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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和尚讓老秦先向他家裡走,自個便轉身從前堂門面房裡跑出去。老秦的胖婆娘叫喊著別再撞翻了盆子,王和尚應著「沒事」,腳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說是街道,其實並不算是街:沒有一家商店,也從未舉行過什麼集會。攏共四十戶人家,房子對列兩排而已。這是秦嶺山脈最東南的一個山窩子,陝西,湖北,河南,三省在這裡相交。這條街上,也就是老秦家門口的彎柳下,那一塊無規無則的黑石頭,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湖北人;街的北排,從老秦家朝上的是陝西人,朝下的是河南人。王和尚的家正好對著街的直線,他是陝西人,三問上屋蓋在陝西地面,但院子卻在湖北的版圖上。才才家是湖北人,住在街的南排東頭。王和尚趕去的時候,才才沒有在,才才的娘,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正在喂豬。這寡婦把豬看得十分珍貴,每頓餵食,總要蹲在豬槽邊,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說有念地看著豬吃飽。見王和尚來了,忙起身要進屋去盛晚飯,王和尚說了原委,寡婦就嚇得叫了一聲,當下從雞窩捉了那只白公雞,嚷著也要去看牛的病情。王和尚說天黑路不平的,勸說住了,就一口氣順著石板街道住家裡跑。

  老秦已經先到了。在這條街上,這是個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醫道,能治人,也能醫牛、豬、羊、雞、狗,會挑,也會閹,再配上一張會說的嘴,開著小生意貨攤,日子過得滋潤,人也保養得體面。牛棚裡的氣味很重,熱騰騰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裡,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煙。

  王和尚回來,先找了一把蒲扇給了老秦,就進棚點著了窗臺上一盞老式菜油碗燈。有了昏昏的光線,看得見一堆骨架似的老牛臥在牛槽下,旁邊是沒有喝完的豆漿,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點。牛頭無力地搭在~堆草上,眼睛閉了,呼吸急促,肚子脹得像一面鼓。可惡的蚊子成團飛來,手一揚。嗡地飛了,手落下,又嗡地飛來。

  「把牛拉起來!」

  老秦抽完一支煙,將雞提在了手裡,開始拔著雞脖子上的毛。雞顫聲叫著,幾次從手裡要掙脫開,老秦罵了聲娘,將雞脖子擰在了翅膀下,毛拔得淨光。卻又不時抖抖褲子,叫著王和尚的名字,罵牛棚裡的虼蟠養得這麼多。

  王和尚滿臉的汗水,成團的蚊子在頭上叮叮咣咣打著鑼,他苦笑笑,使勁地要將牛拉起來。但是,每一次牛剛剛立起了前腿,「咕咚」就又倒了下去。他傷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將牛鼻圈上的繩索拴在柱頭,便貓身鑽到牛屁股後,企圖往上扛。一連三次,沒有成功,自己反倒跌在地上,粘了一手的稀牛屎。

  「算了,和尚!把牛身子扳端,不要窩住了肚子。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麼就看上了這條劣貨?」

  「老秦哥。這便宜呢,隊裡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給我的。」

  「你撐了十幾年的船,哪兒就能伺候了這高腳牲口!」

  「地分到戶了,哪裡敢沒個牛呢?」

  「我就沒有。」

  「我哪能比了你?」

  老秦「嘿嘿」地笑了一聲,見牛已經扳端了身子,就去窗臺上將油燈芯撥大了許多。牛棚裡立時大放光亮。他便要王和尚好生抱住牛頭,自個拉過凳子,揚手「哐!」地一刀,那雞頭就掉了,「咕嚕嚕」滾在了王和尚的腳下。王和尚眼睛一閉。

  「牛頭抱緊!」

  老秦吼了一聲,雞脖子塞進了牛的鼻孔,同時聽見了牛在「嗞嗞」地急促地吸著雞血。而溢流出來的血水噴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個黑紅道兒鑽進了袖筒;他沒有再敢動一下。

  「這下好了。」老秦丟掉了雞,開始在盆子裡洗手。王和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撫摸著牛頭看了一會,就進堂屋大聲地開櫃。

  「和尚,你這肉頭,又在忙啥子喲?」

  「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乾,咱炒幾個菜喝幾盅吧。」

  「和尚,你又要讓小月說我的不是了?!」

  「她敢!」

  「算了,鄰家晦,誰不給誰幫個忙?這麼熱的天能喝下去嗎?」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門口,聽了這話,有些為難了。老秦站起來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沒頭沒血的公雞,說:

  「老秦哥,這怎麼行呢?你不喝酒,將這雞帶去吃吧;留在我這裡做吧,我也做不出什麼好味道。」

  老秦把雞提在了手裡,王和尚一直送到門外。老秦說:

  「小月的事,你們說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

  「到時候可別忘了咱陝西的鄉黨喲!」

  「那一定的,這條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頭上頂著哩。」

  老秦搖搖晃晃順著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彎彎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縮小了。王和尚抬起頭,月亮已經老高。今夜是陰曆十二日,光輝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卻很是清楚。他望瞭望,遠遠的荊紫關,關裡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見,燈火卻高低錯落,明暗區別,在飄動,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佈。關下的丹江河,灰濛濛一個長帶狀的水面上,無論如何看不清船隻和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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