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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聽別人說過,人死的時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氣的,或者蹬蹬腿掙扎,但五富吃著吃著就死了,他沒有咯的一聲也沒有蹬腿。一根魚翅還在嘴角,我把魚翅取下來,竟從口里拉出了那麼一長截。我和石熱鬧都慌起來,我說:熱鬧,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熱鬧就摸五富的頭,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腳,石熱鬧說:死了!

  五富就死得這麼快,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抱著五富就哭,哭了兩聲,我不哭了,我也不讓石熱鬧哭。我那時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醫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間,送進太平間那就得去火化。我給五富做了承諾的,他死了要回清風鎮,要埋在他父母的墳旁邊,他的妻兒得按鄉俗過七七四十九天,以後的冬至清明要有燒紙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給石熱鬧說:不哭!快離開醫院!

  我們開始實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動。

  其實,對於當時在醫院裡到底是什麼時候做的決定,怎麼做的決定,我現在都混亂了。事後很多人追問我,我答不出那麼多個為什麼。比如,為什麼不打電話通知五富的家屬?為什麼不多留一陣兒,讓醫生開個死亡證?為什麼不雇人運送?為什麼不找老闆?為什麼不找有關部門?等等,等等。他們這麼追問,我就有些急,話也說得顛三倒四了。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劉高興仍然是個農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當做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為我的了不起了。劉高興,你是個,我伸出小拇指來,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唾。面對著種種追問,我沒了伶齒俐嘴,沒了幽默,舌頭發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害死的。待到追問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應該這樣說呀:對於一個連工錢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拾破爛的、打工的,一個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齊的鄉下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突然發生了死人的事,顯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像和判斷。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帶出來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給了他承諾,我就有責任要把他的屍體運回家去。生要見到他的人,死了要見到他的屍,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風鎮的規矩。當時事情的突然發生,徹底的慌亂,腦子裡一片茫然,自始至終卻只有一個念頭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樣,我劉高興要為他省下錢,要和他一起回去!

  當我運屍在火車站廣場被警察發現後,他們審問過我,以為我是殺了人,轉移屍體,或者以為我是為了陰婚在偷盜販賣屍體。現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死了的,他們都年輕,沒有結婚,家裡人就買屍體也埋在亡人的墳裡,這就是陰婚,一具屍體可以賣到幾千元上萬元,於是有了從醫院太平間或掘墓偷盜屍體的生意。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證,讓警察調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筆錄時也在問:為什麼不把他在醫院停放幾天,然後等家屬過來?

  我說:一天要幾百元的,老闆不肯付錢,五富家窮成那樣,能拿錢嗎?

  警察說:你是擔心在醫院停放久了,欠的錢多了,他們家沒辦法負擔?

  我說:你這話是?

  警察說:還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終於看出我是正經的好人,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五富的家屬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們在為我洗清沒必要的嫌疑和麻煩。

  我說:嗯,五富的老婆沒什麼錢,她要再去咸陽看屍體,又得花路費和吃住錢呀,我那時想,五富活著的時候錢摳得緊,他死了也是吝嗇鬼,我只能減輕他們的負擔,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說:你那會兒想過嗎,如果,比如說你們換個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這樣做,你會埋怨他嗎?

  我說:我如果是五富的話,那怎麼辦?我,我還要謝他的吧。

  我這麼說著,手撐到了後腰。只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覺我的腰是那麼疼。我再說一句:五富應該謝我!

  我一直覺得五富會謝我的。

  因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著我是如何為送他而耗費心機,又是那麼的艱難。

  當時決定了要背五富儘快離開醫院,但是由誰來背呢?石熱鬧是有力氣的,可我不能讓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張,也就由我來背好了。

  石熱鬧說:劉高興,人死了會不會就變了鬼?

  我說:當然變了鬼,就在這房子裡。

  石熱鬧四處看,他沒看到鬼,但他覺得鬼能看到他,他說:我有些冷。

  我說:就是變了鬼,你還怕五富的鬼?!

  我這麼說著,其實也是給我壯膽。我在五富的臉上唾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變了鬼你也不是厲鬼!

  我把五富扶起來,五富的頭就咕嚕歪到左邊,我再一扶,頭又咕嚕歪到右邊,腦袋像個西瓜。

  中午的一點左右吧,醫院病房的過道上沒有人,一個護士經過我們的門口去了廁所,她隨便朝我們望了一眼,石熱鬧為了掩飾,頭側過去擤鼻涕,護士說:不要在房間擤!我趕緊用腳蹭鼻涕,說:不擤,不擤。護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體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裡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東西是沒問題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卻重得厲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壓趴在了地上。石熱鬧幫著把他從我身上掀開,我們又合力將他拉到床沿,這時的五富好像臉上有些笑。

  石熱鬧說:高興,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說:是笑著。

  石熱鬧說:他是不是覺得他還在吃魚翅著?

  對於五富死後臉上出現的表情,我有了一點安慰,這說明五富死得並不痛苦,又說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樂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來,石熱鬧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個重病人的樣子,我雙手在後摟著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褲子是濕的。石熱鬧在前邊開路,他像賊一樣彎著腰小跑,我說:你在後邊扶著,你把腰直起!原本我們要乘電梯,電梯口有人,我趕緊說:你忍著,忍著呀,咱去拍個片子!迅速從四樓通過樓梯到了一樓。不能走大門,穿過醫院家屬院,七百多米,那裡有個後門,出了後門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實在背不動了,站著歇氣,腿嘩嘩嘩地抖。在路上遇到幾個人,他們看了看,沒再理會,他們哪裡知道我背的是屍體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墜,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脫了,我得貓了腰使勁把他往上一聳一送,我說:你不要往下墜,再墜別人就發現了!果然走出醫院家屬院他再沒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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