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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白雪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四嬸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著的燈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裡一片漆黑。白雪和四嬸在燈泡爆裂的時候都停止了哭,隨即哭聲更高。夏天智在黑暗裡流眼淚。半個小時後,夏風回來了,他空著手,說:「咋不拉燈?」一家人都沒有言傳,他就到他的床上睡下了。夏風嫌孩子夜裡吵,他又要吸紙煙,他是單獨在後廂屋裡支了張床的,進去後就關了門。夏天智流了一陣眼淚,悄沒聲息地站起來,在櫃裡摸尋新的燈泡,沒有尋到,擦火柴再尋蠟燭,火柴燃盡就滅了。再擦著又一根火柴,說:「蠟在哪兒?」四嬸說:「插屏背後有。」火柴又滅了。櫃蓋上一陣響動,火柴再次擦著,一點光就亮了,有指頭蛋大,忽閃著像跳動的青蛙的心臟。夏天智說:「夏風,夏風。」夏風在他的屋裡不吭聲。四嬸在中堂轉來轉去,說:「我心裡咋這慌的,他把娃撂到哪兒啦?他撂時也不給娃裹一件新布,就撂了?」四嬸又敲夏風的屋門,說:「你撂到哪兒了,她哭了沒哭?」夏風在屋裡說:「我撂在小河畔那塊蓖麻地了。」四嬸說:「風這麼大的。」夏風說:「你還怕她著涼呀?」白雪突然從床上撲下來,她說她聽見娃哭哩,就往外跑。四嬸跟了也跑。婆媳倆跌跌撞撞跑出去,巷道裡沒有碰到一個人,在小河畔也沒碰到一個人,她們就到了蓖麻地裡。但是,蓖麻地找遍了,沒有找著孩子。四嬸說:「沒個哭聲,是不是他把娃埋了?」白雪哇地又哭。四嬸說:「不敢哭,一哭外人就聽見了。」一擰身,孩子卻就在旁邊的一個小土坑裡。冷冷的月光下,孩子還醒著,那件手帕不見了,睜著一對眼睛,而在身邊是無數的黑螞蟻。白雪將孩子抱起了,黑螞蟻呼呼呼地都散了。進了街口,迎面來的腳步噔噔響,四嬸和白雪避不及,就直直走過去,也不吭聲。武林卻殷勤了,說:「四嬸,啊嬸,這黑了幹啥,啥,去了還抱了娃,啊娃?」四嬸說:「娃從炕上掉下來驚了,出來給娃叫叫魂。」武林說:「啊沒魂,魂了?碎娃的魂容,啊容,容易掉。」四嬸說:「你快回去吧,噢。」但武林偏不走,還在說:「我從伏,伏,啊伏牛梁過來的,你猜,猜我聽到什,什麼了?」四嬸說:「你聽到什麼了?」武林說:「鬼吵架哩!啊,啊老貧協和,和,和引生他爹又吵吵架哩!」四嬸說:「說啥鬼話,你滾!」武林說:「你不讓說,說鬼?滾,滾,啊滾就滾!」腳步重著才走了。武林一走,四嬸呸呸呸了幾口唾沫,說:「真的要給娃叫叫魂哩。」白雪就輕輕地叫:「回來噢——回來!」四嬸抱了孩子一邊從地上撮土往孩子額上點,一邊說:「回來了——回來!」

  回到家,孩子卻哇哇地哭起來,給奶不吃,給水不喝,只是尖錐錐地哭。四嬸給夏天智講了蓖麻地裡的狀況,夏天智說:「咱捨不得娃,娃也捨不得咱麼,既然她是沖咱來的,那咱就養著吧。」夏風生氣地說:「這弄的啥事麼,你們要養你們養,那咱一家人就準備著遭罪吧。」四嬸說:「娃不要你管,看我們養得活養不活?!」夏風說:「我是她爹!」夏天智說:「啥話都不說了,咱開個會,商量商量。」三個人坐在一起,商量到雞啼,最後的主意是給孩子到大醫院做手術,現在的科學發達,報上常報道女的能變男的,男的能變女的,難道還不能給孩子重做一個屁眼嗎?但孩子還沒出月,夏風先回省城去醫院諮詢,等滿月了,夏天智就陪白雪抱孩子去手術。

  這個晚上,夏天智一家人沒有睡好覺,我也沒睡好覺。晚飯我做的是拌湯煮土豆,土豆煮得多了,吃得肚子發脹。我是吃石頭都能克化的人,偏偏土豆把我吃得肚子發脹,這都是怪事。我肚子脹得睡不下,就到文化站活動室看別人搓麻將。搓麻將的是文成幾個碎鬼,他們搓著搓著,文成就把麻將揉了,吆喝著去312國道上掙些零花錢。我已經耳聞312國道上發生了兩次半夜攔截過往汽車搶劫的事,但我沒想到竟是這一幫碎鬼。他們不避我,甚至還要我同他們一塊去,是認為我會和他們同夥的,這使我感到羞辱。我當然不去,我說:「文成,你是夏家的後人,你可不敢幹這地痞流氓的事!」文成說:「誰是流氓?你才是流氓!你不去了拉倒,但你要壞我們的事你小心著!」我引生是吃飯長大的,是嚇大的?說這恨話的應該是我!等他們一走,我就去君亭家要舉報。但我還沒走到君亭家就遇見了武林,武林低著頭往前走,嘴裡嘟囔說:「啊讓我滾,我就滾,滾呀,啊咋?」我說:「武林,誰讓你滾呀?」武林說:「是四四嬸,還有白,啊白,白雪。」我趕緊問:「白雪讓你滾?幾時她罵你的?」武林說:「剛,剛才麼。」我朝四下裡看,黑地裡有一個螢火蟲,向我飛過來了又飛走了。我說:「你胡說,白雪坐月子哩,這麼晚了,能出來?」武林說:「她娃娃驚,驚,驚了魂,出來給娃叫,啊叫魂哩!」武林這麼一說,我耳朵裡滿是娃娃的哭聲,我就猜想一定是娃娃把覺睡反了,整夜整夜地哭。娃娃整夜整夜地哭,那白雪能睡好覺嗎?我扔下了武林就走,也不去給君亭舉報了,跑回了我家在紙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天大光」。清風街都是寫這樣的紙條治娃娃夜哭的,我寫了一張又寫一張,一共寫了十二張,連夜張貼在街道的牆上,樹上,電線杆上。至於文成他們在312國道上攔截沒攔截汽車,搶劫了什麼東西,我都不管了,白雪的事,事大如天。

  第二天露明,我家的院門被咚咚地敲,我開了門,門口站著君亭。君亭說:「眼睛腫著,沒睡好,夜裡幹啥了?」我說:「我本來要去你家,走到半路,遇上武林我又回來了……」君亭說:「你知道了來尋找我?那跟我走!」我說:「去哪兒?」君亭說:「跟我去南溝。」我以為文成的事敗露了,君亭來尋我的不是的,就放下了心跟他走,走到半路才知道我們要去南溝虎頭崖給中星他爹搬屍的,我之所以被他選中,是因為我膽大,又肯出力氣。在南溝的虎頭崖頂上,我看到了那個木箱和中星爹,他全身的肉都腐爛了,就像是紅燒的豬肘子,一挪動,肉是肉,骨頭是骨頭。那分離開的頭顱幾乎是個骷髏,我說:「榮叔,這頭是不是你的?」用樹棍撬嘴巴,尋找金牙,果然有兩顆是包了金的。我就把幾塊白骨和腐肉用布包了,盛在籠子裡從崖頂提下來。中星爹畢竟是君亭的本族長輩,他對著籠子磕了頭,燒了紙錢,就把屍骨分裝在兩個籠子裡,讓我挑著下山。五十年前,中星爹也是我這般年紀,土匪在西山灣殺了人,要把人頭運到清風街戲樓上示眾,就抓了中星爹去運人頭,中星爹也是一副挑擔,挑擔裡盛著人頭,人頭的嘴裡塞著割下來的生殖器。五十年後,中星爹的頭也是盛在籠子裡被挑著了。我說:「榮叔榮叔,我可是給你當了一回孝子!」我說這話的時候,掛在挑擔頭上的那個水罐莫名其妙地就掉下來跌碎了,這水罐是寺廟的人特意給我備的,它一跌碎,我就知道這是榮叔在作祟,他在報復我摔過他的熬藥罐。君亭說:「水罐怎麼就掉了?」我沒敢多說話。從虎頭崖下來,看熱鬧的人非常多,寺廟的臺階上我看見了坐著的四嬸和瞎瞎的媳婦。她們也來了?她們能來,白雪會不會來呢?我又看了看,沒有見到白雪。我那時並不知道她們到寺廟來是祈禱神靈的,還以為也是為中星爹的事來的,我向她們招手,瞎瞎的媳婦是過來了,四嬸卻不來,還坐在臺階上,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

  一年之後,我知道了白雪孩子的事,回想起這一天,我後悔了沒能自己也去寺廟裡為孩子祈禱神靈。而那時我真傻,看見四嬸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倒認為她對我發恨。在那以後的日子裡我數次路過她家門口,希望能見到白雪,白雪沒有見到,四嬸是從院門裡出來去泉裡挑水了。我扭頭便走,走過巷口,也呸呸了幾口,說:「啊,想讓我幫你挑水,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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