唱,觀眾便是媽和她,還有家裡的夥計。記得在她出嫁的前
一天,爹為她唱了《龍鳳呈祥》裡的段子,以此為她祝福……

    此刻,她站在這座山上,目光從大片罌粟花上抬起,越過在陽光下綠得蒼翠的
原野。她看見天地融匯處那迷蒙的一抹,那就是她的家--宮家埠。她年邁的爹媽
一定聽到了他們蘆家的噩耗……

    她哭了。

    她想逃走。

    自那夜被土匪頭子二爺霸佔,她已萬念俱灰,只求早死,整個精神都處於一種
恍惚狀態。二爺白天忙山寨公務,黑下回到後帳與她交合。每次二爺把她抱到床上
她都有一種即將死去的感覺,這是她惟一無二的願望,死去。但此刻,她產生了逃
走的念頭。

    玉珠擦去淚,目光四覓,搜尋著可逃之路。這是一座大山,峰嶺重疊,溝澗交
錯,土匪把守著每條通向山下的路徑。

    在不遠處的一條小路上,一群蓬頭垢面的苦力來來回回往罌粟田裡挑水,四下
有背槍的土匪監視。她自己也有人監視,這她知道。二爺應允她離開後帳到山上轉
轉,同時也告訴她將派人跟隨,以防意外。她明白他說的意外是怕她尋死或逃跑。
她出了寨門便看見一個小崽尾隨,那是二爺的心腹。此時小崽就站在側面一塊大石
頭上向她這邊張望。她轉身朝一道山埡口走去,她看見了那座潭。

    「二少奶奶」。駒子輕聲喚。

    玉珠嚇了一跳,渾身顫抖不止,很久才回過神來。她看見一個挑水的苦力站在
前面的路上望著她。

    「二少奶奶,是我。你認不出我啦?」駒子說。

    玉珠不言語,仍怔怔地看著那人。

    「忘了你在龍泉湯集上雇我拔麥?」

    玉珠這才認出駒子,差點喊出聲來。

    駒子警惕地回頭朝站在山梁上的土匪望望,然後快步奔到路旁一道石崖下同時
招手讓女人過去。

    玉珠跟過去。

    「大兄弟,你咋到的山上?」她問。

    「土匪抓我上山當苦力。」他答。從女人的問話他知道那夜上山她沒有發現
他,便暗自慶倖,於是又作出對一切全然不知的樣子問:「二少奶奶,你是怎麼上
山的呢?」

    玉珠掩面哭泣起來,哭得淒慘。淚水順著指縫向下滴落。

    駒子的心被揪了一下。一種的所未有的負疚感油然生出,他知道不論自己怎樣
謀求開脫,這女人的厄運都與自己有著干係。這想法使他感到沉重。

    「二少奶奶,你以後打算咋辦呢?」他問。

    「我要逃走。」女人哭泣著說。

    駒子的心顫慄了,他想到自己與馬漢子逃跑的結局,馬漢子慘烈的死至今仍使
他心有餘悸。苦力們已停止了那種毫無意義的遊戲,他們沒勇氣再步馬漢子的後
塵。他自己亦同樣。

    他說:「二少奶奶,逃跑只有死。」

    「我寧可死,也要逃!」玉珠說,她停止了哭泣,問,「大兄弟,你不逃
麼?」

    駒子不知怎樣回答,兩眼茫然地望著前面的山野。

    「我可是要逃的,死我也要逃的。」女人說,說完又掩面哭泣起來。

    駒子覺得自己的心正在破碎,呼吸被阻塞著。他看著女人哭泣時不斷抽搐的瘦
削的雙肩,覺得自己的身子也同節拍在抽搐。他品出了心中的苦澀。這是他將近三
十年充滿荒涼生涯中頭一次體驗出來的陌生情感,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吃驚。在這
瞬間他產生出一種責任,或者說是一種模糊不定的衝動。

    「二少奶奶,今天黑下跟我下山,可好?」他說。

    女人淚眼模糊地望著駒子。

    「黑下麼?」

    「只能在黑下。」他說。他知道,馬漢子雖死,但土匪並不清楚他們欲以逃脫
的伎倆,逃跑,也只能是故伎重演。惟此才有一線生機。

    「黑下出得來麼?」駒子問。

    女人點點頭。

    這時,從山口跟過來的小崽發現兩人在崖下私語,怒不可遏,連吼帶罵地揮槍
過來。

    駒子不敢怠慢,連忙向女人叮囑黑下奔逃的有關事項。

    「千萬莫誤!千萬莫誤!」他挑起水桶踉蹌向潭邊奔去,再慢槍桿子就要叫皮
肉吃苦了。

    「狗日的,大白天裡搶二爺的食,看不剝了你的皮!」崽子跳高大罵。           

    傍晚,駒子和小媳婦玉珠來到臨縣的一座鎮子外,急匆匆趕了一天的路程,這
時方松了口氣。

    為躲避土匪的追趕,他們逃下山便直奔西方。本應向東,再繞山往南,有半日
便到各自的村子。可想到二爺和他的人也會這麼盤算,於是便捨近求遠望西而逃
了。現在,他們離開土匪的巢穴已四、五十裡之遙,回首望,那座威武大山已縮成
一座小丘,很不起眼了。

    他們看見的這座鎮子叫安平埠,普普通通,只像一座大些的村落佇立在夕陽
下,當年伯父曾牽著心、愛的公驢來這一帶招攬過生意,在鎮裡的客棧落過宿。駒
子那時還小,沒留下多少記憶。

    這時他們已十分疲憊,累餓交加,眼看天就要黑了,鎮上有飯館和客棧,可他
們身無分文。玉珠一步也邁不動了,眼前一陣陣發黑。駒子指指路旁不遠處的一座
農舍。說不妨先去那人家討口吃的,再作計議。玉珠本是富足人家的女子,從未行
過乞,聽駒子說要去農家討食,先露出滿面悲戚,踟躇不前。經駒子再三催促,才
勉強邁步。

    這是一座四合小院,大門掩著。駒子抬手敲敲門環,裡面無聲。駒子再敲,仍
然如故。駒子便扭轉門環,推開了門。

    院裡空空蕩蕩,只有幾隻母雞在院角刨食,屋門敞著,駒子就在院當中向屋裡
喊道:「大娘嬸子行行好,大娘嬸子行行好。」喊了幾聲,不見回音,更沒人出
來。駒子便大膽走進屋裡,探頭探腦向兩邊的屋裡望望,隨之轉身對仍站在門外的
玉珠說找不到人,大概下地還沒回來。玉珠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說咱們走
吧。駒子卻不肯罷休,兩眼向四處搜尋,想找到一點能吃的東西。他沒有找到,又
伸手揭開鍋蓋,鍋裡也同樣空空。駒子面有慍色,使勁摔下了鍋蓋,聲音嚇了玉珠
一跳。退至院中,駒子的目光久久盯著刨食的雞,但終於還是放棄了打雞的主意,
走出大門。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座頗具氣勢的大屋,屹立在半山坡下,同樣孤零零的。駒
子說這一準是個財主人家,去了就能要到吃的。玉珠歎了口氣,落到這般田地,不
依從駒子又能怎樣呢?她跟在駒子後面一步一步向那座大屋挪過去。

    走到近前方看出這不是財主人家的房舍,而是一座空廟。駒子十分沮喪,轉身
要走。玉珠將他喊住,說她委實走不動了,先在這兒歇會兒吧。

    看不出是一座什麼廟,離村鎮這麼近,或許只是一座祠堂,年久失修,滿目蒼
夷,院中的兩株白果樹倒十分茂盛,鬱鬱蔥蔥,更襯出廟的頹敗凋零。殿堂的門敞
著,裡面堆著滿地麥草,看來常有路人在此落宿。

    玉珠艱難地走進殿堂,一下子倒在麥草堆上,全身像散了骨架,眼前不住冒著
金星。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飄蕩,無根無底。而肚裡卻著火一般,如一只小
獸在咬噬,在抓撕。山上十數日,她幾乎沒有進食,甚至連水也喝得很少,而奔逃
的這一日又是米水未進,此刻她已耗盡了最後一分氣力,假若二爺帶人追到廟裡,
她也逃不了半步了。

    駒子也受著饑餓與疲勞的折磨,但比玉珠的情況好得多,他十分清醒:不能在
這裡久留,必須儘早趕到鎮上,弄到口吃的,使體力恢復。否則將無法繼續今後兩
三天的路程,為了安全他們繞了一個大彎,也將為此付出艱苦的代價。

    「二少奶奶歇息一會兒,咱們就去鎮上,天快要黑了。」他說。

    「我……我走不動了,大兄弟……」她呻吟地說。臉上沒一絲血色,白紙一
般。

    「二少奶奶,無論如何得趕到鎮上去,要不我先去找點吃的,恢復了體力再
走。」

    「哪兒能找到吃的東西呢?」

    「天無絕人路,總會找到的。」

    「不,不能胡來。」她想了想,說:「有件東西,你拿到鎮上當了罷。」說著
從頸上取下一小金龜,托在手掌心裡。

    「金龜!?」駒子瞪大了眼。

    「把它當了吧。」

    「這東西金貴哩,咋當得?」

    玉珠苦笑笑,沒說什麼,她自然知道這東西金貴,又豈止金貴!她出生時不足
斤兩,瘦小如娃,爹怕她活不長,便請匠人製作了這只小金龜,給她戴上,以此添
足份量保以活命。後來她果真活下來,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爹認定是小金龜保佑了
她。自她十六歲成人起,爹每月都買回一個王八讓她放生,積善免災。爹說王八與
龜本為同類,然天下萬物皆有清濁之分,清浮濁沉,天道使然。經久遠之年代,清
者修身而為龜,被視為富壽之祥,不殺不食頤養天年;而濁者則自甘墮落,淪為王
八,抱殘守缺,卑劣惡濁,被人殺食且唾棄之。王八惟在被人捉住又重新投入天地
之間,它才會感念不殺之情而洗心革面,立志修行,最終加入龜的行列……爹說這
番話時她尚年少,不解其中意味,但她十分高興把爹買回的王八放進塘中,見王八
在水中飄飄搖搖往下沉沒,便心花怒放,似乎眼見王八在水裡漸漸變成一隻聖潔的
龜……

    「當了吧。」她說,把小龜遞給駒子。

    駒子沒接,伸手在身上摸索著,摸出一塊用紙包著的煙土。這是他效法苦力們
盜煙伎倆的收穫。看到這塊煙土,他立刻感到屁眼裡生出一種特殊的痛楚。

    「當這個吧。」他說。

    「這是啥呢?」她問。

    「煙土。」「不,大兄弟,萬萬使不得,這是害人之物,當不得,當不得
的。」說時玉珠把小金龜擱在駒子手上。

    「當了它,在鎮上找一家客棧。」她說。

    看著駒子把金龜收在身上,她深深歎了口氣。自那個悲慘的夜晚之後,她已不
再把這與她整個生命為伴的金龜視為有靈之物了,它面對那慘絕人寰的一切,卻熟
視無睹無動於衷……

    駒子走後,她獨自在空蕩蕩的破廟裡,心境荒涼,淚水一陣陣盈滿眼眶。後來
困倦猶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將她淹沒,便沉沉睡去。直到駒子從鎮上回來她才被驚
醒,這時天已昏黑了。

    駒子去鎮上到底沒把小金龜當掉,他委實捨不得那金光燦燦的尤物。他當了煙
土。當鋪掌櫃把煙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那時他實在擔心會讓他出嗅一股屎臭
味兒來,謝天謝地,終是沒有。

    他告訴玉珠在鎮上沒找到客棧,只能在廟裡過夜。買到了食物和燭火。說話時
他已燃亮一支蠟燭,擱在窗臺上。

    玉珠望著燭火發怔,想到要在這荒野裡落宿,心裡惶惶。

    「鎮上咋沒客棧呢?」

    「原先有的一家倒閉了。」駒子把買來的食物一包一包擺在麥草堆上,讓玉珠
就近吃。有醬牛肉、豬耳朵、雞雜和餑餑,還有一瓶酒。沒有盅子,只能對著瓶嘴
喝。駒子把打開的酒瓶遞給玉珠,玉珠說不喝,拿起一個餑餑,她虛弱得幾乎連吃
東西的氣力都沒有。

    駒子喝一口酒,吃一塊肉,不亂節奏。

    殿堂沒門,多半是讓附近的農人摘走了。燭光照到院裡,顯得四外更黑,更猙
獰,風刮著白果樹嘩啦嘩啦響得sheng人。

    玉珠心裡更添惶恐,總覺得樹上樹下鬼影憧憧。她轉頭看看駒子,駒子仍在一
心一意往肚裡裝填,她期望他能和她說說話,以驅趕心中的驚懼。她想起在山上的
那些夜晚,那雜種二爺倒是個能說的鬼怪,能說得河水倒流,說得死人活轉……想
到二爺眼前便現出那白亮亮的一條……

    她努力使自己不想這些,默默吞咽。吃進了一些食物,她覺得身體有了點支
撐,頭腦也漸漸變得清爽,她開始思想今後,一下子便意識到自己已成無家可歸的
孤身女子了。遭劫已半月,大葦子家的田產不用說已被城裡的大伯子聞訊吞占,也
許早已變賣乾淨席捲而去了。她--一個被土旺霸佔過的女人,無顏再回村去,即
使回去又能怎樣?除遭到村人的唾棄之外她什麼也不會得到。同樣,宮家埠娘家也
難以踏進門檻……這便是她所面臨的前景。

    淚順著面頰一滴一滴濺到身前的麥草上。

    許久駒子才發現女人在哭,這時他已喝空了半瓶酒,也已半醉,見肉處都漲得
赤紅,眼看人時顯得斜睨。

    「二少奶奶,再有兩天就到家啦,盤纏也有……」

    女人依舊哭。

    「我把你送到家我再回家。」

    「好心的大兄弟……」

    「天一亮咱就趕路。」

    「不,我哪兒也不去了,你自個兒走吧,大兄弟……」女人抽泣說。

    駒子吃驚地把酒瓶擱在地上,瞪著面前的女人。

    「你,不回家啦?!」

    女人點點頭。「你是怕二爺找上門麼?」駒子問。

    這話讓女人一怔,止住了哭,她沒想到這一層關節。二爺津津樂道談他的強盜
經時曾對她說過一家不劫二遭的話,她相信是當真的。二爺或者是七爺,大抵不會
再踏進蘆家門了,為財是這樣,若是為逃跑的她呢?她不知道。

    「二爺狗東西不是人日的,須提防才是哩。」

    「……」

    「要不,我把你送到官家埠,只再添一日路程。」

    「……」

    「二少奶奶,總得有個去處啊……」

    女人依日無語,淚水又盈眶。

    「二少奶奶,你要不嫌棄,就到我家躲一陣子,好麼?」駒子說。「你家?」
女人一怔。

    「土匪找不到我家。」

    女人搖搖頭。

    「你嫌棄嗎,二少奶奶?」

    「哦,不,大兄弟,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哪談得上嫌棄不嫌棄呢?我
……」

    「你不嫌棄,就到我家吧。」

    「……」

    「等平安了,你到哪去我把你送去……」

    「……」

    她心裡是清醒的,只要不想留在這破廟裡,只要還想活下去,就只有照他說的
做了。可以後又會怎樣呢?她很茫然。

    見女人點頭應下,駒子心裡十分滿意。他同樣沒想到以後該怎麼辦,可女人不
嫌他破舊的草房,願去落腳避難,這他就很知足了。一陣興奮襲來,駒子又拿起酒
瓶喝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風照例停息下來,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都進入睡眠。女人抬頭看
看窗臺上的燭火,燭火已不再搖曳,宛如鑲嵌在後面黑色天幕上的一朵紅蓓蕾。女
人的目光神往地凝視著,後來她感到這朵紅蓓蕾不再靜止了,開始跳動,愈跳愈
快,再後來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倚在麥草堆上睡去。

    駒子於興奮中喝光了全部的酒,酩酊大醉,兩腿一伸也呼呼而睡。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因了什麼,女人和駒子同時睜眼醒來,又同時發覺他們
摟抱在一起睡在麥草堆上,女人先驚叫一聲,駒子幾乎是應聲彈起,又跌坐在麥草
堆上,兩眼驚懼地望著正從麥草堆爬坐起來的女人。

    「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駒子緊張辯白道。

    女人沒說什麼,也沒看這個睡中與自己摟在一起的男人。她把頭轉向窗子,窗
臺上的蠟燭已矮了半截,卻仍在靜靜地燃亮。她出神地望著燭火,極力回想著剛才
睡中的一切……

    「二少奶奶,我可不是成心的,真的,不是成心的……」

    她似乎想起點什麼了,或者說只是憶起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迷蒙狀態中男人
近身的感覺。她還似乎記得自己並沒有響應,也沒有躲避。這大致因為意識中的男
人不是用不著躲避的自家男人便是想躲也躲不過去的強盜二爺,於是便由之了。何
況她又是那樣的疲倦……

    「我發誓,二少奶奶,我……」

    「別說了……大兄弟。」女人說。

    「你,你信我了,二少奶奶?」

    「我信。」女人歎了口氣。

    駒子嗚嗚地哭起來,從草堆上爬起,複跪在女人面前。女人驚惶地看著他,不
知所措。「二少奶奶,你是好女人……嗚嗚,當初一見就知是好女人……嗚嗚
……」

    「大兄弟,你,你起來,起來……」

    「你是好女人……」駒子不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呵,二少奶奶……」

    她看出他今番醉酒很深,神志仍未完全清醒,她惶惶不知如何才好。

    「大兄弟,你起來,有話慢慢說……」

    駒子長跪不起,一口接一口噴著熏人的酒氣。他說起來,一發而不可收,傾訴
他對不起女人處。從撈王八賣給鴻賓樓下鍋,說到把仙鶴當成她日,最終又說到將
七爺帶到她家大門口……他說得原原本本,說得無遮無掩,只是舌根發硬,吐字不
清。表情也變化多端,時而羞怯自責痛心疾首,時而神情恍惚如同癡人說夢。說到
最後話音愈來愈小,頭垂得愈來愈低,話音全消時便靜止不動,石雕一般。隨之如
同斷了根基般轟然歪倒在麥草堆上,呼呼睡去。

    這時女人也像睡著了。

    也許更像死去。睡去的人合著眼,而她卻大瞪著。

    過了很久很久,她的身子才動了動,隨之眼睛也轉了轉,她哭了一聲,哭聲古
怪,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便立刻斂住了。此刻她已無他想,只想早早離開這廟,
一刻也不想多留。廟外已晌起風聲,這是五更將至的徵兆。風鼓動著萬物響應,天
地間變得喧囂,鳥蟲不甘寂寞。原野的聲響使人感到親切,又使人感到驚駭叵測。
她從麥草堆上慢慢爬起,一步一步朝門走去,在門口停下腳,回首一瞥。她永遠都
不清楚這一瞥的目的所在,但在這一瞥之中她卻看見了她的小金龜。小金龜從那熟
睡漢子懷中脫落在麥草堆上,幾乎被麥草蓋住,燭光使它在昏暗中耀亮,如一只完
好的眼睛在向外liao望。她的心動了一下,但她的意識立刻告示這金物已不屬￿
她。她收縮了眼光,抬腳出門。

    在廟門口,她再次停下腳,像遺忘了什麼那般默想著,久久望著漆黑騷動的原
野。她返身回到殿堂,那漢子正鼾聲大作,酒氣熏天。她從麥草上撿起那只小金
龜,看了眼,又走到窗下,用手指捏著細若絲弦的鏈條,將金龜置於燭火中燒灼
……

    爾後,她走到沉睡不醒的漢子身前,俯下身,將金龜端端正正放在漢子的額頭
上。

    惟聽得漢子鬼哭狼嚎般一聲吼。

    這時女人已走出這座荒原古廟,投身於漫無邊際的黑夜中……

    幾年之後,駒子開始發跡,購置了田畝,蓋了新屋,雇了夥計,且又娶了妻
室。妻子不是別人,正是滿園春裡那高個兒仙鶴。他本可娶良家女子進門,可他執
意為仙鶴贖身從良。至於駒子的發跡是否緣於那只燙傷他額的金龜,這不得而知,
也無從考證。只他一人心中清楚。反正宋家在經歷了一番厄難之後又恢復了生機,
雖不及駒子爺爺時那般鼎盛,卻也是紅紅火火。駒子潦倒半生,終於得志,也算不
幸中之大幸。他悉心經營又樂善好施,村人有事相求,多有求必應。漸漸在遠近有
些口碑。他一切如意,惟獨額上那塊異常清晰的王八疤痕令他沮喪,只要出門,他
便戴上帽子,五冬六夏都將帽沿壓得低低。如此雖可掩蓋住那塊記錄著往事的印
記,但那副怪裡怪氣不合鄉俗的模樣總使人覺得他的行為有些詭秘。

    小媳婦玉珠,自那個古廟之夜便消失了蹤跡。她真的沒回到大葦子的家,也沒
回娘家宮家埠。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跟人下了關東。直至幾年後一個從山上
逃下來的人說在山上曾見過那女人,她已經做了二爺的壓寨夫人。人們自是不信,
可那人賭咒發誓,說親眼於光天化日之下見那女人帶一個小小孩童在罌粟花叢中嬉
戲。他且依據充足:當年她逃下山時已懷上了二爺的孩子,她必須送子歸根。那女
人在蘆家七、八年與男人朝夕相處沒開過懷,而只在山上幾夜便金榜得中,這未免
讓人難以置信。好在人們對這些並無意深究,只作酒後茶餘的閒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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