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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一直瓷了眼看著我們說話的爛頭,見舅舅走出了屋,便大聲說:「這不可能的,隊長是獵人,他怎麼養狼崽子?!富貴你說是不是?」富貴汪了一聲,爛頭說:「你們文化人不如一條狗,靈起來就你們靈,笨起來卻比誰都笨!」哦,我算是醒開了,拿巴掌拍我的腦門。走出屋子,屋外紅日當空,伸長四肢活動了一下筋骨,對著舅舅說,屋子裡的酸菜味太重,熏得我快出不來氣了。舅舅說這裡是商州最窮的地方,讓你能到這裡來,真是丟人了。我說也確實丟人,這日子怎麼個過呢?舅舅說也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才有狼哩。我說了在半路上見到過的那只狼的事,舅舅定住了眼光,詳細問了狼的肥瘦大小和毛色,說那是九號狼,這一帶還有四隻的。

  就是為了再為另外的四隻狼拍照,我們決定著還將在這一帶留下來。但我和爛頭不肯住到山民家裡去,首先是衛生條件難以接受,更有一點,老夫婦這般窮,拿什麼給我們吃喝?舅舅就提議還是再到紅岩寺老道那兒為好。於是,我們留給了老漢一百二十元後,離開了土屋,爛頭又突發怪論,說凡是燒香念佛的沒一個能發達,一心向善放生的也都是窮光蛋,這老漢長的那個模樣,一看就不是個有福的相。正說著,天上飛過一隻鳥,不偏不倚一粒鳥屎掉在他的鼻樑上,他再也不敢言語了模又是一個大半天,我們趕到了一座山崖下,崖是紅沙石崖,並沒有特別出奇處,沿著之字形的小路上去,是一個紅石層疊起的平臺,而平臺北又是一個崖,密密麻麻長著柏樹,鑽進柏樹林子,路旋著往上,紅岩寺就到了。紅岩寺實在是小得可憐的一個石洞,石洞並不怎麼深,依洞口蓋了小小的土廟,廟門口的一棵古柏老得空了樹身,幾乎像是一塊木板豎在那裡,但頂梢上的柏葉卻綠,樹下的石碑上刻著一句話:汝砍我樹我不語,吾要爾命命難逃。老道士已經十分地年邁力衰了,坐在一塊發綠的方石上,皺皮包骨,面如土色,一對發白的長眉撲掛在臉上,而束起來的頭髮是那麼稀少、乾枯和肮髒,發束挽在頭頂,別著一個柴棒兒。廟裡冷冷清清,沒有塑像,也沒有香客,案桌上燃著一炷香,你不知道是敬的神仙還是老道自敬,案桌下堆了一堆算盤珠般大的土豆,而且顏色發綠。

  說實在的話,我滿懷了虔誠和莊嚴的心情而來,這環境這老道的形狀,使我覺得這老頭兒住在這裡似乎並不是為了傳道或修煉,倒更像如同路上見到的那一對老年夫婦一樣,在困苦中熬度殘年罷了。面對這樣的寺廟和道士,我不明白他竟有尋到金香玉的緣分,而且會餵養和放生幼小的野獸。爛頭壓根兒就沒有一絲敬畏,他在我和舅舅招呼老道的時候就一屁股坐在案桌下,脫了鞋揉腳,一邊揉一邊問金香玉的事,老道只說了一句:「我沒有金香玉了,我也不知道哪兒還有金香玉,」氣得爛頭哼了一聲,靠在案桌腳上就垂頭呼嚕開來,立時涎水流濕了一大片胸衣。

  做晚飯的水是我們親自去崖後的山泉舀的,柴火是在廟門前撿的,飯也是自個做的;苞圠麵糊糊煮洋芋,沒有辣子醋,只是一股兒鹽。爛頭就嘟嘟囔囔地不滿。

  飯後,難得的風清月白,老道又在案桌上的香爐裡焚香,而爛頭就歪靠在案桌腿吸煙,他吸了一根又一根,我示意他不該在案桌前吸煙,他卻讓我給他照張相,說:燒香供神,吸煙自敬嘛!虧他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但老道卻明顯地冷下臉,坐在那裡把眼皮撲遝下來。舅舅便尋著別的話頭,可畢竟問十句老道常常只應酬一句,爛頭又總是說困,大家就說睡吧,上炕睡了。

  廟裡只有一面土炕,原本是東西睡向,現在南北一排兒睡,腦袋就都枕在炕沿上。我很快就睡著了,但不久又醒來,因為渾身發癢,且有什麼在腰裡爬動,手輕輕伸過去,感覺是按住了一個東西,揉了揉再捏住,微微睜開眼,廟裡黑乎乎地,而窗子發白,我將那小東西放在窗臺,就勢用指甲去壓,啪一個小響。「是虱嗎?」一個聲音說,「虱咬著你了?你把它揉一揉扔了就是了。」我嚇了一跳,抬起頭,模模糊糊的光線裡,發現老道士靠坐在炕牆角的。「師傅你沒有睡?!」「睡著哩。」「是我們占了炕,我坐起來,你老睡吧。」「我是坐著瞌睡的。」老道士也是坐著瞌睡的?我看了看炕那頭的舅舅,舅舅的身下鋪著狼皮,盤腳搭手也剛醒來,爛頭熟睡著,張著嘴,樣子十分可怕。

  「睡吧睡吧,你的睡相好哩。」「師傅一輩子都是這麼睡的,我是上回來見了師傅,才學著師傅的樣兒的。」舅舅小聲說,「我怎麼心裡慌慌的,這狼皮也紮起來了,師傅,這附近有了狼了呢。」「盼它來領狼崽的時候它不來,這陣兒它來幹啥?」

  我立即過去拍醒了臥在炕下的富貴,我相信舅舅的感覺,但老道又說了一句「來就來吧,這裡除了鬼就是狼蟲虎豹的,你不要讓狗驚動它。」我一時毛骨悚然,又拍著富貴睡了,但富貴偏是不睡,兩隻耳朵聳得直直的。舅舅就把富貴抱上炕,捏了一下它的下巴,富貴就伏下睡著了,也有了細細的鼾聲。一切又都安靜了,各人又都睡下,約摸個把小時,我偷偷地在堅持著清醒,卻不知不覺又要迷糊時,隱約聽見了門被抓撓的聲音,忙支起身,看見老道士趴在窗口往外看,而舅舅也趴過駿,是老道士在悄聲說:來了。

  「誰呀?」老道士高了聲。

  「刷。」一把沙土打在廟門上。

  「是狼嗎?」

  「刷,刷。」兩把沙土打在廟門上。

  老道士起身下炕去開門了,吱地一下,門半開,跌進來的是一片三角形的白光,一大一小兩隻狼出現在白三角光裡。我立即認出那小狼就是曾經被我抱過的狼崽,它明顯地強健多了,但有些羞怯,先在大狼的前面,後來就躲到大狼的身後,使勁搖尾巴。

  老道士在說:「怎麼不是我治的那只狼了?」大狼嗚嗚了兩下,聲音頗像個結巴。老道說:「不是的。噢噢是你碎崽子領來的,尋我有什麼事?」大狼轉了一下身,掃帚一樣的尾巴先是夾在屁股上,慢慢伸長翹高,半個屁股上沒有了毛矛腫得一個大包。「喲,你也要看病呀,長這麼大的瘡,這我怎麼治?」大狼的頭彎過來看著老道,又是嗚嗚地叫,像是哭了似的。老道士開始在地上摸,什麼也沒摸到,他就從頭頂的發束上拔下了那根木棍兒,對著那個大包猛地一戳,大狼嗷地大叫了一聲,後腿倒在地上,而一股膿血噴出來,難聞的氣味頓時熏得我閉了氣。幾乎是過了一分鐘,大狼方從地上爬了起來,回轉身了,這回竟將前爪跪地嗚嗚嗚了三聲,然後兩隻狼從三角白光裡消失了。老道士重新關上門,回坐在炕牆角合眼又睡了。

  這一幕如天方夜譚,說給誰誰也不肯相信,但確確實實是我親眼看到的,也是我當時目瞪口呆忘掉了去拿照相機,等狼從廟門前土場的月光下消失之後,我後悔得直扇自己的臉。

  「師傅還是醫生呀?」舅舅說。

  「屁醫生。」老道士還閉著眼,「狼尋到我了,生瘡出個膿就行了。這是怎麼啦,前不久一個狼病懨懨地來了,這一個狼也是生瘡,現在你們不獵殺狼了,狼自個倒不行了?!」「師傅」我說,「狼還會再來嗎?」

  「這得問狼哩。」「狼要再來,我能為它們照個相嗎?」

  「這更得問狼了。」「你能聽懂狼的話,狼也能聽懂你的話?」

  「狼通人性麼。」我對老道肅然起敬了。佛教是崇尚虛無的,但也有活佛,道教講究的是修煉成仙,這老道一定是仙了!這回進商州,山民們常說到狐狸精,蛇精,老樹精,如果任何東西真能成精,老道就該是人精了。第二天,我說起夜裡的事給爛頭聽,爛頭卻是不信,「他還是郎中?」爛頭說,「我說個郎中的故事吧。有一個人娶了三個老婆,臨終時,三個老婆圍著哭,大老婆抱住了男人的頭,哭道:郎的頭呀,郎的頭呀!二老婆抱著男人的腳,哭著叫:郎的腳呀,郎的腳呀!小老婆是男人最疼愛的,見兩個姐姐分別抱了男人的頭和腳,她就抱了男人的塵根,哭著說:郎的中呀,郎的中呀!這老道就是這樣的郎中!」我惱了,不理他,他也覺得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發唆弄著舅舅離開這裡,說吃不好,睡得也不好,渾身盡是虱咬的紅疙瘩。但我堅持不走,我相信再住下來,肯定還會有狼出現的。這一天裡,我殷勤地去山泉裡給老道士挑水,並幫他把那些南瓜切成片,用繩一片一片串起來掛在廟牆上,下午又和舅舅爛頭去掮石頭砌廟前的地堰。黃昏時分,突然間遠處有了激烈的呐喊聲,甚至能聽見車馬號角的嘶鳴,約摸幾秒種,聲響消失。我以為是產生了幻聽,問舅舅:「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這是山響。」舅舅回答得很坦然。

  「山響?山裡怎麼有呐喊聲,還有馬的嘶鳴和號角?!」「你知道李自成在商州屯過兵嗎?」

  「知道。」「當年這裡有過戰爭,山把聲音吸進去,現在時不時就放出來了,打獵的時候我遇過幾次。」「有這事?」

  「不信你問爛頭。」爛頭點點頭,見我還是疑惑,便說:「我給你說一件更奇的事你聽不聽?」

  我說聽的,但不許說髒話。他講就在沙河子,他們老家東邊五裡地有個叫甘溝村,村後山根下原來有個學校,十年前一次滑坡,把學校三十個學生埋在裡邊了。後來半夜裡就常能聽見一片驚喊聲,他是聽過一次叫喊聲中有叫「敏敏,快跑!」他親自做了瞭解,果然被埋的學生中有一個叫敏敏的學生,那年才十五歲。爛頭說完了,仰頭朝空中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又讓我也呸呸地吐,「甭讓鬼魂尋著話附在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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