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八〇


  又挖了兩天,地溝裡的石頭是少了,卻出現了石層。石層雖然是那種麻石層,但它是整塊,鎬挖下去彈起來,石層上只顯出一個白窩兒,就只有拿八磅錘和鋼釺先砸出一個茬面,然後用鎬慢慢去撬。石熱鬧掄八磅錘是總掄不到鋼釺上,讓他撐鋼釺,他又怕八磅錘砸了他的手,我就撐鋼釺,砸出茬面了,他拿鎬去撬。天已經很冷了,又掃著溜溜風,五富的虎口就裂開血道口子。五富對監工員說:能不能給我些豬板油。監工員說:要豬板油幹啥?五富說:抹些豬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這種辦法是清風鎮的偏方,冬天裡凡是腳上手上風寒出裂口了,都是用這種偏方治癒的。但監工員說現在到哪兒去弄豬板油,用膠布纏纏就行,便要去村莊裡的小藥店買膠布。石熱鬧卻要去買,我說:你好好幹活,你去幹啥?石熱鬧說:我以為你領我上天堂,才是來下獄麼,再這麼下去,我挖地溝就是給我挖墳墓了!

  石熱鬧去買膠布,中午沒有回來,下午也沒有回來。他走了。這個乞丐,幹什麼都覺得沒乞討自由自在了。人是沒有賤的,賤卻自生,這道理我現在知道了。石熱鬧的離去,我擔心影響到五富,五富還好,五富說:他就不想過正經日子!

  白天裡不知石熱鬧出去幹了什麼,晚上他卻搖搖晃晃回來了。他給我們講他多半天討要了二十元錢,十元錢在飯館裡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還淨落十元。他說:啥力都不出還落了十元!

  五富說:卻不要臉了麼!

  石熱鬧說:你倒要臉,臉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臉,對我說:我是不是瘦啦?

  我說:別聽他胡哇哇!我就訓石熱鬧:我是叫你來做個正經人的,你倒來咸陽要飯了?你就要一輩子,最後死在街頭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熱鬧說: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讓我臭去!我就火了,罵道:那你就滾,晚上不要再回這裡來!我是平常不發火的,發了火就厲害,石熱鬧就膽怯了,說他再不出去了。他過來就給我拍脊背,我不讓他拍,他說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騎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還到位。但他卻說:劉高興,你是不是黨員?我沒理他。他說:你是黨員,我就跟黨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熱鬧說他要上廁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來,而且連續著早出門晚上回來,我對他徹底失望了,也懷念黃八。黃八嘴臭,愛罵人,但黃八幹活踏實。有心讓黃八也來,卻苦於黃八那兒沒電話,無法聯繫。五富說石熱鬧這樣也好,他畢竟還幹了幾天,咱就不給他發那幾天的工錢了。

  我說:你要是老闆,和陸總一個樣!

  五富說:我要是能打過石熱鬧,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說了,石熱鬧又回來了。石熱鬧見我們罵他,知趣地不吭聲去睡覺,他一躺下就脫內褲,把內褲揚手一丟,丟在了那個燒開水的壺上。我們又要罵,見他赤光光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還套了個安全套。這使我們大為驚訝,撲過去捶他,問他還戴著安全套回來是不是來給我們顯擺的?石熱鬧交代了,他沒幹壞事,可他白天去紅燈區討要,那裡的錢好討,他怕有了錢了也想幹那事,卻怕得性病了怎麼辦,便買了個安全套。我們把他壓在了鋪上,硬把安全套拽下來,讓他吹成氣球,最後拿腳踩了個爆響。

  鬧騰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熱鬧鼾聲如雷,我卻睡不著想孟夷純。把小塔從口袋取出來,放在窗臺上,這樣躺在被窩裡就借著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的,再睜開眼,嚇了一跳,孟夷純就在窗口那兒站著。孟夷純!我叫了一聲,定睛看時才發覺是月光將樓外的那一棵法國梧桐樹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風裡散亂了,五富和石熱鬧還在沉睡,我把頭埋在被窩裡哭泣。

  以前為孟夷純流過眼淚,但我沒有哭出過聲,這次竟然哭出聲來。我想我半夜裡醒來想到了她,她也會半夜裡醒來想到了我,我們分別在冰冷的黑屋子裡,思念著卻不能見面,憑的就是這個小塔。小塔能讓我在陸總的辦公室看到又拿來,這一定是一種天意的安排,那麼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著我和孟夷純一定會重逢,我們會掙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來了,獨自看樓後那法國梧桐,一樹凋敝,我吹起了簫。簫聲裡,有兩隻鳥,紅頭白尾的那種鳥,飛來了就投入樹上,再沒看見它們的身影,卻咕咕地鳴叫。

  簫聲裡五富和石熱鬧也都起來了,五富問:你眼睛咋啦?我說:好著呀!五富說:我夜裡夢見孟夷純了……我說:你不要提她!五富說:不提她?這五富,你讓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說:去吃飯吧,吃了飯加緊開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石頭上,我們忙忙迫迫地就幹了半天活,休息的時候,我拿了簫給小塔吹,五富跑到村莊的雜貨店裡買了個背夾子。

  背夾子是把煤塊往住宅樓上背的那種木頭架子,五富是越來越會用腦子了,他卻想到用背夾子從地溝裡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塊。但五富去買背夾子的時候卻從村道裡拾了一大捆廢塑料管子,氣喘吁吁地抱了過來。他說:高興,這村莊沒有拾破爛的,咱晚上吃飯後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氣,說:狗忘不了吃屎,來這裡是挖地溝的就好好挖地溝!五富不吭聲了,拿了背夾子就跳進了地溝。都是我心情不好,對他發脾氣,我又覺得委屈了他。

  我說:五富,歇一會兒。

  五富說:我不累。

  他背了一塊大石頭從地溝往溝沿上,吭哧吭哧的卻回頭給我笑一下。

  我說:憋住氣,別笑。

  他說: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說:天沒黑哩想什麼老婆?腳蹬牢!

  五富把大石頭背出了地溝,咚地撂到了溝沿外,他踢了一下石頭,說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換包穀,就是春上糧食不夠吃,碾了米到深山裡的人家那兒用米換包穀,一斤米可以換一斤八兩包穀。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為在深山裡沒辦法給老婆吃長壽麵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來上到坡裡,又從坡裡背著下來。五富說:我老婆胖,我背這石頭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話讓我感動,但我沒有說話,拿簫又吹,卻怎麼也吹不響了,想:等我接孟夷純出來的時候,我一定用三輪車拉上新買的床墊,讓她就坐在床墊上,我從北大街拉到南大街,從東大街拉過西大街!

  遠處的另一處工地上,十幾個鋼架上在往下砸著鐵坨,震天動地,這響聲在呼應著我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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