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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第二天的上午,雷慶給公司的趙家富掛了電話,讓他從省城返車回來後直接將車開到鄉政府門口,說不讓替班了。黃昏時車一到,幾個人就來雷慶家約定明日去省城,需慶還沒開口,梅花就說:「那可得買票呀,現在公司制度嚴得很,不准捎客的!」來人說:「那當然,只想提前訂個座位。」梅花說:「那就六點準時在鄉政府門口等著。」來人一走,雷慶說:「鄉里鄉親的,你真的讓買票呀?」梅花說:「為什麼不買票?以前是白搭順車,現在還有那好事?他們都在中街開了商店,是去省城進貨呀,咱到他們店裡買個針都得掏錢,他坐幾百里路的車能不買票?!」雷慶說:「人不敢應承太多。」梅花說:「就你膽小,家富哪一次不帶七八個人?」

  前半夜雷慶和趙家富喝了一瓶燒酒,後半夜雷慶睡了一覺起來就去開車,梅花便廝跟了當售票員。早在鄉政府門口等候的五個人都交了票錢,梅花卻沒給扯票。等車進了縣車站載客,站長問那五個人是誰,雷慶說:「是我的親戚。」站長說:「下不為例,要不,我就負不起責任了。」車一路到省城,沿途都拾零散客,梅花仍是收票錢不扯票。從省城再回縣上,一路還是拾零散客,收票錢不扯票,梅花就賺得了四百元。一連跑了四天,人已累得兮兮的了。再出車一趟,就該過生日了,雷慶不讓梅花再跟車,正勸說著,秦安的老婆來了。秦安的老婆運氣晦著,做啥啥不順,她真不該來找雷慶,惹得梅花生氣,她自己也生氣,至後來使秦安也出了大事。

  原因是秦安一病,嫁到了省城的姐姐來看望妹夫,呆過一天了也得趕回省城去,秦安的老婆便來找雷慶讓搭個順車。梅花拉了秦安老婆的手問秦安的病,說:「引生把碕割了都治得好,秦安這麼好的人咋還不見康復?」秦安老婆說:「話說不成啦,要麼我姐能來看他?」梅花說:「我和雷慶一直說要去看看的,只是忙得分不開身。你姐要走,雷慶能不送嗎,可怎麼給你說呀,先前秦安到什麼地方去,哪一回不是坐雷慶的車,現在公司整頓紀律,司機不准帶任何不買票的人,要是發現一個,就扣司機的工資,發現兩個,吊銷執照,你看這事……」梅花這麼一說,秦安的老婆臉上就暗了色氣,說:「我姐是工人,本身沒多少錢,來時又買了些東西,錢都花完了,你也知道我家,秦安一病,只有出的沒有入的。」梅花說:「這咋辦呀!車如果是私人車,雷慶少掙三百四百也就算了,可車是公家的,這如同秦安當主任,村上的錢有十萬八萬,他也不敢動一分一厘啊!」秦安的老婆說:「那倒是。」悶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卷錢來,紮著紅頭繩,綻開來淨是零票子。梅花說:「你帶錢著麼。」秦安老婆說:「只有四十元,還欠二十六元呀。」雷慶說:「是這樣吧,明早你讓她在鄉政府門口等著,二十六元錢我替她掏了。」梅花說:「你掏?你跑一天,工資也就二十元!」雷慶說:「全當咱看望了秦安一回。」秦安老婆忙千謝萬謝,又說了一陣雷慶的好話方才走了。人一走,梅花說:「你不該免那二十六元,說不定她在別的口袋還裝有錢的。」雷慶沒再理梅花。

  秦安老婆一早送走了姐姐,回到家裡,秦安已經起來,她說了一陣雷慶為人友善的話,就給秦安燒開水打荷包蛋端去,自個在院裡脫了鞋,用針挑腳上的雞眼。秦安端了碗,筷子攪來攪去,把荷包蛋全搗得一塊一塊的,但夾起了一塊蛋白,掉下去,再夾起來卻喂到了鼻子上。秦安說:「我咋吃不到嘴裡去了呢?」秦安老婆說:「你是娃娃麼,要人喂呀?!」把腳上的雞眼挑了,回到堂屋,見秦安一臉一鼻子蛋白蛋黃,心裡就犯疑了,說:「你是咋啦?」秦安說:「我手不聽使喚了。」秦安老婆忙讓他再來,再來還是夾不起來,就變臉失聲地叫喊。鄰居來了人,忙去找趙宏聲,趙宏聲一看,二話沒說,就著人用架子車往縣醫院送。

  在縣醫院,一檢查,是秦安腦子裡長了東西。陪同的趙宏聲不敢把結果告訴秦安,叫出秦安老婆到一旁,說了實情,那老婆當下就哭出了聲。兩人詢問了如果住院治療得多少錢,醫生說:這就說不定了,隔壁病房昨天死了人,已經花了十二萬吧。秦安老婆從醫辦室出來,扶著牆走,還沒走到走廊頭,一堆泥癱在地上。女人家關鍵時刻全沒了主意,一切都聽了趙宏聲的。趙宏聲說:「這算是黑了天!你就是一捆一捆的錢往裡扔,世上也沒個治處,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但你若能信我,咱就回去,我給他配些膏藥貼,好人天保佑著,或許有奇跡出現。」秦安老婆趴在地上給趙宏聲磕響頭,說:「你給治吧,咱死馬當活馬治,真要治得好,我和秦安下輩子就在你門前長成樹,讓你掛驢系狗,給你蔭涼!」把秦安又用架子車拉回清風街。

  現在我給你說雷慶過生日的事。那一天夏雨買了三盤萬字頭鞭炮,從院門外一直響到巷口。三嬸的耳朵聾,放了這次鞭炮,越發啥也聽不見。原本預備了十桌,人來了十五桌,院子裡安滿了席,雷慶的堂屋和夏天禮的廈房裡也都安了席,還是坐不下,就在院外巷道裡又支了幾桌。若在以往,廚房裡是最忙的,為擔水和洗菜吵吵嚷嚷,今年是雷慶的親家來了,一切都顯得輕省。雷慶的大女兒盈盈和西街姓王的一家訂了婚,王家貧寒,夫婦倆又都是老實疙瘩,兒子卻白白淨淨的,一直跟著李英民的建築隊當小工。這門親事雷慶和梅花先不同意,但盈盈熱火,再加上王家又是三嬸娘家的拐巴子親,三嬸極力說好,雷慶和梅花也糊糊塗塗就那麼認同了。訂婚後,王家夫婦三天兩頭來,手從未空過,不是拿些雞蛋,就是背些土豆紅薯,一來便幫著在豬圈裡起糞,在磨道裡推磨,任勞任怨。三嬸有些看不過去,數說梅花:「你也把你親家往眼裡拾一拾,把人家當長工使呀!」梅花說:「我可沒支配他們,他們下苦慣了,你讓歇著也歇不下。」親家在頭一天來幫著殺了豬,剝下了八斤板油三斤花油,三嬸主張把三斤花油送給王家,王家死活不收。他們帶著小兒子,小兒子尿床,只肯讓屠戶割下豬的尾巴時在小兒子的嘴上蹭幾蹭,說是蹭了豬尾巴油就不再尿床了;再是在大木梢裡燙過了豬,王家的女人將燙豬水給夏天禮盛了一盆,給三嬸盛了一盆,燙豬水能治乾裂腳的,王家女人給自己也盛了一盆。三嬸還是小腳,一邊洗一邊擠捏著襪子上的蝨子,看著王家女人的腳,說:「你腳上裂子像娃嘴,你不疼呀?!」王家女人說:「咋不疼呢!」三嬸說:「燙了腳你快回去歇著,明日坐席時再來。」第二天王家夫婦還是天露明趕來,洗了一筐蘿蔔,又去專門擔水。三嬸就罵孫子和孫女,孫子擔了一次水,翠翠跑得沒蹤沒影。

  中午開席以後,有人說了秦安從縣醫院回來的話,大家很快知道了秦安得的是腦瘤病,一時七嘴八舌,長籲短歎。坐在堂屋桌上的夏天義聽說後,放下了筷子,嘴窩著嚼一口菜,嚼過來嚼過去,嘣,牙硌了,從嘴裡掏出個硬東西,原來是半個扣子。趙家富說:「這誰洗的菜?」旁邊的慶堂拿了半個扣子要到廚房去,夏天義卻擺擺手,吩咐慶堂去請趙宏聲,說是本該請趙宏聲來的,既然他回來了,快請了過來吃飯,也問問秦安的病到底怎麼樣。慶堂卻支使啞巴去大清堂。

  趙宏聲是幫著把秦安拉了回來,要經過市場那兒,秦安不願意,又不明說,堅持要從312國道上另一條小路進清風街。小路上坑坑窪窪,顛得秦安從架子車上溜下來幾次,就聽到遠處鞭炮聲。秦安問:「誰家過事?」趙宏聲說:「是雷慶過生日吧。」秦安說:「噢。」不再說話。送到了家,趙宏聲要走,秦安老婆攆上來說:「你是去雷慶家吃席是不?」趙宏聲說:「既然從縣上回來了,不去不好。」秦安老婆說:「是不是我也去,或者上些禮?」趙宏聲說:「你算了,我給你把話捎到。」趙宏聲回大清堂換身衣服,門口三踅領著白娥往過走,三踅說:「宏聲,秦安得了腦瘤了?」趙宏聲說:「消息這麼快的?」三踅說:「那秋季的新米他吃不上了!」趙宏聲惱得不理他。白娥穿了雙新皮鞋,鞋把腳後跟磨了泡,進來買了個「創可貼」。三踅幫著脫了鞋,貼了「創可貼」。趙宏聲說:「你也給人家把鞋買大些!」三踅說:「我這鞋可是買得早啦,誰要能穿上就是誰的,我見不得碔大腳!」白娥一出藥店,三踅趴在櫃檯上說:「女人真是能變,她才來的時候木木的,現在多靈光,只要開一竅,所有竅都開了!」趙宏聲看著他走了,腦子裡琢磨: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怎麼總是好人的命不長久而壞人活得精神?突然琢磨通了:壞人沒羞恥,幹了壞事不受良心譴責;好人是規矩多,遇事愛思慮,思慮過度就成疾了。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聯:「一生正派愛村愛民心裝群眾愁苦樂於助人篤實謙讓可憐英年早逝村民捶胸頓足皆流淚;半世艱辛任勞任怨胸懷集體興衰廉潔奉公敬業勤奮痛惜壯志未酬父老呼天搶地共悲傷。」寫畢,嚇了一跳,說:「我這是咋啦,秦安還沒死,就寫挽聯了?」一把揉了,就見啞巴和來運到了店前。啞巴哇哇直叫,手比劃了半天,趙宏聲明白了,從抽屜裡取了五十元揣在懷裡,跟著走了。

  兩人走過中街,書正媳婦也從飯店裡出來,問幹啥呀,應聲是到雷慶家吃宴席去,趙宏聲說:「你也該把身上弄得乾淨些!」書正媳婦使勁跺腳,腳上的鞋還是一層灰塵,說:「我這一身又咋啦,梅花還能不讓我入席?書正上了禮,他忙得去不了,我是去吃我自己的呀!」狗走得比人快,來運已經走到前邊了,卻一拐身趴在了一家窗前搖尾巴。啞巴認得那是陳星的住處,走近去從窗縫往裡一望,裡邊是高舉起來的一對大腿,便莫名其妙,再望,炕上躺著的是翠翠,炕下站著的是陳星,兩人都一絲不掛。啞巴腳一閃,跳了開來,也把來運的耳朵提起來往後拉。趙宏聲說:「啥事?」啞巴呸呸直唾唾沫。趙宏聲說:「看見啥了,你唾唾沫?」啞巴攔了他,伸了個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又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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