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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後記(一) 我和高興

  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讀《 西遊記 》,正想著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其實是一個人的四個側面,門就被咚咚敲響。在電話普及的年代,人與人見面都是事先要約好的。這是誰,我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約任何人呀,我就故意不立即去開門,要讓這不速之客知道我是反感這種行為的。咚,咚,門還在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是哐的一下,用腳踢了。

  我有些憤怒,一把將門拉開,門口站著的卻是劉書禎。

  他說:哎呀,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哩!

  我說:是你呀,幾時進城的?

  他說:我已經城市生活啦!

  他的嘴裡永遠沒有正經話,我就笑了,讓他進屋坐下,說:書禎,你個嘴兒匠!

  他說:你不要叫我書禎,我現在改名高興了,你得叫我劉高興!

  這就是劉高興。這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過著了城市生活的劉高興。

  如果讀了《 秦腔 》,而且還記得的話,《 秦腔 》書中的書正就是他的原型。我們是一塊長大的。小的時候,我並不熱惦他,他頭髮有些卷,鼻孔裡老流著黃涕,但我崇拜他大。我們那兒把父親都叫大,因為他大不是賈族人,叫叔時前邊要加上名字,就是五林叔。五林叔不識字,但出口成章,能背戲本子,能講三國和嶽飛大戰朱仙鎮。尤其一米八的個頭,在罵老婆的時候,要盤腳搭手坐在蒲團上,罵得沒有火氣,卻極盡挖苦,妙語連珠,像是在說單口相聲。「文革」中我和書禎又是一起從初中輟學回鄉務了農,後來他去當兵,我上了大學,再後來我是逢年過節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已經在鄉政府做起飯,但人家嫌他不衛生,又常常將剩菜剩飯要送回家喂豬,就辭退了他。再再後來,我寫我的書,他做過泥水匠,吊過掛麵,磨過豆腐,也三六九日的集市上擺過油條攤子。他幾乎什麼都幹過了,什麼都沒幹出個名堂,日子過得狼狽,村裡許多人都在笑話他。但我一回去,他逮住消息了,天晴下雨或黑漆半夜,肯定要跑來看我。我們便嘻嘻哈哈談說幾個小時,不累不困,直到我母親做過飯一塊吃了,他嘴裡叼著紙煙,耳朵上再別上一根,才走了。

  我喜歡和他說話,他說話有細節。

  有一年夏天回去,兒時的夥伴來了幾個,卻沒見他,我問書禎呢,他們說可能在西河地裡插秧吧。那時節村裡的麥早收過了,秧也開始澆二遍水,書禎竟然才插秧?他們說還不是娃們都小,就他一個勞力,地裡活啥時候幹到人前去?!到了晚上,月光一片,我去西河灘地看他,地是個窄長溜,他彎著腰在那頭插秧,隱隱約約像是鬼影,這邊地堰上卻放著個收音機,正唱宋祖英。我大聲喊他,他嘩裡嘩啦蹚著泥水跑了過來,說:咱回,咱回!我說:你插你的秧!他說:反正黃瓜菜已經涼了,看它還能涼到哪兒去?他的家新蓋在半石間上,門口沒有場地,但門框上還保留著過年時寫的對聯,一邊是:張開口除了吃喝還要笑;一邊是:一閉眼都在黑裡就睡美。我說:詞兒你編的?他說:不對仗。就在牙上刮牙花子,把左聯翹起的一角粘上,說:我在村裡宣佈了,誰揭我房上瓦可以,誰揭這春聯,我打斷他的腿!

  一進院門,他就喊老婆燒開水,說城裡人講究喝開水不喝生水的,把水往滾著燒!開水端上來了,他從櫃裡取了一包白糖,抓一把就放進去。又對老婆說:快炒上幾個雞蛋來!他老婆愣了,說:咱沒養雞哪兒有雞蛋?!他說:沒雞蛋?我趕緊圓場說這麼晚了吃什麼雞蛋呀。他嘎嘎笑起來,說:你這老婆不會來事,沒雞蛋你就說我給咱借去,你一借再不閃面不就完了,你偏說沒雞蛋!說得我也笑了。他說:不吃雞蛋了,咱不吃雞屙下的東西,總得讓平凹高興呀,你把咱錢櫃子拉來!老婆還是沒配合好,說:錢櫃子?他說:母豬還不是錢櫃子?沒腦子!結果已經關了圈的豬又放出來,這是頭拖著大肚皮的母豬,一趕進屋他就搔豬後腿,母豬立馬舒服得臥,乍起了四條腿。而十二個豬崽也一溜帶串兒從門檻上往裡翻,一翻一個肉疙瘩,一翻一個肉疙瘩。他說:不得了啊,一個豬崽五十八元,五十八元哩,你算算,十二個豬崽是多少錢?

  那天我們談說得非常久,原本他後半夜插秧也沒去成。問起村裡的事,他說了,咱這兒啥都好,就是地越來越少,一級公路改造時占了一些地,修鐵路又占了一些地,現在又要修高速路呀還得占地,村裡人均只剩下二分地了,交通真是大發達了,可莊稼往哪兒種,科學家啥都發明哩,咋不發明種莊稼?他說了,村道裡你還看見有幾個小夥姑娘?沒了,都出去打工了。舊社會生了兒子是老蔣的,生下姑娘是保長的,現在農村人給城裡生娃哩!他說了,狗日的×××總算把兩間屋拆椽賣了,老婆病成那樣,是要人呀還是要錢呀?!他說了,××終於結束光棍生活了,那女的是三個娃,丈夫從樹上摔下來成了癱子,他被招夫養夫了的,不出力就有三個娃了!他問我有沒有認識治精神病的大夫?我說咋啦?他說知道×××嗎,我說我記不起了,他說×××你記不起?就是咱小時偷人家的杏,讓人家攆得咱掉到蓮菜池裡的×××麼!我說×××瘋了?他說兩口子苦命,成年磨豆腐賣供兒子上大學,兒子大學畢業了不願意回縣來教書,在西安做盲流,文化盲流。這還罷了,那小女兒出外打工,出去了兩年沒音訊,×××沒瘋,他老婆瘋了,你介紹個大夫給治治,要不我不敢從他們家門口過,她不知了羞恥,動不動不穿褲子往出跑,我眼睛沒處瞅麼。聽了他的話,我就歎息了,他說:你歎息啥哩?我說:農村還這麼苦。他說:瞧你,苦瓜不苦那還叫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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