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六三


  他們說:就是餓著,你肯給一碗還是肯給半碗?

  嘿,嘿嘿,我笑著離開了他們。西安城裡的人眼裡沒有我們,可他們並不特別欺負我們,受的欺負都是這些一樣從鄉下進城的人。我過來給五富他們說:回吧,咱好歹還有拾破爛的活路,這些人窮透了,窮凶極惡!

  我們就這樣,快快活活每人多賺了五百元錢,咯噔,賺錢的大門就關了。差不多的晚上習慣了卸車,大家那麼緊張和興奮,突然間沒了事幹,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氣,覺得過得沒了意思。種豬和杏胡早早關門拉燈睡覺,我也坐在我的床反芻著,一邊擦架板上的皮鞋一邊想孟夷純。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趕走了它又飛來,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牆上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裡,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還是我的血臭?坐在床上繼續擦皮鞋想孟夷純。我還有個孟夷純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黃八就仍然坐在樓臺上說話,他們一邊說著曾經在歌舞廳裡發生的故事,一邊乍起耳朵聽樓下杏胡種豬的動靜。怎麼還沒開始呢?他們一定這麼想著。他們不睡,繼續等著,就又說歌舞廳裡的故事。似乎還遺憾著能記得一個兩個妓女的臉,但妓女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卻全然不知。

  把孟夷純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語回憶一遍,把所有的動作,如頭髮在一轉身時的如何擺動,仰頭時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幫在微微潮紅,跳上臺階的腰身,倚了門站著的有點內八字的腳,彎下腰撿東西時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電影似的在放映,蜜就灌滿了心胸。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不知道,好像這種回憶一直在夢裡延續。

  早晨起來,做好了飯,五富的門還關著,七聲八聲把他叫醒,五富出來瞧見種豬已端了飯吃,他說:哎,哎,你兩個太不像話!

  種豬說:大清早的我可沒招惹你啊!

  五富說:你們要幹那事,就早早幹,你三更半夜地才幹還讓我們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進屋,恨他丟人呀不,快吃飯上街去。

  五富卻將新賺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給我保存,我說你應該在身上裝些收破爛的錢麼,他說他還有一百一十二元,蠻夠了,多餘錢裝在身上就裝了鬼,怕丟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廳。

  但是,我是將我的五百元帶在了身上要送給孟夷純的。

  我說:五富,今日幾號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說:十七號。

  我說:好日子!

  杏胡說: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後證明我多麼正確,這一次送錢順利見著了孟夷純,並且與韋達正式見面了。

  我雖然盼望著我能與韋達相識相熟,能成為朋友,但我們倆與孟夷純的關係卻又成了我們交往的障礙。我當然不能確定韋達和孟夷純是不是有那一種關係,我也從不問孟夷純,問了我害怕我心裡不舒服。我問過孟夷純是否韋達詢問過我的情況,孟夷純說沒有問過。於是,我想,我和韋達都應該是好人,我們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幫著孟夷純吧。五富曾經有一次和我談起韋達,他說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還是韋達是姐夫?我擰過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純,也侮辱了我和韋達。

  這一次見面,我再一次認定了孟夷純真是我的菩薩,原來我給她送錢並不是我在幫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韋達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髮店的巷口,孟夷純和韋達站在那裡說話,我的出現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她給我招手,快活地叫:快來,快來啊!而韋達這時也看見了我,他一下子莊嚴了,禮貌地給我點頭。他點頭的時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彎了下腰,微笑著。我當然也文雅了,說:韋總你好?他說:是劉高興嗎?我說:是劉高興,他說:又看見你了,真好!但他卻要告辭。這讓我有些意外,他不願意和我多呆嗎?不願意讓一個熟人看見他和孟夷純在一起嗎?孟夷純說:你要走呀?他說:對不起,劉高興,你們是鄉黨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孟夷純說:不行,誰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們又碰上了,我還有話要給你們說的。孟夷純就拉了我們往馬路對面的一家茶館走,她說:我請客!

  在茶館裡,孟夷純把韋達的公司給我作了詳盡的介紹,她也把我怎樣拾破爛,又怎樣把拾破爛攢下的錢都給了她,統統地都說了。

  韋達就驚訝地說:是嗎,是嗎?

  我說:我還不是在學你嗎?

  韋達手指著自己:學我?

  我說:夷純給我說了,你一直在幫她。

  韋達說:還不是為了儘快讓她籌集破案費嗎?

  孟夷純說:我在西安城裡,待我最好的兩個人就是你倆了,我提議,你們應該擁抱一下吧。

  我和韋達擁抱了,韋達的雙手在我背上拍,懷裡的墨鏡硌著了我,我現在是不敢把墨鏡掏出來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摟了一下,我吃過豆腐乳,怕他聞著了怪味,把頭側向一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覺到了他的腎跳,是腎跳,他的那個腎和我的另一個同樣節奏地跳。不呀,我的雙腎在跳。我看見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顫,是蘭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