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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爹叫第一聲的時候,小月就聽見了;她沒有回答。現在爹又拉長了喊聲叫她,她更加感到心煩,偏將小船推出了岸,汩汩地向丹江河心劃去了。

  丹江河從深深的秦嶺裡下來,本來是由西向東流的;秦嶺在他們村後結束了它的幾千里的延伸,最後的驟然一收,便造就了河邊大崖的奔趨的力的凝固。而荊紫關後五裡遠的地方,伏牛山又開始了它的崛起。兩支山脈的相對起落,使丹江河艱難地掉頭向南,呈直角形地窩出了他們這塊清靜、美麗而邊遠、荒

  瘠的地方。從這邊雜居的小街,到河對面清一色河南人居住的荊紫關,來往聯繫是山灣後的一道窄窄的鐵索吊橋。但是,這裡的渡口上,卻是有著一隻船的:狹狹的,兩角微微上翹,沒有桅杆,也沒有艙房;一件蓑衣,兩支竹篙。小月的爹在這只船上,擺渡了十年。那時節小月在荊紫關學校裡讀書,一天三晌坐爹的船往來。這山窩子的每一個人都認識王和尚,也都認識王小月。這渡口的每一處水潭,每一塊水底的石頭,她爹熟識,她也沒有不熟識的。分地時,家裡分了三畝地,這條小船也估了價包給了他們,從學校畢了業的小月,就從此頂替了爹的角色。

  今日,荊紫關逢集,渡船從早晨到傍晚便沒有停歇;夕陽一盡,河面上才空空蕩蕩起來。小月將船停在岩邊,拿了一本小說來讀。書老是讀不進去;書裡描寫的都是外邊的五顏六色的世界,她看上一頁,心裡就空落得厲害,拿眼兒呆呆看著大崖上的那一片水光反映的奇景出神。那迷離的萬千變幻的圖案,她每天看著,每次都能體會出新的內容,想像那是~群人物,不同相貌、年齡和服裝的男人,也雜著女人,小孩,狗,馬,田野,山丘,高高低低像書中描繪的都市的建築,或者又是天使,飛鳥和浮雲之類。她對著這一切,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滿足和安慰:外邊的世界能有我們的山窩美嗎?夜幕扯下來,圖案消失了,她就靜靜地聽著黑暗中鴿子「咕咕」「唧唧」的叫聲,或者是河上偶爾魚躍出水面的「啪啪」響聲,她又要作出許多非非的思想。

  水面的柔和,月夜的幽靜,很合於一個女孩子的心境,尤其是到了小月這樣的年紀。

  她有時也要想起她的娘,也要想起中學校的生活,也要想起這條丹江河是從秦嶺的哪一條山溝裡起源的,又要到什麼地方去匯人長江,再到大海?河水真幸福,跑那麼遠的路程,這山窩子以外的世界它是全可以知道了。

  在她想著這麼多的時候,一聽見爹的叫喊,她就要發火,有時偏就要和爹作對;她越來越不願回到那個矮矮的三間房的家裡去。爹逼著她學針線,燒火做飯,伺弄小貓小狗,她就老坐不住,聞不得那屋裡散發的一種濃濃的漿水菜的氣味。她甚至不明白自從分了地以後,爹簡直和從前成了兩個人:整天嘮叨著他的三畝地,還有那頭老牛。

  船是靠兩岸拉緊的一條鐵索控制著的,小月只輕輕將竹篙在河底的細沙裡一點,船上系鐵索的滑子就「嗦噦噦」直響,眨眼到了河心。

  河心似乎比岸頭上要亮,水在波動著,抖著柔和的光。月亮和星星都落在水底,水的流速使它們差不多拉成了橢圓形。小月放下了竹篙,往兩邊岸上看看,沒有一個人影;月光和水氣織成的亮色,使身前身後五尺的方圓異常清楚,再遠就什麼也看不清了。她脫下了衣服,脫得赤條條的,像一尾銀條子魚兒,一仄身,就滑膩膩地溜下了水裡。

  小月今年十八歲。十八年裡,她還沒有這麼精光地赤著身子,她一次又一次瞧著岸上,覺得害羞,又覺得新鮮,大膽地看著自己的身段,似乎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子好多部位已經不比先前了。每每擺渡的時候,那些浪小子總是滴溜溜地拿眼睛盯她,在付船錢時,又都故意將手挨住她的手,船稍有顛簸,又會趁機靠在她的身上。她咒駡過這些輕浮鬼,心裡一陣陣的驚慌;而那些年長的人又總看著她說:「小月長成大人了!」長成大人,就是這身體的曲線變化了嗎?

  她使勁地躍出水面,又魚躍式地向深處一頭撲去,作一個久久的沒兒。水的波浪衝擊著她的隆起的乳房,立時使她有了周身麻酥酥的快感。她極想唱出些什麼歌子,就一次又一次這麼魚躍著,末了,索性仰身平浮在水面,讓涼爽爽的流水滑過她的前心和後背,將一股舒服的奇癢傳達到她肢體的每一個部位。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真正成熟的少女心身如一堆浪沫酥軟軟地在水面上任自漂浮。

  正在陶醉的境界中,她突然聽見了一種低低的男人的呼吸聲。一個驚悸,身子沉下水,長髮漂浮成一個蒲團樣,露出一雙聚映著月光的眼睛,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柴排。

  「誰?!」

  柴排在起伏著,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一個人影。

  「哪個壞小子!再不露面,我就要罵了。你這是偷看你娘嗎?」

  「潑喇喇」一聲水響,柴排下鑽出一個腦袋來;立即又跳上了柴排,朝這邊直叫:

  「小月姐,是我,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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