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天狗 > |
蠍子(1) |
|
暑假,五興從學校回來。近半年的新式家庭生活,孩子也日漸鬼靈地開竅了許多事理。地裡的活,天狗一攬子全包了,不讓他插。手,他就協助著娘忙活家務,忙畢,搬炕桌在把式爹身邊坐定,用了心地讀書。把式現在有時間,靜心看讀書人的舉動,心裡就作美,五興一抬頭,見爹正含笑看他,忙回爹一笑,爹的臉又冷卻了。把式養的狗,知道狗的脾性,常冷臉待五興,不讓他輕狂、順杆子往上爬。 天狗鋤完包穀地回來,腳步聲誰也沒聽到,把式就聽到了,說:「五興,給你爹打水去!」 五興怕親爹,聽見吩咐,就忽地下炕去了。院裡並沒有小爹的影,吱扭扭把水攪上井,天狗果然進了院,五興興沖沖叫一聲:「果真是爹!」 做爹的這個並不應,放下鋤說:「五興,書念過了?」答說:「念過了。」便從後腰帶上取下兩件寶,一件是竹根煙袋,一件是蓖麻葉,煙袋叼在口裡吸,蓖麻葉裡包著三隻綠蟈蟈。說聲:「給!」蟈蟈卻從葉裡蹦出來,一隻公雞猛見美食,上前就啄,五興急得腳踏手拍,三隻蟈蟈卻跳在雞背上,嘶嘶地叫。五興就勢捉了,裝在竹籠兒裡。三隻蟈蟈一叫,廈房屋簷下的蟈蟈籠裡,一個一個都歌唱起來,滿院清音繚繞。 五興喜歡這個爹,這爹不板臉,臉是白的,發了怒也不覺懼怕。又能和他玩蟈蟈。故叫這個「爹」倒比叫那個「爹」口勤。 家裡小的愛蟈蟈,來了個大的也愛蟈蟈,這家人的愛欲也就都轉移了。往日五興去上學,天狗去下地,女人頭明搭早出來開雞棚,蟈蟈籠也就掛在廈房檐頭下。天要下雨,炕上的癱子先聽到雨聲,就說:「他娘,快把蟈蟈籠提進來!」蟈蟈吃的是北瓜花,院牆四角都種了瓜,於是種瓜不為吃瓜,倒為了那花。花開得黃豔豔,嫩閃閃。地裡的包穀旺旺地長,堡子裡的人該閑的就閑下,閑不下的是手藝人,都出去攬生意了。有好幾家,造起了一磚到頂的新屋,脊雕五禽六獸,簷塗蟲魚花鳥。有的人家開始做立櫃,刷清漆,醜陋肥胖 的媳婦手腕上已不戴銀鐲,換了手錶,整個夏天裡不穿長袖。看著四周人家的日子滋潤,天狗心裡很是著急。好久沒去城裡幹他那獨門的生意了,就和五興去後山挖了幾天黃麥菅根,女人就點燈熬油在家紮刷子。癱了的人腿不能動,手上有工夫,夜裡便讓大家都去睡,他來紮刷子。天狗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為大的就不言語,卻要五興一定跟他睡。五興要去關院門,把式不讓關了,定眼看五興,五興也不吃。他就又笑著說:「吃呀,多香哩!」自個兒帶頭大口吃。 從城裡回來,天狗什麼也沒買,只給五興買了一套課外複習材料,對女人說:「錢難掙了,這門生意做不成了。乾脆我再給人打井去。」 一說打井,女人就發神經,嘴臉霎時煞白,說:「天狗,什麼都可做得,這井萬萬打不得,這家人就是去喝西北風,我也不讓你去幹這鬼營生!」 天狗聽女人的,也不敢多說,抱腦袋蹴下去。女人看著心疼,就又勸道:「錢有什麼?掙多了多花,掙少了少花,一個不掙,地裡有糧食吃,也不至於把咱能窮逼到絕路上去。」 做男人的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天狗卻要叫女人寬慰,天狗這男人做的窩囊。但辦法想盡,沒個賺錢的路,免不了在家強作笑臉,背過身就冷丁顯出一種呆相。 女人敏感,沒事睡住炕上的那個更敏感,見天狗一天天消瘦下去,也不唱山歌和花鼓了,兩人明裡說不得,暗裡卻想著為天狗解愁。 這一天天狗進院聽見師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師傅從來沒唱過,天狗就樂了進來說:「師傅行呀,你啥時學會了這手?」 師傅說:「我年輕時扮過社火穗子,學了幾句花鼓。」難得師傅心緒好,天狗就說:「師傅,你再唱一段吧。」癱人就唱了: 樹不成材枉點地吔 雲不下雨枉占天吔, 單扇面磨磨不成面喲 一根筷子吃飯難。 癱子唱畢,女人說:「今日都高興,我也唱一段。五興,去把院門關了,別讓鄰居聽見了笑話!」 五興飛馬去將門關了,聽娘用低低的聲音唱: 日頭落山澆黃瓜哎, 牆外有人飄瓦碴, 打下我公花不要緊哎, 打了母花少結瓜。 唱完,癱人又說:「天狗,把蟈蟈都拿來,讓我看看鬥蟈蟈,誰個能鬥過誰呢!」 只要師傅高興,師娘快活,天狗幹什麼都行,就拿蟈蟈上炕,放在一個土罐裡鬥。一隻紅頭的,腳粗體壯,氣度不凡,先後鬥敗了所有的對手,一家人正笑著看,屋樑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蟈蟈罐裡。一看,是一隻蠍子。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