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八八


  我猛地清醒過來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輛車呼嘯著從巷中駛過,燈光直射著我,在白光中我睜眼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回想剛才是夢還是瞬間出現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純的神靈在暗示著我必須找韋達?

  那就找韋達吧,找韋達。為了五富,找韋達。

  韋達,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純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來找電話,有電話的店鋪全都關著門。天又漸漸地亮了,我得到車站廣場去,到那裡打公用電話。

  車站廣場上依然燈火通明,睡在候車廳外臺階上的人開始醒來,睜著浮腫的眼去公共廁所,那個公共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一個男人在女廁門口的隊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聲叫遠處的老婆,老婆攏著頭髮跑來了,卻說:紙呢,紙呢,給我一張紙,那女人腿很長,走路像孟夷純。

  在公用電話亭,我給韋達撥電話。

  韋達的手機通著,沒有接。我有些慶倖。

  慶倖什麼呀?應該再撥!

  韋達接電話了,問是誰,我說我是劉高興,是孟夷純讓我給你個電話。韋達說孟夷純出來了?我說她沒有出來。韋達說那你去探視她了,你代我問候了嗎?我一時無語。韋達說劉高興,劉高興你說話呀。我說我想見你,你能來嗎?韋達說找我?你在哪兒?我告訴了我在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韋達說你不要走遠,你等著,我來看你。

  但是,韋達遲遲沒有來,一個小時後,從商州來的第一列車卻提前到了,我看見了五富的老婆,還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從車站門口跑出四處張望。我喊住了他們。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滿頭的白髮,我們離開清風鎮的時候,她的頭髮黑漆漆的,現在卻花白成這樣!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兒,布包兒和咸陽陸總給他的八百元交給了五富的老婆,並說明我還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編了謊,說錢存在銀行,等從銀行取出來了,就立即給她。她蘸著唾沫把錢數了一遍,又讓她弟再數了一遍。她弟詢問了事情的經過,雖然沒有過分地責備,但他說了一句:及時能通知家裡就好了。

  我臉是有些發燒,一塊去的派出所,三個人再沒說話。我本來想讓他們先去派出所,我在廣場等韋達,但話說不出口,說出來五富的老婆和她弟會有誤會。派出所的人讓五富的老婆在好幾份資料上簽名,並按了指印,至於提出要把五富的屍體運回清風鎮,派出所卻不同意,說按規定屍體是不能出城的,何況屍體已運到了殯儀館。我們從派出所出來,五富的老婆軟得就走不動路。

  她對我說:五富就這麼要燒了?他是活蹦亂跳地和你一塊走的,你好好的,他卻要成一把灰了?!

  我說什麼呢?我和她弟一人架著她一隻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樁米袋往下墜,我幾乎是抱住了她的後腰往上拉。

  她說:五富沒留下一句話嗎?

  我說:事情太突然了,沒有。

  她說:他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說,我要去西安城呀,給我四十元錢。他……

  她弟眼淚嘩嘩往下流,說: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雙拳在腿上砸:你們是一塊出的門呀,你說你要把人交給我的,人呢,人呢,我拿個灰盒子回去?

  我是對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讓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給她看。石熱鬧你跑到哪兒去了,你不來給我作證!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兒?我已經無力再辯解什麼,我也再不辯解了,我說,是我對不住了五富,是我對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慚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臉。

  當五富的老婆終於不再哭泣,我為他們找了個出租,讓他們先去殯儀館最後一次看望五富,然後火化,而我答應去廢品收購站賣掉五富的那輛架子車和從銀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後,也會去殯儀館。送走了他們,我再一次到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下,韋達已經站在那裡了。

  要求通融不讓火化五富的事用不著再提說了,我只好對韋達說我去探視了孟夷純,孟夷純在勞教所還可以。可能會提前釋放出來。

  韋達說: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讓你來告訴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韋達說:你怎麼啦,臉色發黑?

  我說:我本來黑。

  韋達說:上次說好來公司怎麼沒來,還拾破爛嗎?

  我說:等孟夷純回來吧。

  韋達說:那好,你和那個五富都來,來公司多穩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產,你們就永遠會呆在城裡!

  我說:謝謝。

  去不去韋達的公司,我也會呆在這個城裡,遺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高雲淡,看著偌大的廣場,看著廣場外像海一樣深的樓叢,突然覺得,五富也該屬￿這個城市。石熱鬧不是,黃八不是,就連杏胡夫婦也不是,只是五富命裡宜於做鬼,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飄蕩的野鬼罷了。

  初稿寫畢於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寫畢於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寫畢於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寫畢於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寫畢於2007年5月24日上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