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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慶玉新房立木的鞭炮是我和啞巴放的,我們先在新房的門口放了三串,又爬上大樑放了五串。啞巴笨,他一手提著一串鞭炮一手握著一盒火柴,鞭炮快燃到手邊了,我說:「撂!撂麼!」他一急,把火柴撂出去了,鞭炮還在手裡,叭的就響了,差點把他從大樑上跌下去。放完了,我問啞巴:「咋不見你爺呢?」啞巴給我比劃著,意思是夏天義去挖地了。我說:「這麼大的事你爺不來,他挖什麼地?」啞巴窩一眼瞪一眼地恨我。吃飯的時候,啞巴拿著大海碗吃兩碗米飯,見我也已經吃罷了,就滿滿再盛了一碗,讓我端到房後去。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把飯端到房後,他又端了一碗菜過來,拉著我就往巷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往後看,後邊沒人跟著,跟著的是來運。原來他是偷著飯菜要給夏天義送的。

  夏天義真的是在俊德的二畝地裡。地挖出了一大片,他熱得脫了褂子,正靠在地塄上吸黑捲煙。地塄上歪歪扭扭地長著一排酸棗刺,沒有葉子,枝幹像一堆蛇體龍爪。有一處塌陷,一棵酸棗刺的根須露了出來,飄飄蕩蕩的,而枝頭上仍有一顆酸棗,夏天義手伸過去將棗摘了噙在嘴裡,眯著眼看起遠處的清風街。他看得十分專注,連我們到來都不曉得。啞巴要叫,我制止了,蹴下身也往清風街看,街前街後紅著天黃著地,街道是白的,街房是黑的。我說:「這有啥看的?」夏天義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們,叫道:「哈,給我送飯來了,這麼好的飯!」他把黑捲煙塞在我的嘴裡,端過碗就吃起來,黑捲煙太嗆,我就扔了。夏天義人老了,吃飯仍然狼吞虎嚥,一碗飯一碗菜很快就吃完了,脊背上的汗道一股一股往下流。碗裡還剩下那麼一疙瘩米飯了,他站起來,走到地塄上吹淨了一小塊硬地皮,把米飯放了上去,然後他退過來,對我們說:「你們都吃了?」一群麻雀飛了來,還飛來了一隻土鴿,它們好像一直就在附近等待著,立即在硬地皮上叫著吃著。我說:「二叔,二叔,這是你養的鳥?」夏天義卻靠在那裡睡著了,酣聲在拉風箱。

  夏天義睡著了,我和啞巴離開了二畝地,狗剩卻在喊他。他這一喊,酣睡中的夏天義聽到了,躲在不遠處的一叢墳墓上的鬼也聽到了。可憐的狗剩只剩下了幾天的壽命,但他不知道,還滿懷希望地補栽十二棵核桃樹。從二畝地往上,經過一段土路,伏牛梁上的「退耕還林」有他一塊地,栽種的核桃樹死去了十二棵,當他領取「退耕還林」的補貼時,上善責令他一定得把死去的樹補栽齊,他就去補栽了。他三年前去潼關的金礦上打工,今春回來錢沒掙下多少卻患上了矽肺病,手腳無力,幾乎成了廢人,所以補栽樹後又擔著水去澆灌就很艱難,爬坡幾十步,便停下歇歇。狗剩是歇著的時候,看見了夏天義,他高了聲說:「老主任,老主任,你種起俊德的地了?」夏天義醒來,說:「你幹啥哩?瞧你的臉,土布袋摔過一樣!」狗剩說:「我補栽些樹苗。」夏天義說:「這個季節你栽樹能活?」狗剩說:「缺了十二棵,原本想冬裡補上,可上善須讓我補上麼。」夏天義說:「補上也是死的。」狗剩說:「能活就活,就是不活從遠處看數兒是整齊的。你咋樣種俊德的地?」夏天義說:「除了繳土地稅,一年給他二百斤毛糧。」狗剩說:「那有些划不來。」夏天義說:「總不能讓地荒著啊!」狗剩說:「地荒著是讓人心疼。這『退耕還林』國家是給補貼的,可頭兩三年樹苗子小,行距又這麼寬,地這麼閑著多可惜!」夏天義說:「是可惜!」狗剩說:「那你說,這行距間能種吧。」夏天義說:「不影響樹苗麼。」狗剩就喜歡了,說:「咋能影響?不影響!種不成莊稼了也能種些菜麼。」

  這一邊說話,狗剩真的就在樹苗的行距間翻地鬆土。清風街的人是南山的猴,一個在陽坡裡撓癢癢,一群都在陽坡裡撓癢癢。看了狗剩的樣,七家八家也去翻地鬆土,翻鬆開了就等著天下雨。

  天旱得太久了,肯定是要有雨的,許多人家剛剛翻松過了伏牛梁上的坡地,天就陰了。那天天陰得很奇怪,先是屹甲嶺上起了蘑菇霧,蘑菇雲越長越大,半個天就暗下來,戲樓南的埔畔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黑雲往下掉。掉下來又飛走了,那不是雲,是烏鴉。哪兒來的這麼多烏鴉?大清寺的白果樹也成了黑的,落住了一隻貓頭鷹嗚嗚地叫。貓頭鷹一叫,是貓頭鷹聞見了人將要死去的氣息,狗剩的老婆聽到了,心裡陡然地發慌,想到:是不是狗剩要死了?這念頭剛一閃過,她就罵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啪,啪,打嘴巴。從家裡出來要到伏牛梁上找狗剩,才到街上,便見狗剩從伏牛梁往回跑。狗剩是跑得一雙鞋都掉了,提在手裡還是跑,後來氣就不得上來,窩蹴在路邊歇著。

  正好夏天智過來,說:「狗剩,娃娃學習咋樣?」狗剩哎喲一聲趴下來磕頭,說:「多虧你出錢讓娃娃上了學,我還沒謝你老哩!」夏天智說:「起來起來,我是稀罕你謝呀?幹啥麼,累成這樣?」狗剩要回答,氣又噎得說不出來,舉了手指天。夏天智說:「天要下雨呀。」狗剩說:「是天意!」夏天智說:「也該下雨了。」腳步未停就回去了。

  回到家裡,滿院子還掛著新畫的臉譜馬勺,四嬸卻在院角用禾稈苫蓋一棵榆樹苗,夏天智就說還苫禾稈怕樹苗曬嗎,天要下雨了。四嬸卻說就是要下雨了才苫蓋的,雨要是大了會把樹苗拍死的。夏天智拿了個竹簍去蓋,才發現榆樹苗小得只有四指高,葉子嫩得像水珠。苫蓋了榆樹苗,收拾了臉譜馬勺,狗剩卻又來了,狗剩手裡提著一隻雞。夏天智說:「我說過我不稀罕你謝的,你拿了雞幹啥呀?」狗剩說:「這是個母雞,但入夏來就不下蛋了。」夏天智說:「我說不收就不收!」把狗剩往院門外推。狗剩抱住門框說:「四叔,我還有一句話給你說的。我不會說話,說好了你老聽著,說不好了全當我沒說。」夏天智說:「你咋這麼嗦!你說。」狗剩說:「你要不收就不收,我把雞押在你這兒,你看行不?」夏天智說:「你咋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清,平白無故地把雞押在我這兒?」狗剩說:「我實在不知道咋開口的。」夏天智簡直有些躁了,說:「說話!」狗剩說:「這雨要下呀,我想在地裡種些菜,可沒錢買菜籽,我把這雞賣給書正媳婦,她說要買就買一隻下蛋的雞。雞下蛋哩誰能賣?我氣得就來尋你了,我想把雞送給你,你借我些錢,等菜收成了,賣了錢我就還你。」夏天智聽了,口氣就軟了,說「你坐下你坐下」,讓四嬸倒了一碗水遞給了狗剩,問:「你種菜呀,在哪兒種?」狗剩說:「伏牛梁上我那一塊地種了樹啦,可樹還小,間距大,我把它翻松了。」夏天智說:「那能種呀?」狗剩說:「能種,好多人都翻鬆開了。真是天意,地荒著時就是沒雨,才翻鬆開雨就要來了。」夏天智看看天,天上的黑雲變成了兩股粗道,粗道交叉成一個錯號,一個石頭掉下來,四嬸嚇了一跳,過去看時,不是石頭,是一個麻雀,小腦袋已經碎了,她尖叫著:「麻雀能飛著飛著就死了?」夏天智說:「這雞你帶回去,錢我也不借你,但我給你菜籽,我家裡正好有五六斤白菜籽的。」狗剩興奮得搓手,說:「我要不了那麼多,幾兩就夠了。」夏天智說:「都拿上,看誰家要就給誰,真長出菜了,給我提一籠子就是了。」狗剩拿了菜籽袋,放下雞就走。夏天智拉住他,讓把雞帶上,狗剩就手捏了雞脖子,雞被捏了脖子,雞冠子發紅變紫,兩隻眼睛亮晶看著狗剩,狗剩也就看著雞。人雞對視了十幾分鐘,狗剩突然揚起掌,啪啪扇了雞頭兩下,雞頭就垂下來,眼睛閉上了。狗剩說:「四叔不要活的,我把它弄死了你該要吧!」放下雞就走了。四嬸看得目瞪口呆,狗剩已經走到巷子裡了,她才說:「這狗剩多可憐的,心咋恁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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