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蠍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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蠍子冷丁闖入,蟈蟈吃了一驚不再動,蠍子也吃了一驚不再動。五興急著去拿火筷來夾,天狗說:「這倒好看,看誰能鬥過誰?」 看過一袋煙時辰,兩物還都懼怕,各守一方。天狗要到地裡去幹活,說:「五興,就讓它們留在罐裡,晚上吃飯時再來看熱鬧。」說完就蓋了罐子放在一邊。晚飯後揭蓋一看,一家人就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紅頭蟈蟈,只剩下一個大頭一條大腿,其它的全不見了,蠍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兇惡。 天狗說:「哈,玩蟈蟈倒不如玩蠍子好!五興,明日咱到包穀地去,地裡有土蠍,捉幾隻回來,看誰能鬥過誰?」第二天果然捉了三隻回來。 這蠍子在一塊,卻並不鬥,相擁相抱,親作一團。五興的興趣就轉了。將竹籠裡的蟈蟈每天投一隻來喂,沒想玩過十天,蠍子不但未死,其中一隻母的,竟在背部裂開,爬出六隻小蠍。一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蠍一袋煙後下了母背,遂不認母,作張牙舞爪狀。從此,家人閒時觀蠍消遣,也生了許多歡樂。 這期間,井把式突然覺得肚子鼓脹,先並不聲明,後一日不濟一日,茶飯大減才悄悄說知于女人。女人嚇得失魂落魄,只告知天狗。天狗忙跑十三裡路去深山背來一位老中醫看脈,拿了處方去藥房抓藥,不想藥房藥不全,正缺蠍子,天狗說:「蠍子好找,我家養的有。」藥房人說:「能不能賣幾隻給我們?一元一隻,怎麼樣?」天狗吃了一驚:「一隻蠍子值這麼多?」藥房人說:「就這還收不下哩。你家要有,有多少我們收多少。」天狗抓了藥就往家跑,將此事說給家人,皆覺驚奇。天狗就說:「咱不妨養蠍子,養好了這也是一項大手藝哩!」女人說:「蠍子是惡物,怎麼個養,咱知道嗎?」炕上的癱人說:「咱試試吧,這又不攤本,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權當是玩的。」於是蠍子就養起來了。 天狗在地裡見蠍子就捉,捉了,就用樹棍夾回來。女人在堡子門洞的舊牆根割草,也捉回來了幾隻。攏共十多隻了,就裝在一個土瓦盆裡。五興見天去捉蟈蟈來喂。幾乎想不到,這蠍子繁殖很快,不斷有小蠍子生出來。 天狗想,這惡物是怎麼繁殖的,什麼樣是公,什麼樣為母,什麼時候交配?若弄清這個,人為的想些辦法,不是就可以繁殖得沒完沒了嗎? 五興上學去了,他讓五興去縣城書店買了關於蠍的書回來。書是好東西,上邊把什麼都寫了,天狗就認得了公母,成對成雙搭配著分裝在大盆小罐裡。整整三天,一早起來就將盆罐端在太陽下,看蠍子什麼時候交配,如何交配。終在第三天中午,兩個蠍子突然相對站定,以觸器相接良久,為公的就從腹下排出一個精袋在地,然後猛咬住母的頭拉過來,將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這麼又觀察了三天三夜,就總結出蠍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陽端時,而且溫度要不可太熱,也不可太涼。他鬼機靈竟買了個溫度計,記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於是將蠍盆蠍罐早端出晚端回,熱了遮陽,冷了曬日,果然不長時間,數目翻了幾番。 天狗捉了二十只大蠍去藥房,第一次獲得了二十元。他並沒有回家,徑直去了江對岸的商店,給師傅買了一盒高級香煙,給女人買了一件哢嘰衫子,給五興買了一雙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學,就用不著套草鞋了。 女人當即將新衣穿上,問炕上的人:「穿著合不合體?」炕上的就說:「人俏了許多!」女人就又問天狗:「這麼豔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說:「這又沒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歡心,師傅說:「天狗,你給你買了什麼?」天狗說:「只要蠍子這麼養下去,還愁沒我穿的花的嗎?」 天狗養蠍上了心,就親自去書店買書來看。天狗喝的墨水沒有五興多,看不懂就讓五興做老師。飼養方法科學了,養蠍的氣派也就更大了。院子裡高的甕,低的盆,方的匣,圓的罐,一切皆是蠍,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類,從此,堡子裡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蠍子!」 到年底,這家又成了大手藝戶,恢復了往日的榮光。一家人吃起香來,穿起光來,又翻修了廈房。縣城裡一家要養蠍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來叫天狗「師傅」,要請教經驗。天狗親授了一個通宵。臨走時徒弟要買蠍種,一次買六百隻,一隻種蠍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錢交給女人,女人顫巍巍捏著,將錢分十遝,分在十處保藏。 女人是過日子的,沒有錢的時候受了西惶,有了錢就不顯山露水,沉住氣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禍災。 下了一場連陰雨,丹江裡發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呼。堡子南頭的崖土垮了一角,壓死了一個孩子和一頭豬。天狗的老屋是爺們在民國年間蓋的,木頭朽了許多,女人就擔心久雨會出什麼意外,讓天狗過來睡。天狗說沒事,睡在那邊,一是房子哪兒漏雨可以隨時修補,二是防著不正經的人去偷摸東西,女人不依,於是天狗的家產全搬過來,窖裡搬不動的一家四口人的紅薯、洋芋都存在那裡。 雨停了,天又瓦藍瓦藍的。女人將蠍子盆罐抱出來在院子裡曬太陽,就出門到地裡看莊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陽一照,泡濕了的土院牆就松了,「砰」地倒下來,把三個蠍子甕砸碎了,又砸倒了雞棚。井把式聽見響聲,隔窗一看,嚇得半死,連聲喊人。沒人應,眼見得雞從棚子裡出來,到處啄吃逃散的蠍子。他就大聲嚇雞。雞是不聽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丟出來攆雞。末了就往出爬,從炕上掉下來,硬用兩隻手,支撐著牽引著癱了的身子爬過中堂,到了門口,總算把雞打飛出院牆,但一隻逃散的蠍子卻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聲疼得昏在臺階上。 女人在地裡察看莊稼,心裡突然慌得厲害,返回一推門,失聲銳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裡四處抓蠍。等天狗回來,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門坎上哽咽著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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