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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九

  青春少女的心是最頂不住一點點的打擊的,小月受了一場氣後,情緒一連半月也緩不過來。天明出門,天黑回家,終沒有一個笑臉;一到渡口,就把那船撐得飛快。王和尚和才才整日找大隊、公社的領導,最後還是沒個結果。先是村子裡都同情才才,到後來也覺得有些太那個了,便嘁嘁喳喳地說起了不是來。才才也慢慢後悔了,每次到王和尚家,說些討好的話給小月,小月還是不理。兩家的日子都過得沒鹽沒醋似的寡味兒。

  這天傍晚,小月無精打彩地收了最後一趟擺渡,照例沒有立即回去,一個人坐在沙灘上聽那鴿子熱鬧。十多天來,她感到很孤獨寂寞,但又不願意誰來打擾她——孤獨寂寞倒可以使她更好地觀察和思索一些事了。一直坐到月亮清幽幽地出來,照出沙灘一片光亮。

  河裡有了嘩嘩的響聲,卻怎麼也看不清楚。「誰在過河了?」小月這麼想著,那水聲越來越大,就有一個人光著身子,頭頂著衣服和提包,從水裡膛上了沙灘。

  「門門!」她突然叫了一聲。

  果然是門門。他剛從丹江口市回來,叫著「小月姐」就跑過來。

  「混帳!還不快穿了衣服?」

  門門才醒悟了自己的狼狽,忙又扭頭跑去,在一塊大石後穿好了衣服。過來時只是嘿嘿發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在這兒等我嗎?」

  「誰等你了!」

  「那怎麼這樣巧!我還以為你早回去了,就踩著水過來,岸那邊還有一個提兜哩。」

  小月就把船從樹上解下纜繩,推出一片蘆葦叢,兩個人坐了去取提兜。船返回河心,水霧漫得很快,河東岸的荊紫關和河西岸的小街,濛濛地虛幻了輪廓。門門見四下無人,就從提兜裡掏出一件衣服來讓小月看。這是一件白色尼龍高領衫,前胸上還繡有一朵玫瑰紅花。她連聲叫著漂亮。

  「小月姐,你快穿上試試,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呢。」

  「給我?你不知給哪個女子買的了,拿來給我耀眼嗎?」

  「真的給你買的。」門門倒急了,「我要是說謊,叫我變成河裡的王八!」

  小月就白了他一眼,說:

  「這是洋玩意兒,我穿上不配了。」

  門門說:

  「你要不穿,誰還能穿呢?丹江口市的女子們都穿著這個,她們哪兒就比你好看了?」

  「多少錢?」

  「便宜得很。」

  「我可沒錢呢。」

  「我不收錢,是我送的。」

  小月便把襯衫丟在門門懷裡了。

  「我不要!」

  「你是看不起人嗎?為了買這衣服,我整整一天轉了大小二十幾個商店,你倒這麼冷落人!你怕才才打你嗎?我又沒有什麼邪心眼,再說,一件衣服就礙了什麼事了,你就那麼害怕呀?!」

  小月被這麼一搶白,倒「噗哧」笑了,一指頭點在門門額上,罵道:

  「小油皮子,我倒服了你這一張嘴了!到底多少錢?」

  「你真要氣瘋我嗎?小月姐,我出出進進,哪一回坐船你收過錢了?權當是我還給你的船錢。」

  「好吧,只要這船不爛,你碎仔兒門門就是這船的一半主人!」

  門門見收了衣服,千感激,萬感激,喜歡得不得了,又滔滔不絕講起了丹江口市的高樓,大街,電車,高跟鞋,筒裙……一邊說,一邊舌頭就咂得嘖嘖響。末了突然叫道:

  「還有更好的東西哩,包你喜歡!」

  「什麼新玩意兒?」

  「煙燈。」

  「煙燈?」

  「對,放煙燈有意思極了,我在丹江口市郊那裡學來的,點著一放,心就隨著燈一塊上天去了!」

  「那你今晚放放。」

  「我來不及做了,中秋夜裡怎麼樣?」

  小月將那高領尼龍衣拿回家,才才來看見了,問是哪兒買的,她本想直說了真情,卻口一改,說:

  「荊紫關商店買的。」

  「荊紫關進了這等洋貨?高領,你能穿嗎?村裡人怕要指點你了。

  這話使小月不舒服,心裡說:我為什麼不能穿?這衣服做下就是讓人穿的,我比別人缺什麼,短什麼?她對自己的長相一直是十分自信的。門門跑的地方多,見的城裡的女子電多,他說她好看,穿上這衣服更好看,那是可靠的。才才連山窩也沒走出過,他還不知道她小月是怎麼個好處哩。

  她又想:哼,門門和我沒親沒故,倒有心給我買了衣服,你才才算是我的未婚丈夫,你只是討好著我爹,種地養牛,可給我買過一個手帕嗎?我王小月不是見錢眼開的小財迷,可你的心呢?

  她恨恨地對才才說:

  「我怎麼不能穿?誰規定農民就只能穿爛的?我偏要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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