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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狗剩的棺材是他家的那個板櫃,鋸掉了四個櫃腿兒,裡邊多墊了些灰包和柏朵,將就著,土埋了。三天裡清風街刮北風,風不大卻旋轉,街巷裡時不時攪得爛草樹葉騰起一股,誰碰著誰就害頭疼。中星的爹說狗剩是凶死的,變成了鬼,好多人天一黑就不再出門。我不怕。我在巷裡碰到了供銷社的張順,我問張順最近需要不需要吸酒精導流管,張順還未說話,一股子旋風忽地在他身邊騰了二丈高,張順的臉色都變了。我說:「狗剩欠你的農藥錢你向他老婆要過?」張順說:「那是公家的款,總得走賬呀!」我說:「明明你承包了,你敢哄鬼?他人都死了,你還要農藥錢?!」張順說:「國家槍斃人也得讓家屬出子彈費麼!」旋風越旋越歡,竟能把張順的褂子像有人解一樣每個扣子都鬆開,褂子從身上脫下來吹在巷頭碾盤上。我說:「你快把欠條撕了,狗剩就不尋你!」張順忙解褲子後邊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張紙條撕了,旋風嘩地軟下來,撲遝了一地的爛草樹葉。這件事張順給鄉長說過,鄉長在狗剩七日那天去了狗剩家,以鄉政府訪貧問苦的名義拿去了三百元,從此再沒刮過旋風。夏天智是說話算話的,他同趙宏聲用白灰水在清風街刷了很多宣傳「退耕還林」的標語,又讓趙宏聲代狗剩老婆寫了感謝信貼在了鄉政府門外牆上,一切事情都安安妥妥地過去了。鄉長極快地按程序提拔上調到了縣城,又一位更年輕的新鄉長到來。新鄉長當然又來拜訪夏天智,夏天智絕口未提上屆鄉政府的不是,只建議新的鄉長要關注清風街的貧富不均現象,扳著指頭數了家庭困難的二十三戶,這其中有癡呆瓜傻的,有出外打工致殘的,有遭了房火的,生大病臥炕不起的,還有娃娃多的……他還說了現在村幹部和群眾的關係緊張,其實村幹部很辛苦,自個並沒撈取個人好處,催糧催款得罪了人,一是國家的政策這麼要求的,二是村部沒有資金還得負擔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幹部的補貼,如果鄉政府能給上邊講講,讓上邊承擔了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幹部的補貼,村部肯定會把應收的稅費都一併繳給上邊,不再有提留款,那麼群眾就少了意見,幹部的工作作風也能改變。現在是窮,人一窮就急了,幹部和群眾啥事都可能幹得出來。夏天智像給學生講課一樣,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鄉長很乖順地坐著,並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動。夏雨給他們續茶的時候,順便往那筆記本上看了一眼,字寫得挺秀氣,但寫的卻是中堂上掛的書法條幅上的內容。夏雨在院子裡喊爹,夏天智出來了,夏雨說:「人家是禮節性地來看你,你咋說那麼多?」夏天智說:「為了他不犯前任的錯誤呀!」夏雨說:「我娘要我問你,鄉長在咱這兒吃飯不,她得有個準備呀。」夏天智「嗯」了一聲回到堂屋,見鄉長已經在欣賞中堂上的字畫了,他說:「鄉長,你今年多大年紀?」鄉長說:「三十了。」夏天智說:「和夏風同歲麼!」鄉長說:「同歲是同歲,夏風乾多大的事,我沒出息。」夏天智說:「能當鄉長不錯啦,好好幹,前途大著哩!這字畫還好吧?」鄉長說:「真是好!聽說你還畫了一大批秦腔臉譜?」夏天智說:「你咋知道的?」鄉長說:「我聽夏中星說的。」夏天智說:「中星是我個侄!他拿去了一大批,說要巡迴演出時辦展覽呀。其實畫得一般,咱是愛好,隨便畫畫。」進臥室搬出一個木箱,木箱裡又取出八件馬勺,取一件就講這是哪一齣戲裡的哪一個角色的臉譜。講著講著,突然記起了吃飯的事,說:「鄉長,今日不要走啦,就在我這兒吃飯,你嬸子大菜做不了,炒幾個小菜還蠻香的。」鄉長說:「不啦不啦,我們中午還有一個飯局的。」夏天智也就對院中的四嬸喊:「鄉長不吃飯了,那就燒些開水吧!」

  在清風街,說燒開水就是打荷包蛋。四嬸開始添水動火,卻發現糖罐裡沒了白糖,就讓夏雨到雷慶家借,夏雨去了雷慶家,才知道了雷慶要過四十九歲的生日。

  這就要我騰開手說雷慶呀。他夏雨講究是雷慶的堂弟,雷慶要過四十九歲的生日的事梅花沒給他說,卻邀請我啦。自從三十六歲那年起,雷慶每年都要給自己過生日,家裡擺上幾桌,親戚朋友吃喝一天一夜。四十九歲是人一生的大門坎,梅花前幾天就四處張揚著要給雷慶大鬧呀。先去扯了綢子,拿到染坊染成大紅,做了褲衩和小兜肚,再去武林家預定了一筐豆腐,油坊裡買了一簍菜油,又給屠戶交了錢,讓頭一天來家殺了她家那頭豬。我在中星他爹那兒打問劇團巡迴演出的事,梅花來借中星家的一口大鐵盆,她就邀請了我。我幫她把大鐵盆拿回她家,陳星正在院子裡掄著斧頭劈柴,劈了好大一堆,也不肯歇下。我對陳星說:「好好幹!」夏雨就來借白糖了,知道要給雷慶過生日,問今年待幾席客?梅花說:「也就是十席左右吧。」夏雨說:「我可沒錢,但有力氣,需要幹啥你招呼一聲。」梅花說:「你是沒錢,夏風倒有錢,他明明知道你雷慶哥要過生日呀,他卻走了!」夏雨說:「這怪不得他,他是名人事情多,婚假還沒休完單位就催他。」梅花說:「名人給夏家有什麼實惠呀?反正我是沒看到!他上大學到現在,去省城和從省城回來,哪一回不是你雷慶哥接來送去的,若計票價,不說上萬也七八千元了吧,可你雷慶哥沒吃過他一口飯!」夏雨說:「雷慶哥的好處,我哥他哪裡敢忘,就是我嫂子也常說你們好!是這樣吧,我哥我嫂不在,今年我替他們行情,鞭炮你們就不用買了,我來買!」梅花說:「夏雨說了一回大話!你要買鞭炮呀,四娘怕心疼得睡不著覺了,四娘仔細!」

  可憐的夏雨,說了一回大話,梅花竟真的把買鞭炮的事靠住了他。我悄悄問夏雨:「她是愛排場的,放的鞭炮肯定要多,你哪兒有錢?」夏雨說:「你聽她說的話多難聽,我不買行嗎?你借我二百元。」我哪兒有錢呀,我就給他出主意,於是我們把陳星叫出來,就在巷外的槐樹底下,我們說:「你是不是要和翠翠相好?」陳星說:「相好。」我們說:「相好可以,但你怎麼能傷風敗俗?」陳星說:「我沒傷風敗俗呀?」夏雨踢了他一腳說:「沒傷風敗俗?你勾引翠翠幹啥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狗日的膽大得很,你還來劈柴,你以為你是我雷慶哥的女婿嗎?我告訴你,你做的那些事要是抖出來,不但和翠翠相好不了,你還得被棍棒打出清風街!」陳星臉色煞白,說:「你們威脅我呀?!」我說:「說得對,是威脅,你有把柄能威脅麼!」如果陳星再不妥協,我和夏雨就沒辦法了,但陳星是個沒牙口的人,一嚇唬他就軟了。他說:「那你們說咋辦?」我說:「你拿三百元錢封我們的口!」陳星乖乖掏了三百元。我一生沒幹過壞事,這一回幹了,夏雨說:「咱們是不是太那個了?」我說:「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麼。」

  到了晚上,雷慶出車回來,梅花說了過生日的鞭炮夏雨要買的,雷慶說:「咱過生日讓人家買什麼?」梅花說:「他是替夏風買的,夏風是他弟,你又把他接來送去的,他還不應該買啦?過生日花銷大,就算夏雨買了鞭炮,要花的錢也得幾千元的。」雷慶說:「這麼多錢?!」梅花說:「你不當家,你哪知柴米貴!」就扳指頭計算:豬是咱家養的,肉是有了,大油是有了,可你使用菜油吧,菜油十斤。豆腐一座。木耳五斤。菜花十斤。蕨菜要熱條子肉,又要做湯,得五斤。雞十隻。鴨十隻。魚再少也得三十斤。現在講究海鮮,我讓家富從市里捎十斤蝦,六斤魷魚。如果待十桌,得十隻王八。水果還不得五十斤?還有紙煙,紙煙是花錢的坑,緊控制慢控制也得十條吧。蘿蔔呢,白菜韭菜芹菜蓮菜茄子南瓜洋蔥土豆,再少也得各有一筐啊!吃的米麵不算,也不算做甜飯的醪糟,紅棗,白果,葡萄乾,僅大魁小魁花椒胡椒辣面芥末就花三十元。酒呢,酒呢,酒還不得三箱子?!雷慶揮揮手,說:「我不聽這些,聽得我腦子疼!」梅花說:「你是貴人麼!」當下就把雷慶的上衣抓了來,就在口袋裡掏錢。雷慶來奪,梅花已跑到院子,一邊掏一邊說:「你裝這麼多錢幹啥呀,錢多了害人的,只給你裝二百五十元。」雷慶說:「我二百五啦?!」梅花說:「那再給你十元!」夏天禮坐在廈房裡一直朝院子裡看,看不下去了,說:「你把他身上掏得光光的,讓他出門在外寒磣呀!」梅花說:「爹,要過生日呀,錢不摳緊些,這生日一過就該喝風屙屁呀!」夏天禮說:「生日待客誰不行情,行情錢花不了還賺哩!」梅花說:「爹知道這個理兒,我說最少待十席,你還說兩席三席就夠了?再說,他身上裝那麼多錢幹啥呀,你讓他犯錯誤呀?就是不能給三百元!」雷慶說:「你淨聽上善唆唆哩,他只知道一個妓女三百元,他哪裡又知道好男人玩女人不但不掏錢,還賺錢哩!」夏天禮恨了一聲,把廈屋門掩了。梅花說:「那好,只要你能賺錢,倒省下我了。」雷慶說:「你這不要臉的老婆,就愛個錢!」梅花說:「我愛錢是給我花了還是牽掛了我娘家?咱這麼大個家,你屁事不管,哪一樣不是我操持著?淑貞嫂子見了我,都說這個家就是把我一個人虧了!」雷慶說:「聽她說哩,她穿的啥,你穿的啥?」梅花說:「我這一身衣服還不是為了你,你說好看,讓你看了起那個事麼!」雷慶忙努嘴廈屋,怕她的話讓父母孩子聽著了。梅花就把衣服給了雷慶,問最近怎麼安排的,雷慶說他休假啦,這十天讓趙家富替他的班。梅花說:「咱正是花錢的時候,你讓家富替什麼班,你腦子進水啦?你給家富說不用他頂替了,上次我在車上幫你賣票,這幾天我再跟了你去,辛苦上幾天就給你過生日!」雷慶說:「你這老婆是要把男人累死!」梅花說:「那我就讓你死一回!」拉了雷慶往堂屋去。廈屋裡,夏天禮出門要上廁所,見兒子兒媳拉扯著,就又返回屋,故意大聲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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