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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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晚上拾破爛回來,做了稠飯吃,一定要吃稠飯,吃飽了拍著肚子,五個人趕到大圓盤。杏胡指揮著種豬五富黃八坐在大圓盤邊不能走散,卻要我跟她到大圓盤前一百米的地方了,就站在路邊。我們都穿著最爛最髒的衣服,背上還披著一件麻袋片或塑料紙,她卻衣著新鮮,又拿了小圓鏡就著路燈光往臉上塗粉,說:漂亮不?我說:漂亮。她說:裝嫩唄!一有車來,白花花的車燈打過來,她就能知道來的是運水泥的卡車,一把推我到燈暗處,自己跳到路中央,乍了胳膊也乍了腿,車一停,就喊:師傅,師傅!師傅差不多就說:是卸車的吧,你細皮嫩肉的能卸了車?她說:反正有人給你卸的,我給你壓車行不?司機說:你給我泄火!她說:瞧你這張嘴!就拉了車門上去,說:讓我坐到你頭上!司機說:頭上?我坐到你身上!她說:汽車頭,汽車頭。向我一招手,我爬上後車廂。車到大圓盤,無數的人攆著車跑,剛一停住,已經有人往車上爬,我說:有卸車的,有卸車的了!但還是有人往上爬,杏胡就死狼聲地喊:黃八,五富,把他們往下拉!沒世事了,我們的車誰讓他們卸?!黃八、五富和種豬在下邊拉爬車人的腿,我在車上扳爬車人扒在車幫沿上的手,爬車人便掉下去,黃八、五富和種豬也就爬了上來,車日的一聲開動了,大圓盤上一片罵聲:狗日的女人比男人強,她不就是比咱多長個東西嗎?接著有人說:不是多長個東西,是少長個東西!轟地浪笑。 車到了交貨地,一大卡車的水泥袋一袋一袋卸下來,那工作量實在夠嗆。如果買主是隨地下貨還好,往往他們要求把水泥袋再搬進一個房間去,那就倒大黴了。杏胡是不親自勞動的,她陪著司機還坐在駕駛室說話,我和種豬從車上往下卸,黃八、五富負責搬運,我感覺黃八、五富就是騾子馬,站過來低著頭,我和種豬把水泥袋往他們肩背上一放,他們就小跑著走了。黃八比五富力氣大,五富一次扛兩袋,黃八扛三袋。我說:行不行?他說:行,只是肚子饑。水泥袋雖然縫口,但一搬動,粉末亂飛,不一會兒我們就面目全非,用手巾包住口鼻,出力又憋得難受,就把手巾咬在嘴裡。問題是眼睛磣,用手背去擦,越擦越磣得疼。可憐的黃八和五富汗流浹背,水泥灰就真成了水和泥,黃八喊:我眼睛迷住了,迷住了!他髒手擦不成,我和種豬也髒手擦不成,杏胡從駕駛室出來用袖子給他擦,翻開眼皮吹一口氣,說:行了!返身又坐到駕駛室去。 一車水泥總算卸完了,我們幾個人沒了人樣。眉眼分不來,杏胡拿了錢給每人分,叫種豬,五富也應,黃八也應,大家就笑。杏胡說:沒累趴下,還有勁嘛!五富說:有錢就有勁啊!杏胡說:那好,咱再去卸一車!我們搭車又到了大圓盤。 卸一趟車,卸費二十元,五個人平分一人四元。每個晚上最多可以卸四車,有時就只能卸一車。半夜裡回來,乏乏地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睡著了像死了一樣。 白天裡,我們照樣去拾破爛。 在大圓盤一帶,我們這五個人差不多有了名聲,因為我們搶到的活最多,因為我們有杏胡。我打趣說:杏胡老嫂子……自從卸車以來,我開始叫她老嫂子,我一叫她老嫂子,黃八五富都叫她老嫂子。 杏胡說:是不是嫌我老了?老牛還要吃嫩草哩! 我說:那就叫小嫂子!小嫂子,這錢得給你多分些呀! 杏胡說:是這個理兒,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麼。可我不要,你有這個心小嫂子就滿足了! 我說:小嫂子,你在駕駛室裡可要小心,那些司機長年在外,都不是老實東西了。 杏胡說:你朱哥都放心,你不放心呀?你以為小嫂子傻呀?!前日晚上那個毛鬍子把手搭在我腿上,我擰了他一下,他就不敢了。瞧他那模樣,滿頭是臉,滿臉是頭,他還想吃我豆腐?! 我說:昨日晚上我看你對那小夥不錯麼。 她趕緊給我擠眼,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揭哪壺,你朱哥夜裡就和我吵哩。小夥子沒結婚麼,他在我懷裡揣了一下,他沒見過麼,揣就讓他揣麼,那有個啥?我也是試試我是老了,沒吸引力了? 她眼睛熱辣辣盯我,我就蹴下來緊鞋帶兒。她卻嘎嘎嘎笑起來,說:我這麼老皮了,是什麼金奶銀奶,我還不是為了給咱攬活?! 卸車的活在幹過十天后就艱難了,那些舊卸車人有的再不來了,而新來的卻來得更多,勞務市場上似乎在風傳卸車能賺錢,他們去了的來,來了的去,來來去去,都以為這裡是挖金窖,大圓盤一到晚上人多車亂,實在像個匪窩。而且來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幫一夥,每幫每夥裡又都有了女人。這樣,每天晚上為了爭搶車輛少不了吵架鬥毆,發生流血事件。在一個晚上,我們已經爬上車了,又被另一夥人把我們往下拉,雙方你把我拉下來,我把你拉下來,比的是力氣和敏捷。五富在拉下了幾個人,自己往車上爬卻幾次沒爬上去,下邊的人就抱住他的腿,他腿在蹬,腳上的鞋就被拽脫了扔到黑地去。五富沒了鞋,跳下去和人家打,他是咋呼著說:尋打呀?尋打呀?人家早一拳戳在他肚子上。他喊我:快給我拾塊磚來,高興!高興!那夥人已上了車,說:挨了打他還說高興?!全拿了木棍向我們耀武揚威。這是我們搶活最窩囊的一次,待那輛車開走後,杏胡大罵五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那一身力氣到哪兒去了,他把你鞋扔了,你的手呢,你不會去打他,你個豬頭,豬!一邊罵,一邊到黑地裡去尋鞋。我說是我不讓五富動手的,要打架,你打不了,種豬沒個頭,我是不會打的,那五富黃八只有死了。杏胡說:你不會打?我說:我文鬥可以,武鬥不行。杏胡說:戰爭年代你就是逃兵!說完她倒笑了,說:瞧我帶的這隊伍!又指揮著尋鞋。直尋到後半夜,終於把鞋尋著了,杏胡又罵了:我以為是啥鞋呢,就這一雙前頭裂了口子的鞋,你害得大家掙不來錢也睡不成覺?! 而就在她把鞋扔給五富的時候,她一腳踩了一個坑窩子,把腳崴了。 杏胡崴了腳不能再去,我們就更難搶到活。後來更糟糕,我們晚上去,而一大批人白天就呆在那兒占地盤,個個手裡提一根木棍,威懾著我們不能靠近大圓盤。我上前論理,說天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地,大家一塊來尋活麼。他們說:一個餅子,就那麼一個小餅子,你吃一口,我不是就少吃一口?我說:事情也有個先來後到,我們在這裡卸車的時候你們還沒進的吧,你們不能仗著人多勢壯就欺行霸市呀?他們說:先來後到?城是大家的城,城裡咋不給你工作?我說:既然都是鄉下來的,都是下苦人,咱好好說麼。他們立即掀我一掌,把我掀得後退了幾步,我當然沒有倒,靠在了電線杆上。 他們說:甭給我說這話,上課呀?你是誰?! 我說:我是劉高興! 他們說:這兒沒你高興的! 我說:你恐怕是餓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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