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天狗 >
秋天(5)


  月蝕的夜裡,女人在這裡為丈夫和另一個小男人祈禱而唱乞月的歌,天狗也為女人唱了兩首歌。歌聲如果有精靈,是在江水裡,還是在草叢裡?

  「現在要我做她的第二個男人嗎?」

  說出這話的,不是他天狗,也不是他天狗愛著的師娘,竟是自己的師傅,女人的真正的丈夫!天狗該怎麼回答呢?「我願意,我早就願意」天狗應該這麼說,卻又說不出口。她是師娘是天狗敬慕和依賴的母親般的人物,天狗能說出「我是她的男人」的話嗎?天狗呀,天狗,你的聰明不夠用了,勇敢不夠用了,臉紅得象裹了紅布,不敢看師傅,不敢看師娘,也不敢看自己。面對著屋裡的鏡,面對著井底的水,面對著今夜頭頂上明明亮亮的月亮,不敢看,怕看出天狗是大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五興從學校回來,到江邊的沙地上挖甘草根。

  天狗看見了,問:「五興,你掘那甘草作甚?」

  五興說:「給我娘采藥。」

  天狗慌了:「采藥?你娘病了?什麼病?」

  五興說:「我從學校回來,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說是肚子鼓,心疼。爹讓我來采的。」

  天狗站在沙地上一陣頭暈。

  「天狗叔,你怎麼啦?」

  「太陽烤得有些熱。五興,念書可有了長進?」

  「天狗叔,我娘又不讓我念了。」

  「不是已給她說好不停學了嗎?」

  「我娘說的,她跪著給我說的,說家裡困難,不能老拖累你,要我回來幹活。」

  天狗默默回到家裡,放聲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決意到省城去,從這堡子悄悄離開,就象一朵不下雨的雲,一片水,走到天外邊去。但是天狗走不動。天狗在堡子門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級上,下去三百台,複上二百台。這時的天狗,若在動物園裡,是一頭焦躁的籠中獅子;若在電影裡,是一位決戰前夜地圖前的將軍。

  天狗終於走到了師傅家的門口。

  「師娘,我來了,我聽師傅的!」

  正在門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極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無知無覺無思無欲地站在那裡,米從手縫裡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淚水湧出,叫一聲「天狗!」要從門坎裡撲過來,卻軟在門坎上,只沒有字音的無聲地哭。

  堡子裡的幹部,族中的長老,還有五裡外鄉政府的文書,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幾方對面,承認了這特殊的婚姻。贊同了這三個人組成一個特殊的家庭。當三個指頭在一張硬紙上按上紅印,癱子讓人扶著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給眾人,敬給天狗,敬給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興曠了三天學,再一次去上學了。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將五興相送十裡,分手了,五興說:「爹,你回去吧。」天狗說:「叫叔。」五興順從了,再叫一聲「叔」,天狗對孩子笑笑。

  飯桌,別人家都擺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飯桌卻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現在還在炕上。兩個男人,第一個坐在左邊,第二個坐在右邊,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飯,一見誰的碗裡完了,就雙手接過來盛,盛了再雙手送過去。

  麥田裡要澆水,人日夜忙累在地裡,吃飯就不在一塊了。女人保證每頓飯給第一個煮一個荷包蛋在碗裡,第一個卻不吃,偷偷夾放在第二個碗底裡。天狗回來了,坐在師傅身邊吃,吃著吃著,對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說:「飯裡怎麼有個小蟲?」把碗放在了鍋臺上。女人來吃天狗的剩飯,沒有發現什麼小蟲,小蟲子變成了那一個荷包蛋。

  茶飯慢慢好起來,三個人臉上都有了紅潤。

  幾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個男人下午就讓女人收拾了廈房,糊了頂棚,掃了灰塵,安了床鋪,要女人夜裡睡在那裡。女人不去。天沒黑,第一個男人就將炕上的那個繡了鴛鴦的枕頭從窗子丟出去,自個兒裹了被子睡。女人撿了枕頭再回來,他舉著支窗棍在炕沿上發瘋地打。

  女人驚驚慌慌地睡在廈房。一一夜門沒有關。一更裡聽見了狗咬,起來把門關了;二更裡聽見院外有走動聲,又起來去把門栓抽開,睡在床。蔔睜著眼;三更裡夜深沉,只聽蛐蛐在牆根嗚叫;四更裡迷胡打了個盹;五更裡咬著被角無聲地哭。天狗他沒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