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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但石熱鬧遲遲攆不上我,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緊了萬一被人發現脫不了干係,就恨他:關鍵時刻看出一個人的品德了!真後悔來咸陽時帶他不帶黃八,黃八在,黃八會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過頭來我瞪石熱鬧,他卻張著嘴,雖然沒有哭,卻滿臉淚水。我低聲訓斥:流啥眼淚哩,你這個樣子是讓人看出破綻嗎?他說: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嘗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醫院,我讓石熱鬧搭出租車去我們住的廢棄樓上取行李,雖然來咸陽每人只提了個包兒裝著換洗衣服,但老闆讓我們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給我們工錢,總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帶一條被子得蓋五富呀。

  石熱鬧搭車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訴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爛還在廢棄樓,是讓石熱鬧處理給地基工地上那個牛同志呢還是再便宜賣給村莊的什麼人?石熱鬧肯定是不會想到那些破爛的。他不處理就不處理吧。

  石熱鬧拿來了三個布包和一條薄被,而且還把我的簫和那個小塔也帶來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過道的五富的內褲。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內褲,是我讓他晾在樓道的欄杆上的。我說:五富的內褲晾在那裡你沒看見嗎?石熱鬧說:沒有,爛內褲還要著幹啥?五富昨天出門是光屁股穿了長褲的,他沒內褲回老家,我覺得遺憾。

  來咸陽是坐了公司的便車,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車了,我們用被子蓋著五富,在被子上灑些白酒,把屍體偽裝成一個醉漢,在等出租車。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前腔貼了後腔,掏了三元錢讓石熱鬧去買幾個燒餅,石熱鬧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轉了一圈,拿著燒餅,卻把三元錢給我,他說:吃燒餅還掏錢呀,我討要的。卻又對我說:我剛才想了,高興,咱看著五富鼻子沒氣了,如果讓醫生給他做人工呼吸的話,五富會不會還能活過來?

  咹?!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石熱鬧懷疑我們所做的事?我說:醫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熱鬧說:假設……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假設。

  我說:假設?不能假設!

  石熱鬧睜著眼看我。

  我說:我們沒有錢,哪能等來萬分之一的希望?

  我說了,突然覺得非常害怕。石熱鬧說的難道沒道理嗎,如果當時立即叫醫生來搶救,或許五富就會好了哩。我眼睛紅起來,盯著蓋著被子的五富,似乎覺得那被子在動,而且有一種聲音在說: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開被子,五富的臉色烏青,一動不動。我把被子又給他蓋上。

  我再一次對石熱鬧說,也是給自己說,我們是盡我們的能力去做了,我們拿不出兩萬元怎麼住院,醫生寫了病危通知書,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時候,他的腿都變冷了,人沒死腿不會變冷,他變冷了所以就是已經死了。

  石熱鬧說: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們把燒餅吃在肚裡,沒有嘗出燒餅是什麼味。

  攔了一輛出租車,我們把五富往車上放,司機問:他咋了?我說:噢,喝多了,我們去飯館吃飯,給的發票刮出了五十元獎,他一高興又買了兩瓶酒,就喝多了。司機說:有幾個錢就喝酒?我說:你說得對,沒錢,越是沒錢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車開動了,五富坐在後排座位的中間,我和石熱鬧分坐兩邊,石熱鬧悄聲給我說他害怕。我說: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公路兩旁的樹和樹下草地上的花是紅黃青綠紫迅速往車後閃,各種顏色就變成了流動的線條。五富死了,我們偷運著五富的屍體逃竄得如喪家之犬,天應該是暗淡的,氣氛應該是悲慘的,但天地都是這樣明豔,令我大為吃驚。但這樣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熱鬧看著窗外後頭一直再不扭過來,五富在車的顛簸中靠住了他,他說:高興,你把五富往你那兒挪挪。我說:你幫著挪。他又說: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覺得五富坐在那裡好像是一個活人,在恍惚間還覺得五富怎麼沒打鼾呢?冷丁清醒我用手摟住的是一具屍體,心裡說:五富,我不怕你。

  出租車到了西安城裡火車站,我們將五富背到了車站廣場,就去買票,準備乘坐去清風鎮的列車。但是,去清風鎮的火車八點二十分才開,我讓石熱鬧看守屍體,我去買盒飯,石熱鬧說他不能看守,自個站起來去買飯。真是賤骨頭,他一到人稠處就習慣了討要,又一瘸一跛,叫著叔叔嬸嬸可憐可憐殘疾人吧,瞧著他那個熊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出,怒吼著他叫回來。

  他頂碰我,說:我丟我的人,我又沒丟你的人,你爭什麼氣呀,你爭氣也就不把個屍體要往回背!

  狗賊!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現在太後悔讓石熱鬧和我一塊背屍體了!我只說有他在,可以幫我,可以給我壯膽,可以讓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煩!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氣,他完全是個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讓他說話,反而以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這就把我氣壞了,雖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買酒再一次噴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兒,再去給五富買那個婦女的白公雞時把火氣發洩到賣雞人的身上,為白公雞的斤兩我和她吵嚷,巡邏的警察就跑過來訓斥,接著發現了用繩子捆綁了屍體的被卷兒。

  警察說:這裡邊捆的什麼?

  我說:農民工能有什麼,行李麼。

  警察說:行李?行李捆成這樣?

  我說:是捆成這樣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兒一腳,又拿警棍來戳。

  警察說:咋軟軟的?!

  石熱鬧說:我們買了一扇豬肉。

  石熱鬧又明顯地說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豬肉還用被卷兒嚴嚴實實捆著。警察說: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兒綻開一角,露出來的不是豬蹄,是五富的腳,腳上鞋破了一個洞,還塞著一疙瘩髒棉絮。石熱鬧撒腳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來把我撲倒了。

  我是從來沒有進過公安局派出所,也儘量不與警察打交道,警察將我的手銬在車站廣場的鐵柵欄上了審問我,我那時是真害怕了,如實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警察說:蠢!他在罵我,我蠢嗎?

  我不蠢。按法律上來講,我是錯了,但我憑我自己的良心,我沒做錯。警察做了筆錄,又帶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審問。那個夜裡我和五富同呆在一個空房子裡,第二天,五富的屍體隨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殯儀館,同時通知了清風鎮政府,讓五富的家屬前來處理後事。警察對我說:你可以離開了。

  我離開了?我怎麼能離開?五富被送往殯儀館我怎麼能離開?!我不離開,我說:五富是要被火化嗎,五富生前是堅決不讓火化他的!警察說:只要死在城裡的都得火化!我說:五富不是城裡人,是我領他來到城裡,我一直照應著他,他一個人在火葬場燒了,我帶一把骨灰回清風鎮嗎?清風鎮從來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這麼大個西安城,做了鬼還能尋得著回清風鎮的路嗎?警察大聲喝斥著讓我離開,我抱著派出所院子裡的一棵樹,樹上一個鳥巢,他們使勁扳我的手指頭,扳不開,用拳頭砸,樹上的鳥巢就掉下來。我說:鳥巢鳥巢!他們就勢拉開了我,推出大門,鐵門就哐啷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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