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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五富勾下頭,突然說:吃,吃!本來早上熬米湯的,不熬啦,咱吃幹的,吃,高興!

  我吃了兩碗,五富吃了三碗。

  吃完了,五富卻嘎地喉嚨裡發出響聲,我說你氣著還吃那麼多,憋著氣吃那麼多生病呀?!他說我不生氣,不就是百十多元嗎,全當我半個月沒上街,杏胡也說他們成月天沒上街啦。

  好長日子沒杏胡的消息了,我說:你見著杏胡了?

  五富說:他們回來啦,昨天下午回來的。

  我說:他們沒事啦?

  五富說:看樣子是沒事了,只是都瘦了,杏胡瘦得沒見奶了。我問他們這麼多日子不上街拾破爛吃啥喝啥,杏胡說白天睡覺,晚上到北郊給人下水泥。

  五富是無意地說,我也是無意地聽,只是臨出門的時候,杏胡站在樓下朝我喊:吃攪團呀不,我弄了些新包穀面,筋得很!我說:你們回來啦?她說:昨天就回來的,你也不來看看我們是死啦活啦,你這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我就笑,說:我一回來就睡了哪裡知道,如果早早通知,我和五富、黃八到巷口迎接你哩!她果然是瘦了一圈,長頭髮也剪成了短髮。黃八也端了碗,筷子敲著說:杏胡杏胡,我吃米粥,你吃不?杏胡說:你要吃攪團你就把碗拿來,我才不吃你的米粥,你那鍋洗不淨。黃八就把碗裡的米粥倒在鍋裡,去讓杏胡盛攪團。黃八一口攪團還在嘴裡,說:前,前,前兒晚上……杏胡說:把攪團咽了再說。黃八說:這麼燙呀!咽了,再說:前兒晚上我夢見你了,你就回來了!種豬出來說:你夢見我老婆?黃八說:雨下得大,把咱的樓下塌了,我背了她往巷道裡跑,跑了一夜。杏胡說:小心把你累死了!

  杏胡還是那個熱鬧勁,我卻沒空也沒心情和她打情罵俏了,匆匆到了興隆街。

  這一天裡收入還是不好,眼看著日頭過了晌午,只收到了一捆舊報紙和一隻破了的鋁質洗澡盆。斜對面有個家具店,看見有人往出抬沙發床墊,想起我曾經的籌劃,去看看吧,一時買不了,也可先看看樣式呀,就停下車子,踅了進去。床墊真好,一坐上去就撲哄撲哄閃,這樣的床墊孟夷純躺上去就不覺得硌了。家具店裡不停地有人買了床頭和床墊,立即就有幫運的工人,幫運一次似乎價錢不低。我就去要幫一個顧客運貨,但還沒說好價錢,店門口跑進來三個運貨的人,問我是哪兒來的驢頭,到馬槽裡來吃食了,是想打架嗎?我說:好,好,我不岔你們行,但我也告訴你們,膽敢拾破爛,瞧我又怎樣收拾你們!就又回坐到店對面的三輪車上。

  天漚熱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車水馬龍,無數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面前來來去去,沒有一雙肯停下來。我又想起了夢,夢裡我怎麼老是沒鞋呢?而孟夷純在夢裡看著我的時候怎麼就消失了,只剩下那雙高跟鞋呢?我抬起頭希望有人給我說話,但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熱氣像火一樣往上長,我覺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臉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沒了,腿也沒了。

  劉高興!劉高興!還有人在叫我劉高興?

  是茶館門口蹴著的那個收停車費的老頭,他給我招手。

  我走過去,他說:喝水呀不,劉高興!他叫我劉高興,我就得高興呀,我給老頭笑了一下。

  老頭說:想啥哩,我看見你坐在那裡發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純,哼,滿街人都沒注意我,孟夷純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純,你現在怎麼想起了我呢?

  當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就也在想著這一個人,這是我的經驗。因為上次我給孟夷純電話,孟夷純就說:嚇,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電話就來了!

  老頭說:最近收入得好?

  我說:好。

  好的屁的!每次給孟夷純三四百元能頂什麼作用呢,孟夷純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張啊?!

  老頭又要我給他說鄉下的事情,我已經沒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緊轉街。我蹬著三輪車又轉了兩條巷,收到了一堆爛鐵絲網,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鉛。你怎麼啦,不轉街你不是更掙不來錢嗎?吭哧。吭哧。這時候路面若是個坡兒,不,就是碰上一個小石子兒,我就再也蹬不動了。但我還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總算收到了一個兩個變了形的窗戶防盜網,正往三輪車上裝,就遇見五富拉著架子車也從那邊走了過來。他同我一樣,收到的破爛只裝了半車,而且沒一樣是賺錢的東西。我們相視笑笑,都沒有吱聲,就站在那裡。我遞給了他一根紙煙。

  我說:咋沒個風呢?

  雖然風雨才結束了一天,我們仇恨過那場風雨。

  五富說:來龍捲風!來沙塵暴!

  我們就一起看天,天空上一片亂雲,沒有風。近旁的一處建築工地上,六座樓分別蓋起了幾十層,機車轟鳴,人似猴子一樣在腳手架上走動。每次路過這裡,我們都多停一會兒,因為常有工人在懷裡偷揣了構件或鐵管什麼的賣給我們,而現在沒有。

  五富說:咱再等一等。

  我們把三輪車和架子車往一棵樹下停放了,這樣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水泥攪拌機發動了,噪音震耳欲聾,一隊手推車就等在下邊,攪拌好的水泥漿咕裡咕咚拉稀一樣裝滿一車,車就推走了。推車人都是光膀子,曬得烏黑,細細的腿飛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螞蟻。一個推車人在經過樹前那個土堆時沒有控制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松,車子就直戳戳沖了過來,而他也被車把撥打著倒在了一邊。我和五富卻啊地叫了一聲,五富就去攔車,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車攔住了,水泥漿沒有翻倒,五富卻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來了,那個推車人也爬起來了,都沒事,只是手擦破了皮。

  我訓斥那推車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讓工頭看見了扣我錢呀?推車人向我發恨,卻從懷裡掏出個大螺帽丟到三輪車上,說:這可以了吧?快給我一根紙煙!

  太陽下小年輕笑得很可愛,我說小夥子這裡還要不要小工?他說你也要推車呀?我說一天能掙多少錢?他說十元。我說如果臨時來能掙多少錢?他說要來就吃住在這兒哪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我給了他一根紙煙,他說:明日天黑了來,我能賣給你三根鋼管哩。他走了,五富卻問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說如果有空來拉拉車還行,若專門來還不如拾破爛哩。五富說:可人家能偷東西賣哩。我說:那又能偷幾個鋼管?!我把那個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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