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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可憐人肯定有他的可恨處,狗剩是這樣,武林和瞎瞎是這樣,即便是秦安,也這樣。秦安的病原本不重,可他不願意出門,一看見人多就發慌出虛汗,病竟然就一天比一天沉了。秦安的老婆老想不通,秦安當領導的時候,家裡啥時人斷過,她煩得理都不理,待一出事,全都躲開了,她想尋一個人給秦安說說寬心話,又不好意思給人下話,終日只在家偷偷抹眼淚。這期間君亭是來過,秦安的老婆從門道裡看見君亭在院門外停摩托車,一陣高興,就進屋告訴秦安:是君亭來了。秦安問:「他來幹啥,看我笑話呀?」老婆說:「他能來就好。」秦安說:「還有誰?」老婆說:「就他一個。」秦安拉被單蓋了自己,說:「那我服了藥瞌睡了!」老婆在院子裡招呼了君亭,君亭放下一竹籃雞蛋,問秦安病怎麼樣了!老婆說:「還能怎樣,這一睡倒怕是不得起來了。他給鄉上打了辭職書,你沒見到嗎?」君亭說:「清風街怎麼能沒有他?讓他安心養病,養好了,我們這個班子還有許多事要幹呀!」秦安在裡屋炕上聽著,一時覺得喉嚨癢,忙吞咽了唾沫。秦安老婆說:「你兩個調換了位子時,你不知道他多高興,還對我說君亭的能力強,這一屆肯定能給清風街辦大事哩。沒承想就有人害他!清風街上誰不玩個麻將,偏偏派出所就來抓攤子!他是個沒嘴兒的葫蘆,生了氣愛窩在肚裡,我對他說你被人捉弄了窩在家裡幹啥,你就不能出去喊一喊,罵罵那些報案的人?!」君亭一直等秦安老婆把話說完了,他看著秦安老婆,說:「嫂子,你恨那個報案的人,那我就給你說,那個報案的人就是我。」秦安老婆本要指桑駡槐,給君亭個下馬威,沒想君亭說出這話,她一時慌了,張了嘴不知還要說什麼。案板上有了老鼠在偷竹籃裡的雞蛋,一個老鼠把雞蛋抱著仰躺在案上,另一個老鼠咬著抱雞蛋的老鼠的尾巴,一下一下往前拖。秦安的老婆看見了老鼠偷雞蛋,沒理會,她說:「是你?」君亭說:「是我。我哪裡知道秦安在那裡打牌?也是怪,那天派出所偏偏換了新人手!等我知道已經晚了,我就給所長說情,讓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再提說,可秦安心眼小,竟自己先嚇住了自己。」秦安老婆這才吆喝老鼠,老鼠逃跑了,雞蛋滾下案板,一攤蛋清蛋黃。秦安老婆說:「你這麼說了,我倒不生你的氣。我就想麼,你們兄弟倆搭班就像你二叔和引生他爹當年一樣,一個是籠沿一個是籠攀,不應該誰離了誰!」君亭說:「就是的!他這一病,我倒沒處挖抓了!」說著就往裡屋走。秦安老婆說:「他吃了藥剛剛瞌睡。」但君亭已經進了裡屋門,秦安立即將臉轉向牆去。秦安老婆說:「秦安,秦安,君亭看你來了,還給你拿了一籃子雞蛋!」秦安沒有動。秦安老婆說:「藥一吃人就迷糊,是睡實了。」君亭說:「那我就不等了,你好生服伺他,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扇了扇被單上的蒼蠅,竟手裡抓到了一隻,握了握,甩在地上。秦安老婆就送君亭出了院門。

  君亭一走,秦安倒訓斥老婆,嫌老婆懇求了君亭。老婆說她之所以那樣一是把話挑明瞭,讓君亭心明肚知秦安的病與他有干係,二是秦安心眼小,讓君亭多來看看或許秦安的病好得快些。秦安卻說君亭並不像夏天義,夏天義把引生的爹做了一輩子反面典型但也把引生的爹認作是最好的知己朋友,而君亭學會了夏天義作怪,卻沒夏天義的耿直。秦安說:「你給我把人丟盡了!你以為君亭盼我病很快好起來嗎,以為君亭就會常來看我嗎?」果真,君亭來過了一次,就再沒閃過面。秦安的老婆曾經到市場工地上去,君亭在那裡指調這個吆喝那個,看見了她也沒有和她搭話,覺得秦安說得對,傷心地又哭了一場。

  君亭提來的那一籃雞蛋,提來時怕破碎,上下鋪了麥糠,秦安不願意吃,老婆也就沒敢給秦安煮,一直放在廚房。天氣熱,雞蛋就臭了。市場工地上挖出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秦安的老婆回來給秦安說:「人都說這是吉兆,或許是你錯了。」秦安說:「我錯啥了?我還沒死哩你就向著別人啦?」秦安老婆一肚子委屈坐到廚房臺階上,想:別人家田裡都拔過二遍草了,自己忙不到地裡去,而市場工地上那麼多人熱鬧著,秦安就這麼呆在家裡,服伺又服伺得惹氣,就可憐了秦安,又恨秦安。一隻斑鳩從村外的槐樹上飛來,站在她家院門樓上叫:咕,咕!她聽著是:苦,苦!揚了掃帚打,斑鳩噗哧拉下一股稀糞,白花花留在瓦楞上,頓覺晦氣,對天呸呸地吐唾沫。秦安在裡屋呆得心煩,聽見老婆在院中呸呸吐唾沫,罵道:「你吃了死娃子肉了,吐?!」老婆說:「唉,秦安,我看我得死到你前頭!」秦安聽了,不再言語,坐了一會兒,挪著步走出來,竟彎腰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晾到竹竿上。身子虛弱,一彎腰已是一身汗,他說:「土地爺石像現在放到哪兒了?」老婆沒理他。他又說:「天義叔知道不?」老婆還是沒理他。秦安自言自語說:「好多天沒見天義叔過來了。你去把枕頭底下那個小本本拿來。」老婆去拿了小本本,秦安記著他病後誰都來看望過他,數來數去,是八個人。老婆不忍心看,說:「你記這些幹啥,記著生氣呀!」奪了小本本,把那一頁撕了。秦安說:「別人不來也罷,他上善也不來了?!」用腳踢面前的捶布石,鞋卻飛到了院門口,正巧夏天智進來。夏天智提著宰殺過的雞。

  夏天智陪著秦安吃雞的那個下午,雨是下起來了。清風街裡裡外外的土很厚,雨落下來一聲價響,土就飛起來像是煙霧,一時籠罩得什麼都看不清。跑著的人,雞,狗,被嗆得全打噴嚏。土霧足足罩了半個多小時,天地才清亮了,能看見雨一根一根從高空中直著下來栽在地上,地上在好長時間卻沒有水,到處是??的聲。大多的人都沒避雨,站在雨地讓雨淋,染坊後院的叫驢在叫,人也在叫,叫聲亂了一片。瞎瞎頭一天在屹甲嶺上割草,砍了漆樹,出了一臉的紅疙瘩,眼睛也腫得一條線,他在雨地裡見誰抱誰,還把自己的臉和別人的臉磨蹭。他是想讓所有的人都染成漆毒,人們罵著他,但並不記恨,就同他一塊又叫又跳,故意跌倒,弄得渾身的泥。也有人擔心這雨不會太長久,將桶、盆子,罐子都放在屋臺階下接簷水,也扒開了尿窖子邊的土堰,讓巷道裡的水流進去。但雨下到了天黑仍還在下,家家院子裡的水滿了,從水眼道裡流不及,翻過了門道。巷裡水流不動,尿窖子溢了,屎橛子就漂。

  我是有一雙雨筒子鞋的,清風街只有這一雙,是爹活著的時候冬季裡下荷塘挖藕穿的。那天我就穿著到處跑。我看見一隻雞張著嘴向空中接雨,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後就喝死了,倒在泥窩裡。小爐匠家的後院牆坍了,正好壓住了躺在院牆下淋雨的母豬,母豬當場流產。無數的老鼠從街面上通過,爬上了戲樓,而戲樓前的柳樹上,纏繞著七條蛇。伏牛梁上跑下來一群種了菜籽的人,狗剩是跑在最後的,他張著嘴,喘不上氣來,見了我卻說:「兄弟,兄弟,你要吃菜了,你來尋哥!」我穿著雨筒子鞋呱呱呱地還是往前跑,路上的人都赤著腳,我經過他們身邊故意踩著積水,濺他們一臉一身,要惹他們罵我。但是,一道電閃,我看見了半空裡突然出現一棵倒栽的樹,是紅樹,霎間就不見了,然後是一個火球,有糞籠那麼大,極快地在前邊的麥場上轉,碰著碌碡了起一團火星,碰著麥秸堆了,麥秸堆燒起來,火又被雨澆滅了。我還要看,嗡的一聲,就被什麼打著了,昏倒在地上。

  我昏迷了,但我沒有死,很快睜開了眼睛,我聽見遠處有人在叫:「引生讓龍抓了!」清風街把雷擊叫「龍抓了」,七年前西街白茂盛被龍抓過,一米八的大個,燒成了一截黑炭。我看了看我自己,身上好好的,褲子口袋裡掉出一枚鋼幣,我把鋼幣裝進去,可我沒有起來,癱得像被抽了筋。好多人都跑了過來,以為我死了,但他們沒有痛苦,卻說我是造了孽了,才被龍抓了的。我憤怒著就站了起來,而同時耳朵裡充滿了聲音,聲音沙沙的,就像是你拿著麥克風又在麥克風上用指頭撓。接著是有了人話,周圍的人卻並未開口,我才知道這些人的話來自他們的心裡,他們想的是:「引生沒有死?狗日的命還大!瞧呀,他穿的雨筒子鞋,這是他爹拿村裡錢買的。」放你娘的屁!我大聲地吼著,回到了家裡倒頭就睡。下雨天是農民最能睡覺的日子,碕朝上地睡,能睡得頭疼。但我那個晚上卻睡不著,我的耳朵裡全是聲音,我聽見了清風街差不多的人家都在幹那事,下雨了,地裡不幹了,心裡不躁了,幹起那事就來勁,男人像是打胡基,成百下的吭哧,女人就殺豬似的喊。我甚至還聽到了狗剩的喘息聲,他在說:「我要死呀,我要死呀!」就沒音了,他的老婆說:「你咋不死麼?!」一連串的恨聲。這時候我想起了白雪。這時候是不應該想起白雪的,這時候想起白雪是對白雪不恭,清風街所有的女人怎麼能同白雪相提並論呢?我問我:哪兒想白雪?我說:渾身都想。我問:到底是哪兒想?我說:下邊一想了,心裡就想。我扇了我一個耳光。卻又想:白雪今夜裡在幹些啥呢,是排練著戲還是戲排練好了已下了鄉巡迴演出,而巡迴演出夏中星怎麼沒通知我?我一生最遺憾的是這一夜我剛剛想到了白雪我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遠處的和旁邊人心裡要說的聲音,我最終不知道白雪那時間裡在幹啥事。這已經到後半夜,雨漸漸地稀了,只有屋簷上還滴答著水,再後就一片寂靜。

  等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晌午,太陽又白生生照著。院子的地磚縫兒都長上了草,三四十年的土院牆浸濕了一半,幾處牆皮剝脫了,而牆頭上的裂縫被幾片粗瓷甕片蓋著,並沒有塌崩,卻在甕片旁生長的苔絨由黑變綠,綠中開了一朵煙頭大的小花!清風街的土真是好土,只要一有水,就生綠開花!這花開在我家牆頭一定會有原因的,我想了好多它的預兆,我不願意說出來,怕泄了天機。一高興,從炕席下取了幾十元,我尋丁霸槽打牌去。丁霸槽家裡早已擺了兩張桌子在搓麻將,人人都是大泥腳,一進門就在地上蹭,門檻裡鼓起了一個大土包。我說:「你也不鏟鏟土包,不怕崴了腳!」丁霸槽說:「這是福包哩!你家的地平,可誰到你那兒去?」我要坐上去打牌,丁霸槽不願意退下來,讓我到另一張桌子上去,另一張桌子是四個婦女,我說:「淨是些女的?」丁霸槽說:「女人上了四十還算女人呀?!」我就在另一張桌子上搓起了麻將。丁霸槽的院子裡有一棵核桃樹,往年的穗花像毛毛蟲,掛滿了一樹,也落得滿院都是,現在樹枯了,沒一片葉子,枝條就像無數的手在空裡抓什麼。抓什麼呢,能抓住些什麼呢?我的牌一直沒搓好就是我操心著樹的手想抓什麼。麻將一直搓到半下午,我已經欠下了百十元,在身後的牆上劃了十多道,那些女人果然不像女人,凶得像三踅,非要我回家取錢不可。離開丁霸槽家的時候,我說:「霸槽,你應該砍掉這棵樹!」丁霸槽嘲笑我是輸了,看啥都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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