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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這仍是商州的故事。

  關於商州的故事我已經很久的時間未寫了,可以說,豈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裡我們那個知識分子小圈子裡的人人事事,任何題材的寫作都似乎沒了興趣。這些年裡,你們看到我的時候,樣子確實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紅格襯衣外套上綴滿了口袋的馬甲,戴一頂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長的那一種,而且反戴,胸前便挎著一個或兩個相機,似乎要做攝影家了!其實我心裡明白,我能拍攝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願意丟掉一個文人的頭銜罷了。西京城裡依舊在繁華著,沒有春夏秋冬,沒有二十四節氣,連晝夜也難以分清,各色各樣的人永遠擁擠在大街小巷,你吸著我呼出的氣,我吸著你呼出的氣,會還是沒有頭緒地開,氣仍是不打一處地來,但我該罵誰呢,無敵之陣裡,我尋不著對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壺悶酒,笑著說,這次高職評定我要退出了,惟有癡情難學佛,獨無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著房子、汽車和街上又流行什麼時裝,她嘮叨畢了,開始把什麼巴拿馬美容泥往臉上塗。我就用遙控器一遍一遍翻著電視機的頻道,一直翻到了節目全部結束。

  清晨對著鏡子梳理,一張蒼白鬆弛的臉,下巴上稀稀的幾根鬍鬚,照照,我就討厭了我自己!遺傳研究所的報告中講,在城市裡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將再不長出鬍鬚。看著坐在床上已經是三個小時一聲不吭玩著積木的兒子,想像著他將來便是個向來被我譏笑的那種奶油小生,心裡頓時生出些許悲哀。咳,生活在這個城市,該怎麼說呢,它對於我猶如我的靈魂對於我的身子,是醜陋的身子安頓了靈魂而使我醜陋著,可不要了這個身子,我又會是什麼呢?如果沒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掙著掙著還要先進而被派去商州採訪,並從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鎮安的老縣城,商州的人事於我就非常非常地疏遠,而我的生命也從此在西京墜落下去,如一片落葉於冬季的泥地上,眼見著腐爛得只留下一圈再撿也撿不起來的脈網了。

  是狼,我說,激起了我重新對商州的熱情,也由此對生活的熱情,於是,新的故事就這樣在不經意中發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這樣的:因為氣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為肆虐的地區,這和商州西北部盛產一種矮腳叫驢一樣有名,傳統習慣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稱為西北驢,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狼了。州城裡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門外的廣場上,他們就去廣場上招買那些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賣炭翁,看著賣炭翁的長相,他們說:是鎮安人吧,要麼就是柞水縣或山陽縣的?!賣炭翁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們就笑了。在海邊生活的人,長相都是魚鱉海怪的模樣,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長得又多是牛呀馬呀似的長臉,商州南部的鎮安縣、柞水縣、山陽縣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聳,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開那三縣的縣誌,分別記載著在呈三角狀的三縣交界地,曾經因狼災而毀滅過古時三縣合一的老縣城。我十多年前去過那裡,海拔兩千米的高山頂,四周叢巒環圍了一塊平地,中間就是廢城池子,東西長五裡,南北寬二裡,形狀如船。城池裡只剩下九戶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樹,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滿地脫落著小扇子般的葉片。

  殘缺不全的城牆上還有三座低矮的城門,一個門上寫著「景陽」,一個門上寫著「延薰」,另一個門上的石匾寫著什麼,不知道,已被鷹鷲的稀糞糊住,白花花像塗了一攤石灰。但是,就在這座城門之外,新蓋了一幢三層小樓,據說是要籌建一所大熊貓保護和繁殖的基地,要進駐一大批研究大熊貓的科技工作人員。我在九戶人家裡分別吃過一頓飯,每頓都有蒸熟的洋芋蘸著鹽末,喝一種苞圠糝熬成的糊湯,喝畢了還要伸出長長的舌頭將碗舔得一乾二淨。他們告訴我,日子確實苦焦,之所以還沒有遷移下山,就是因為要來一大批科技人員,老縣城或許從此要振興呢。山民陪我去了麥田,看那些古柏、殘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馬石樁,竟然還看見了一個殘去一角的焚紙爐,說是當時的縣衙燒毀廢棄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陽」門下亂石堆上,用腳蹬蹬,蹬出一塊青石,依稀認出上邊刻著的「道光五年」字樣。想像著這個城池昔日的景象,卻不禁生出恐懼: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災毀了?!我先以為這肯定是一種訛傳,因為本世紀之初,中國發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亂,匪首名為白朗,橫掃了半個國土,老縣城是不是毀於那次匪亂,而民間將白朗念作了白狼?但九戶山民異口同聲地說,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輩人傳下來的話是那時狼真的多,成千上萬只狼圍住了城池,嗥叫之聲如山洪暴發,以致於四座城門關了,又在城牆上點燃著一堆又一堆篝火。人們曾將百十頭豬羊拋下城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企圖打發狼群離開,但豬羊瞬間被咬嚼一空,連一片皮毛一根骨頭都沒有留下,仍是圍著城不走。月光下東城門外黑壓壓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著綠光,開始了疊羅漢往城牆上爬。人們往下擲火把,扔磚瓦,放火銃,狼死了一層又撲上來一層,竟也有撅起屁股放響屁,將稀屎噴到十米八米高的牆頭上人的身上。當人與狼在這裡對峙防守時,誰也沒有想到竟有一群紅毛狼,這可能是狼的敢死隊,從南門口的下水道鑽進了城,咬死了數百名婦女兒童,而同時鑽進了一批狼的同盟軍,即豺狗子的,專揀著撕抓馬匹和牛驢的屁眼,掏食腸子,一時城池陷落。從那以後,狼是再沒有大規模地圍攻過老縣城,老縣城雖修了城河,封閉了所有下水道口,城裡人畢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沒有昔日的繁榮了。事過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還幹糊在城牆磚上,街道上偶爾見著了一疙瘩硬糞,踩開來,裡邊裹著人的指甲和牙齒,有人在飯館裡吃飯,吃著吃著口裡有了異樣的感覺,掏出一看,竟然一團菜中還夾著狼毛。也就是狼災後的第五年,開始了白朗匪亂,是秋天裡,匪徒進了城,殺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燒毀了三條街的房子,那個黑胖子知縣老爺的身子還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頭卻被提走了,與上百個頭顱懸掛在城門洞上,每個頭顱裡還塞著各自的生殖器。老縣城徹底地被毀了,行政區域也一分為三,鎮安、柞水、山陽分別有了自己的小縣和小縣中的小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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