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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麥菅(3)


  天狗回到堡子,當真就在後山上挖黃麥菅。山上的革窩是養天狗的心的。他可以打滾,可以赤著身子唱,還有在他身前身後飛濺嗚叫的螞蚱、蟈蟈。

  一擔刷子,果然在城裡賣了好價錢,城裡人不知這是什麼原料做的,問天狗,天狗不說。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後山上刨草根。

  山上來了好多孩子捉蟈蟈,五興也來了,他當了小小的手藝人,說:「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進城了。」「進城要花錢,你有錢了?」「我也是手藝人。」「什麼手藝?」「編刷子。一個賣二角錢。」「天狗叔有錢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聽了,心裡就隱隱作痛,問道:「五興,你娘好嗎?」五興沒聽見,跑到一座墳頭上嚷叫發現了一隻紅蟈蟈。

  天狗突然很想五興的娘,是這菩薩的話,才促使他天狗到城裡尋了活路。當他再一次從城裡返回時,就去了師傅家。

  井把式並沒有不好意思,因為天狗現在也是手藝人了,也掙了錢,做師傅的心裡也就不存在內疚不內疚。女人是喜歡的,多少顯出些輕狂,待天狗如貴賓,吃罷飯鍋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說話:

  「天狗,城裡是什麼鬼地方,爛草根也能賣了錢!」

  「師娘,明日你也去刨黃麥菅根吧。」

  「我的爺,你好不容易尋了一個錢縫,我就擠一條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裡需要得又多,我還怕你奪了我的飯碗?」

  把式臉上就不自在了,喊五興去打井水給他擦身,五興趴在炕上正看一本書,聽見了裝著不理會。天狗說:「五興這孩子是個慧種,我還是我那老話,讓他去念書得好。」

  把式說:「已經停學這段時間了,還念什麼書?你瞧瞧,你現在也成了手藝人,錢掙那麼多,我父子倆怕也頂不住你,還敢剩下我一個人?」

  女人見天狗也說不通男人,就問城裡的孩子都幹什麼,末了說:「五興腦子是靈,只是有些慌,孩子或許將來能幹個大事,現在只好在地裡打窟窿了。」

  把式是聽不得作踐打井手藝的,何況在一個新發財的外人、自己原先的徒弟面前,就罵女人:「打窟窿咋啦,就這打窟窿可以打一輩子,是給五興留的鐵打一樣的飯碗!」罵過不屑地對天狗說,「天狗,你說是不?我這手藝長久,還是你那生意可靠?」

  天狗說:「當然師傅的長久,我這是抓個便宜現錢。可我也是沒了辦法,要是我天狗有文化,我肯定去育蘑菇了。你聽說過嗎,東寨子的王家育鮮蘑菇,存了三萬元了。人家就是高中生,他弟弟又是醫學院畢業的,提供技術,搞的是科學研究哩。」

  井把式就不再吱聲,吸了一陣煙,跎蹴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想心事去了。

  女人極快地給天狗擠擠眼,天狗懂得這女人眼裡的話,也就到院裡,把五興叫出,說:「五興,你說想上學還是不想上學?」五興說:「想。」井把式卻冷冷地說:「我知道了。你去吧,咱家的井水淺了,下去淘一淘,淘出沙我在井上吊,水不到腿根,你不要上來。」

  女人的臉都變了顏色,說:「你是瘋了,他一個人能淘了井?」井把式瞪了一眼,只是對五興說:「下去!」五興不敢不下去。

  這家人地處居高,井是深到二十二米才見水的,固井底是響沙石,水浸沙湧,水就不比先時旺。五興脫了衣服,只留下褲衩,手腳分開,沿濕漉漉的井壁台窩下去,就象被吞食在一個巨獸的口裡。

  三個大人站在井臺,望著那地穴中的一潭水亮,看黑蜘蛛一般的孩子站在水裡,一切都處於幽幽的神秘中。水聲,吭哧聲,即從那裡傳了上來。

  轆轤將井繩垂下去,拉得直直的,它在顫抖中變硬,井把式把一筐沙石吊上來,井繩再垂下去。一筐,二筐……十筐,二十筐。井下的喊:「爹,有一塊大石頭。」井上的說:「淘出來!」「石頭太大,我裝不到筐裡。」「裝不進也要裝!」「爹,我手撞破了。 」「手離心遠著哩。」井上的還說:「好好淘,把嘴閉上!」 我閉上了。 「閉上了還說話?!」

  做娘的不忍心了,扳住轆轤說:「你要失塌了五興?」男人把她推開了。

  井臺邊已吊上了老大一堆沙石,把式的腿也站酸了,胳膊搖轆轤也乏了,坐下來吸煙。五興還在井下幹著,井壁上一塊沙土掉下去,正好砸在他的腿上,五興終於受不了,在下邊嗚嗚地哭起來。天狗說:「師傅,讓我下去淘吧?」把式沒言語,黑封了臉,讓五興上來,上來的五興成了怪胎,坐在那裡是一丘泥堆。

  井把式說:「五興,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書,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裡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輩子吃這碗飯!」

  女人背過身抹了眼裡的淚水,就鑽進廈房的鍋臺上去刷碗。剛跨進那門坎,就聽她銳聲喊天狗來廈房地窖裡舀包穀酒。天狗跑進去,見女人滿臉生輝,就說:「要喝慶賀酒啦,是謝師傅,還是謝我?」

  女人說:「你說呢?」天狗揭了窖蓋,要下去了,女人點著燈交給他,說:「你瞧瞧,你這師傅,要說壞他也壞,要說好他也好。」天狗說:「師傅是壞好人。」一縮身,鑽進窖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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