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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自白雪嫁給了夏風後,我這是第一次去的夏天智家。我一進院門,那架牡丹就晃悠,一半的月季開著花給我笑。就是在這一天,我突然覺得月季為什麼要開花,花是月季的什麼?我認為花是月季的生殖器官,月季的生殖器官是月季最漂亮的部位,所以月季把它頂在了頭上。院子裡,從西北角到東南角斜著拴了一道鐵絲,晾著三件白被單,白雪抱著孩子就站在白被單前,逗孩子看癢癢樹上的鳥。鳥長尾巴,白著嘴。白雪說:「瞧,瞧見了嗎,花喜鵲!」我說:「不是花喜鵲,是野撲鴿!」白雪掉過頭來,看見了我,抱著孩子就回堂屋,一塊尿布掉下來,她蹲下去撿了,頭沒再回,進了堂屋。堂屋門裡黑洞洞的,一聲咳嗽,堂屋東間的那個揭窗裡坐著夏天智,戴著眼鏡,眼光從鏡片上沿看我。夏天智一看我,我就釘在院子裡了,他從堂屋出來,端著水煙袋,對我說:「你怎麼來了?」我說:「四叔!」他沒有應聲。他的臉板著,我腿就發軟,開始搖。我暗裡說:「甭搖,甭搖。」腿搖得很厲害。夏天智很鄙視地說:「瞧你這站相,搖啥的?!」我說:「是癢癢樹在搖。」野撲鴿飛走後癢癢樹真的也在搖。四嬸就說:「他是去紅苕窖裡給二哥尋簸箕蟲的。」夏天智在屋臺階上的椅子裡坐下來,他吸他的水煙袋,包穀鬍鬚擰成的火繩有二尺長。紅苕窖在廚房裡,揭了窖蓋我下去,窖壁濕滑濕滑,一個壁窩子沒蹬住,咚地掉了下去。窖拐洞裡是有一籠拌攪了草木灰的土豆種,我翻了翻,果然有幾個簸箕蟲四處爬動,立即捉了往帶著的一個小布袋裡裝。一隻,兩隻,三隻……捉到第八只,我想,真是怪事,書正從?塄跌下來怎麼就斷了腿,而需要簸箕蟲竟偏偏夏天智家的紅苕窖裡有,這不是天設地造的要我見白雪嗎?白雪,白雪。我在窖裡輕輕地喚白雪,我希望白雪有感覺。你想誰,誰就會打噴嚏的。我立在窖裡聽地面上的動靜,果然有一聲噴嚏,是白雪在說:「娘,誰想我了?」四嬸說:「是夏風吧,他怕是天天等你們去的。」白雪說:「上善今日去縣上,我已托他買票了。」又是一聲噴嚏,還有一聲噴嚏。四嬸說:「打一個噴嚏是被人想,打兩個噴嚏是遭人罵,連打三個噴嚏就是感冒了。你要感冒了嗎?」白雪說:「是不是?」我在窖裡輕聲說:「白雪你沒事,那是我想你想得厲害了才打了三個噴嚏!」我想白雪而能讓白雪連打噴嚏,使我有些得意,於是我大膽了,從懷裡掏出了那件小手帕,貼在臉上,我就又恍恍惚惚了。我是看見白雪抱著孩子進了廚房,她看見了紅苕窖口往外冒白氣,就把孩子放在灶火口的麥草上,然後順著窖壁的蹬窩子下來了。下來的先是一雙腳,左腳踩在蹬窩裡,右腳在空中懸著,那是一隻紅色的皮鞋。我把皮鞋握住了,腳卻收了上去,皮鞋就在我手裡。這時候我噔地清白了,因為孩子大聲哭,四嬸在說:「你收拾去,我來哄娃!」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是四嬸抱了孩子進了廚房,喊:「引生,尋到了沒有,這麼長時間還不出來?」我看著懷裡的紅皮鞋,紅皮鞋變成了簸箕蟲鑽進小布袋裡。我從紅苕窖裡爬出來,四嬸抱著孩子就在灶台邊,四嬸說:「尋到了沒?」我說:「尋到了。」四嬸說:「書正就會折磨你二叔!」我說:「書正是屬牛的,他就像個牛二叔!」四嬸說:「書正是屬牛的?你二叔一輩子和牛不卯,不是他見了牛就打,就是牛見了他便!」我說:「這是為啥?」四嬸說:「誰知道為啥!」我看著孩子,孩子也看著我,我就不說夏天義和書正了,孩子是白雪身上的一疙瘩肉,孩子就是小白雪,我說:「乖,乖!」伸過了嘴去親孩子的臉。我親孩子的臉是我想起了巢裡老鳥給小鳥餵食的樣子,而我聽到了撲哧一聲,以為是她在笑,但她是屙下了。四嬸在聽到了響聲立即緊張,說:「你快,娃屙下了,我得給娃收拾呀!」我只好從廚房出來往院門口走。四嬸並沒有端了孩子讓屙屎,院子裡沒有白雪的人。我說:「那我走啦!」白雪還是沒出堂屋。我說:「我走了呀!」我走了。

  書正開始熬喝有著簸箕蟲中藥的那天,夏天智和白雪抱著孩子去了省城。清風街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這個時候去省城,反倒取笑夏天智是千里送兒媳。我夜夜做夢去夏天智家的院子,夏天智家的院子是從東街牌樓下的巷子斜進去再拐三個彎兒才能到的,但夢裡每一次去那個院子卻都是從東街牌樓下進巷子,拐一個彎兒就到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當我再去夏天義家時,路過夏天智家院門口就心裡是說不出的一種滋味,人走院空,白雪還會回來嗎?我在院門口尋找白雪的腳印,終於尋找到了一個,是雨天踩在泥上的,泥幹了,鞋印就硬著,我把我的腳踏上去。書正的媳婦偏巧從巷子裡過,說:「引生,你咋啦,這冷的天你光著腳?」我說:「鞋殼裡鑽了個石子。」書正的媳婦是要去找夏天義的。書正不能去鄉政府做飯,鄉政府物色了新炊事員,也知道了清風街把荒蕪的土地承包給個人又轉租於外鄉人的事。鄉長緊急阻止了轉租外鄉人的做法,但丁霸槽就不願承包了,而君亭又以相當多的人反對擱置了重新分地的建議。夏天義白忙活了一陣,鼓鼓的勁就泄了。可惡的是書正的媳婦又不停地索要誤工賠償,夏天義煩得沒去刮鬍子,下巴上的鬍子亂哄哄的,人也瘦了一截。書正媳婦再去生事,夏天義說:「你說說,你要多少?」書正媳婦說:「書正每月工資四百元,還管一天三頓飯,鄉政府灶上的泔水稠,擔回來喂豬,豬是一頭母豬十頭小豬,得空還種地,再是我在市場上還有個攤位,一日再不賣也是落個五元十元的吧,現在在家伺候人,不賺錢了還得出攤位費和各種稅,你算算,傷筋動骨一百天……」

  夏天義說:「你慢慢說,不要急,把眼角屎先擦了。」書正媳婦就擦眼睛。夏天義說:「你說總共多少錢?」書正媳婦說:「你還不給五千元?」夏天義說:「才五千元?應該給五萬!」站起身就走了。

  夏天義再不去書正家送好吃好喝,三天一換的膏藥讓啞巴去送,啞巴到了書正家院門口,把院門拍得哐啷啷響,書正的媳婦開了門,只見門外放了膏藥不見人影,就破口大駡。此後,這婆娘上門耍潑,夏天義在七裡溝,她便對瞎眼的二嬸說難聽話,見二嬸吃什麼她吃什麼,二嬸喝什麼她也喝什麼,還睡在了炕上不走,哭喊:「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把書正就抬到你家來啊!」二嬸口拙,眼睛又看不見,先是好說好勸,那婆娘越發張狂,一邊哭喊一邊將鼻涕眼淚抹在炕沿上、桌子上,二嬸摸了一手,也趴在炕上只是個哭。左鄰右舍的人都來勸阻,才把書正的媳婦拉走。到了晚上,幾個兒媳才知道了書正媳婦來鬧騰的事,便來找夏天義。夏天義說:「是這樣吧,咱給那潑婦出些錢吧。」淑貞說:「爹有多少錢?」夏天義說:「我哪兒有錢?」淑貞說:「你沒錢那還給她啥錢呀!讓她鬧吧,看她能鬧到什麼樣?」竹青說:「那娘還活不活?舍財圖安寧,咱每家出二百元,打發了算了。」淑貞說:「你有錢出,我可沒錢。再說,起事的還不是啞巴,送膏藥就是送膏藥麼,你放到人家門口像個啥?」慶滿的媳婦說:「你要這樣說話,這錢我也不出啦,就讓人家天天來哭來罵,只要老大不嫌丟人,我們怕什麼了!」屁股一拍走了。慶滿的媳婦一走,淑貞也走了,留下竹青和瞎瞎的媳婦。夏天義一直抱著個頭蹴在凳子上,這下擺了擺手,說:「你們都走吧,都走吧。」夏天義從來沒有說過這麼軟的話,竹青就說:「爹,你不要急,我找書正說去,咱就是有錯也不至於讓她來家鬧呀?該硬的地方還要硬!至於最後怎處理,有你幾個兒哩,你甭生她們的氣。」夏天義苦愁著臉,突然淚流下來,說:「我咋遇到這事麼,,這到底是咋啦,弄啥事啥事都瞎?!」他臉上皺紋縱橫,淚就翻著皺紋,豎著流,橫著也流。兩個兒媳忙勸了一番,動手去廚房做飯。

  竹青拿了一包紙煙,去書正家和書正談了一次話,紙煙一根接著一根,說你書正是從?塄上自己跌下來的,給你看病吃藥已經可以了,你還獅子大張口要五千元,又讓你媳婦去鬧,天地良心過得去過不去?書正說,你給我吃根紙煙。竹青說我的紙煙為啥給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書正不吃紙煙了,說天義叔不來讓我簽字,狗不咬我,我能從?塄上跌下去?這腿一斷,疼痛我忍了,可做飯的差事沒了,地裡活幹不成了,我為啥不要賠償?竹青說要賠償,當然要賠償,你不要賠償還不行哩。書正說咋個賠償?竹青就把一根紙煙塞到書正的嘴上,說你不胡攪蠻纏了咱就好說。整整一個下午,竹青軟硬兼施,最後說:「做飯的差事,讓君亭去鄉政府爭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這我給你保證。地裡有什麼活,夏家五個兒子幫你,這我也給你保證。我說話如果不算數,你要多少我們就給你多少,還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臉上。但是,我給你保證了,你媳婦再去鬧,那我們就管不了啞巴,他要把你媳婦腿打斷了,你兩口子就睡在一個硬板床上養傷吧。」書正說:「你甭嚇我。」竹青說:「我不嚇你,啞巴現在就在院門外坐著的。啞巴——」啞巴在外邊聽到了,提起一隻豬崽的後腿,豬崽曳了長聲叫。書正蔫了下來,卻說:「五千元不給,兩千元給不給?」竹青說:「兩千元能從天上掉下來呀?」書正說:「那給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說了!」竹青說:「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紙煙收起來就走。書正說:「竹青,你是來威脅我麼,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勢眾,可我書正也是有三個兒子的,我兒子會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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