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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到了中午,中星在酒店裡擺了酒席,七碟子八碗吃喝過了,就向君亭和慶玉告辭,說他要開幾個會的,就不再陪了,讓他的小車送他們回去。慶玉卻堅決不讓送。中星一走,君亭說:「你怎麼不讓送了?」慶玉說:「咱好不容易來了,不多呆一天兩天?」又說:「黑娥已經來了,她就在車站的旅館裡。」君亭說:「你兩個商量好來逛啊?!這出差費我可不給你報的。」慶玉說:「黑娥不報,為啥不給我報?」君亭說:「那好吧,就多呆半天,明日你就是不回去,我也得回去的。」慶玉說:「我多呆兩天,可話我得給你說清,我為清風街辦了多大的事,這出差費你不能少我一分的。」

  去了車站旅館,黑娥果然就在那裡。這一個晚上,君亭和慶玉的房間隔了一層木板,慶玉和黑娥整整折騰了一夜。君亭睡不著,隔著木板縫往過一看,看見一個白團,才明白慶玉將黑娥頂在木隔板上立著幹,黑娥就放了一個屁出來。君亭窩火,又不好說,自個出來到一家小酒館裡吃酒,就想起了一宗事。君亭想的是中星在高巴縣搞企業轉軌,甩掉老大難包袱,清風街現在荒蕪的土地多,何不收起這些地讓外人租種呢?這麼想著,心裡暢快起來,直到後半夜才回到旅館。隔壁是安靜了,君亭卻老操心慶玉又要幹一回,就等著,等慶玉又幹一回了睡去不再受驚動,但直等到了天快亮,隔壁卻再沒有幹,君亭方合眼睡了一會兒。

  高巴縣的大卡車來了三輛,收購了農貿市場上差不多的蔬菜和土特產,清風街上人人歡聲笑語。君亭穿得乾乾淨淨的,偏就和那些來收購的人蹴在市場牌樓下的石條上,他對三踅喊:「去拿幾瓶酒來,和師傅們喝幾口!」三踅從商店買了三瓶,沒有菜,也不用酒盅,端著瓶子你一口我一口。三踅說:「你這一回弄得好,我得去你家掛彩哩!」君亭說:「你不告我狀我就燒了高香啦!」三踅說:「這麼大個村,你唱紅臉,總得有人唱黑臉呀,還都不是為了把日子過好?」君亭說:「這幾天那姓馬的都幹啥的?」三踅說:「還不是吃酒搓牌!金蓮的侄女又介紹了三個出去啦,這女子發了,介紹一個收費二百元哩。」君亭說:「介紹去了哪兒?」三踅說:「這回聽說是青海那邊,馬大中原先在青海幹過事。郵局張老漢說啦,西街李桂花早些日子是去了那裡,大前日給金蓮的侄女來了電報,八個字:人傻,錢多,速再送人。他娘的,什麼人傻錢多,那兒油田上的工人多,常年見不到女人,恐怕也是?多!」君亭說:「馬大中把咱這兒是搞亂了。」三踅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瞧著吧,他算什麼東西,我早都看不順眼了!」君亭說:「你不要胡來。」三踅說:「我文鬥不武鬥。」君亭站起來就走。

  第二天,天比往常還要冷,街上的小飯館裡往外潑泔水,街面上就結了冰。王嬸到染坊裡染布,滑了一跤把胯骨折斷了。許多人照例要去看望王嬸,但沒有去,都湧在土地神廟門口看一張小字報。小字報寫著:「萬寶酒樓沒萬寶,吃喝嫖賭啥都搞。住著一個大馬猴,他想當頭頭,人心都亂了。人民群眾要清醒,孫悟空要打白骨精。」大家都清楚這是說馬大中的,馬大中常年喝酒,臉老是紅的,再有個酒糟鼻。但是,糟糕的事情就發生了,有人猜想小字報是我寫的。我真冤,比竇娥還冤,七裡溝裡活路多,夏天義像個閻王,讓我們抬了石頭就挖土,挖了土又抬石頭,悶著頭幹一天,到晚上了我還要聞那小手帕的。說起小手帕,我是臭駡過趙宏聲的,罵他騙了我,讓我在白雪面前丟人現眼。趙宏聲狗日的還給我做工作,問:你真的恁愛白雪?我說:愛!他說:這不是你愛的事。我說:為啥哩,你吃飯我也要吃飯哩!他說:人以類分,來運找的都是鄉政府的賽虎哩!我說:那我今生今世就沒個女人啦?他說:女人多的是,白娥又來清風街啦。他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知道了我和白娥的事,我立即說:你別胡說,我和白娥可沒關係!他說:我知道你沒關係,可這女人身子愛抖,笑著無聲,走路手往後甩,那是個騷娘兒。她有過三踅,有過一個男人就能有兩個三個,她又和馬大中黏乎上了,你哪兒不比馬大中?我說:我沒錢。他說:馬大中是有錢,可馬大中那鼻子多噁心!你要敢給她搖尾巴,她肯定就攆你了,說不定她會把馬大中的錢還分你一些哩!我說:呸呸呸!那還不如我自己用手哩!他說:噢,你是手藝人。這趙宏聲就這樣作賤了我。但是,我下定了決心,要為白雪守身如玉呀,我依然在夜裡念叨著白雪的名字,就自個兒聞著小手帕。小手帕還真的有讓人迷惑的功效,它是把我迷惑了。每每一聞,我就犯迷糊。丁霸槽曾經給我說過抽大煙了想啥就來啥,我沒有抽過大煙,可一迷糊就來幸福,能看到白雪。這一階段,我的生活過得是充實的,勞動一天渾身乏乏的了,回到家看白雪,困乏就解了,第二天再去勞動,回來再解乏,我還有心思去管村裡的碕長毛短的事嗎?我才懶得去管!可是,這一天早上,我往七裡溝去,溝道兩邊的樹都硬著,枝條在風裡喀啦喀啦響,一起說:「冷!冷!冷冷冷冷冷!」一夥人卻把我擋住了,他們說:「引生,你行!」我說:「還可以吧。」他們說:「有人把馬大中當財神爺敬哩,可馬大中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富的越富,窮的越窮了,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他吃幹的我就喝稀的?!」我說:「你也吃幹的麼!」他們說:「哪兒有幹的?」我說:「勞動麼,勞動致富麼!」他們說:「小錢靠勤,大錢憑命。」我說:「那就是法兒他娘把法兒死了,沒法兒了!」他們說:「引生你真逗,你是逗著我們支持你哩!我們支持你,你的小字報寫得好!」我說:「原來是說小字報呀?那不是我寫的!」他們說:「是你寫的!」我說:「不是!」他們說:「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顧住了,是就是吧。白娥頭包了件花頭巾往過走,停下了,立在旁邊咳嗽了一聲,拿眼睛勾我。她拿眼睛勾我,我沒動,一個人就說:「賊來了!」我說:「清風街有賊?」他們低著頭笑,笑得怪怪的,說:「咋沒有賊,賊專門偷男人哩,引生你把褲帶系好!」我這才明白他們在罵白娥。白娥也聽到了他們的話,臉一下子青了,說:「誰是賊?我偷你了?!」那人說:「你就是把你那東西擺在那兒,我拾一個瓦片給蓋上,我也就走過去了!」白娥就乍拉著手撲過來要抓那人的臉,但她還沒近身,倒被那人一把推了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就有些過分了,我撥開了那人,說:「王牛,你這就欺負人了,你手那麼重,她挨得起你?」那人說:「你沒看見她要來抓我臉嗎?她不要了臉,我還講究個面子哩!」白娥在地上哭,說:「你還講究面子?!前日你把我堵在巷子裡說啥來?」那人罵道:「你還嘴硬,你再說,我撕了你的嘴!」他往白娥跟前走,我把他擋住了,我是拉起了白娥,讓她走開。但白娥感激我,卻說:「引生,引生……」我說:「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裡宰羊,刀割水洗!」

  我討厭了白娥,更討厭了那夥人,我離開他們鑽到了陳星的鞋鋪裡,陳星在用楦子楦鞋,問我買不買棉鞋,我說不買,陳亮進來說上善把小字報也看了,揭下來交給了君亭,君亭可能要整治馬大中的,而丁霸槽卻在酒樓門口破口大駡哩。我問罵誰哩,陳亮說:「罵你你沒碕了還×,×,×他的勾子!」我一聽,出門就走。我剛走到萬寶酒樓門口,丁霸槽果然就擋了路,我往右走,他往右擋,我往左走,他往左擋。我說:「好狗不擋路!」丁霸槽說:「小字報是你寫的?」我說:「寫得不對?!」丁霸槽說:「你啥意思,是要攆馬大中呢還是眼紅我們的生意?」我說:「我眼紅你?笑話!」丁霸槽一把將我掀倒。我是不注意而讓他掀倒的,我當然就也去打他。我個頭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隻胳膊撐起來,他用腳絆我的腿,我閃開了,我用腳絆他的腿,他也閃開了,我們是勢均力敵。周圍立即來了人,都不勸架,還笑了起哄。我終於把丁霸槽絆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從地上摸了一塊磚,吼著:「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著磚在後邊攆,但圍觀人多,跑不開,兩人就兜圈子。我就喊:「啞巴!啞巴!」我本來是給自己壯膽嚇唬丁霸槽的,沒想啞巴竟真的跑過來了。啞巴在東街口等著我,他並沒有聽見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開著手扶拖拉機過來,看見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過來抱住了丁霸槽,把磚頭奪了。丁霸槽被抱住,又沒了磚頭,我便咚咚地打了幾拳。丁霸槽反過來要咬啞巴的手,啞巴趁勢一撥,丁霸槽摔在地上。這時候上善來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邊走一邊說:「引生,我日你娘!」我說:「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說:「你拿啥日呀,你脫了褲子讓人看看!你敢脫褲子嗎?脫呀!」周圍的人都哈哈地笑,連上善也在笑。我不嫌丁霸槽罵我,我嫌的是這麼多人都在笑。我說:「笑你娘的×哩?!」周圍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渾身哆嗦起來,嘴裡就吹著白沫。是啞巴抱住了我,我動彈不了,但我突然覺得我在啞巴的懷裡忽地躥高了,有二丈高,就踩著人群的肩臂和頭,恨恨地踩,再飛了起來,攆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臉上左右開弓。事後,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臺階上,我看見了大門上新換了一副對聯:但願你無病;只要我有錢。趙宏聲在說:「醒過來了!你這個貨,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氣,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我在大清堂門口哭的時候,丁霸槽在村部裡也哭,他說他得罪誰了,連殘廢的引生都欺負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懲治我。君亭沒有理他,等他哭鬧得沒勁了,才說:「哭完了沒?」丁霸槽說:「完了。」君亭說:「那我現在給你說!」君亭說街上出現小字報那只是個爆發點,其實近來群眾到兩委會反映萬寶酒樓的人多了,而且驚動了鄉政府。並說群眾之所以對萬寶酒樓有意見,不是指萬寶酒樓,是針對馬大中的,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兩委會是支持的,但馬大中把那麼多女子介紹出去從事不良職業,就壞了清風街風氣,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風街了。夏雨一直沒言語,聽到這裡,說:「你的意思,是對我的對象有看法了?」君亭說:「群眾是有看法。我說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護。」夏雨說:「有啥證據說介紹出去的人都是賣淫了?」君亭說:「有啥證據她們出去不是從事賣淫?」夏雨說:「這話就不說了,說了傷和氣。我要問的是,馬大中可以不在萬寶酒樓長住,但有什麼理由不讓人家住?陳星可以承包果園,又辦鞋鋪,馬大中不是特務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條法哪一條律給人家說?」君亭倒生氣了,說:「我是把群眾意見集中起來告訴你們的,你們要是不聽就不聽吧。以後出什麼事了,也不要來找兩委會。現在清風街荒蕪的地不下二十畝,二叔為了地和我鬧得紅脖子漲臉,長年都住在七裡溝,一方是為一分一厘地下力出汗,一方卻把幾十畝地荒著不種,再發展下去這責任我就擔不起了!」夏雨說:「責任讓萬寶酒樓擔當?土地收攏不住人了,為啥土地就收攏不住人了,這都是萬寶酒樓的事嗎?如果沒這個酒樓,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個市場,也恐怕清風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個農貿市場,可你卻就不容個萬寶酒樓?」君亭竟然沒了話,停了一會兒,就又笑了,說:「沒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說:「君亭哥的話我聽明白了,萬寶酒樓你是支持的,你反對的是馬大中。馬大中的事我來處理,清風街是清風街人的,清風街就聽兩委會;他馬大中要在清風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碼萬寶酒樓上沒他的地方!至於君亭哥的難處,我能不理解?說一聲不該說的話,君亭哥,你聽不聽?」君亭說:「丁霸槽有頭腦,你說。」丁霸槽說:「村裡荒了那麼多地,可以統收起來麼!」君亭說:「收起來誰種?」丁霸槽說:「你要肯承包給我,我種!」君亭看著丁霸槽,卻說:「你要種?你要種那兩委會得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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